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任[南京师范大学,南京 210023]
音乐中的“复调”指两段及两段以上相互对等的声部同时进行,它们既各自独立又和谐统一,彼此形成和声关系,以对位法为最主要创作技法。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将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艺术思维类型定义为复调型,即“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①。早有学者窥探到了鲁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间的隐秘联系,严家炎更是在20世纪初便发表了《复调小说 :鲁迅的突出贡献》(《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年第3期)一文,全面分析了鲁迅小说中的复调性,由此开启了学术界对鲁迅复调小说的研究热情。然而,纵观近年来的研究成果,学者多将目光聚焦于《狂人日记》《头发的故事》《伤逝》《在酒楼上》《孤独者》等第一人称独白小说,事实上,以第三人称视角叙述的小说《幸福的家庭》同样有着明显的复调特征,这主要表现在文本内部的多重对话以及轻松与沉闷的二重奏这两个方面。
在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复调性时,巴赫金提出了著名的对话理论,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是全面对话性的小说”②,普遍存在外在形式上公开进行的“大型对话”与主人公们内在的“微型对话”。《幸福的家庭》中同样存在着多重对话关系,这些对话相互交错、呼应,而各个层面内部的两种声音又不断交锋、碰撞,共同铸就了这一小说的复调特征,并将更为复杂的社会面影统摄其中。
对所谓的“幸福家庭”的幻想是全文的主体部分,主人公在脑海中构筑出一个“空中楼阁”式的家庭——夫妇二人家境优渥、从小生长在幸福里、同受过高等教育、爱读王尔德《理想之良人》……而与此构成戏谑式的对位的则是“他”本人拮据而又惨淡的现实生活——妻子为木柴的价格与分量斤斤计较,而他本人不得不通过“硬做”文章来维持生计,甚至连一本《理想之良人》都买不起……因而文中便形成了幻想与现实这两种互相对等的声音。
为了强化这种对等性,鲁迅在结构安排上更是独具匠心,一方面,主人公对午餐、房屋等具体细节的美好幻想总是由对现实的不满而触发,幻想与现实之间一一对位、步步紧跟,由此将全然异质的二者紧密地勾连在一起,构成了明晰的对话式的对立;另一方面,他将现实具象化为“不行不行,那不行!二十五斤!”③“劈柴”“拍!”等外在的干扰音,不停地打断着主人公的幻想之曲,而这些尖锐刺耳的杂音更是深深镂刻在他的脑皮质上,“什么‘二十五斤’?不管他” “五五二十五,三五……不管他”等意识不断地闪回、跳跃、相互勾连,于形式层面为小说注入了节奏性与律动感,另外,这些声音又作为一种象征物,寓意着现实命运的不可逃脱。
如果说主人公的现实境遇作为一种外在显露的事实与其幻想中的幸福家庭之间构成了一组显在的“形诸布局的大型对话” ,那么,在主人公的幻想内部,实则也进行着个人与世俗趣味的“微型对话”④。这一小说虽不同于《伤逝》《在酒楼上》等纯粹的独白型文本,但是,在第三人称总的视角下,以“他”为主语而展开的情节甚少,基本都以主人公的内心独白贯穿全篇,从而使得思想内部的“自白性对话”得以实现。
具体观之,世俗趣味在很大程度上规约着主人公对幸福家庭的想象,它们并不作为一种外部的声音存在,而是嵌入到主人公的意识深层,内化为他的内心声音:在决定“硬做”文章的初始,主人公便迎合着当时青年所关心的问题,选择“恋爱,婚姻,家庭之类”为自己的创作题材;在以西洋文明为本位的彼时,他便假定这对夫妇为西洋留学生、私下用英文交流,午餐选用中国菜竟也是因为“西洋人说,中国菜最进步,最好吃,最合于卫生”…… 不难发现,虽然社会潮流在文中并不存在具体的对应物,与个人的意识之间无法构成“一问一答”式的对话关系,但主人公的幻想常常作为一种公开声音来回应世俗风尚的隐蔽对语,因而即便没有直观的书写,仅通过这样一组亦步亦趋式的对答,在俏皮反讽的话语氛围中便可将当时社会的整体风貌展露无遗。
