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衫恋

2018-07-23 15:50于志晟
牡丹 2018年14期
关键词:爱情

于志晟

“刚才自习课被教导主任扣分的,站起来!”

一个瘦小的身影站了起来,惶恐的眼神不住地躲闪,看起来分外惊慌失措。

“够了!”班主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从今天开始,你坐到最后一排,下课就换。”

他颤抖着坐下,脸色变得苍白,仿佛这世间所有的红润都刹那间消逝了一般。他哆嗦着双唇,头转向右边的她,想說些什么,却说不出话。

她蹙了一下眉,嘟哝着说:“祝你好运。”

他是那种和女生说几句话就会脸红的男生,个子不是很高,细细的鼻梁上总是架着一副不脱稚气的圆框眼镜。成绩不好而又性格懦弱的他是班里男生欺负的对象。写作是他为数不多的长处,也是他唯一不因做错事情而被众人注意的缘由。

她是一个有着梨花般面庞的女生。在这个他找不到归属感的班级里,她有如一缕明媚的春光,照耀着他脆弱的心灵。她白皙的脸庞总是带着点点笑意,仿佛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令她快乐的。偶尔她也会皱起眉头,那是她觉得考试成绩不理想的时候。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也许早在老师把他们调开之前,那朦胧的感情便已悄然开始酝酿了吧。只不过当她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似乎也曾做过一些梦,却鲜有关于她的梦。但就在那天晚上,他忽然做了一个梦——她消失在了他的梦境里。

他从凌晨的梦中醒来,全身大汗淋漓。怀着忐忑的心情,他来到了学校,却发现她已经放好书包坐在座位上。他松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她穿着一件淡粉的轻衫,左手举着一个小镜子,右手对着镜中的自己,娴静地梳理着柔丝般的长发。他第一次如此细致地看着她,虽然隔得遥远。

“她真美。”他在心里说。也许正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喜欢上了她。

那一年,他13岁。

就像许多青春期的男孩子一样,他迷上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在日记里,他喜欢称她为“小龙女”。文学是他唯一能与她交流的领域,他向她推荐《神雕侠侣》,于是她也开始着迷。终于有一天他鼓起勇气把这个外号告诉了她,而她高兴地接受了他,没有丝毫的避讳。

爱好文学的他很快找到了能快速拉近他们关系的捷径。他开始写作自己的武侠小说。他模仿着金庸小说中她爱看的章节,把主人公换成他们两人的名字。而她也很快养成了在副科课上读小说的习惯。他绞尽脑汁为女主角寻找更优美的形容词,而她因阅读而专注的脸庞也时常泛起越来越深的笑意与红晕。

他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词句才能描绘她的笑容,只知道那笑容使他如醉如痴。他惊讶于她的美,那是一种没有一点瑕疵的、摄人心魄的美。他觉得那是一种不可能描述出来的,也许只有仙女才能拥有的美丽。

他瞒着父母偷偷地买了一个带着密码锁的日记本,在扉页上庄重地写下她的名字。有时他会把一只签字笔拆成三段立在桌上,然后摇晃桌子把它们一起弄倒,痴痴地看着她脸上的笑靥。在更多的时候,他还会趁她不注意做出一些滑稽的动作,然后怔怔地盯着她看,但也许是太专注的缘故,他没有注意到众人目光中她红晕的脸颊上一闪而过的颦蹙。

他开始默默地改变着。他开始每天梳头,在校服的领口中里露出雪白的衣领。他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尽量使举手投足都具有优雅的气质。他开始用心去听他曾经最头疼的数学课,为的是在期中考试考出一个与她接近的成绩。他的确做到了,期中考试的语文他考了班级第七名,总名次也第一次进了班级的中游。班主任把他从最后一排调回,调到了她的斜对角。把书册搬到新的书桌里坐下,狂喜充满了他的内心。对此时的他来说,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明天就意味着希望——无限的希望。

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的右眼开始看不清东西的时候,也许他是天下最惶恐的人了。他哭着跟爸爸、妈妈离开了家,住进了那所颇负盛名的眼科医院。

从他踏上去程的一刹那起,他再一次意识到了她的不可或缺。他在心中为她留下了永恒的位置,这个位置如今却空了,心中也就充满了慌乱和伤痛。

不知有多少次,他在病床上默默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望着那扇白色的门,他想象着她会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她会悄然地推门而入,也许是明天,也许就在下一刻。沉浸在无边的想象中,他充满了喜悦与幸福。但在回到现实的那一刻,他又陷入了无尽的思念与惆怅。在内心深处,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抱怨着命运的坎坷。但他相信他所失去的总会回来,青春年少的他总是充满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与梦想。

所幸手术做得成功,他右眼恢复了不少的视力。他怀着无尽的喜悦重返学校,发现他的桌子已经被移到了讲台左侧的一角。他深情地望着她,她低下头,摆弄自己的小手,一言不发。

初三前的暑假来得似乎分外的早。他又不能看见她了。他将他的思念寄托在厚厚的日记本中,盼望着假期的结束。

重返学校是在秋天,踏着稀疏的梧桐叶,他走进校园,怀着激动的心情推开教室的门,却发现里面坐的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同学们不知为何聚集在教务处的门前,现场充满了纷乱的嘈杂与喧嚣。他用力把自己塞进人群,一步一步挤到教务处的门前,在红色的分班表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在平行班,而她在快班。

