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陆佳
摘 要:《青衣》是毕飞宇的经典中篇小说之一,在他看似戏谑平常的口语化叙述中,主人公理想的撕碎和信念的破灭在经久的积压下,呈现出一种高贵与琐屑并存、怜悯与冷漠交织的奇特组合,其语言亲切简练,又隐含凝重和抑郁,于怡然走马般的自然讲述中暗藏一种充满悲剧色彩的崇高诗意。
关键词:《青衣》;语言特色;表达效果;口语化;抑郁;诗意
《青衣》一文运用许多质朴、短小的口语化表达,融合部分典雅、华美的描写,通过与故事内容、意象等的完美融合,在日常化的口语叙述与悲剧性的沉郁气质之间搭起一座诗意铺就的隐形桥梁,最终充满清新诗化的独特气韵和饱含悲剧美感的崇高风格,使得原本自然质朴的口语极富个性。
一、口语化的叙述风格
“最简单、最中国化的,很质朴的”语言一向是毕飞宇创作的基本倾向,他在一次访谈中曾说:“口语写作不同于口语化……口语有地方的小语法,但口语化写作要遵从语法规范,又有口语色彩。”《青衣》中作者正是采用了这种诗意化的口语形式,让飘浮的“奔月”之梦落地生根,切实而稳重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以一种“自然的又被处理的”状态,拉近了原本人物扁平设定的过度感和不真实感,透过家长里短唠嗑式的语言让主人公与读者建立起一种内心的默契联系。
可以说,口语化是占据《青衣》绝大部分篇幅的语言风格,几乎随处可见:
(1)吃油要吃色拉油,说话别找筱燕秋。
(2)男人喜欢和男人斗,女人呢,一生要做的事情就是和自己做斗争.
(3)现在,关键中的关键是必须让老板开心。他开心了,剧团才能开心。过去的工作重点是把领导哄高兴了,如今呢,光有这一条就不够了……人多了也好,热闹。只要有一盆好底料,七荤八素全可以往火锅里倒。
以上是摘自文中的一些稀疏平常的口语表达。食堂师傅们押韵的玩笑话、筱燕秋美容时候的内心感受,这些日常而朴素的语句让许多人在会心一笑的同时产生极为真实的亲切感;乔炳璋请客时的心理,文中在涉及金钱时颇为市侩的口语叙述,诙谐又现实,使得人物和情节都变得生动具体,活灵活现。作者用最通俗直白的口语讲述,营造出一种面对面交流式的对话感,幽默而又亲近。
自然流畅的口语叙述有时或许会给人一种轻描淡写的错觉,然而细想便知它不乏清晰透彻的人生哲理。简洁与丰富相映,亲切与典雅相交,个别口语化的词句看似俗气鄙陋,但却更增加了真实的生活气息,有的时候大俗反而营造一种大雅的气质:真正有艺术底蕴的人是不会在这些通俗字句中较劲的。
二、凝重抑郁的特质
《青衣》的语言风格虽以通俗亲近的口语化居多,但稍加品读就会发现,在穿插其中的某些颇有文学色彩的语句中常常暗藏着一种隐隐的、忧伤抑郁的气息:
(1)天已经黑了,却又没有黑透,是梦的颜色。
(2)她弓在巷子的拐角处,想呕吐出一些什么,终于又没有能够如愿,只是呕出了一些声音。那些声音既难听,又难闻。
文中这些带有映射意味的语句总是弥漫着一种忧伤的慎重感,小心翼翼畏畏缩缩、无来由泛着冷意。作者采用一些词汇上的变异去打造《青衣》的语言,通感手法的使用与平铺直叙的结合使读者产生一种半文不白的新奇体验,一丝若有若无的抑郁和凝重漫上心头。不难发现,这类语言特质常与主人公的不幸经历及内心活动紧密联系,以一种隐蔽的姿态藏在清新自然的描写和稀疏平常的叙事背后,每当人物大起大落时便包不住似的渗透出来。文章语言的忧伤气息是贯穿始终的,与作品意蕴密不可分,人物和艺术的双重悲剧注定了全文语言抑郁的基调,尽管有时它并不直接显现。
三、诗意的表达
毕飞宇曾自认是一个“顽固的古典主义者”,他经常会使用一些诗意化的意象,他本人也说“我觉得我的语言还是比较诗意的。”事实上《青衣》语言的诗意并不仅仅归因于那些诗意化的场景描写,小说语言中许多别具一格的技巧也为作品增添轻盈詩意的色彩:
(1)除了青山隐隐,就是此恨悠悠。
(2)这是喜悦的两个小时,哭泣的两个小时,五味俱全的两个小时,缤纷飞扬的两个小时,酣畅的两个小时,凄艳的两个小时,恣意的两个小时,迷乱的两个小时,这还是类似于床笫之欢的两个小时。
(3)老团长说:“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呀——啊!”老团长急得都不会说话了,就会背戏文,“丧尽天良本不该,名利熏心你毁就毁在妒良才!”
