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臻[天津职业技术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222]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J.M.库切的作品,一贯以思想的开放性和多元化而著称。在库切风格多变的作品中,广泛地呈现了对殖民地文化冲突、性别平等、动物权利和自然生态等众多社会问题的讨论,具有不同哲学观点、文化立场和身份的角色们彼此平等对话,激烈辩论,主人公常表现出质疑和解构主流话语的深刻思维,同时具有自我批判和怀疑精神,而辩论的结果则没有定论。这种写作特点使研究者可以从多角度解读其作品,也使人对作者复杂的思想和心理倾向感到迷惑。
作家的思想意识与其生活环境和个性气质有密切联系,从库切早年的生长环境和经历等方面,可以探究其心理的基本特征。此前研究者的关注点,主要围绕着库切的族裔身份在南非所受的歧视,以及成年后旅居西方的海外流散身份造成的文化创伤,由此解读作家同情边缘弱势者、渴望多元共生的精神追求及其生态性特征,而专门对库切少年生活进行详细探讨的论文很少。笔者认为上述研究普遍忽视了库切独特的家庭环境,对他早年经历的解读偏于概念化,本文力图对库切在家庭中受到的文化心理影响做细致分析,对其高度个性化的思想意识的源头做出更清晰的解读。
少年时代是人性格形成的关键时期。文学艺术家在早年体验过的情绪记忆,会在无形之中渗透到他们终生的创作活动中,显示出他们的创作风格和作品的个性特色。①库切早期生活经历的许多重要片段反映在他的自传体小说《男孩》和《青春》中。固然自传体小说通常不被直接视为完全的事实,库切的作品也常表现出自我解构的倾向,但正如高文惠在《库切的自传观和自传写作》中所做的分析,库切的两部自传小说带有精神分析的特点,其主要的目的就是揭示自我的真相,在自传中他努力追求着对精神经历的真实表达。②所以,库切自传体小说作品即使在局部细节上与库切的实际生活不完全吻合,也不影响其作为对库切早年生活整体轨迹的纪录文献的价值,尤其在库切思想经历的阐释方面应该具有较高的参考价值。
库切自传体作品反映出他自幼感觉敏锐、性格独立,而成分混杂的布尔人家庭环境,使他清楚地感受到不同来源的文化和思想产生的碰撞以及不同族群之间的隔阂所带来的压抑感,对他早年思想感情的生成具有深刻影响,但国内研究者并未对此给予足够的注意。事实上,库切家庭的国族背景之复杂,在国内的部分文献中一度造成信息的模糊不清。如2008年何兴华《论J.M.库切的生态思想》中谈到库切的父母分别是德国人和英国人;③互联网上百度百科的词条也称库切“兼具英国和德国背景”④;更多的学术论文对此语焉不详,常以“南非白人作家”作为身份介绍而一笔带过。直到2017年,新出版的《库切传》才做出清楚的说明:库切的父亲是17世纪荷兰移民后裔,家族中有过苏格兰亲属,而其母亲是较晚近的德国移民后裔,家族中有波兰血统,前辈有美国生活经历。⑤库切父亲起初的工作是政府职员,临时兼职律师,后因不满种族隔离政策去职,自谋过多种职业,而母亲做过教师。⑥以上描述在很高程度上与《男孩》中关于父亲和母亲家族历史以及两者思想和习俗的差异的描述相互印证,比较可信。
库切父亲的家族已经数代定居非洲,初时以耕种为业,是比较典型的布尔人(Boer在其族群语言中即农夫之意)。从《男孩》的描述来看,其家族成员虽已逐步迁居城镇,但仍时常聚集于自家的农场休闲狩猎,追忆早年耕地驾车经营农场的祖父。⑦从圣诞节家宴的描述可以看出,家族中保持着一些旧式的男尊女卑和主仆等级观念。而库切的母亲的家族定居南非时间较短,显然保留有更多的欧洲传统。《男孩》中,与父亲的相册里充满了土黄色的非洲印象不同,母亲的相册中展示出婚前的“西维多利亚田园诗”般的生活。⑧她曾游历欧洲多国,即使身在南非的农场,她喜欢的仍是高尔夫球、网球等欧洲运动。婚后沉闷的主妇生活使她十分压抑,她心中怀念英格兰的前男友;她钟爱的宠物狗则是一条德国牧羊犬;她还想再到苏格兰去看欧石楠和蓝铃花。⑨这种欧洲意识的思想背景赋予了她比较开阔的眼界,以及追求自由与平等的人文主义精神,也导致她与丈夫的矛盾。父亲按家族传统,希望妻子安分守己地当主妇,循规蹈矩地生活,试图打击她摆脱家务束缚的理想,而父亲家族对于母亲不尊崇丈夫的做法颇为不满,所以在父亲家族的聚会里母亲总会被作为异己而受到冷遇。⑩
