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春尽江南》人物悲剧性命运解读

王振泉 卓丹丹

《春尽江南》是一部充满悲剧意蕴的小说，主题内容非常丰富，是格非对个体生命的思考和发问。本文通过透视个体人生在社会巨变中的现实问题和精神困境，解读人物悲剧性命运。

《春尽江南》是格非“江南三部曲”的收官之作，它不仅与前面两部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相互渗透，同时也具有自身的独特性。小说围绕谭端午和庞家玉这对中年夫妻及周边一群人的人生际遇，深刻总结了中国知识分子在20世纪的精神发展历程，反映人物命运的悲剧性。《春尽江南》不仅是一部悲剧，而且带有历经风雨之后的沧桑感和无能为力的慨叹。

庞家玉，小说的女主人公，一生都在为了生存不断努力。她反感“李秀蓉”时代的懦弱和无能，企图用改名换姓摆脱加在她身上的命运枷锁。这个时代在更替，价值体系也远远没有当初那么简单。金钱、利益、欲望裹挟着这个破败不堪的社会，庞家玉明白，想要在这样的社会生存下去，她就要不断地向上爬，挤进上流社会，才不会成为这个时代的牺牲品。所以，她努力去迎合、适应社会，处处争强好胜，做事不依不饶，带有极强的目的性。

庞家玉原本是学船舶制造，毕业后做了一点小生意，但她不满足于现状，为改善家庭生活条件，她刻苦学习，取得律师执照，成为一名律师并创办了律师事务所。她白天忙于律师事务所的工作，晚上就回家给自己的儿子谭良若辅导功课，她常常因为儿子达不到自己的要求而大发雷霆，甚至歇斯底里地怒吼，谭端午面对这一切常常是无动于衷。为了让儿子有良好的学习环境，庞家玉向教育局长“送礼”，将儿子弄到了全市最好的鹤浦实验小学，惹来不少人的非议。庞家玉十分关注儿子的考试成绩，只要儿子取得好成绩，她便会欣喜若狂，打电话给自己的邻居炫耀一番。为了与老师搞好关系，庞家玉还预备给老师送“购物卡”。唐宁湾的房子被非法侵占，庞家玉动用黑社会的力量将房子抢了回来……在庞家玉身上，人们可以明显感觉到她对于现实生存做出的种种选择，这些选择与我们当今所处的社会密切相关，我们不能去评判她的是非对错，因为选择本身并没有对与错。正如雅斯贝尔斯所说，“追求世俗成功的人之所以要追求，是为了发展她的生活的种种条件”。人是一种有追求的高级生物，只有在满足自己物质生活的条件下，才会考虑精神层面的东西，所以想要获得世俗的成功，就要不断地去寻求改变，力求在物质生活充裕的情况下，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愉悦感。

庞家玉一生都在努力拼搏，就像是连轴转的钟表，没有休息的时候。为了跻身上流社会，赶上有钱人的步伐，摆脱“李秀蓉”时代的愚昧、无知、委曲求全、懦弱，她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顽强地活着。在现实社会的压迫下，她做出了种种符合生活化的选择。纷繁复杂的人情世故早已使每个人成为时代的奴役者，费劲心思的存活却抵不过岁月的无情，劳心劳累的她最后身患癌症，以自缢的方式了结了自己。学者褚云侠曾说：“从生到死、从盛到衰的生命轨迹，主人公‘死亡的出现，是一种人生的大凄凉，也完成了对一个人一生的叙事，留下无尽的沧桑与悲剧意蕴。一个从无到有、再到无的悲剧模式恰恰暗合了中国古典的生命意识与悲剧美学观念。”

正如梅兰所言，“写个人如何从名利、欲望、梦想等一一解脱剥离出来，剩下的是生命最朴素平淡的面貌和存在”。庞家玉身陷名利欲望，直到死亡来临时才开始反省自己的人生，思考人的尊严这一古老而高贵的命题，那时躺在病床上的她会感到深深的自责吧！为自己的婚内出轨而羞愧，为自己对儿子的坏脾气而落泪，为谭端午对自己的包容而悔恨。庞家玉终究不被这个功利的社会承认，一个没有良好出身、没有强大背景的人，再怎么费劲心力的存活还是会被生活的重担狠狠压下，尤其是在当时那个金钱至上的病态社会。显然，庞家玉的某些做法已经超出了道德的约束，行走在危险的边缘。为了让孩子进最好的学校学习，她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向教育局长送礼，换来的却是他人的唾骂和白眼。生活的重担、平淡的婚姻生活让她选择了出轨，这让谭端午感到极度的震惊。庞家玉抢回自己的房子却被春霞下咒最终会死在她的手里。所有的努力和付出到头来都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惹得一身脏。但是，如果她不去迎合社会，她可能会更早地被社会丢弃，完全没有利用价值。这里也不难看出人物内心的矛盾和纠结，那种无能为力最让人感到愤慨和悲哀。

