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回头吗
——回望传统的《耳光响亮》

2018-07-22 10:16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273100
名作欣赏 2018年29期
关键词:青松红梅传统

⊙田 莉[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00]

东西,广西文坛的“三剑客”之一、“晚生代”作家的代表,擅长用先锋、魔幻、黑色幽默等元素来建构现实生活中的荒诞图景。“所有荒诞的写作都是希望这个世界不再荒诞,但世界如果不荒诞就不成其为世界”①。其中,《耳光响亮》正体现了这一创作理念:“精神之父”消失后,一切既定的传统伦理关系都受到巨大的怀疑和肢解,整整一代人处于迷惘、夸张和变形的状态。针对这一特定历史背景,东西倾向于寓言化的写作理念,“他不以塑造人物形象为目的,也无意于对生活的原生态还原,而是从一种时代精神的普遍性出发去寻找特殊个体,从特殊个体的极致化形态来凸显某种具有普遍性的精神处境”②。

《耳光响亮》发表于1997年,主要叙述了20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牛红梅一家的生存困境。小说的叙事起点为1976年毛主席逝世的那一天,“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历史时期——对于政治,它是由彻底拨乱走向全面反正的关键时期;对于社会,它是由集体创伤走向完全苏醒的理疗时期;对于人民,它是由苦难记忆走向迎纳希望的调整时期”③。在特定的历史转型背景下,政治、社会、人民理念上理应获得新的发展,然而现实社会的滞后性与传统思想观念的因袭,使集体的全面苏醒与人民的迎纳希望进入一个缓慢的过程。作为“在场”的历史见证者,面对急遽骤变的社会环境,人们需要一个适当的理疗期,然而历史仿佛不会如此“宽容”,它只以自己的节奏自行发展。1976年后的拨乱反正、改革开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来,人们只有不断调整自己以适应时代的发展需要。这种调整自身的过程,也是重新审视传统文化的过程。

传统文化缺席造成了《耳光响亮》中人物的生存困境。父亲牛正国的失踪使牛家处于失序状态,父亲是“一种秩序、风纪和现实世界中生存规则的代表,而父之死亡、缺位则意味着这种秩序的解体、失范和人的内外生活的混乱和无序”④。在没有父权统治下的家庭,传统的秩序、规约、伦理、道德正慢慢解体,儿女们由此获得空前的自由,他们以再度摧毁传统来彰显自己手中的权利,然而当彻底挣脱传统的愿望与行动得到满足时,他们却发现前景似乎没有骤变到光明璀璨的地步。正如无法脱离时代去遗世独立,他们也无法摆脱传统去笑傲江湖。

牛红梅的恋爱史是她重新审视传统文化的心灵史。吉登斯认为,父亲家庭不仅反映男性在经济上的主宰地位,而且情感上的不平等同样引人注目,父亲家庭权威的一个基本面是情感和性方面的。“女性的性生活基本上是被禁锢的,不仅是被贞操和行为检点的观念而且被生育子女的不断操劳和问题所掣肘”⑤。所以,父亲家庭的破坏使牛红梅的性生活首先得到解放。她已没有传统女儿在情爱中的娇羞、矜持,而是遵循生命本能,爱自己所爱。因为冯奇才脸上长了一颗与毛主席一模一样的黑痣,她就自觉与其发生关系,这是少女英雄崇拜心理的满足。在与“英雄”的情爱中,她显然把自己也定义成英雄,所以尽管受到万人唾弃,依然能无所畏惧。牛红梅爱慕英雄的心理情节,是人类永恒的心理机制,也是历史赋予的时代色彩。但是毛主席已逝世,新的时代正来临,由此隐喻了牛红梅的这场爱情必定是短暂的,随后的动荡历史时期新的“英雄”代表暴力者宁门牙打败冯奇才而拥有牛红梅方显得合情合理、天经地义。因为她无法爱上宁门牙,象征着她无法接受时代随意缔造的强者,进而表明她生命中挥之不去的传统精神正在苏醒,那正是传统女性的宽容与牺牲精神。这种精神在她与杨春光的婚姻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她含辛茹苦地供杨春光上大学,希望杨能出人头地,与自己幸福一生。不曾料想上了大学的杨春光追逐欲望、渴望名利,整日盘算着与红梅离婚去攀富贵女同学的高枝。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杨春光竟卑鄙残忍、厚颜无耻地设计羽毛球比赛致使红梅流产并栽赃陷害她早已出轨。在红梅流产的那一天,杨因为无法忍受寂寞,死皮赖脸地请求与她进行最后一次鱼水之欢,本是伤心绝望的红梅竟为了满足杨的欲望,不顾身体的极度不适,与之进行了一夜疯狂的夫妻情爱。在这里,牛红梅简直把女性的宽容与牺牲精神发挥到了极致!所以能理解此后的牛红梅在刘小奇的按摩店与他人店格格不入的原因,因为传统道德观念的复归自觉排斥唯利是图的现代商业化理念,那是一个把“把流氓说成英雄,把拍马屁说成志向远大”的虚假商业化社会。然而,集传统美德于一身的牛红梅之后却仍逃不掉被刘小奇强奸、苏超光抛弃的命运,这不仅是自传统社会以来女性地位相对低下的表现,也是动荡的历史时期传统文化遭受惨烈破坏的表征。