父母之间的冲突对儿童心灵的冲击可想而知。《男孩》 中,“他”在面对父母的争执时,经常为选择自己的立场而陷入矛盾和苦恼。他既不希望看到母亲被父亲的守旧观念所压制,又害怕看到母亲真的突破家庭的束缚而我行我素。他对母亲的情结很复杂,一方面他高度重视自己的独立性,决心不被母亲的爱淹没:“他看得出,母亲对他的逐渐疏离感到痛苦。可他还是决定横下心来只硬不软。”⑪另一方面他内心又十分清楚:“他不能想象她死去。她是他生命中的最坚实的东西。她是他脚下的基石。没有她,他就失去了一切。”⑫
以上的表述说明少年库切与母亲的情感纽带之深,而他珍视自由和独立并勇于抗争的精神,正是源于母亲的榜样以及母亲的基因遗传。库切自幼对欧洲文明的向往,也是从目睹母亲的言行和相册开始的。相比之下,他与父亲的感情要逊色不少。父亲大半生的经历卑微而平淡,他的生活方式呆板,他对妻子的压制使孩子感到痛苦,在家庭中他多数时间只是个按照僵化的模式出现的符号而已,很少给库切带来激励、温情和快乐。库切与父亲一起的愉快回忆,似乎只集中于在农场中狩猎的经历,当然这一经历在库切的精神生活中也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因为农场是唯一使他感到有“归属感”的地方。总体上看,库切继承了母亲的自由主义精神,却又因此与母亲产生了一定的隔阂与对抗;他对父亲深感失望并有意从情感上抵触他,但又必须随父亲去获取某些重要的生活体验,这势必对少年库切的自我认知造成一定程度的困惑甚至撕裂感,使他不得不有意识地变换不同角度来思考和看待人和事物,这是少年库切在培养独立精神的同时也发展了高度的怀疑和自省精神的心理基础。
父母的争论不止涉及家事,库切对社会冲突的了解也是从家人的谈论中开始的。由于家族背景和经历的不同,父亲一味批评德国人,母亲则声称德国人是最优秀的,只是希特勒害了他们。父亲对犹太人颇有好感,并受雇于犹太工厂主,而母亲及其家族都贬低犹太人,因为犹太人用欺诈的手段收购了他们家族的农场。类似的争论在《男孩》中多次出现。这种跨越历史与当代,涉及政治、文化与经济活动,又联系到民族集体记忆和个人实际经历的讨论,对少年库切无疑具有开阔眼界和思路的作用,“他喜欢听父母和诺曼一起争论政治问题。喜欢那种富于激情的热烈气氛,喜欢听他们毫无顾忌地谈论那些事情”⑬。来自截然不同的视角、立场和逻辑的广泛碰撞,想必可以使库切获得关于对话与狂欢式的言语的初始印象。这种“毫无顾忌地谈论”的情形,后来出现在了《科斯特洛:八堂课》等作品中。
按照《男孩》的描述,尽管父母的语言和文化修养颇有差距,他们还是在教育方面意见一致:让库切以英语为母语,在家中只说英语。父母并无英国血统,他们对英国和英语的态度,既与某些家族成员带来的欧美文化元素有关,更与英国作为南非宗主国的历史有关。
南非殖民地原本为荷兰属地,布尔人作为17世纪殖民者后裔,自比为《圣经·旧约》记载的希伯来人,即“上帝选民”,逐渐形成了区别于母国荷兰的语言和文化,他们自称为阿非利堪人(Afrikaans,意为非洲居住者),已经具有独立的民族和文化认同感。后英国在19世纪初侵入,吞并该地,布尔人受到了英国殖民者的压制和排挤,感受到了被殖民和被边缘化的苦楚。布尔人曾大举迁徙,离开英国统治中心区域,并为保持领地独立与英国进行长期的战争,但最终放弃了独立,以获得自治属地地位的条件向英国妥协。⑭布尔人的后裔,像许多被殖民民族一样,不得不面对一部尴尬的历史:他们对入侵的英国人及其文化怀有敌意,但又不得不承认英国人的政治经济制度和人文主义思想更符合世界文明进步的潮流。同时,布尔人的后裔又不同于被殖民的原住民,布尔人的文化并非植根于非洲,既没有本土文化的厚重历史,又不如后来的英国文化般接近现代欧洲的文明,就历史记忆而论,英国人对布尔人的战争和集中营圈禁,并不比布尔人对原住民的殖民压迫和种族战争更加残酷,布尔人的尴尬身份导致他们对英国行为的批评将不可避免地陷入逻辑困境。因此,布尔人面临的文化身份选择困境,并不只是被迫选择放弃本族文化而接受宗主国强势文化的屈辱,还不得不面对较为彻底的自我批判和否定。