基于上文的分析,主人公所幻想内容的天马行空与对世俗趣味的趋之若鹜很容易令读者将其定义为愚昧的空想者,然而,在对形象的塑造上鲁迅并未止步于此,他又编织入一层主人公自我与自我的对白,使得这一人物在滑稽之外,又透出无尽的苦涩来。
通过文末的回忆性文字我们得以知晓,主人公曾经也是一名意在反抗传统的觉醒者,同时,他又是一位有着艺术追求的文学青年。他开篇便道出了自己理想当中的写作——“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阳的光一样,从无量的光源中涌出来……”他进而自省——“而我,……这算是什么?”在现实的威逼下,他不得不靠“硬做”文章“捞几文稿费维持生活”,而之所以处处迎合着世俗的眼光,也是出于安全、稳妥起见,一面是身为知识分子的艺术理想,一面又是拮据惨淡的生活困境,断断续续的省略号、“然而”“否则”“恐怕”等词语道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挣扎。首段段末的“自暴自弃”一词更是意味深长,它生动地刻画出了时代青年由自我分裂走向自我妥协的精神历程。鲁迅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能“显示出灵魂的深”⑤,善恶并举、“污秽”与“光耀”并存,同样,他在此处安排这样一组自我对话,使得小说人物自身的分裂得到了进一步凸显,从而勾画出主人公更为丰满的“全灵魂”。
正是这一系列或呼应或对立的对话式书写,将全文连接成一个平衡而又紧密的整体。就前两组对话而言,个人幻想与社会现实之间形成了一股戏谑性的张力,在对“幻想”这一行为本身进行反讽与解构的同时,“现实”的黑暗本质也不断地得到暴露与彰显,而主人公精神内部的矛盾对白实际上同样有着“现实”的隐形在场,与前两者共同揭露了现实的残酷与丑恶,由此,带来众声喧哗又和谐共鸣的艺术效果。
小说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副标题——“拟许钦文”,这一文章实为许钦文1923年因上海《妇女杂志》刊出“我之理想配偶”征文启事而写成的讽刺小说《理想的伴侣》的拟作,许钦文在其回忆文章中道出,鲁迅“所谓拟,就是也用了反激的方式”⑥,拟“轻松的讽刺笔调”⑦,而鲁迅本人又在小说篇末的附记中坦言“只是到末后,又似乎渐渐的出了轨,因为过于沉闷些”。毫无疑问,在这一小说中“轻松”的反讽显而易见,而“沉闷”的旋律如何在场?并且,又为何会出现这两种截然异质的基调?
许钦文撰写《理想的伴侣》的目的即在于奚落那些不切实际、庸俗可鄙的空想者,他以轻松的讥讽笔调极尽戏谑之能事,鲁迅同样以“滑稽”始——妻子与商贩的讨价还价、书架旁垒起的白菜堆、床下躺着的稻草绳……这些现实的真实状况不断地消解着主人公乌托邦式的幻想,在二者的比对中造成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然而鲁迅并未止步于轻快的调笑,对客观现实的深入洞察与精深思考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去力图探究事物的内在生成原因,于是,鲁迅的目光便由人物个体延伸至整个社会,他巧妙地让“现实”随着对话的推进不断地暴露自身,他一面讽刺着主人公白日做梦、耽于幻想,一面又不断将其背后的辛酸与无奈推至幕前,嘲讽的语调缠绕上悲悯的情绪,笔触便不得不变得沉重起来,因而在文本显在的“轻松”之下实则包裹着潜在的“沉闷”。
首先,就“硬做”文章这一行为而言,曾有学者认为鲁迅意借此讽刺这类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拼命为现实涂脂抹粉,以便在一个宣扬资产阶级观点的《幸福月报》的润笔中分得一杯残羹”⑧。事实上鲁迅对这一行为并不持否定态度,他本人曾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说:“可省的处所,我决不硬添,做不出的时候,我也决不硬做,但这是因为我那时别有收入,不靠卖文为活的缘故,不能作为通例的。”⑨论及这一小说,从主人公对待“绿格纸”的态度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他内心深处的自省意识。“绿格纸”最初是作为承载幻想的文稿,之后却被用作演算纸,直至最后被当作废纸而丢弃,自始至终他从未真正地沉溺于幻想。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切都只是虚妄,“硬做文章”则是迫不得已的选择,这其实蕴藏着鲁迅对特定时代下知识分子生存困境的关切与同情。