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锡彦
《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德国编舞家萨沙·瓦尔兹(Sasha Waltz)于2007年应邀为巴黎歌剧院创作的舞台剧。不久之前,我在布鲁塞尔铸币局大剧院(La Monnaie)观看了她的新作《生物》(Kreatur),也写了评论。在今年阿维尼翁戏剧节,这部新剧也被纳入到IN的节目单中。瓦尔兹在2000年以《身体》(Körper)一鸣惊人之后,始终活跃在当代舞台剧的最前沿。非常幸运的是,今年我们有机会再次欣赏到这部古灵精怪、曾震惊世界的《身体》。2017至2018演出季期间,这部作品会在欧洲多个城市巡演,包括它的诞生地德国柏林,以及英国伦敦、法国里尔等。
对于德国大多的当代编舞家来说,皮娜·鲍什(Pina Bausch)是他们精神上的母亲,其作品则是他们创作的启明星。瓦尔兹本人多次坦言这种影响体现在她本人身上。而这部《罗密欧与朱丽叶》则与巴黎歌剧院刚刚重演过的皮娜的经典作品——《爱欧菲与尤里迪茜》(Orphée et Eurydice)如出一辙,可以算是最好地继承了皮娜衣钵的作品之一。
瓦尔兹选用了19世纪法国作曲家柏辽兹的同名戏剧交响曲作为配乐,她所处的时代与当年柏辽兹来到巴黎时所面对的环境类似。19世纪初,经典美学和现代美学互不相让,争夺着话语权。新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在审美上的对抗持续了几十年。瓦尔兹的编舞表现出她对自己所面对的环境有着十分清晰的认识。她的舞蹈融入了许多不同的元素,尤其明显的就是经典与当代的交相辉映。即便她的作品经常引导我们穿越到某一幻境,但在惊诧的同时,幻境中的许多情景却又让我们似曾相识。
在莎士比亚的原著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故事发生的时间只有五天,而且二人的年龄在如今道德标准来看都实在过于年轻,又先后自愿选择殉情,所以剧情可谓以瞬时传递爱情的永恒。俩人还未度过热恋期就殉情,自然使爱情永远新鲜,不老不死。而年轻纯真的爱情是艺术作品中永不凋零的主题之一。这个故事固有它社会性的一面,它所体现出来的社会层面的因素也是被普遍认为最让这份真挚的爱情显得格外凄美动人的原因。俊美少年与豆蔻少女以其单纯和美好默默地抵抗着世俗世界中两个家族之间强大的仇恨,最终只能以无奈却又决然的方式对这种貌似有缘有故的恨发起抗击,这与死亡交缠在一起的爱情令很多人为之动容。
虽然这种社会性的人物矛盾无疑是解读故事最显而易见的方式,但不论是柏辽兹的音乐,还是瓦尔兹的舞蹈,其出发点并非都是这种戏剧冲突所带来的紧迫感和张力,而是每一处至真至切的情感本身。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是作为可以排除掉家族相恨的存在而预设的。这种爱之纯粹是具有魔力的,它将二人与世间万物隔绝开来,甚至忘我地沉浸在对彼此的爱慕中。这单纯的爱始终没有改变,伊始于一见钟情,到得知两家人的相互敌意,再到痴爱殉情。因此,这爱的本质不是社会性的,是游离于世外的,是超然的,甚至是超现实的,是纯粹情感的。这就是为什么瓦尔兹在采访中反复强调,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不是叙事型的,而是情感型的。
柴可夫斯基曾将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幻想序曲构思的剧情设计成三部分:爱、恨和死亡。这也几乎是各种艺术形式依照莎士比亚原著进行创作时都必须坚持的三个主题。布景方面,舞会、阳台和坟墓三处场景对应着上述三个主题。瓦尔兹的创作也是在尊重这些传统诠释的前提下进行当代化表达。
舞台上最引人瞩目的是一对巨大的、错位叠加的木板。这是瓦尔兹与她的两位长期搭档托马斯·申克(Thomas Schenck)和皮娅·迈尔-施里弗(Pia Maier-Schriever)共同商定的方案。木板将舞台分割成五个空间,木板构成的、在上方且面积最大的平面相当于主空间,盛大的舞会就是在那里举行。因为叠加而产生的两处三角形的小型空间分立两边,象征着私密的隐悠之所。男女站在那里就代表了远离喧嚣,可以四目相对,含情脉脉地独处。而两位主角也曾在木板对角的两端多次彼此遥望,犹豫不决地原地徘徊,像两个心心相印的游魂,在木板拟造的空间内小心翼翼地关注着对方,却鲜有真正的身体接触。即便是触碰到彼此也会在瞬间的甜蜜过后依依回首地分离。直到最终,二人心意已决,私定终身,瓦尔兹为他们编排了一段将近二十分钟的双人舞。二人独享舞台,舞步贯穿整个空间,缠绵在幽暗的灯光下,沉浸在这短暂的甜蜜之中。