在这部小说中，谭端午充当了一个“边缘人”的角色。与前两部当中的陆秀米、姚佩佩、谭功达相比，他甚至没有一点反抗，只是妥协和逃避。这不仅是谭端午的悲哀，更是一个时代的悲哀。谭端午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在当时的社会已经不受重视，知识分子已经不再占据社会的中心位置。人们不会觉得一个诗人有什么存在的价值，这样浮躁的社会需要的是金钱和欲望，最不需要的就是诗人和音乐这种理想化的代表。于是，谭端午毫无疑问地被这个社会孤立了，没有人关心他的存活。事实上，他自己也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谭端午每天在地方志工作室做着可有可无的工作，领着两千元微薄的薪水，生活无聊透顶。每天读一点欧阳修的《新五代史》，或者听一听海顿、莫扎特的音乐给生活润色。他还在坚持写诗，却害羞从不给人看。与凡事都力求完美、每天忙忙碌碌的妻子相比，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清闲者。谭端午以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被动地接受着生活的一切，似乎生活的变化都与他无关，他仍然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当庞家玉给若若辅导功课时，她常常会极端生气，暴跳如雷。谭端午早已见够了这样的场面，一般情况下他不会上前制止庞家玉的行为，他常常只是默默地皱一下眉头，然后自己出去散步。他厌恶生活中的这种冲突，却不想过多地干预。当唐宁湾的房子被占，妻子在外出差，他束手无策，“他像水母一样软弱无力。同时，他也悲哀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社会疏离到了什么地步”。这件事情已经完全颠覆了他四十年来的人生经验，他甚至躺在沙发上，懒得处理这件棘手的事情。

就是这样没有一点激情的生活，谭端午也没有表现出一点反抗的意思。他每天做着重复的事情，无聊、无欲、无求充斥着他的生活，他的生活干净得像一杯白开水。不可否认，无聊是一种生活常态，每个人都有空闲的时间，而有的人在享受这些时间的时候，还在思考着如何摆脱这种无聊，怎样才能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有意义，所以本雅明说，“无聊是梦中的鸟儿，孵育了经验之卵”。谭端午一生没有什么大的功绩，只是芸芸众生当中的一个。他怯懦，无所作为，每天消耗着时间和精力，做一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此外再无任何事情。他就像行尸走肉，不只是身体受到伤害，连精神也被侵害。当知识分子已经抛弃了他身上的责任感和道德感的时候，任何劝说都毫无意义。此时的谭端午不仅成为了工作的配角、家庭的配角，也成为了社会的配角。正如尼采所说：“造成最大的灾祸的原因不是严重的恐惧而是对人的深刻厌恶和怜悯，这两种感情一旦合二为一就势不可免地立刻产出世上最大的灾难：即人的‘最后意志，他的虚无意志，他的虚无主义”。最终，这个人只能成为一个“边缘人”、一个失败者被时代所抛弃。

在格非的作品中，人们可以看到他的感情基调是悲凉的，他笔下的人物并没有那么多的传奇色彩，成为一个“超人”，而是真真切切地与现实生活中的人相关联，通过平凡生活中的琐屑小事，冷静地刻画出鲜活的人物形象。在小说的结尾，谭端午将《祭台上的月亮》续写到六十行，发表在了《现代汉诗》的秋季号上，他将诗名改为了《睡莲》。用“花”喻人，用“花”来衡量生命的重量，一朵“花”的花期就像一个人的一生，短暂明媚，只是躲不过最后的凋零。谭端午也用这首诗表达了对妻子的怀念和死亡的思考，对生存境遇和精神困顿的领悟。

《春尽江南》是一部悲劇，一部关于理想、爱情、婚姻、命运的悲剧，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兜兜转转，不停轮回，无限悲凉。如果庞家玉和谭端午在二十年前没有偶遇，他们的命运就不会这样交错复杂，但命运这张大手把他们搅到了一起，让他们组建家庭，却因为无休止的矛盾冲突选择离婚。庞家玉把春霞赶出自己的房子，却最终死在春霞所在的医院。这样的“命中注定”一改小说创作中的固定模式，将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崇高、神圣与高高在上进行了解构，进而使小说人物在常态化的叙事空间中自我舒展，少了些“英雄主义”的色彩，而多了些人性的复杂。格非通过对人物悲剧性命运的描写，表达了对生命的思考和追问。

（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7年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江南三部曲》中知识分子的百年梦想探析”（项目编号：201711407006）的阶段性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