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有双隐形的翅膀

2018-07-20 10:03朱凌慧
湖南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刘鑫老猫手电筒

朱凌慧

傍晚的时候,我在水池边洗油麦菜,岔路口传来了老猫凄厉的叫声,就像一个小孩冷不丁掉进了水池。我心里咯噔一下,扔下菜篮子,拔腿往外跑。围绕在我脑袋旁边的几只蚊子,也紧紧追随着我的脑袋。有只蚊子在耳边嗡嗡地叫,我不耐烦地拍了一下耳朵,希望能把它打死。等我跑到路口时,只见老猫被倒挂在篱笆上。它的尾巴被拉得很长,和一根被绷紧的绳子一样。它的身子在空中左右晃动着,模糊的液体滴答滴答落在沙土里。我耳朵边的蚊子一下就飞了过去。

我朝前走了几步,这时爸爸也出现了在路口,他也朝着我走近了几步。我问爸爸有没有看见刚刚发生的事情。

他像是没有听见我的声音,隔了一会才连打了几个酒嗝。他东摇西晃着上前拎起老猫的尾巴,接着把鼻子凑近嗅了嗅。他抬起头左看看,右看看,吧唧吧唧嘴说:“还新鲜,要多放点香料。”我看见那几只蚊子迅速地围绕了在爸爸脑袋旁边,就像刚刚围绕在我的脑袋边一样。我想伸出手去拍打,爸爸瞪了我一眼,接着他扔下了老猫往后挪了几步。我把手收了回来,爸爸走进了院子,他四处瞅了瞅,坐在了门槛上。我望了望路口,什么也没有。我疑惑地看着老猫,总感觉有些蹊跷。

我把老猫拎回了院子里,“爸,你真的没有看见是谁?”他先不理我,低着头拨弄裤腿上的细线。我把老猫放在了门前,转身进了屋里,我要去找一把锄头。我拿着锄头出来的时候,爸爸突然说,“可能是刘森。”“他昨天已经说过,今天要下县城。”爸爸又低下了脑袋,继续扯着裤腿上的细线。他今天穿的是那条灰色的工装裤,大概穿了七八年了吧,裤脚被踩烂了很多次,前两天我刚给他补好。

“天都黑了,他回来了。你知道什么。”爸爸低声嘟囔着。

“算了,懒得跟你说。”我把老猫拎了起来,拿着锄头往院子外走。老猫的身上的液体还在滴滴答答地往地上落。我感到有些难过,眼角发酸,仿佛落在地上的液体都是我的眼泪。老猫的年纪已经很大了,细细数来已经十岁了,算得上是一只老年猫。它陪了我八年,就在今天它却死了,是一场意外吗?我不相信。

“天都黑了。”爸爸大声地说。

“我把它埋了,等下就回来。”我继续往前走,头也不回地说道。

“败家玩意。你不吃,我吃啊。”爸爸咒骂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我松了口气,大步朝着菜园子走去。天黑得很快,我手里拎着的老猫毫无生气,我心里感觉堵堵的。不知不觉眼泪又掉了下来,滚烫的眼泪沿着脸颊往下滑,不大一会就被夜风吹凉了。脸上凉飕飕的,连着心里似乎也吹进了夜风,变得凉飕飕的。通向菜园子的路边有几棵松树,风吹过树枝摇摆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在低声嘀咕,带着点愤愤不平的怨念。是不是松树也在为老猫喊冤?

老猫到底是被谁谋杀的,这个问题让我陷入了困境。刘森会谋杀我的老猫,这个说法我一点也不信。爸爸还不如说是老猫自己一头撞死了,我相信的成分或许还多一些。听爸爸讲话就应该同吃栗子一样,先把最外面栗苞除去,再剥了栗子壳,还得去一层毛皮,剩下的才是真正可信的。不过,这话我可不会再当着他的面说一遍。毕竟,上一次的经历留下的经验告诉我千万别这么干。那天的故事是这样的,他喝得有点小醉,回家以后把我挂在房间里的妈妈的照片给摔了,玻璃相框碎了,甚至还把相片也给撕碎了。他信誓旦旦告诉我是老猫撞碎了相框。他脸上写满了同情,可还是没有掩盖住他小小的得意。他的眼睛里像是挂了一串水晶手串,和他送我那串一样。那是在我四五岁的时候,他的竹联厂赚了第一笔钱。我气急了捡起地上的相片指着他说,就是你摔的,你扯了我的相片,就是你。他没有解释也没有争辩,只是看着我,或者说是盯着我,用那种怨恨的眼神。我还在哭,哭得很伤心。他说,说了是老猫就是老猫。我说我不相信他。然后悲剧就发生了,他借着酒劲把屋子里能摔的东西一样不少地给摔了一遍。简直就像灾后现场一般。他拿着一个小圆镜走到我面前,他恶狠狠地说,你照镜子,你不是想看吗,就照镜子啊。现在想起来我仍感觉有些害怕。最后他把镜子也给摔了,摔成了很多小碎片,落在地面亮晶晶的,碎片镜面不时映出了我和爸爸的脸,倒有点像唱大戏的变脸,有的静止,有的变得模糊。从那以后,每每看向地面,我老感觉有很多面孔在看着我。至今我仍然不敢往家里放镜子。