他很难形容这是一种怎样的困苦。身在慢班,他经受着他从未经历过的精神上的屈辱,心中的自卑从未如此深重。因为平行班与快班的隔绝,他甚至不能见到她的背影。对她的思念仿佛奔流不息的江水,使他陷入无尽的汪洋。对美好时光的回忆施与他短暂的幸福,却在漫漫长夜带给他无尽的痛苦。自卑与怀旧、思念与哀伤交织在一起,汇成令他绝望的乐章。无数个日夜,他祈祷着能快些入梦,在梦中寻回曾经的幸福与欢乐。

于是,在黑夜刚开始变长的初秋,他鼓起勇气向她赠送了自己精心准备的一份生日礼物——一本载有他散文的文学杂志,还有一封写满了思念与倾慕的贺卡。在登载散文的那一页,他贴上了一张自己最心爱的照片,一张他在住院前夕拍的照片,一张他穿着心爱的礼服、站在樱花树下微笑的照片。

他鼓起勇气走上属于快班的五楼,来到她所在班级的门口。他整了整衣领,正好有一个男生从门外要进去,他便请他将她叫出来。

伴着能让他心脏停止跳动的脚步声,她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时隔两月,她精致的面容一点都没有改变。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面庞从未变得如此绯红,脸上露出尴尬而不安的微笑。

“今天……今天是你的生日,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里面有我发表的文章,祝你生日快乐。”望着她绯红的脸庞,他心中背得烂熟的话语忽然变得破碎了,就像肥皂泡在空中飘着飘着,忽然就分崩离析了一样,他甚至没能鼓起勇气叫出她的名字。她微微欠身,像日本的少女一样羞涩地说了句谢谢,转身匆匆奔回,长长的头发飘在素白的毛衣背上,像经幡在高原的风中飘扬。

他也许本应该察觉到什么的,但重逢的兴奋使得他的一颗心早已飞到了她的身上,他失去了揣度她心思的能力。

因此,在两日之后的放学路上,当他向她的一位同学若无其事地打听关于她的消息时,他得到了令他刻骨铭心的回答。

“哦,你居然还不知道?”那个同学说,“你的东西我们班的同学都看过了,尤其是那张照片,在自习课上被全班传阅,那场面简直都要乐疯了,你真的不知道?!”

他原本流光溢彩的双眸瞬间黯淡下去了,他感到似乎有一把尖刀扎进了他的心。他感受到切肤的疼痛,以至于他不自禁地捂住了胸口,他感到冷,摇了摇头,掩面向前奔去,眼泪一滴滴地从眼眶中滚落。

即使是北国的寒冬也从不会来得如此之早的,但他分明感受到了头顶的雪花。不止是头顶,他感觉全身上下都软绵绵的。跑着跑着,他似乎失去了知觉,似乎要坐倒在地上,但他又挣扎着,艰难地站了起来,一步步朝前跋涉而去。

他惊讶,他张皇,他怀疑,他恐惧,他不明白这件事何以至此。他是如此毫无恶意地祝福她,他不相信她会将它公之于众,用这种方式回应他。他想去当面问她,可他又没有这样的勇气。他想象着在那个学霸云集的班级里,安静的自习课上忽然掀起一阵窃窃私语,然后爆发出如雷般的刺耳笑声。精心准备的贺卡载着他饱含深情的语句,还有那张钟爱的照片,就这样在六十多人的手里传来传去。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在内心深处,他对她竟然产生了一丝丝的恨。这是他从未有过,也绝不相信自己会有的。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爱恨交织的滋味,或者说是从前无比醇浓的爱中第一次有了什么苦涩的杂质。这是一种复杂得他觉得有些矛盾的情感,他是那么发自内心地倾慕她,那么毫无保留地钟情于她,他几乎把整个精神世界都留给了她,他不需要她回报他什么,他只求能在与她说话时看一眼她白蓮般的脸庞。

而她,却这样待他。

即使是这样,他也不能克制自己的心不去继续跟随她的脚步。

“也许是她家长觉得我成绩差,是坏孩子,不许她跟我接触,才让她把杂志送给别人。”尽管感到切肤的疼痛,他脆弱的心灵仍在努力为她作出合乎逻辑的辩解。他竭力在记忆中搜寻着他做过的对不起她的事情,无论如何他也要为她的行为找一个理由。但越是努力,他越觉得这是徒劳。

他知道他陷入了无比尴尬和被动的境地。她无情地羞辱了他,把他变成了一个出名的笑柄。他不愿再回到学校,甚至不愿意去面对和学校有关的一切。

但他必须去面对。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在痛苦与麻木中捱过这些日子的,然而日子的确是过去了。凭借着在文科方面的积淀,他在平行班逐渐站稳了脚跟。意识到转班希望的渺茫,他开始满足于做平行班的语文课代表,正如她做着快班的语文课代表一样。他的心绪逐渐平复了,或者说是感性战胜了理性。他发现他的心仍是不能没有她。熟悉的“小龙女”又回到了日记本里,尽管少了些温柔,多了些冷漠。

中考终于到来,少年考入了当地一所二流的重点高中。他知道她是不会与他一道的。离开了她,他心里总是空荡荡的,甚至感觉连人生都失去了方向。也罢,从他喜欢上她的那一刻起,他的一颗心便都属于她了。所以,当与她分开的时候,他就不可避免地失落起来。想到从此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他的心不自禁地颤动,那是迥异于每次放学分别时的颤动——那颤动很疼。

