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诗棋[北京师范大学,北京 100875]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讲述的是三个家庭的六个儿女之间姻缘婚配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大宋景佑年间,地点为杭州府,着重讲述原已各自有聘的刘公家小女儿慧娘和孙寡妇的儿子孙玉郎之间由于种种巧合私订终身,最终在乔太守的判决下结为夫妇的故事。下面就以二人关系的推进为线索详细探究。
孙玉郎和慧娘的关系是小说里各种关系的核心,他们私订终身的行为勾连起三个家庭的两代人。小说一开篇,叙事者便用了“意外姻缘”四字评价整个故事。小说里的三对佳偶,除最终仍按原聘成婚的刘璞和珠姨外,另两对一是私订终身,一为重新牵线,都可称得上“意外”。在这两组意外中,孙玉郎和慧娘的“意外”是作者讲述的重点。孙玉郎和慧娘是将要成婚的珠姨和刘璞的亲属,二人起初仅是互不相识的“姑舅关系”,随后却在一系列戏剧化的冲突和巧合中,成为一对私订终身的佳偶。二人自幼均各自有聘,孙玉郎曾聘下徐雅之女文哥,慧娘曾受聘裴九老家。各人姻缘本已写定,却又能够阴差阳错被推到一起,且最终成就眷属,是为意外。下面将逐步描述孙玉郎和慧娘之间的关系从发生到遭遇困境直至最终解决的过程,并在此基础上分析作者的用意以及背后体现出的社会文化内涵。
孙玉郎与慧娘间私情的发生,初看全是“阴错阳差”,细读才知,作者要讲的是“命中注定”。
与孙玉郎和慧娘相比,其他人物只是他俩“不正当”关系的陪衬,却冥冥中对这一关系的达成起到了重要的促成作用:正是由于刘妈妈在儿子刘璞婚前病笃的情况下还要“侥幸冲喜强娶亲”,才导致了孙寡妇“出此下策儿代女”;又由于刘妈妈“强推女儿伴新嫂”,才导致了慧娘与假扮姊姊的玉郎“烈火干柴燃真情”。玉郎和慧娘便在这极为意外又甚合心意的情况下相遇了,并在外在巧合与内心追求的双重推动下结合。可以说,当外在的种种纠葛将二人推至堂前拜天地时,“意外”已经开始且再无法控制,日后的私会、缠绵和苦恋,不过是一场“顺水推舟”。
二人初见时,叙事者已从层层描写中透出端倪——他想告诉读者:你看着是一场意外之戏,实在皆出于前缘。首先,小说一开始介绍人物时,慧娘是“姿容艳丽,意态妖娆,非常标致”①,玉郎便是“美貌如玉,白粉团就,才貌双全”②,文字上的“匹敌”暗示的是二人姿色才貌的般配;然而,对于二人自幼便订下的“准伴侣”的品貌如何,作者却只字未提。如此安排,读者或许就会顿生一种惋惜:如此一对璧人,偏已各有定局。作者在读者心里埋下这“成就美满姻缘”的隐约的期待,也为玉郎和慧娘二人的天定姻缘埋下伏笔。接下来,当“弟代姊嫁”“妹替兄拜”让两个璧人相见,这二人当即“彼此欣羡”,甚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叹:“玉郎也举目看时,许多亲戚中,只有姑娘生得风流标致,想道:‘好个女子!我孙润可惜已定了妻子,若早知此女恁般出色,一定要求他为妇’。”③而此时慧娘心中恰恰也在想:“若我丈夫像得他这样美貌,便称我的生平了。只怕不能勾哩!”④——两段独白昭示后来之事,一见倾心印证姻缘有定。这里慧娘初见玉郎时只道是个女儿身,却仍被其美貌和气度打动,愿委托终身,这看似滑稽的场面将二人姻缘的“命定”之感推至极处。
孙玉郎、慧娘二人的私订终身带有一种“生造”般的“如梦如幻”,但是当情愈浓,作者开始停下那种游戏的、幻想的笔调,让这段“不正当”关系面对现实——刘璞渐渐痊愈,假扮的姊姊也瞒不过,真心的情郎不得不走。面对分离二人能说的也只有“你(慧娘)已许人,我(玉郎)已聘妇,没甚计策挽回,如之奈何”⑤。这段“意外”之遇,终于要面对并不意外的羞辱、恼怒和阻挠。二人无法可想,只有“互相搂抱,低低而哭”⑥,直到偶然被刘妈妈撞破,私情泄露,引发各家的仇怨和争执。原本一对天作之合,阴差阳错做下“丑事”被撞破后,闹至公堂之上,相恋之人不但无法厮守,就连名誉也无法保全,这段“意外姻缘”要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是当事人和读者早该预料到的。
孙玉郎和慧娘这一段恋爱关系如何了局,小说中处理得十分有趣。这个将人缠磨得苦楚不已的困境,竟被一位“正直聪明,怜才爱民,断狱如神”⑦的乔太守轻易判明:
乔太守举目看时,玉郎姊弟,果然一般美貌,面庞无二。刘璞却也人物俊秀,慧娘艳丽非常。暗暗欣羡道:“好两对青年儿女!”心中便有成全之意。⑧
乔太守以简单的“成人之美”之心抗拒了礼法,如此了局看似完美无缺,实际展现的是作者对这个不完美的现实世界的一种暗示和抗拒。
乔太守在“成人之美”之心的驱使下做出的“乱点鸳鸯谱”的决定,体现的是作者对当时社会无法通过正当途径追求“自由恋爱”的无奈。
每一个时代,人们对美好姻缘的向往都是极为强烈的,它是人性本质的冲动。但现实往往极度残酷,终身大事是长辈或掌权者的一时兴起或利益工具,至少也是一种“自作主张”的行为,在专制的社会政治背景下,“婚姻家庭制度发展到明朝,由于自宋代理学思想的统治,其教条化的程度较之前代有增无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主要方式的聘娶婚制几乎是历代婚姻成立的唯一合法方式,明朝亦不例外。因此有情男女无法终成眷属的案例比比皆存”⑨。这种关乎个人幸福的困境不禁激发了许多作家的幻想:如何才能冲破这种枷锁?如何才能逃离不由自主的婚姻关系?如何才能找到最合适自己的那个人?如何才能拯救一对璧人的擦肩而过,成就他们的良辰美景?