到了菜园子里,我走到了桃树下。我把老猫放在地上,开始用锄头在树底下挖坑,我打算把老猫埋在这里。之所以把老猫埋在这里是因为对面那一片蒲公英。很多年以前的春天,对面那片荒田里突然冒出了一片蒲公英,每年的五月份,天空总是飘满了蒲公英。在我很小的时候,曾听过一个故事,蒲公英因为有一双翅膀,所以它长大了可以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希望我的老猫,也可以在这里慢慢地长上一双翅膀。现在天已经黑了,这一片安静得有些可怕。我把老猫扔进坑里之前,再次抱了抱它,它的毛黏乎乎的,曾经的温暖已经从它的身上消失了。我狠下心把它扔进了泥坑里,用一抔一抔的泥把它盖住了,就像是盖住了一粒种子,明天春天可能就会发芽。是不是每一个生命结束以后,都可以得到新的开始,一切都是崭新的。我希望这个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一切的不美好都可以在新的开始里弥补回来,那是最好不过的结果。可是,哪有那么多的如果,想也想不清楚,那就打住,不想了。我朝着那片蒲公英愣了一会,我脑袋里仿佛装满了蒲公英,它們一直在飞,飞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去。我长吁了一口气,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锄头,走出了菜园子。

在往回走的路上,我遇见了刘森。他从村口骑着摩托车往回走,看见我,他停下车朝我响喇叭。我穿过田埂跑到了水泥路上,我的手背刚被稻叶划开了道口子,隐隐有些疼。我倒吸了一口气,然后笑着问刘森,“刚回来?”

“到我三姑家,下午就回来了。”

“拿到通知书了?”

“天都黑了,你到哪里?拿到了。”

“猫死了,我把它埋了。”

“吃到药了?你爸不是吃猫肉吗?”

“是老猫,被人打死的,是刘鑫抓回来那只。”我看着刘森,一字一句地说。我心里有些烦躁,在他看来老猫是能给爸爸下酒的吗?

“哦——那只猫啊。”刘森像是还在回忆什么,他的手像是随意转动着摩托车的手柄。

我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对他说,“天都黑了,我先回去了。”说完我没有管他的反应,又沿着田埂走回了小路上。我手背上自然多添了几道口子,有点疼。我觉得照常理我应该要哭一会,可是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手背的口子并没有那么痛,所以,我还是省下了些力气并没有哭。

等我到家,爸爸已坐在小椅子上,脑袋垂得很低,滴着口水的嘴巴触到了膝盖。裤腿上膝盖部分已经被他的口水弄湿了一大块,因为他是蜷缩着的,团成一团,就像老猫,或者菜篮子上的一根弯曲的竹篾。这时,我挺想把他抱到床上,让他好好地睡一觉,睡醒以后……我对他没有什么期盼,只是希望别像这些年醒着的时候就行了。如果时光倒退十年,我想我一定会很崇拜爸爸的。那时他还是一个敢于创业的农民,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个风光的人物。我的意思是如果时光永远停留在他三十岁以前的话。我问过他他的工厂为什么会倒闭,他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得轮流转。我跟他说照他的话算他转运要等六十岁以后。他说那就等他转运以后再把我风光嫁出去。这话,让我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我还是有权保持沉默的。爸爸说别看他这些年潦倒,要有长远眼光。这句话,我倒是相信前半句,这些年他确实是潦倒的。我怀疑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潦倒的生活,日复一日喝得醉生梦死,什么也不用想。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想。