坐在阁楼的窗前,他默默地重看初一的武侠小说,努力在字里行间寻找初一的甜蜜与欢欣。只有他心无旁骛地沉浸其中的时候,他才能忘记心中或浓或淡的惆怅。

对于初中的感情,他始终认为那是神圣的,纵有些许的波折,也总是令他难以割舍。他觉得那段感情是如此美好而纯真,值得他用一生去怀恋。“也许这就是我的初恋,”他叹息着说,“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不可避免的短暂。”

他克制不住自己去怀念初中那段美好的时光。他在记忆中重温他还不曾忘记的每一个细节,回忆课间里她对他明媚的微笑,回忆她弯月一般的峨眉和如桃李般绯红的脸颊。

他开始读《天龙八部》,并很快找到了可以代入自我的角色。他发现对她的倾慕虽与杨龙二人的两情相悦相去甚远,却与段誉对王语嫣的痴心苦恋似曾相识。他喜欢将自己代入段誉的世界里,静静地品味男女主人公的悲欢离合。在他看来,段公子的感情是那么的唯美而纯真,纯真得令他感动,令他迷醉,纯真得甚至有时令他忍不住轻轻地叹息。

所以当假期接近尾声,他偶然在网上读到一段书评,一段把段誉的爱情说成是“因色生爱”的评论的时候,他仿佛感受到了精神世界的崩塌。他开始陷入一种自虐式的追问和思考。

“那么,”他问自己,“我的爱情——如果这种朦胧的情愫可以被称作爱情的话,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他默默地想着,忽然惊讶起来了,他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为一个人外表的美貌而生出爱情的,事实却正指向这一点。“我喜欢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仰慕她的杰出吗?不,并非如此,学习比她更好的女生也有好几个,那么是因为她有着美丽而善良的、散发着光芒的灵魂吗?不,似乎也不是。”最终,他痛苦地得出结论:“也许这真的是因为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生吧。”

一旦确定了原因,爱情的神圣便开始引起他的怀疑了。他不禁又开始了一种残酷的假设:如果不是她,而是另一个美丽的女生出现在他14岁的天空里,他又哪里会喜欢她呢?

他忽然间发现了爱情的脆弱。“也许没有什么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他在日记中写道,“喜欢一个人只是因为她碰巧出现在了我的身边,她的美丽映入了我的眼帘。”

“那么,”他开始询问自己的内心,“我对她感情是否还值得留恋呢?”他曾以为他所深深倾慕的她一定是个仙子,不然她又怎会有天仙一般的美丽。至少,她一定是善良的,有着和外表一样美丽的内心,纵然他做出了什么令她讨厌的事情,也绝不至于当众羞辱他,伤害他。她甚至可以不是美丽的,但她绝不是应该与那些从小到大嘲笑他、羞辱他的人是同一种人。想起那个心如刀割的晚上,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我一直以来所倾慕的人,却只有外表是美丽的吗?”他忽然间深深地失望了,甚至有一种被欺骗的惊愕与茫然。“也许会有那么一天,我会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恋人,一个温柔的、善良的、永远不会伤害我的人。”他望着窗外,向着浩瀚的夜空,许下自己的夙愿。

那一年,他16岁。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当暑假结束,他走进高中的校门,在分班表上看到她的名字赫然在列的时候,他又惊喜得把假期的思绪都抛到九霄云外了。虽然她与他并不同班,但这已经足以令他手舞足蹈了。感性又一次击败了他的理性,他发现他的一颗心又飞到她的身边去了。“我喜欢她是不需要理由的”,他对自己说,“因为她就是她。”他抬起头,望着初秋淡蓝色的天空,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欢乐与憧憬。

第一次在高中见到她是在开学典礼后的操场上,他看到她和另一个男生肩并肩地走在一起。他认出那个男生是初中的体育委员,人长得很魁梧,学习也不错。但可能是内心的自卑作怪的缘故吧,他不想让他们认出自己,快步从他们身后绕了过去。

不久他就听说了一些传言,在传言的帮助下,他终于明白了他们在这所高中出现的原因:他们在中考前成为情侣,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一同报考了这所学校。

但无论如何,想起她,他依然无法克制自己的思绪。他仍是那么热烈地倾慕着她,他想,如果有朝一日能与她相伴,他无疑会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但他毕竟还有着内心的阴影。去年九月的经历仍不时令他感到冰冷和不安,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在讨厌他。所以当偶尔在走廊遇见她时,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躲过她的脸颊,对着前方匆匆飘过。而她也很快熟悉了他的习惯,他们就这样开始了各自没有交集的生活。

心绪的混乱与矛盾令他时常感到纠结,内心的空虚更驱使他一步步走向颓废。他恢复了曾经的生活方式,活在封闭的小世界里,沉溺于自己喜欢的古典小说,只听自己喜欢的文科课程,对学业漠不关心,即使排名倒数也不思改变。她也继续保持了初中的习惯,上课微笑着听讲,在课下读自己喜欢的外国小说,周末穿着时尚的衣衫参加同学家的聚会。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高一下学期的第一天。他像往常一样走进学校,从班级黑板右下角的公告栏上读到一条消息,一条让他平静的内心忽然变得波涛汹涌的消息。

文理分班了。

他不知道她在踏入文科班时是什么心情,但她一定不会像他一样充满了陌生与自卑。他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跟在同学的后面,小心翼翼地走进陌生的教室,找一个靠后的位置坐下,然后用目光急切地向前拂去。他心中充斥着不安而又怀着期待,以至于他能听到心脏怦怦的跳动声。

他看到了她。

坐在第三排右边的那个女生,梳着乌亮的长发,那分明是她!是的,时隔一个学期,他们又再次分到了一起。她左手支颐,正与身旁的一名女生说话,这会儿她一定没有注意到他。

他的心怦怦地跳着,荒芜了半年的精神世界忽然又恢复了生机。他感到心底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支撑着他振作起来。他们终于又在一个班级里了,他默默地想着,她一定是他此生注定要追求的人吧,不然又何以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呢!