英国文化的影响深入人心。到20世纪中期,南非获得独立,阿非利堪人(即布尔人)主导的国民党执政后大肆推行种族歧视和隔离政策,此事不仅受到全世界抨击,就连那些已经饱受欧洲文化熏陶的阿非利堪人也不能接受。库切的父亲就是如此,这使得他的家庭更加转向接受英国文化。从《男孩》中可以看到,因为父母有意识地隐去家庭的阿非利堪人背景,少年的主人公对英裔白人的高雅俊美倾慕不已,对身边的阿非利堪人的粗鄙庸俗不屑一顾,他认为如果生活在一群阿非利堪人中间,他们会“毁了他的心灵”⑮。由此可见库切当时的家庭氛围是对阿非利堪身份的排斥和对英国文化的推崇,以及对社会阶层和种族问题的复杂而矛盾的思想。母亲的欧洲意识在这里再次发挥了引导的作用,在谈论英布战争时,她有意向他转述了布尔军人祸害百姓而英国军队作风优良的故事。⑯这似乎并非一个布尔人家族理应持有的立场。诸如此类的引导足以解释库切早年对英国的积极态度,同时也潜在地加深了他对自身文化归属的迷茫。
当然,与生俱来的文化痕迹也不可能如愿地完全消失,库切母亲对各色人种所持的观念呈现出两面性。一方面,她鄙夷那些冒充是白人的混血人种,显示出种族优越观念的残留;另一方面,她又不时称赞这些混血人种的劳动本领,并以此批评那些华而不实的白人。她一方面希望儿子进入医生或律师等代表着知识、修养和上流社会的行业,一方面又对现有的南非白人上流社会的所作所为多有微词。这种左右摇摆的表达使库切感到困惑,他与母亲争辩并指出其自相矛盾之处,母亲听了反而感到满意,她乐于看到儿子的独立思考和辩论才能。这从侧面印证了母亲在促成库切的多元化和开放式思维方面所起的积极作用,从她的身上库切开始意识到人可以同时拥有许多“自相抵牾的信念”。⑰在库切后来的作品中,这种心怀多重视角、不断与自己辩论的人物形象比比皆是。
对库切而言,家庭氛围已经让他清楚地了解了种族矛盾问题,学校生活则印证了问题的广泛存在:“这儿生活着白人、混血种人和土著人,其中土著地位最低,最易受人嘲弄。”⑱他也从小就开始对这些问题做理性分析,例如“没有什么道理排斥混血种人。南非混血种人是简·里贝克和霍屯督人结合而来,白人是他们的祖先。”⑲尽管这样的思考还相对简单,却已流露出对社会主流的权力话语进行质疑和解构的端倪。而他自己文化身份的定位则始终是一个模糊的痛楚,他向往象征品味的英国文化,但不能去上等的学校,他的家庭本无宗教倾向,但在学校里为躲避不同种族和教派之间的敌意,他只得伪装自己的口音、出身和信仰,感受着被边缘化的压力和屈辱。随着年龄和学识的增长,内心的理性和良知与现实的阴暗和暴力之间的矛盾使他越来越感到压抑,这种情形后来在《铁器时代》等作品中得到直接的表现。按照自传小说《青春》的描述,青年库切刚一毕业就去了伦敦,企图将充满矛盾的过去留在南非,却发现自己仍然不能完全融入看似开明和多元的英国文化之中。文化归属的彻底失败使得库切更深刻地认识到任何国族的文化立场所不可避免的局限性,促使他放弃对英国的追求而成为世界公民。最终,作为没有固定文化身份的人,一个在任何地方都无根的他者,库切成为了一个漂泊的流散作家,但这种流散状态也使他从自身“他者”地位出发,创作出独具特色的作品。⑳
对库切的早期经历,冯志红在《生态批评视角下的库切小说》中论述称:
(英国的)这种侵略不仅仅是政治经济上的,还有精神文化层面的侵略。而当地人就面临一个文化身份的选择问题,到底是放弃本来的文化服从更强势的文化还是皈依本心。对生存在这种环境中的库切来说,要想确定自己的文化身份显然颇为困难……从本民族文化进入另一种文化,尤其放弃本民族弱势文化而认同强势文化时,对他的心灵产生了强烈的思想震荡和巨大的精神磨难,导致文化身份认同的焦虑感和困惑感。㉑
库切在文化身份认同方面的焦虑感和困惑感确实存在,但应该注意的一点是,在家庭的影响下,他对本族的阿非利堪文化原本就没有足够的认同感,他少年和青年时代面对的主要矛盾,是他被父母,尤其是母亲所灌输的欧洲文化观念与自己的阿非利堪人的种族出身的错位。由于父母本身在种族和文化观念方面具有很大的混杂和矛盾性,使得他从幼年自我意识开始萌发的时候就难以建立起任何归属感,他对本族和外来的文化都没有实在的情感纽带。他的痛苦主要是长期刻意抹去自己身上残留的种族遗迹、试图融入英国文化而不可得的迷惘、失落和挫折感,而不是被迫选择割裂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厚重的民族文化的疼痛感,以及伴生的愤怒甚至仇恨心理,这是他与一部分原住民作家和流散作家之间的区别,也正是这一特点使得他获得了一种相对超然的地位,这是他后来虽然努力解构一切中心主义而为边缘的弱者发出平等的呼声,但在面对种族和文化问题时能够始终保持冷静的多维的理性分析,而很少表现出炽热的情感和文化立场倾向性的重要原因之一。