根据瓦尔兹本人的解释,木板其实象征着两个家庭的关系。所以,当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美好时光流逝之后,上层的木板被缓缓地吊起。这时我们才发现,两面叠加的木板在远离观众的一侧是连在一起的。所以,最初的形象其实是一整块被折叠过的木板。这时,空间被横向分割成了两半。舞者们在这同一时空下的两片空间之间穿梭,最后以那场著名的阳台戏为结束。
当剧情演绎至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命运之锤无情落下之时,上层木板被完全竖立起来,并轻微向后倾斜。音乐也停了下来,舞台因此变成了一个纯白的整体空间,只剩下身着黑衣的罗密欧。他有些歇斯底里地向上爬着,然后又滑落下来,又爬,又翻滚下来。木板右侧有一道像是黑色液体自上而下流淌过后留下的痕迹,象征着罗密欧的生命在无声无息、浩瀚无垠的宇宙中悄然坠落。当他最后一次沿着这条痕迹跌落下来后,最终离开了舞台……
接下来就是我个人认为最精彩、最触动人心的一场戏:朱丽叶服药假死。她的身体像一片断了茎的树叶,在两位男舞者的加持下,软绵绵的,毫无生气,任凭他们摆弄。舞台上十几位舞者用身体诉说着悲痛。与此同时,代表朱丽叶家族的白衣合唱团也唱着挽歌走上台来。
最初被木板分开的舞台两边外侧就是留给合唱团的。在柏辽兹的戏剧交响曲中,他有意地将合唱作为核心;而瓦尔兹出于尊重,在编舞时也把合唱团置于舞台,成为表演甚至舞蹈的一部分。在尾声,象征两个家族的黑、白两组合唱团分别占据两侧的空间,然后涌向这对年轻恋人冰冷的身体旁。在二人的墓前彼此依偎,相互搀扶,两组人群交会到一起,齐唱两个家庭共同立下的誓言。两位新人,一黑一白,安静地平躺在石子堆砌的墓地中,在九泉之下永结连理,而两个家庭在人世间尽释前嫌,重修盟好。
事实上,名著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它的语言,而之所以永恒则更多的是因为它的故事。在文学作品中文字就是语言,是故事的载体,而在这部舞蹈与音乐结合在一起的新编剧目中,故事的载体就是舞台上所表现出来的一切:舞者和歌者的身体、服饰、布景、灯光以及它们与乐队的联动。瓦尔兹的意图很简单,她要表现的并不单纯是莎士比亚的那部悲剧,不是柴可夫斯基为莫斯科大剧院创作的幻想序曲,也不是某部再现这个故事的芭蕾舞剧,而是要表达这个具有古老历史的故事中所蕴含的纯粹的爱与恨,以及围绕它们散发出来的情感,比如说,悲情。对于每个版本中故事具体的展开方式和剧情构筑的层次,瓦尔兹则认为是次要的。
在这个意义上,这是一部非常当代的作品,也是一个在原有传统上进行创新的极成功的例子。瓦尔兹汲取的只是情感,她想要表达的也只是情感。她的编舞从即兴创作舞蹈动作开始,最初还是与自己舞团的舞者们一同探索。有时巴黎歌剧院的几位明星舞蹈演员——包括未来的男女主演埃赫维·莫洛(Hervé Moreau)和奥莱利·杜邦(Aurélie Dupont)也会特意飞到柏林来熟悉她的思路,而后者也会前往巴黎歌剧院向那里的舞者传授她已经在柏林经过打磨固定下来的动作。瓦尔兹偏爱通过大量将身体旋转和扭曲的动作来表现她在编舞理念上如何与现代主义保持着距离。她所关注的首先是身体在即兴状态下所迸发出的节律,因为在这最初的较为混乱的阶段,流淌在身体中的力量会沿着剧本引导的方向将情感展现出来。
扮演罗密欧和朱丽叶的两位舞者附着两个人物的精神,在一个时空被剥离的框架内迸发出1小时40分钟的烟花。这其实也是瓦尔兹选择柏辽兹的戏剧交响曲作为配乐的主要原因。柏辽兹创作《罗密欧与朱丽叶》时正值而立之年。还能有其他人比一位血气方刚的浪漫主义作曲家更好地理解和诠释纯粹的爱恨情仇、情凄意切直至死亡吗?
事实上,瓦尔兹在搭建这部歌剧芭蕾作品时所采用的手法略显“露骨”地追寻某种形式上的严谨,尽可能地在传统可知、可容忍的范围内进行表达,而非追求直接的感觉刺激,并以激烈地破壳而出的方式来拓展出新的空间。她构思的舞蹈空间,是不需要过多额外延展的,而是在向内深挖出更多的层次,以切换思考视角乃至转换精神状态来勾画出新的维度。可以说,瓦尔兹做出了最符合巴黎歌剧院正统的选择,并在十分严苛的约束力下尽可能地植入当代审美理念。不论是与惊世骇俗的《身体》还是最新创作的《生物》相比,我们都会发现,《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瓦尔兹是多么的不同!
两千多年的故事、16世纪的剧本、19世纪的配乐,21世纪的编舞和布景。如此大的时间跨度和如此众多的艺术形式相互耦合,都表明了这是一件极具挑战性的工作,但这也是当代艺术最合法的创作脚本。因此它的成功不只是瓦尔兹个人的业绩,更是所谓“可被理解的当代艺术”的一个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