他很快适应了文科班的生活,并逐渐可以轻松地驾驭它。得益对文学的热爱,他保持了不错的文科成绩。在同学的影响下,他渐渐对政治和历史产生了兴趣。他结交了一些志趣相投的朋友,还有几次在语文课上前发表演说。在这个令他感到温暖的班级里,他一步步由自卑迈向自信。

出乎他的意料,她在上高中不久就与体育委员分开了,她的成绩也不如刚入学时出色,但她对此似乎并不在意。相比之下,他倒是在意得更多,虽然仅限于文科成绩——作为一个数学成绩在及格线上徘徊的人,他经常以总名次居于中上而自豪。

他从不主动与她说话,甚至没有叫出过她的名字。他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温和的绅士,与班级里所有的女生都保持着距离。在他看来,主动表达感情是唐突的,他仍然不知道她是否讨厌他。或者说,他更愿意让他的感情藏在心底,直到他足够光彩照人的一天。

他在努力地为未来做着准备。在文科课上,他像学习委员一样一丝不苟地做笔记;放学回家,他又如饥似渴地阅读歷史人文的书籍。他把她作为自己的目标,他告诉自己,为了他的梦想,他首先要变得更强。

时间静静地流逝着,课业也一天天地繁重起来。她开始越来越明显地向下滑落,不仅在黑白相间的成绩表上,也在他的心里。

她开始在早自习时摆弄手机,在课堂上,她也经常听着听着就没有了精神。她试卷上的字迹开始变得潦草,甚至有几次因为作业做得不好而被老师点名,虽然她看起来并不在乎。下课铃一响,她就如出笼的小鸟一样迫不及待地跑到走廊的窗台前,与一个留着短发的女生亲昵地呆在一起。她们在走廊里互相拥抱,说着只有她们两人知道的话儿,偶尔她的脸上还会泛起一层浅色的红晕。

一些她曾经的朋友逐渐疏远了她,班里开始有对她不利的流言。这些流言也很快传到了他的圈子里。他努力摆出漠不关心的姿态,当他的朋友说起关于她的传言时,他又坚决地予以否认。他相信那只是女生之间的亲昵,他相信她还是从前的她。

不过他也察觉出她的变化。不论是性格还是习惯,她都已经与初中的她大不相同,以至于他在回忆起初中时,总感觉她好像变了一个人。在内心深处,他始终希望能找回初中的她,但现在他觉得那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也许心中的她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现在的她已经是另一个人了,”他想,“那么我终究是失去她了。”

他不由得陷入了惆怅。他想,既然他发现他更钟情于初中的她,那么便说明他所喜欢的并不是她本身,而是她曾经的特点。但初中的她又有什么不同呢?那时她的身材似乎没有现在高挑,容貌和举止却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仔细地在脑海中寻找,却更加迷茫。

“在我心中至高无上的那个她,究竟有什么令我魂牵梦萦的特性呢?”他忍不住向自己发问。

他很想给自己找一个答案,但这次理性战胜了感性,他承认她并没有什么独一无二的吸引力。他有些惊讶于爱情的不可捉摸了。他忽然意识到,他对她如火焰般炽热的感情已经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丝丝缕缕的放不下的牵挂。

他把她比作他的冬妮娅,那个他在小学时就熟悉的,梳着一缕金发的语笑嫣然的湖畔的姑娘。他承认她仍然拥有令他沉醉的魔力,但他觉得他们已经在许多方面渐行渐远。他当然知道两个人是不可能完全相同的,只不过曾经的他觉得这无关紧要,他可以不假思索地为了她而改变自己。可现在的他呢?他忽然有一些诧异了,他意识到他不再那么愿意去迎合她了。在更多的时候,他在为她与他的不同感到遗憾和惋惜。

她成绩下滑的速度令他惊讶。她从刚来文科班的第四名,到期末考试的第八名,再到高二期中的二十多名,期末的四十多名……与此相反,他却迎来了成绩的高峰。一次又一次名次的上升使得他相信自己有着无穷的力量,他的自信增长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他开始满足于年级前二十的名次,满足于在学习上超越她,满足于不那么用功就能考出不错成绩的安逸生活。

正当他觉得一切都在顺利进行的时候,失败却不带一丝征兆扑面而来。高二下学期的期中考试,他意外地遭遇了“滑铁卢”。在数学三道大题连续失误的情况下,他考出了年级四十四名的成绩。而她又回到了她的位置,取得了年级第八的名次。