在重审传统文化的过程中,牛青松表现出更多的孤独与迷惘。如果没有传统道德的约束,人类社会只能向野蛮复归。因父权代表的秩序、规则的逐渐消失,青春特有的暴力、血腥与破坏力在特殊动荡的时代正肆意生长,它在残害别人的同时,也在摧毁自己。作为长子的牛青松即使此时初涉父权,因为无法真正理解其深厚的传统底蕴,只能以残害亲人而告终。牛青松的疯狂施害首先在于对继父金大印的凌辱,继而引诱流氓刘小奇强奸牛红梅。其实,牛青松的行为反映了在没有精神之父的时代,青年人“垮掉”的精神面貌。作为历史的接班人,为了迅速融入时代发展的洪流中,他们迫不及待地渴望掌握主导权,可即使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无所归属的精神也使他们掌控不了这个沉重的双刃剑。孤独、迷惘的感伤情绪使他们不得不回顾、怀念传统,这才导致牛青松艰难寻父路的开始。父亲日记上的神秘话语为他的寻找提供方向指示,寻找的过程也是解密的过程。日记上的神秘话语显然是历史悠久的传统文化的象征,解密也意味着解读传统文化的奥秘。牛青松究竟有没有成功解密?小说没有安排他寻父成功的结局,只让他投河自杀,这在表面上似乎说明牛青松解读传统文化奥秘的失败,但实际深意却恰恰相反。牛青松正如牛翠柏最后的推测,他找到了失忆的父亲,但此时父亲的传统美德已消失殆尽,牛青松最终发现自己苦苦寻找的传统精神在现代商业化社会的冲击下已变得面目全非,因此在失望、痛苦中含泪自杀。

牛红梅与牛青松的悲剧命运在于他们企图脱离现代社会,回归到传统中的理想世界。然而,牛红梅生育能力的丧失与牛青松消逝的生命都在昭示这条路径是走不通的,传统的母性精神和父系权威必须辅以时代精神才能历久弥新。牛红梅自觉创建的母性世界缺少现代女性的自立意识。这种自立显然不是指生活上的自立、经济上的独立——牛红梅早已做到了这一点,她用自己的劳动报酬供丈夫和幼弟上学——而是个体的发现:女性不再依附男性。而牛红梅对现代自立意识的认识还是比较浅薄的,这体现她对爱情锲而不舍的追求上,表明其身体和心理上都无法离开男性。传统女性固然有温柔体贴、无私奉献等美德,但也有依附性的陋习,这种陋习在现代社会有时是致命的根源。相较于牛红梅失败的爱情经历,牛青松的自杀更具震撼力。在少管所几年与世隔绝的生活使他完全脱离了现代社会,于是期望从传统文化中构筑一套稳定的心理过机制去应对变化多端的现代世界,然而因理想主义过于浓厚,牛青松终于不堪重负而自杀。牛青松在寻父的路上发现传统之父已让位于现代社会的金钱之父,但其实二者之间有平衡点,只因他过于偏执于传统的一方,无法允许现代的存在才导致其悲剧命运的发生。

《耳光响亮》对社会转型期中人的生存困境的描写意义深远:传统文化的缺失让人恢复生物本能,无序、混乱、恐慌充斥于生活的每个角落;战争年代与阶级斗争中理想的道德观因为与时代脱节已失去生命力;市场文化完全颠覆了传统的伦理道德,与文明社会的内在规范相背离……在种种的文化困惑中,人们自觉不自觉地回归传统,期望从古老、悠久、恒定的传统文化中找到“定心丸”。然而,因为忽视了传统文化中因时而变的特性,传统文化的“合理与不合理性、价值与非价值、正功能与负功能、意义的确定性与非确定性,都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境的改变而不断运动变化的”⑥。所以他们的寻觅注定是痛苦而又无果的。那么,出路到底在何方?东西虽然是个悲观主义者,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当把传统文化与时代精神相结合时,我们自然会看到希望的曙光。

① 谢有顺、东西:《还能悲伤,世界就有希望》,《南方文坛》2015年第6期。

②④ 耿传明:《“父”之缺位与“时代孤儿”的道德困境》,《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

③ 洪治纲:《苦难记忆的现实回访》,《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3期。

⑤ 〔英〕 安东尼·吉登斯、 〔英〕 克里斯多弗·皮尔森:《现代性:吉登斯访谈录》,新华出版社2001年版,第120页。

⑥ 司马云杰:《文化悖论》,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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