其次,文中对于“幸福的家庭”地点的选择这一细节常常为评论者所称道,一方面,作者意在嘲弄这一切的幻想全部都构筑在一个并不存在的A地之上,进一步加深了荒诞之感;另一方面,主人公将北京、江苏、浙江、福建、河南、上海、天津等地一一否定,偌大的国土竟无“幸福”的安放之地,这对现实而言是何等的讽刺?到文末,轻松的调侃已荡然无存,唯余浓烈的悲凉气氛,主人公心平气和地坐着,“接着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的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这正象征着现实的无情嘲讽,又与前文乌托邦式的A地构成对应,“幸福”的虚妄在读者的心灵投上一层拂不去的阴影,令人哀婉、叹息。这一小说完稿于1924年2月18日,时值以反帝反封建为主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正如小说中所道出的,军阀混战、时局动荡,举国上下充斥着刀枪与炮火。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人民不可能拥有真正的幸福,而怀揣着纯文学理想的知识分子也绝无实现艺术追求的可能。鲁迅正是借对耽于幻想的青年的讽刺来揭露那样一个混乱、昏暗的现实社会,而唯有积极投身革命,将笔杆化为利刃,冲破社会的层层雾霭,“幸福”才得以真正立足,他们的后代也才得以摆脱“五五二十五,九九八十一”式循环、轮回的悲剧命运。在这一层面上,又回应了《狂人日记》中“救救孩子”的呼唤。
鲁迅毕生都活在自我的分裂与冲突当中,希望与绝望、“爱人”与“憎人”、“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他用复杂的、矛盾的、悖论式的方式把握了复杂的、矛盾的、悖论的世界,达到了极其深刻的境地”⑩。《幸福的家庭》这一小说虽未得到类似于《阿Q正传》《祝福》《伤逝》《故乡》等篇目那么多的关注度,但是鲁迅潜在的精神气质却是一以贯之的,我们从中同样能明显读出他内心深处的复杂情感以及他对于社会的深刻认知。他对于耽于幻想的青年兼怀讽刺与同情之心,一方面对他沉迷幻想、不思革命的麻木深感痛心;另一方面,他又深刻地认识到主人公的妥协与落拓并不是他个人造成的结果,其背后实则潜伏着一个面目狰狞的现实巨兽。这种“爱憎不相离,不但不相离而且相争”⑪的双重情感赋予了文本“轻松”与“沉闷”并存的复调特征,反差极大的旋律在文中相互交锋、碰撞,两相对照,“沉闷”的曲调更于二者的和鸣中脱颖而出,酿出无尽的悲凉之感。这不仅是人物个人的悲剧,更奏响了整个时代的挽歌。
幻想与现实、世俗与个人,以及自我内部的多重对话体现了文本内容层面众声喧哗的复调特征,而轻松与沉闷这两条旋律的互鸣则体现了小说内部情感及鲁迅思想的复杂性,多种声音、多条旋律交融、并织,使得这一以个人意识为主要内容的小说,其表现的力度、深度与广度得到大大的加强,切中时代的命脉,最终合奏为一曲“笑中含泪”的灵魂之歌。
①②④ 〔苏联〕巴赫金: 《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巴赫金全集》第5卷,白春仁、顾亚铃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第359页,第359页。
③ 鲁迅:《彷徨·幸福的家庭》,《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6页。
⑤ 鲁迅:《集外集·〈穷人〉小引》,《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04页。
⑥⑦ 许钦文:《祝福书(一)》,《在老虎尾巴的鲁迅先生·许钦文忆鲁迅全编》,上海文化出版社2007年版,第23页,第183页。
⑧ 曾华鹏、范伯群:《论〈幸福的家庭〉——鲁迅小说研究之一》,《扬州师院学报》1986年第3期。
⑨ 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14页。
⑩ 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2页。
⑪ 鲁迅:《〈幸福〉译者附记·译文序跋集》,《鲁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