心中无限美好的未来忽然被现实击得粉碎,他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与迷惘。所幸他很快找到了方向。当他拿着令他心碎的试卷来到教师办公室,看到班主任老师微笑着轻拍她的肩膀,告诉她厦大已经越来越近时,他感受到了深深的惊惶与绝望。“我们不会再在同一所大学里了,”他在心里说,“除非我从现在开始拼命努力。”

他把期中考试的名次表设成了自己的手机壁纸,不顾一切地践行着自己的誓言。从那天起,他像是换了一个人。在匆匆的上学路上,他手捧历史书,背诵用荧光笔标注的重点;下课铃一响,他就飞奔到老师办公室里问数学题;他逐渐习惯了在喧闹的课间心无旁骛地思考问题;他开始喜欢在同学午睡时倚在走廊的窗台上学习;他已记不清有多少个晚上在凌晨给自己设定五点的闹钟,甚至连他去洗手间的路上都是飞奔的。他贪婪地珍惜着生命中的一分一秒,不让任何一点光阴白白流过。

两个月后的期末考试,他考了年级第十。听到自己的名次,他惊喜得不敢相信。他飞奔到墙上的成绩表前仔细搜索,但直到四十四名的位置,他才看到她的名字。他讶异地回过头,看到她木然地坐在座位上。他想安慰她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他向她发送了一条充满鼓励话语的短信。他盛赞她曾经的优秀,并希望她能像从前一样,继续满怀激情地努力。她简短地向他道谢。放下手机,他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喜悦,告诉自己一定要继续努力。

高三前的暑假是既漫长而又短暂的。他为自己制定了恶补数学的计划,几周如一日地伏案做题。日子如箭一般匆匆向前飞去,他时常感叹假期的短暂。但当他想起她的时候,假期又变得漫长起来。他在桌上一摞厚厚的草稿纸上写下她的名字,想象着与她一同踏入厦大的情景,于是他又奇迹般地从疲惫与困倦中恢复过来,有了驱散疲劳的能力。他就这样憧憬着,奋斗着,挣扎着度过了这个不同以往的假期。

高三的生活并不如他想象中紧张,于是他又开始用近乎疯狂的标准要求自己。为了检验假期的成果,他给自己制定了考入前五的目标。第一次月考的成绩没有令他失望。他得到了年级第四,这个她在顶峰时期也未曾得到过的名次。

光阴如流水一般从身旁淌过,他在学校里逐渐有了名气。但即使是他也很难在第一时间相信,他居然在前排站稳了脚跟。先是年级第四,然后是年级第二,再是年级第三,期末考试又是年级第二……他逐渐从需要哄着才能学习的孩子,变成了一名令老师感到骄傲的尖子生。面对同学和老师的赞美,他总是谦虚地笑笑,然后继续心无旁骛地努力着。没有人真正了解他努力的动机,就像没有人知道天堂的模样。

但真正的成绩是在第二年的春天。经过一个寒假的刻苦准备,三月的双基考试,他考出了年级第一的成绩,首次到达了文科班的顶峰。一个月后的一模考试,他继续保持了双基的名次。他开始代表学校的最高水平与其他高中展开竞争。而她,仍在第一考场的边缘徘徊。

面對扑面而来的荣誉和赞美,他忍不住有些自豪。但当他知道理科班的第一名是体育委员时,他发现他还是不能完全驱除心中的忧虑。“喜欢她的人和她喜欢的人现在都成为年级第一了”,他在日记本上写下未干的字迹,但旋即又划掉,在下面重新写道:“她曾经喜欢的人和曾经喜欢她的人现在都成为年级第一了。”

还没来得及仔细思索后一种表述是否得体,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点小小的不甘心。“难道我努力拼搏的意义就在于使自己能配得上她吗?”他第一次这样反问自己,“现在看来我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他紧咬着嘴唇,“可我却并不想停歇啊!”

他忽然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并不是完全属于她的。是的,若在曾经,他一定会停下手上正在做的事情,不假思索地来到她的身边,帮助她克服学习上的一切困难,可是,如今的他是怎么了呢?他发现他不再那么积极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一种全新的轨道。是的,不知从何时起,他的人生不再只是为她而活了。他开始习惯于努力进取,习惯于在自己所在的群体里脱颖而出。他意识到他拼命地学习并不全然是为了她。名次的前进除了带给他日益增强的自信,也为他带来了无限的雄心。他渴望荣誉,渴望成功,至少他也要让辛苦栽培他的父母感到欣慰与幸福。

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有更多的东西需要追求。是的,从前他一直习惯于为一个神一样的她而活着,如今她已经逐渐褪去了流光溢彩的外衣,或者说,她在他的心中已逐渐远去。失去了心中的追求,他感到空虚与迷惘,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惧,他想,也许这四年的追求都是没有意义的。

“难道这世间就没有什么追求是永恒的吗?”他不禁又陷入了思考。可惜他不曾涉猎哲学,否则他便会知道他所思考的是一个多么宏大的命题了。他感觉他的追求似乎一直在不停变化着,从出生到现在,似乎在一直变化着。

他回忆起了他的心还没有被她夺去的那段时光,他的幼儿园,他的小学……那时的他在追求些什么呢?虽然有时会受欺负,但心中的忧愁是极少的。也罢,他想,逝去的时光总是值得留恋的,这他早就知道,但这次他有了新的发现了。

他意识到他没有她仍然是可以快乐的,没错,在他所经历的十七载春秋中,毕竟有十四年是没有她的呀!那时的他,却似乎比现在更加闲适,更加快乐,更加没有忧虑和愁苦。

他曾以为无论如何,爱情总是甜蜜的。然而回想初一以来的一段段时光,爱情的滋味之于他,似乎总是带着些许的苦涩。虽有令他难忘的时光,但终究是苦涩多而欢乐少。可见爱情并不是一定会带来快乐的,那上天——如果有上天的话,又为何要赐予他炽热的、令他备受折磨的爱情呢?