在元明杂剧、传奇和小说中,青年男女渴望自由恋爱,勇敢地冲破传统社会观念的桎梏,这样的题材屡见不鲜。作家们给才子佳人创设了一个幽会的机会以后,还要费尽心机地为他们的美好恋情找寻出口。因为能冲破的是一时的约束,无法冲破的是天长日久的舆论考验。对此,作家们做过各种不同的尝试。王实甫在《西厢记》中,用崔母之“信”、张生之“情”为莺莺和张生的恋爱画上圆满句号;汤显祖的《牡丹亭》更试图通过将“情”归于命定来对抗整个传统礼法。当一切努力用尽,或许十分偶然地能得到一个完满结局,却总是差强人意,因为这样的设定总是一步不慎,满盘皆输。作家做的种种努力最终只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在现实中得到这样美好爱情和完满结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在这篇《乔太守乱点鸳鸯谱》里,我们也能看到相似的困境,作者仿佛试图探讨这样一个问题:在这种不自由的社会里,如何让“天造之合”的二人突破重重阻碍相遇,如何让他们自由地遇见,自由地爱恋,最终还能够受到家人的祝福和社会的认可。不难感受到,在作者心中,这样的爱情和婚姻极其珍贵。于是或许是抱着一种“成人之美”的心态,作者用精心构思的严谨结构和矛盾冲突帮助一对璧人相遇,为他们的爱情提供种种便利。但是在面对现实以后,作者的处理方式相比以上两位剧作家又略显粗糙:没有伶牙俐齿的小红娘向大家长陈言利害,没有着力渲染男女主人公的坚贞专一,更没有杜丽娘“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死生追寻。出人意料的,一切都交由太守做主,已订下的婚约可以更改,未订下的姻缘可以现场牵成,私自结成的夫妇立成正果,前番丢过的丑、闹过的气都不再提。小说精心铺垫的一系列人物关系、情节冲突,在乔太守审案这一节里仿佛被全部归零,所有恩怨、是非、情爱、约定都在一纸判决中达到和谐,这样的完美结局使人大为快慰,却不免狐疑:世上当真有如此轻巧之事吗?结论自然是否定的,然而唯其可能性太低,才使六个青年男女的终身幸福维系于一个“说不准”,维系于一个奇迹,维系于遇见一个“乱”断案的“糊涂”太守。细细思之,才发现对大团圆的追求背后是深深的无奈。
乔太守断案这一过程被作者评以“乱”字,他明明白白地告诉读者,他笔下的乔太守就是在胡乱判案,这种坦率的态度更像是一种无奈已极的宣言:若无乱判,何来三对团圆。作者放弃所有为这对璧人辩护和找寻出路的尝试,省去一切经其他作者检验无效的途径,只让一个人(小说中为乔太守)具有彻底解决问题的权利,且这一人用寻常的思路和方法绝对无法达成作者和世人的愿望。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乱”字才能解决困境,只有“胡乱”判案才能成全一对佳偶。
这样看似仓促的结束仿佛更有力度,结局似喜实悲,透过一个看似皆大欢喜的结局传达出一种由荒谬而引发的悲剧之感。当作者不再致力于从整个伦理道德、整个社会礼法的关系网络中为一段想要成就的爱情和婚姻寻找支撑,寻找同现实和解的可能,这样的“现实”显然具有更强的悲剧意味。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 冯梦龙:《醒世恒言(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22页,第425页,第444页,第444页,第461页,第462页,第476页,第479页。
⑨ 孙勤立:《〈三言〉中的两性关系探究》,山东师范大学2012年硕士论文,第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