吴永强
雕塑的意义是什么?一个雕塑家的成长史,如何对中国当代雕塑史产生影响?人的一生,就肉身而言,是不断成道的过程。雕塑也是。隋建国,1956年生于青岛,先后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中央美院,曾任中央美院雕塑系主任,当代著名雕塑家。本文作为“课堂笔记”,是对隋建国先生一次演讲的记录、阐释。
从“砸石头”开始艺术探索
“让石头成为精神的载体。”——隋建国真正开启自己的艺术之路,是在1986年研究生毕业后,他留校任教,带领中央美院的一帮学生到山里“砸石头”。他对深山里采集来的岩石进行简单处理,“我找到圆的石头,在上面嵌上一张金属的网,或者在上面钉上一些铁钜钉……我想以人工的痕迹凸显自然的力量。”
三个小时,隋建国向在座的作家讲述自己的艺术经历,文学与艺术产生共鸣。半白的头发和胡须,一张冷峻又温和的脸,谦卑中透露出艺术的坚定——面貌和宫崎骏何其相似,又都在各自的艺术领域有所创造。
穿越三十余年文艺流变,“砸石头”的青年又到了孙中山故居,被独具特色的中山装吸引。在他看来,中山装既代表传统又代表现代,进入艺术领域,被他塑造成大小颜色各异、中空无头的形象,这些作品成为彼时他的代表作。
“中山装系列,开始运用形象,作为符号而存在。符号化经过艺术家的再创造,放大成为一种艺术形式。”他甚至给古希腊的大卫、奴隶以及耶稣穿上中山装,艺术感染力在不同文化形态之间杂糅,衍生出新的艺术样式。
中山装之前的石头系列,可以看做是他为了抛开学院派而进行的写实尝试。“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这其实是一种无能的表现。其实回头再来好好面对写实、有形象的雕塑,也是一个挑战。实际上中山装就是一个转折点。”
有评论称:“1997到2000年,衣纹系列、中山装系列和恐龙系列,都是在重新运用学院雕塑的语言,借助学院写实雕塑的基础课程,来表达自己内心的艺术观念。迫切希望找到自己个性艺术语言的隋建国,采取了完全开放的思维方式,成就了他的当代雕塑。”
到了2006年,五十岁生日时,回顾自己半个世纪的生命历程,他再次回到原点:雕塑到底是什么?
许多年前在山东读书时,正好赶上寻根文学热潮,艺术必须找到好的立足点,他选择了回到过去,将老庄哲学、禅宗和西方结合,创造出中国的现代雕塑。再次想起当年的初衷,他选择了“时间”。比如《时间的形状》和《偏离17.5度》。用具体的雕塑形象对时间进行阐释,即以有形刻画无形,让时间走入人的视觉之中。
盲人肖像:抛开一切规则和意义
在经历了一系列探索之后,隋建国又开启了一个庞大而又“无厘头”的尝试。
有一天,他接受了一个任务,为一个独立的空间进行创作,用雕塑来填充这个空间。他想起1995年,罗丹的作品来北京展览,作为泥塑第一人,罗丹晚年自由、不着痕迹的艺术表达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决定不再遵循一切艺术规律,而是回到最原始的状态——乱捏。
此时,作为一名教授泥塑的大学教授,他在自己的创作中却并未涉及泥塑。他经常想,自己迟早是要回来的。于是,他回来了。
在一系列经典照片中,隋建国头戴眼罩,将自己与眼前的泥块割裂开来。他伸出双手,在视觉不能抵达的空间里,以完全自由的形式随便捏几下,一件完全不合规则的艺术品就此诞生。结束这一切后,他摘下眼罩,将视觉还原。此时,不管这件作品有多少缺憾,都不能进行修补——它已经完成了,任何改变都是对它的羞辱。
他称这个创作的过程是“私人痕迹公共化的过程”。进行了几次尝试后,他完成了三件泥塑作品,依照原样放大(最大的一个有十米高)后,摆放在了那个空间里。
就这样,当代雕塑界一个全新的艺术系列就此诞生——盲人肖像。
在他看来,像罗丹那样再写意、再随意,还是免不了捏出一个“人”。而他想做的只是捏泥本身——闭着眼随意捏,捏出来是什么就是什么,对于泥塑来说可能是最纯粹的。“抛弃所有的技巧,所有的形态只能是偶然产生的,都有其合理性。”
除了用泥块,他还用石膏进行创作,这样就能形象地展示出手纹的变化。
他开始思考视觉之外的问题:“因为绘画、雕塑总体来讲都叫视觉艺术,但我觉得对于雕塑,触觉应该更重要一些,如果过于依赖视觉就会把雕塑引到表面的皮毛细节上去。”最终他找到了三个方向:物体或者空间本身;发现了时间身体直接接触物质媒介做雕塑,尽量抛开视觉的控制。
最新的科技成果被运用到了他的创作中,比如3D打印技术。
作品完成后,其本身并非“第一现场”,只是一些泥稿,或者叫草稿,还要借助一些技术,按比例制作成铸铜的作品。这个制作的过程,就是3D技术运用的过程。隋建国说:“《盲人肖像》系列,除了造型之外,作品表面的痕迹也很重要,它是我的手作为身体与泥互动留下的痕迹,这个痕迹是罗丹时代没有的,只有借助今天号称4.0工业时代的技术才能实现。”他在山西找到了一个铸造厂,那里拥有最新的3D高精度扫描和打印技术,能够把他在创作时,手与泥之间所有的互动细节保留下来。
他将整个创作过程称之为“肉身成道”。一件艺术品,自然也折射出作为艺术家的自我涅槃之路。
2017年3月9日, “隋建国:肉身成道”个展在佩斯北京举办。他把十年来创作的所有泥块、石膏拿出来,足足有二十多箱。他挑選出1435块,按照大小顺序在16米长的工作台上展出。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十年来,自己创作的泥塑越来越小,越来越精细,这自然也是触觉被尽情释放后的效果。
雕塑家如何重塑自我?和一切艺术返璞归真的过程类似,由简入繁、由繁入简,看似不经意的回归,却是自我不断洗涤的过程。隋建国说,这就和民间的泥塑类似,回到原初。简单的并不一定是没有内涵的,人和作品的相通就是通过不断简单的熔铸,抵达深切对话的彼岸。
我想到了关于文学的一些问题,文学和艺术自然是相通的,比如“没有意义就是最大的意义”,我一直坚持这一点。对现实的意义进行反驳,以浅显之意义重塑复杂之意义,或许,不再关注意义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但是,“无意义”并不是不懂意义,甚至是建立在对意义烂熟于心,并多有探索的基础上。一个自然的傻子当然就是傻子,但一个文学、艺术的傻子,或许会别具一格,独领风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