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晰,任 丽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山西临县位于山西省西部,隶属于吕梁市。周边分别与方山、柳林、离石区(以上属山西)、佳县、吴堡(以上属陕西)、兴县(属山西)毗邻。总面积约2800平方千米。临县是晋西北高原的一部分,境内山地占到约90%。临县历史上较为封闭,交通不便,现在已经村村通公路,主干公路已经连入山西公路网。
临县方言属晋语吕梁片汾州小片[1]。与周边方言比较,临县方言较为保守,但内部差异不大。
本文材料来自笔者的调查。主要发音合作人为王忠孝。王忠孝,男,临泉镇人,1960年生,农民,初中文化程度,没有长期外出经历。
临县方言的声韵调如下:
(以上声母,含零声母,共24个)
表1 临县方言韵母表(共39个)
为了确认中古入声字在临县方言中的声调表现,我们从《方言调查字表》中选字(清入字287个,全浊入字137个,次浊入字108个)[2],制成“入声字今声调调查表”,然后根据发音人王忠孝的发音,将这些字在临县方言中的今读记录入表。有些中古入声字在临县方言中的今声调不只一个,统计时按两个字计算。
全清入今声调情况:
答、搭、踏~实、合十~一升、鸽、喝~水、塔、榻、塌、磕、眨、插~秧、夹、恰、掐、甲、胛、鸭、押、接、妾、褶、摄、劫、怯、胁、腌白读、跌、贴、挟、法、辑、涩、执、汁、湿、急、级、给供~、泣、吸、揖、擦、割、葛、渴、喝吆~、八、察、杀、轧、瞎、别、鳖、薛、泄、哲、蛰、彻、撤、折、浙、设、揭、歇、蝎、憋、撇、铁、节、切、楔、结、洁、噎、泼、掇、掇、脱、撮、括、聒、阔、豁、刮~风、雪、拙、说、厥、决、诀、缺、血、笔、毕、必、匹、七、漆、悉、膝、瑟、虱、质、失、吉、一、讫、乞、不、骨、窟、忽、黝、戌、恤、出、橘、佛、屈、泊、托、作、索、各、阁、搁、郝、恶、爵、雀、鹊、削、着~衣、酌、绰、脚、却、约、郭、廓、扩、霍、藿、桌、卓、啄、涿、戳、捉、觉知~、角、确、握、北、得、德、忒、则、塞、刻时~、刻用刀~、克、黑、即、鲫、息、熄、侧、测、色、啬、织、职、识、式、饰、抑、国、百、柏、伯、迫、拍、拆、窄、格、客、赫、摘、责、策、册、革、隔、扼、轭、炙、赤、斥、适、释、益、壁、碧、戟、璧、僻、积、迹、脊、惜、昔、劈、的目~、滴、嫡、踢、剔、戚、锡、析、击、激、吃、虢、卜、仆、秃、速、谷、哭、屋、笃、督、沃、酷、福、幅、蝠、覆、肃、宿、竹、筑、祝、叔、菊、掬、畜、蓄、郁、足、促、烛、嘱、触、束、曲(以上读阴入,共260个)
蛤、踏~步、插~门、帖、给奖~、发头~、哕、室、卒、猝、胳、腹、压、靥(以上读阳入,共14个)
萨、屑不~、屑木~、挖、腌、刮~土、约、腹、压、靥、泄、蟀、率~领、错、塞、亿、忆、魄、赫、栅、撒、雀、粟(以上读舒声,共23个)
全浊入今声调情况:
沓、狭、峡、洽、捷、涉、蝶、谍、协、集、辑、袭、蛰、什、及、达、拔、别、辙、杰、截、钹、夺、绝、掘、撅、疾、秩、勃、突、核、术、述、佛、掘、倔、泊、铎、鹤、嚼、芍、浊、镯、特、直、值、殖、植、极、或、惑、白、泽、择、核、核、辟、籍、藉、夕、笛、敌、狄、籴、寂、僕、瀑、独、读、牍、族、毒、復、逐、淑、蜀、属、局(以上读阴入,共78个)
杂、合、盒、炸、匣、叠、碟、牒、乏、鼻、集、习、十、拾、拔、铡、辖、舌、折、截、活、滑、猾、伐、筏、罚、穴、侄、实、嚼、着睡~、勺、学、直、值、食、蚀、宅、白、席主~、石、获、独、犊、服、伏、熟、俗、续、赎(以上读阳入,共49个)
闸、秫、昨、缚、弼、薄、踱、剧~烈、剧戏~、籍、藉、掷、射、划、曝、犊、帛、划、屐、斛、贼、轴(以上读舒声,共22个)
次浊入今声调情况:
猎、粒、列、烈、裂、热、悦、阅、越、曰、粤、逸、膜、乐、鄂、弱、虐、疟、域、额、亦、译、歴、暦、育、狱、欲、浴、疫(以上读阴入,共29个)
纳、腊、蜡、聂、镊、蹑、葉、页、业、立、入、辣、抹、灭、裂、孽、捏、末、沫、抹、捋、劣、袜、月、越、密、蜜、日、没、律、率、物、勿、莫、寞、摸、诺、落、烙、洛、络、若、药、钥、墨、默、肋、勒、匿、力、陌、麦、脉、逆、觅、木、鹿、禄、目、穆、陆、绿、录、辱、褥(以上阳入,共65个字)
拽、栗、烙、骆、酪、翼、易、液、腋、溺、牧、六、肉、玉、拉~车、拉~闲(以上读舒声,共16个)