这种客观性一度使他陷于争议,例如《耻》对黑人和白人分别进行了比较冷静的批判,引起持激进种族立场的黑人的反感,一度降低了库切在南非国内作为进步作家的声誉。反对者认为《耻》对已废除种族隔离的新南非仍存在种族仇恨的揭露,会妨碍国家重建并引起国外的误解。激愤的抗议成为促使库切离开南非的原因之一。㉒关于这种现象,蔡圣勤认为,作为前殖民地的帝国流散知识分子,库切的作品在反帝反殖民的主题方面与左翼作家一致,而他对殖民者自身的关注以及超越阶级和宗派的立场又具有右翼特点,因而将他定义为右翼后殖民理论的代表。㉓而笔者认为,这种特点的生成的确与社会环境压力下的“夹缝人”的文化身份有着重要联系,但就库切个人而言,他能够形成这种超越性的思维和情感方式,在更大程度上应该归因于独特的家庭环境的影响。
总而言之,家庭的特殊背景是影响少年库切成长过程的核心因素,来源混杂且充满矛盾对立的家庭文化输入,对库切的思维和情感方式产生了本质的影响,并直接决定了他在青少年时代看待和应对社会矛盾的基本立场。特殊的家庭环境使库切长期处于无归属感的孤独、忧郁和自我怀疑的状态中,但同时也赋予了他质疑和抵制一切权力话语,同情弱势群体和个体,追求平等与自由的情感倾向,并造就了他的冷静的开放式思维和多元化的文化视野,为他探索人性真相和表现多元共生的世界的艺术之路,奠定了心理基础。在探讨库切的创作心理的特征时,这种心理基础应该首先得到关注。
① 鲁枢元:《文学与心理学》,学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29页。
② 高文惠:《库切的自传观和自传写作》,蔡圣勤、谢艳明编:《库切研究与后殖民文学》,武汉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8—120页。
③ 何兴华:《论J.M.库切的生态思想》,青岛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
④ 百度百科词条: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https://baike.baidu.com/item/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5677836?fr=al addin&fromid=4701012&fromtitle=库切,2018年 6月 5日。
⑤ 〔南非〕J.C.坎尼米耶:《库切传》,王敬慧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18—27页。
⑥ Dominic Head, 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J.M.Coetze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1–2.
⑦⑧⑨⑩⑪⑫⑬⑮⑯⑰⑱⑲〔南非〕库切著,文敏译:《男孩》,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87页,第50页,第42页,第85页,第36页,第37页,第46页,第134页,第70页,第39页,第69页,第65页。
⑭ 郑家馨:《南非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97—205页。
⑳ 姜水娥:《流散的他者》,广西师范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
㉑ 冯志红:《生态视角下的库切小说》,河南大学2010年硕士学位论文。
㉒ 杨海燕:《〈耻〉的后殖民主题及其叙事策略解读》,上海师范大学2007年硕士学位论文。
㉓ 蔡圣勤:《孤岛意识:帝国流散群知识分子的书写状况》,华中师范大学2008年博士学位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