我放下菜刀,把菜篮子里的油麦菜拿了出来。我把它们随意团成一把,两只手往不同的方向使劲,然后油麦菜就被撕成了两截。我仔细查看撕得是否整齐,看来今天有些失手,看着凸出的那一截油麦菜,我叹了口气,把它们一股脑地扔回了菜篮里。爸爸不知什么时候站了在厨房门边,厨房的灯有些暗,我只能勉强看清楚爸爸的轮廓。“煮菜了?炸点花生米。”留下这句话,那团黑影就飘走了。于是,厨房就剩下我一个人。这时候,我有点想老猫,以往每次我在厨房,它都会跟着,或者说老猫会蹲在灶孔前,我一直认为它是在陪着我。在我出神的片刻里,锅里的水开了,饭热好了。爸爸给自己倒满了一碗烧酒,他瞥了眼桌上摆着的碗,不满地说道,“又没有肉了?”“昨天晚上不是吃了吗?”爸爸坐在桌子另一旁就着花生米下酒,他不说话,我行使权力沉默着胡乱地往嘴里扒饭。等我把碗筷收拾干净以后,爸爸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没有了老猫的叫声,我感觉四周安静极了。我打着手电出门去院子里,把鸡舍的门给落上了锁。远处的公路上可以看见车打着夜行灯一闪一闪,就像是某颗星星在地面上漂移。小路上也有一颗很小很小的星星,闪着微弱的光,它在朝我飘来。以往这个时候还会登门的,一般是要债的。我慌张地跑进了屋子,把大门反锁住,我把屋里的灯也关上。我站在门里边,手里紧紧握着手电筒。脚步声近了,院子里有人说话的声音传进来。我缩在门边的墙角,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我以为会有敲门的声音响起,但是却安静了下来。

这时,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家里养过的一只狗。那是一只黑色的大狗,它的眼睛非常亮,一看就是很有眼色的主,每次爸爸从外面回来,大狗都会屁颠屁颠地往爸爸跟前凑。我喜欢大狗,因为它很威武,带着它往村口一站,仿佛我也成了巾帼不让须眉的大英雄。爸爸赌钱输了连连有人上门要账,大狗总是武威地立在门边,只要有人靠近院子,它就狂吠不止。以至于让我觉得只要有大狗在,这个院子就是我们一定能守住的阵地。即使,后来妈妈不堪重负选择了当逃兵。只要大狗在,我仍然坚信我们的院子能守住。然而事实却狠狠地抽了我两巴掌。我记得我威武的大狗倒在棍子下时眼睛慢慢变得黯淡了。我抱着老猫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那群人在院子里架起了火堆,他们把厨房的锅也搬了出来。我威武的大狗就在那滚烫的水里慢慢地变成了空气里的肉味。爸爸识趣地从墙角爬了出来,不知他从哪掏出了几瓶烧酒,他殷勤地给他的债主们倒满了酒,我觉得那个时候他真应该再喊几句哥俩好。空气中的肉味越来越浓,我怀里的老猫开始变得焦躁,它也挣脱了我的怀抱,一个箭步跑向了那群狂欢的人。是的,只有此刻我蜷缩着的这个角落这么多年一直陪着我。爸爸说,等他有钱了,一定养一屋子狗咬死那群狼心狗肺的人。但没有办法改变的是他一直很穷。爸爸还说,不能怪他们把大狗煮了,老猫也吃了大狗的肉。其实,爸爸不知道我一点也不怪老猫,毕竟它是家畜,吃肉是它的本性。

敲门声终于响起了,我没有应答。我在黑暗中往爸爸睡着的那个方向望了一眼,心想,已经有两三年没人上门要债了,是谁那么傻还敢把钱借给爸爸呢?我不仅为那个傻子感到悲哀,那真是傻透了,甚至傻得有點可爱。越来越急促的敲门声让我感到不安,我闭上眼睛默默祈祷着门外的人快点走。爸爸却在这时醒来了,他喊了一句,“哪个找死的。”我的世界仿佛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我握着冰凉的手电筒,恨不能将自己塞进墙角的泥缝里。

“是我。何酒癫你开门啊。”门外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谁呀——”爸爸冲着外面喊。

“是下屋的。”我松了一口气,对爸爸说。

“哦?下屋的啊,来喊我凑桌的。”爸爸打开了灯,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说。接着他打开了门。

“你跟我去看牌吗?”爸爸问我。

“我什么时候去过?”

“不去你就在家吧。把门锁好,我不回来了。”

我看着他们打着手电筒越走越远,就像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便没了影。我把门反锁住,靠着门缓缓坐在了地上。我想到了妈妈。她走之前和了一次面,她把面团揉好以后捏在手里,合住手掌,轻轻地搓,从一头搓到另一头。就这样搓来搓去,反反复复地搓,直到把面团都搓成了碎渣。她等了一夜,爸爸也没有回来。她什么也没有带走,她说她出去看看,就这样她出去打工了,然后寄回了一份离婚协议。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妈妈每年都会给我寄九百六十块钱。起初她写信给我让我自己把钱用在该用的地方,后来她会给我打电话,即使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样让电话通着。我算过那笔账,相当于我每个月可以从她那里领到八十块钱,算下来每天都有2.6666666……块钱,我猜想妈的意思是我和她之间的关联是无穷无尽的。小时候妈妈就说过我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总爱多想。半年前,妈妈给我打了电话。她破天荒地跟我讲了很多话,大致是关于她这些年的生活。最后,她明确地告诉我,我已经初中毕业了,她不能再给我寄钱了。事实证明,妈妈是个果断的女人,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打通她的电话。

突然,院子里又传来了脚步声。我从地上爬起来查看大门是否锁好。我看着门板微微震动着,敲门的声音也传进了我耳朵里。我深吸了一口气说,“谁啊?”