他忽然有些怨起自己的爱情了。他想,既然爱情本身并不是必要的,那它又为何要产生呢?难道是为了限定他从此只能从他所倾慕的人那里获得快乐吗?倘若果真如此,那爱情之于他该是何等的残忍啊!

他沉默了,或者说他的思路中断了。他只好把思绪拉回到对追求的思考上来。

他开始回忆他的小学。小学的他瘦弱而矮小,经常会受高个男生的欺负,那时的他所追求的是不受欺负地活着,快乐地活着。如果能摆脱那些男生的欺负,他便会像做神仙一样快乐。中学的他开始喜欢她,他心中所追求的便只有一个她了。只要和她在一起,他便会觉得无比快乐。

那现在的他呢?他不否认他对她剪不断的牵挂,但他所追求的绝不仅仅是她。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名次下降所带来的痛苦要远多于被她疏远的痛苦。

“不同阶段的我虽然有不同的追求,”他在心里说,“但我始终在追求快乐,逃避痛苦。”

他忽然间仿佛明白自己所追求的是什么了。但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还有些深奥,他还不能立即确定。坐在桌前思索了大约一刻钟,他终于被自己说服了。“是的!”他对自己说,“无论我在追求什么,其实我都是在追求快乐。从小到大,我所做的事情,不是在享受快乐,就是在直接或间接地追求快乐。”

可惜他当时不知道伊壁鸠鲁的快乐主义,否则他一定会惊讶于自己与先哲的暗合了。不过即便如此,他依然为发现这一解释世界的方式而感到异常兴奋。他觉得小到一个人日常的行为,大到整个人生的宏伟目标,世人的一举一动都无不为追求快乐的动机所驱使着。从古至今,人们总是想方设法地追求自己的快乐,追求自己的满足。他觉得这个理论似乎可以解释世间的一切。

他觉得世界好像变了。他觉得人们的行为都是功利而自私的,他觉得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快乐与满足,就连神圣的母爱也不例外。母亲为孩子辛勤地付出,但她同时也从对孩子的关怀中得到快乐。他想,如果不让母亲对孩子付出,母亲反而会感到不安甚至痛苦,可见母亲最终还是为了自己的快乐。

那么爱情呢?当他用新的观点审视爱情时,他惊讶地发现这个神圣的名词是竟然如此的苍白无力。“我喜欢她,仅仅是因为和她在一起能感到快乐,”他想,“换句话说,我爱的不是她,而是她给我带来的快乐。”

如果说之前的他已经意识到爱情的脆弱,那么现在他所惊愕的便是爱情的虚无了。人们不是说爱情是纯洁的、神圣的、美好的吗?可他分明感受到爱情中掩饰不住的功利与世俗。爱上一个人不是因为愛情的神圣与崇高,而只是为了自己心中的快乐。“也许爱情的本质——如果爱情真的有什么本质的话,便是一种利益的交换,一种快乐感、满足感的交换。通过爱情获得快乐的目标是恒定的,然而爱情的对象是无定的,”他想,“两个人之间能够产生爱情,那不过是因为他们能相互从对方那里得到快乐。如果有一方不能带给对方快乐,那么爱情也就自然无法持续下去。”

“而她并不能从我这里得到快乐,”他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即使我们最终能在一起,那也将是我的快乐而非她的快乐。”

他的双眸忽然黯淡了下去,他想到了一个他从未认真想过的问题。

“我一直追求着能与她在一起,难道这不是有些残忍吗?”

他叹了口气,继续陷入了沉思。

从思想的海洋中回到现实,看着手中的成绩条,他知道自己已经够上厦门大学的门槛了,但她离得似乎越发遥远。而此时,仿佛看出他的心思一样,班主任把她调到了他的左边,隔着一条通道,他与她终究是相遇了。

所以,当自习课上他听到一个温柔而又熟悉的声音在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的时候,他的心再次怦怦地跳了起来。他缓缓地回过头,眼前呈现出令他惊讶的图景,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的,就是她!是她在呼唤着他的名字。就像四年前的他一样,他变得手足无措了,只知道看着她的脸庞。

她精致的面容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初一时含羞带笑的神情——那个让他多少次魂牵梦萦、如痴如醉的神情。他说不清他已有多久没有如此近地看着她了。一见到她的笑意,他心中的万千思绪都瞬间消于无形。此时此刻,他的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表达。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他保持着回头的姿势,怔怔地凝望着她。

从迷醉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居然在众人面前盯着一个女生看了如此之久,他的耳朵刷一下地红了。他轻轻地问她想说什么,她仍是含羞似的微笑着,仿佛她对他的手足无措早已预料到了一般。他听到了如梦一般的令他迷醉的声音:“能给我讲几道题吗?”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惊喜已经填满了他的胸膛。他拿起一支笔轻轻转过身去,那是一道很简单的历史选择题,简单得令他有些诧异。他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模仿着老师上课时的分析把每个选项讲了一遍。她微笑着向他道谢,他便又沉醉在了她的微笑里。

