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诚斌
一线放料
一年四季任何一天,走进城市郊外月形山脚下偌大的厂区,迎面袭来的都是破败的荒凉。一具老国企的遗骸,在岁月中风干。
桂树、樟树和广玉兰,最先被人挖走,继而拆卸了可以卖钱的钢筋、铜丝。剩下的物资,如果让自然去降解,那需要数百年,甚至千年的时间。
毕竟不是偏远之处,土地的价值日益凸显。有人瞄上了这荒凉闲置的地皮,用非常便宜的价格征收下来,变成二手车交易市场。荒凉瞬间消失,竟然比当年辉煌的消失,让人们议论得更多,叹息得更多。辉煌是慢慢消失的,以至于宣布破产,有如一个老人的寿终正寝,没有引起多少悲痛,而当时大家更加关注与纠缠不休的是身份的“置换”——下岗之后的生存问题。
那时,我一想起工作过10多年的国有企业,总被一些机械与岗位的印象符号萦绕着,例如磨机、提升机、选粉机、绞刀、磨头、磨尾、配料房、维修室、化验室等。
我最先的工种是磨头放料工。岗位上有一条条横七竖八、高低交错的皮带运输机,黄土灰、石子灰、煤灰、铁粉灰、石膏灰、矿渣灰,在这里源源不断的腾起,弥漫,笼罩,相互纠合不散,几十只电灯也穿不透浓密的灰雾,放料工奔跑往来就像在前线冲锋陷阵。我们被称作“一线工人”,就像被赋予了战士一样的角色定位和牺牲精神。
上班穿着劳动布工作服,头上戴着有檐帽,再加上防尘帽,脸上套着猪嘴形的厚厚的纱布口罩。如此“武装”也不能完全防尘,下班后一个个面目全非。岗位一角小小的休息室拥挤七八个人,在放料的间隙于此喘会儿气,喝一些水。要是机械检修,或者水泥滞销,休息室里要么是男女不分地躺在一起呼呼大睡,要么充斥着老少咸宜的荤素夹杂的段子。
磨头放物料,最怕皮带跑偏。跑偏的皮带会使物料散落到地上。交班前清扫落在地上的物料,特别麻烦,需要将身体趴到地上,才能把最远距离的物料掏出来放到皮带上,稍不注意就会撞得头破血流。曾有个年轻工人,在横跨正在运行的皮带时,脚下一滑,皮带与皮带钢架夹住了他一条腿。最终,命保住了,腿没了。
皮带跑偏,需要维修工来校正。维修工态度不好,或者技术不行,放料工会被气哭。临下班了,皮带跑偏,物料成堆地落下,那简直让人崩溃。
配料梦魇
庆幸的是,我很快被调到了电子配料控制室。这是个技术活,需要智商高的人干。因电子设备娇贵,控制室不能有灰尘,室温也不能过高或过低。于是我们跟着设备享受起装有空调的好环境。我能干上这个被人羡慕的工作,有前因。我向厂工会投稿,在广播中播了,为车间争了光,并且我参加本车间团支部征文获了奖,脱颖而出,被车间领导看作聪明青年。
一天,主任笑呵呵地通知我去参加电子配料培训学习,地点在另一个城市,那个城市有座山因歐阳修而特别出名,以至于我为有机会既能学习又能游山玩水而感激涕零。一个星期的培训过后,我摇身一变,从烽火狼烟的磨头到安静无灰的电子配料室上班,并当上了班长。
在配料岗位,我干了3年,这3年间充满梦魇。个人的梦魇,也是工厂的梦魇。工厂的梦魇,在辉煌背后集体无意识中被淡化、被驱走。个人的梦魇,是实打实的每天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体现在一个个与利益直接挂钩的数据上。通过配比,进入磨机的几种物料,磨成生料灰经化验测量成分含量,结果与输入的指标数据并不能相符。电子秤与电脑对于质量波动大的原料,显得很笨拙,还有气候及空气湿度也影响它们做出相应的配比方案调整。
合格率的高低,常常决定于操作工个人的判断。当产品供不应求,加大产量生产,判断就会接受连续变化的考验。工序流程在遵循高产量指令,必然在某个环节出现不配套而进行机械本身的反抗。磨头将没有烘干或晒干的物料放进配料库,物料在磨机中没有充分锤打的时间和空间而吐出,生料质量数据从化验室报到配料室,调整、更改,常常让我们手足无措。有时消极地“不管它”,反而质量却达标了。于是,配料工更相信运气,而不是技术。
当奖惩措施将梦魇反映在工资上,配料工心理不平衡,对厂领导以权谋私之种种现象的搜集而愤怒其腐败,伴随配料控制判断的屡屡失误,一些煎熬的灵魂开始往一种可怕的方向倾斜与滑落,设法通过跟化验员建立关系来规避罚款风险,或者得到奖金。这种潜规则,很快就成了通则,连车间领导得知后竟然也默认,甚至表扬取得“高合格率”的操作工,以刺激和鼓励其他人大胆效仿和行动,因为车间的效益也与合格率直接挂钩,带班领导的奖金多少也决定于合格率。然而,合格率高不等于质量高这个逆逻辑顽固地存在,工厂的梦魇终有一天会彻底粉碎辉煌。
磨机房重任
我被调到磨机房,是以副段长的职务被予以所谓的“重任”。这里是车间头号苦脏累的岗位,不少人上班不久就开了小差,必须需要副段长顶岗。这也预示着磨机开与停的重大意义,更多的有了一种象征性。如某种原料短缺,为了迎接市里领导慰问必须开启磨机;又如,为了应付检查而必须停下来清扫卫生。
磨机工的安全责任尤其大,主任老是强调磨机的大瓦价值上万元,一定要注意观察,出现异常要将事故消灭在萌芽状态。我的视力不好,站在地上观察不清转动的磨机大瓦是否断油,得爬到钢梯上,凑近着看。在我手上没有烧过大瓦,而别的工段别的班烧过,尤其是上夜班,当班者一打瞌睡,没能及时发现大瓦缺油,它就烧了。工人接班的时候,听说上个班将大瓦烧掉了,就会暗喜,磨机不用开了。维修组的师傅加班加点地抢修也得一两天。若烧得严重,还得去配件厂家买新件,就更需要时间,这样磨机工就闲下来了。当班时间闲下来,有种特别的满足感、舒服感。
磨机工是清一色的年轻小伙子,重体力活儿也只有他们能干。磨机体内贴了一层衬板,磨机转动,钢球砸碎物料,同时也砸衬板使其损耗很大。衬板由十几厘米长的螺杆固定,损伤的衬板发生松动,首先得紧固螺杆。螺杆坏了,得换螺杆。打开磨门,热气迎面冲来,冒着70多度的高温钻进去将螺杆穿过衬板与机体的孔眼,这种称为“铁人”的活儿,我也干过,但没有别人干得多。这让我时时有种对不起同事的惭愧心理,弥补的办法就是请他们吃饭喝酒。
面对工厂破产后呈现的10年荒凉景象,我还能从那高高的厂房和烟囱,想象工作过的磨头、配料室、磨机房等岗位辉煌之后的沉寂,有着日月如梭、沧海桑田的时间感受,好像工厂魂魄不散,对离开它又回望它的人们暗示着什么。到了荒凉也消失之后,我看不到厂房,看不到烟囱,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转过身来走开,它才在记忆中显现当初的轮廓,熟稔于心的厂房布局结构中那点点滴滴美好的与不美好的细节,一个接一个地让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