(4)“初放蕊即遭霜雪摧,二度梅却被冰雹擂。”《奔月》没那个命。
作者首先给予语音一定的关注,“隐隐”、“悠悠”两对叠词的对仗使用,在给予平淡叙述的文本以幽雅和婉致的浪漫诗意的同时,增加了音韵上的美感,绵延舒缓,节奏呼应,极尽忧思缠绵。句法和语域的变异从另一角度增加了作品的诗性,“xx的两个小时”,句法上的重复有意出奇,给平白的文本增添许多韵味;在语域的使用中,作者将戏文词句用于白话的现代语场中,反差之下更显华美精致,一种深沉的诗性美油然而生,既符合背景设定,人物和事件也变得更加突出醒目。
大量的比喻、通感、对比等多种艺术手法的融合,并通过用典营造出一种隐晦的古典诗意,是《青衣》语言的一大特色:
(5)“天已经黑了,却没有黑透,是梦的颜色。”,
(6)十九岁的燕秋天生就是一个古典的怨妇……对着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隐隐,就是此恨悠悠。
(7)哪怕你是一个七尺须眉,只要你投了青衣的胎,你的骨头就再也不能是泥捏的,只能是水做的,飘到任何一个码头你都是一朵雨做的云。
通过感性描摹,寓情于景,“天黑”与“梦”相映成趣,筱燕秋恍惚迷幻的神思让世界仿佛加上了滤镜般的色彩。在刻画主人公时,作者借《红楼梦》“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尽的绿水悠悠。”,巧妙将映射黛玉的唱词化用其中形成类比,筱燕秋那无端无由的哀怨便透过黛玉的折射跃然纸上。例(7)中作者再用《红楼梦》中宝玉经典论调,又化用情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字里行间都透着一种灵动和调皮的气息,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同时与后文“戏台上的青衣不是一个又一个的女性角色,甚至不是性别,而是一种抽象的意味,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一种立意,一种方法,一种生命里的上上根器。”这样严肃认真的定义形成鲜明对比,一张一弛达到微妙的平衡。
作者还善用虚实结合,借助想象来营造强烈的视觉诗境。嫦娥和筱燕秋首先构成一组“天上人间”、镜像与现实的完美结合:
(8)嫦娥置身于仙境,长河既落,晓星将沉,嫦娥遥望着人间,寂寞在嫦娥的胸中无声地翻涌,碧海青天放大了她的寂寞,天恩浩荡,被放大的寂寞滚动起无从追悔的怨恨。悔恨与寂寞相互厮咬,相互激荡,像夜的宇宙,星光闪闪的,浩淼无边的,岁岁年年的。
这段对筱燕秋演唱时的描摹真真假假,具有强烈的诗意化可视效果,筱燕秋和嫦娥已然形成虚和实的统一体,嫦娥抽象的悔恨和寂寞借此有了实在的灵性,而筱燕秋优美的身姿也似乎在这朦胧意境中虚幻了,成为一个抓不住的人。
此外,行文过程中叙述视角的转变,第三人称与筱燕秋主观视角的结合,利用现实生活中回忆的插叙营造出纷繁芜杂大梦初醒的轻盈氛围,一定程度上也增加了作品表达的诗意性。
四、衔接与平衡
毕飞宇曾坦言他作品的思想意味或者母题是“伤害”。作品读了以后,给人的感觉是“不愉快的,压抑的”,他认为“当一个人遇到不幸时,承受痛苦都是安静的、沉静的、自我消化的”。于是他描绘了这样一个静悄悄的筱燕秋,身边没有人能体会到她内心汹涌挣扎的激流。那么,这样冷静沉着的故事,是如何传达厚重激烈的情感、产生令人震动的悲剧效果,又或者说,是如何把控轻盈质朴与凝重抑郁这两者之间的比例,使之衔接平衡的呢?
人物情节的设定和大篇幅的口语化叙述注定《青衣》不同于以往我们认定的悲壮作品,它没有壮阔的波澜起伏,生死对立的激烈冲突,甚至没有特别重大的肉体伤害,但思想上的折磨、不甘和苦痛却产生另一种剑走偏锋式的庄重。鲁迅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正与《青衣》的悲剧思想相契合。《青衣》中最有价值的东西,一是筱燕秋对嫦娥神圣执着的追求,二是以“青衣”为代表的戏剧艺术。可惜筱燕秋的追求随着漫长的压抑俨然异化癫狂;艺术也没有逃离政治和经济的捆绑,一前一后被裹挟着,始终没有自己单独的命运。小说庄严的思想已然决定了它的叙述高度,无论外在形式上的语言是多么轻盈诙谐,暗藏的依旧是端庄凝重。
由此小說以其深刻的思想完成轻盈与凝重外壳和内核之间的衔接,保持其完美平衡不至偏颇,不因口语的表达而损毁忧伤凝重的气氛、也不因抑郁的情调减弱亲切随和的风格的,正是行文中不断穿插的诗意表达。某种程度上说,诗意本就包含了真切与虚妄、崇高和琐屑各种类型。一方面悲剧总是诗意的,悲剧凝重抑郁的氛围往往产生一种崇高冷峻的诗意效果,而当它与诗化的语言表达相结合时,反而中和出一种淡淡的忧伤气息,由原本的浓郁锋利变得平缓柔和;另一方面,诗意表述的穿插同时又使得琐屑日常的口语变得清新雅致,有时甚至产生华美瑰丽的效果,完全符合崇高凝重的特质。口语化的叙述和抑郁凝重的特质借助诗意的包裹变得势均力敌,如同相互缠绕的藤蔓交织着覆盖了文章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形成小说亲切而不失厚重、悲凉而不失随和的独特风格。故事最后以筱燕秋在冬雪中绝望痴魔的舞动结束,没有哭天抢地的呐喊,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呼叫,轻盈朴素的凄冷场面下,那一个个“黑色窟窿”中,是琐屑的人生、是凝重的悲剧,也是诗意的挽歌。
参考文献:
[1]毕飞宇,周文慧.内心的表情——毕飞宇访谈录[J].长江文艺,2003,12:67.
[2]宗元,吴冰洁.毕飞宇近作的审美追求[J].济宁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3,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