他开始沉醉在给她讲题的时光,他从未如此热切地期盼着课间的来临。历史和数学是她最喜欢问的科目,每天她最少会问两道,有时是四道,最多时一天问了八道……面对她渴求的眼神,他经常遗憾自己不能无所不知,遗憾自己还不够优秀。

有时他自己也觉得惊讶,即使理性告诉他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魔力,可一到她的身边,他又把一切的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他的生活又被注入了新的力量。他开始更加重新注重学习之外的每一个细节,他在上课的时候坐得笔直,举手投足的每一个细节都力求完美。他更加勤勉地学习着。他告诉自己,为了她,他必须变得更强。

他奋发,他昂扬,他像一团火,熊熊地燃烧着。她像一朵池塘中的白莲花,静静地开着。只不过白莲是娉婷的和温润的,而她则是慵懒的和冰冷的。

随着对她了解的深入,他越来越多地发现她的平庸。他发现她与班里的其他女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甚至可以从他与她日渐亲近的关系中觉察出离散的阴影。像励志电影的主人公一样,他为自己的人生构筑了宏伟的蓝图:在厦大读完本科,到燕园读研,接着读博,然后留校从事文学方面的研究。她还是日复一日地迷离着,慵懒着,在课桌上睡着,在课间与她的女性朋友一起亲昵地拥抱着。他发觉他们人生注定将是如此的不同。

她变得愈发肆无忌惮了,以至于他甚至不能抵制关于她的流言。她肆无忌惮地在众人面前把自己送进短发女生的怀抱里,懒洋洋地坐在她的大腿上,她们互相抚摸着对方的身体和脸颊,露出迷离的微笑。

他强迫自己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对他来说,一分一秒的时间都是无比宝贵的,保持年级第一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他必须全力以赴地投入学习。他首先要有一个光明的前途,要对得起自己所付出的努力。

她开始不交作业了,班里传出她要出国的消息。他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和悲伤。他知道她对西方文化的热情,正如他沉醉于东方文学一样。“无论如何,我做了我能做的。我没有亏欠她。”

梨花开了,又谢了,在学校的日子不多了。知道这回真的要离开她了,他又不可避免地伤感起来。“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过去的总不会再回来了,”他想,“高中的她不再是初中的她,而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我们终将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这总是无可奈何的。”

离开学校的日子终于来了,清晨的班级里出奇的安静。不知是谁在黑板上写下“我们毕业了”五个大字,有人窃窃私语,也有人发出轻轻的叹息。他不知道该如何评判这一切。高考将至,熟悉的人都将各奔东西,他的心中充满了惆怅,但他也感到他毕竟是胜者。相比众多的同学,他在学业与前途上得到了那样多,尽管他又在感情上失去了那样多。

她最后一次在他面前伏在桌上,他忍不住俯身去看她的脸庞。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庞啊!仿佛水彩点染过的淡淡娥眉,映出桃杏般的腮面;唇色是早樱般的淡粉,皮肤是春雪般的白皙。少女时代的纯真仍未完全散去,眉宇间的高傲却已荡然无存。经历了时光的洗礼,曾经出水芙蓉般的面颊已不再令他倾倒,可她却是一张令他终生难忘的脸庞。她曾经绽放出粲然的笑靥,也曾呈现出回眸一笑的娇羞。她曾经写上过令他迷醉的神情,也曾对他展现出双眉的颦蹙。她不知对多少人欢乐地笑过,也不知是否曾像他一样在深夜发出深沉的叹息。她不知多少次现出羞涩而又甜蜜的神情——那个令他为之神魂颠倒、终生难忘的神情。现在是对那个短发的女生,也有一阵是对体育委员,若上溯到初中的曾经,也许还有几次是对他吧。她对他微笑,一个世界便沸腾起来。她对他蹙眉,尘世便多一个失意的身影。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庞啊!青春里一切的悲欢似乎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踪影和痕迹,可就在这一刻,她却写满了安详与宁静。那是一张天使般的纯真无瑕的脸庞。任何一个见过这脸庞的人都不会怀疑在这脸庞之下的是一个无比美好的心灵。然而现实又是何其的令人感慨啊!

午睡结束的铃声——也是放学和离别的铃声响起了,他急匆匆地转过脸去,他知道此时他的脸上一定写满了复杂而奇异的神情。他拾起刚刚发下来的准考证装进卷夹,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

收拾好书包,他站起身,与他的好友们一一道别。他曾以为他会哭的,但他出乎意料地只有双眉的颦蹙。也罢,对于那些平日里要好的同学,他知道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高考之后大大小小的同学聚会少不了他的参加。

可是她呢?他忧郁的目光向左轻拂过去,她正在弯着腰收拾东西。她零碎的小物品可以称得上繁多。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书签和便利贴,一个乳白色的小订书器,印着可爱小红人的单词本,一套用硬纸板精装的袖珍字典,还有一大一小两个精致的小镜子,以及三四个他叫不出名的小物件。她把它们排列整齐,装进地上立着的一个白色的大纸袋里。纸袋下面不知装了些什么,看起来鼓鼓的。