从上面的统计看,除读舒声的字外,临县方言清入主要归阴入,极少数归阳入;浊入归阳入,阴入的都不少,但归阴入的要明显多于归阳入的;次浊入主要归阳入。次浊入在山西方言中不稳定,有的方言归阴入,有的方言归阳入,所以不太好判断临县方言的次浊入是由阳入归到了阴入,还是由阴入归到了阳入。下文的分析暂不涉及次浊入。从上文临县方言清入、浊入的归并情况看,临县方言阴入合并到阳入的趋势不明显,而阳入合并的阴入的趋势非常明显。
调类合并的原因很复杂,不同方言声调合并的原因也不尽相同。从已经公开的资料看,学者们主要是从三个角度分析声调合并的原因:一是听感接近;二是连读变调影响;三是强势方言(包括官话和普通话)的影响。有的学者会为声调合并找出多个原因,但通常是对上述原因的合取。下面我们依次用上面三个原因分析临县方言阴入、阳入合并的主因。
“感知相似性”是美籍华裔学者王士元的提法[3],国内学者的习惯说法是“调值接近”或“调值近似”。如王临惠认为山西方言声调合并的主要原因是调值相近[4],包旭玲认为山西蒲县、稷山、万荣方言上声、去声合并的原因是调型相同、调值相近等[5]。比较而言,“感知上的相似性”要比“调值接近”更为科学。因为有些调值不太接近的声调,当地人听感上差别不大;而有些调值很接近的声调,当地人却感觉有明显区别。本文采用“感知上的相似性”这个提法。下面分析临县方言阴阳入的合并是否是感知上的相似性导致的。我们于2017年六七月间,先后调查了4个临县籍发音合作人,按照我们的听感,临县方言的阴入、阳入是不接近的,区别还很明显。但听感上是否有相似性,归根结底是要看当地人的感受,外地人的感受只能作为参考,不能作为最后的依据。为此,我们专门设计了一个简单的听辨实验,主要是让发音人辨别专门针对临县方言的阴入、阳入对比字对(一共8对,分别是“擦、杂”“湿、石”“铁、叠”“说、熟”“豁、活”)。结果发现发音人不但认为这些字不同音,而且辨析时间很短,态度也很肯定。此外,我们还让调查小组中的临县籍成员故意把字对中的字错读,即把对比字对中的阴入字读成对应的阳入,或把阳入字读成对应的阴入,结果发现当地人能马上听出错误,并肯定地表示这样读不对。据此,我们认为,临县本地人对临县方言阴入、阳入在感知上的不同还是很敏感的,不应该认为临县方言阴入、阳入的合并是听感上的相似性导致的。此外,我们还可以从入声对应的舒声的分合情况来说明这个问题,临县方言中阴入对应阳平,阳入对应阴平。如果不考虑阴阳入所带的轻微喉塞,阴入与阳平、阳入与阴平的声调几乎是一样的。但临县方言的阴平、阳平调并没有发生系统的合并。如果认为阴入、阳入的合并是因为它们在感知上的相似性,我们不得不解释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调值几乎相同的阴阳平没有发生合并,而阴阳入却发生了合并?要回答这个问题恐怕是不容易的。
连读变调影响单字调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单字调在连调式中发生了变调,变得与本方言的某个声调相同,而使用这种连调式的词语较多,使用频率较高,导致变调替代了单字调,进而与声调系统内的某单字调合并;另一种是某方言的某几个单字调在连调式中变得相同(即所谓中和。在有的方言中,中和调与本方言的某个单字调相同;在有的方言中,不同于本方言的任何单字调),这种有条件的声调混同现象干扰了使用者对单字调的认知,致使使用者把单字调原本不同的字读成了同调的字。
下面分析临县方言阴阳入合并是否是连读变调影响的结果。如果临县方言的阳入在某连调式中发生了的变化(变得接近阴入),并且使用这种连调式的词语多且常用,那么变调就有可能取代本调,并引发阴阳入的合并。如果临县方言的阴阳入在连调式中发生了中和,声调变得相同,并且使用这种连调式的词语多且常用,那么中和调就可能使使用者对阴阳入的认知变得模糊,从而导致阴阳入的合并。但在临县方言里,这两种情况都不存在。临县方言的阴入在语流中不变调,阳入作为后字有变调行为:在普通两字组的后字位置,通常会变成带喉塞尾的低降调(调值21);在两字叠字组的后字位置,通常会变同阴入。如表2:
表2 临县方言阳入(后字位置)变调情况表
阳入在普通两字组中的变调显然对阳入变同阴入没有影响,但阳入在阳入两字叠字组中的变调却有影响阳入单字调的可能。但我们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临县方言阳入两字叠字组后字变阴入的主要是些名词性的词语。除了上面举出的例子外,我们调查到的还有“笛笛”“盒盒”“碟碟”“石石”等。这类词很少而且也不常用。只在特殊的语境中,出于特殊的目的才使用(如与年幼的孩子等亲密的人交流时)。我们认为,阳入字在两字叠字组后字位置的变调不大可能对阳入单字调产生明显的影响。实际上,阳入的这种变调也没有对阳入单字调产生明显影响。在临县方言中,能构成两字叠字组的字,除笛外,其余的如盒、碟、石在临县方言中并没有读成阴入,依然读阳入。
强势方言影响相对弱势的方言,主要是通过词汇输出。如果一个事物在弱势方言中本有词汇指称,并且使用频率较高,那么,指称这个事物的来自强势方言的词汇就很难在这个方言中立足(当然,可以在有限的场合使用)。如果一个事物是弱势方言中所没有的,指称这个事物的来自强势方言的词汇就很容易进入,并得以推行,进而成为弱势方言词汇的一部分。强势方言的词汇被弱势方言接受后,那些构成这些词汇的字也就进入了弱势方言。这些字会把强势方言的读音带进弱势方言,从而实现强势方言对弱势方言语音上的影响。以赣语南城方言为例[6],南城方言阳上字原本归阴平,后来受到官话的影响,部分全浊上声字读成了阳去,并通过类化作用,使更多的全浊上声字读成了阳去,从而使南城方言有了阳上、阳去的合并的趋势。南城方言中读阳去的多是常出现在书面语词中的字多,读阴平或阴平、阳去两读的多是常出现在口语词中的多。这其实是强势方言通过输出词汇影响弱势方言时常见的景象。类似的情况在方言中并不少见。
换个角度说,如果弱势语言是因为强势方言的影响而发生的音变,一般是从常在书面语词中使用的字开始,然后逐渐扩散其余的字。从上文第二部分看,临县方言全浊入读阴入的字大部分是出现在书面词语中的字。我们推测,这些词语在临县方言中原本是不存在的,它们是通过文教活动进入临县的。至于时间,我们认为主要是在1949年之后,因为解放前的临县非常闭塞,交通不便,文教也不发达,各方面取得较大改观是在1949年之后。
下面具体说说浊入字在临县方言中为什么会读同阴入。我们认为,最大的可能是这些浊入字是随着文教活动从只有一个入声的方言传入的。这个只有一个入声的方言的入声调调值与临县的阴入接近,它的入声字进入临县方言后,不分清浊,统统按相似性原则读成了阴入。那么,释放这种影响的方言到底是哪个?我们认为最大的可能是临近的五台片方言。五台片与吕梁片地理上毗邻,方言的调型格局也相同。从公开的材料看,五台片与吕梁片声调方面的不同有两点:一是五台片阴平、上声合并,而吕梁片分立;另一个是五台片只有一个入声,而吕梁片阴入、阳入分立。对于第一点,近年来已有学者提出质疑[7]。如果排除掉这一点,五台片、吕梁片在声调方面的不同就只在于入声了(五台片的入声与吕梁片的阴入对应,都是短调或平调)。地理位置上的毗邻以及调型格局(包括调型与调类的匹配)上的相似,使五台片对吕梁片的影响不但可行而且相对容易。
余论
上文说临县方言阳入合到阴入主要是受了晋语五台片的影响。如果把眼光放大,山西晋语很多方言阴阳入的合并都可能与周边只有一个入声方言的影响有关。晋语区内,只有一个入声的方言数量很多(在晋语分布的167个县市中,有125个县市方言的入声是不分阴阳的),分布也很广。整体上看,山西入分阴阳方言处在入声不分阴阳方言的包围中。与只有一个入声的方言比较,入分阴阳的方言不论在分布区域上,还是在使用人口上,都处于劣势。因此,如果说有些山西入分阴阳方言阴阳入的合并受到了周围只有一个入声方言的影响,那自然是极有可能的。
山西分阴阳入方言阴阳入的合并很可能是阳入归到阴入,从而变成了一个入声。原因如下。从调型的比较看,晋语的阳入大多是降升调,阴入大多是短促调或平调(可以看作是短促调的加长版)。而山西只有一个入声的方言,入声调型没有是降升调的,大多是短调、平调或近似平调的微升调。从整体上看,山西只有一个入声的方言的入声对应的是入分阴阳方言的阴入。
但是,不能认为山西方言阴阳入的合并都是受到了只有一个入声方言入声调的影响。方言的演变有自变和他变两种[8]。降升调在连读中变成平调也是常见的规律[9]。另外,按照朱晓农提出的纯低调理论[10],如果阴阳入都是低域声调,它们完全有可能发生自变型的合并。再者,我们说一个方言的音变是受到了外方言的影响,那么,这个外方言又是如何发生这种音变的呢?一直追问下去,恐怕还是会得出这种音变在某地以自变方式产生的结论。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如果想要了解一个方言阴阳入合并的具体原因,不能一概而论,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排除明显的不可能,确定几率最大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