他想,也许今日便是他们的诀别。至少,他是不会再主动去见她了,即使他仍然摆脱不了对她的牵挂。

“为了日后不为今天而后悔,我还是抓紧最后的时间再为她做些什么吧,”心念微动,他又忍不住自责起来,“说到底,我还是为了自己内心的快乐。”他禁不住轻声叹息,但又马上开始计划下一步的行动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要帮忙提袋子,她礼貌地向他道谢,说她怕影响他的动过手术的视网膜。他连忙摇头说不会。为了显示自己具有这种能力,他俯下身拎起纸袋。他没想到这纸袋并不结实,就在被他提起的一刹那,袋底的边缘忽然撕裂了,叠好的校服衣裤从袋底滚了出来,平摊在地上。上层的小物件也聒噪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他顿时变得手足无措了,就像三年前她对他的表情由微笑忽然变成了嗔怒。好在教室里的人已走了大半,否则看到平日里从容不迫的第一名变得如此慌张,同学们一定会吃惊的。

他连忙把纸袋平放在一边,像小孩做错了事慌忙补救一样,匆忙地弯腰捡拾起地上的衣服。他抓住衣服抖了抖,不知道她是否急着离开,便粗略地叠了叠,把衣服塞到纸袋里,然后俯下身,双手抓住袋子的两端,费力地提起纸袋。但纸袋再次破碎了,这次不僅是校服,里面的小物件也散了一地。他愕然地望着地上的一切,不明白为何连最后一次送她都如此坎坷。

他伏下身单膝跪地,两只手不停地捡拾着地上的物件,直到班主任老师的脚步向这里移来。她请求班主任别让他提重物,他摇摇头说没事。班主任叫他把纸袋给身边的男生,他倔强地坚持说自己能行,但班主任比他更加倔强。身旁一道道好奇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了过来,想知道一向矜持的他是为了谁而一次又一次地执拗着,他只好不情愿地放弃。

他知道他送她的努力失败了,只不过与之前不同,他已经没有再失败一次的机会了。他木然地目送男生与她一前一后地走出教室。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他连追出去向她道别的勇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原地呆了几秒钟,他的勇气似乎又回来了。他挣扎着挣脱了束缚,踉跄着追了出去。他的步伐有些紊乱,双腿似乎也有些不听使唤,他双手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下到一楼。他很想像一阵风似的冲到她的面前,但他又生怕追上他们从而被他们察觉。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就算他与他们并排而行,他又能对她说什么呢?更何况他的理性已经将她的神像搬出了内心的圣殿,就算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肩并肩地走着,他又能对她说出什么不同寻常的话儿呢?

他又喟然地感叹起自己的矛盾与懦弱了。他平时引以为傲的智慧和力量呢?他真不知道它们都去了哪里。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变,五年过去,那个自卑怯弱的少年并没有真正地远去。即使他已经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即使他已经成长为校长和老师眼中的骄傲,但就在这一刻,他依然是他。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挪到教学楼门口,而她和她的“侍从”已经走到校门之外了。他木然地望着数十米外发生的一切。他看到那个男生把纸袋递给她,她与他说了一句什么。他很想走近去看一看她最后离开的样子,但他的双腿似乎僵住了,就直直地钉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看着她坐进校门口那辆红色的轿车里,心中忽然变得空荡荡的,紧接着胸口便泛起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感到他的双腿忽然没有了力气,双膝一软,颓然地坐倒在教学楼前的石阶上,泪珠止不住地从面颊上滚落。

他曾以为自己会平静地看着她离去的,至少也不会这般神伤。可他却忘记了时间的烙印。是的,整整五年,他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让她走下神坛,他以为她已经走出了自己的内心,而她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她就这样走了,走了。走得悄无声息,好像天边飘过的一片云彩。

他终于在大学里和她分开了,只不过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放弃厦大到文科更强的武大,是他自己慎重考虑后作出的抉择。他发自内心地喜欢武汉大学的一切。金秋的武大很美,校园里随处可见金黄的梧桐叶飘落在民国古朴的石阶上,美得令他一次又一次地流连。

他很快适应了大学的生活,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他仍习惯于用高中的生活节奏要求自己,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点听着图书馆闭馆的乐声离去。没有人督促他,他一如既往地忙碌着。

他觉得他似乎已经走出来了,她已经不再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会逐渐习惯这一切。只是生命中少了一个人,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伤。

有时他觉得这也挺好。人生苦短,毕竟有太多的东西需要追求。少了心中的羁绊,他会活得更加自由。

但在一些时候,在梧桐叶上滴雨的时候,在珞珈山深夜的林中,当微风——就当是初中时令他迷醉的春风,拂起的时候,他忽然又有些思念她了。即便他知道那没有意义,但他仍是忍不住地思念她。细想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他并不能从她那里得到丝毫的温暖,但他在寒冷的时候总是想起她。

得知她去法国的消息是在入学的三个月后。他收到一封来自她的邮件。打开她发来的图片,他看到她站在戴高乐机场的航站楼前,幸福地笑着,那笑容似曾相识,仿佛刚看完他写的武侠小说,就这样一直笑着,笑着。

他知道他不再拥有她了,就像艾希礼不再拥有斯嘉丽,希斯克利夫不再拥有凯瑟琳一样,只不过与他们不同的是,他甚至不曾真正地拥有过她。

放下手机,他推开门,走到珞珈山的小径上,任由山间的微风轻拂在脸上。他没有回复,他将在另一个地方寻找他的诗意,他的太陽,他的生命。

(武汉大学文学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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