“是我。”是刘森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我高悬着的心落了地,打开了门。

“我看见你爸去下屋凑人头了,就过来了。”

“你倒是眼利,这都被你瞧见了。”我笑着让他进了门。

“你一个人怕不怕啊?下次我去三姑家再给你捉只猫回来。”刘森进到屋子里,很随意地坐在了爸爸常坐的位置上,他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好啊,下次去你三姑家记得啊。”

我在心底默默地数了一遍,下次捉回来的小猫起码比我的老猫小了三四个辈分。老猫是十多年前他们家养的第一只猫生的,被生来没多久就被刘鑫捉着送到了我家。我叹了一口气说,“老猫没了。”

“嗯——”刘森想说什么却停顿了很久,像是在思考什么,“你不高兴?”

“没有吧。”我看向门外,除了漆黑什么都没有,我想起刚才门外的脚步声,和自己的猜测觉得有些好笑。“我还以为又是来找我爸的人呢。”

“嗯?要是头几年他肯定给我倒一碗酒。”

“哎,你喝酒吗?”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啊。”刘森转动眼球一副在思考的样子。

“算了那就别说了,你要开学了吧?”

“快了,通知书早到了,之前忙没去拿。”

“什么时候走啊?”

“明天就去县里,先待两天就要开学了。你……”刘森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低下了头,但我还是看见了他脸上写着的同情。

“我什么啊?明天就走啊,之前都没打算告诉我?” 我害怕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我想说点什么,嘴里胡乱地瞎扯着。“也对啊,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啊。”

“呃——”刘森看着我局促地干笑了一声,“我之前也不知道就要开学了。你看我现在不是特意跑出来告诉你。”

“哦。”我点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怎么了,还在生气?”他问我。这个问题真让我想把他赶出去,这种问题该怎么回答,难道要我说因为你要走了之前没有告诉我,我生气了?想想都觉得鸡皮疙瘩要掉一地。

“我有病啊,吃饱了气多啊。”我被自己的回答逗笑了。

“好吧——”他低声还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突然悠扬的铃声响了起来,他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他看了看屏幕跟我说是他姑。他示意我不要出声。“喂,姑,怎么了?”

“我在家呢,刚吃完饭,明天就下县城。”他说,“好啦,我想睡了。拜拜。”他挂了电话,拿着手机看着我并不说话。

“怎么了?今天你一个人在家吗?”我问他。

“不然呢。这么晚了得偷偷跑出来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得意。

“你还不回去啊?”

“哦,那你一个人不怕啊?”

我看着他突然忘记了该如何接话,在长久的沉默中我听见了耳蜗里嗡嗡的声音,我真的听见了嗡嗡叫着的虫子突然爬进了耳蜗里。

“桌下有一箱啤酒。”我说着把桌子底下的箱子拖了出来。我拿出一瓶啤酒往桌边蹭,酒瓶盖掉在了地上,我把啤酒倒进了碗里。我笑着说,“平时挺讨厌他喝酒的。”

“只要不喝醉都还好。”刘森拿了一瓶啤酒用牙咬下了瓶盖,直接喝了起来。他咬瓶盖的样子让我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了刘鑫,妈妈走后有人来家里要债时总是刘鑫偷偷溜进来把我带走的。我总跟他抱怨爸爸喝酒,他就会说只要不喝醉就好。

“你说他什么时候不醉啊。”我把碗里的酒一口气喝完了,也学着他拿着瓶子直接喝。我看着刘森心想,毕竟是孪生兄弟难怪总觉他和刘鑫那么像。不对,他们不太像,要是刘鑫肯定拿不到毕业证的,更别提继续上学了。可笑的是刘鑫说等我们毕业了就一起出去打工,他倒是好现在什么也不用想了。

“其实,其实我……我觉得你是班上最好看的女生。”刘森说完这话低下了头,我猜想他应该是脸红了。

“可能是你读书太用功得近视眼了,哈哈。”说实话我承认听到他的夸奖,我很高兴。谁会不喜欢听别人说的好话呢。

“我是认真的。”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好啦,我也很羡慕你成绩那么好……還能继续读下去。”我把手里的瓶子扔在了地上,有点头晕,醉酒的感觉突如其来,脑袋里一片空白。

“你为什么不好好考试?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刘森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红了,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怒意,可我丝毫不在意。脑袋里像是有一个陀螺在转,我站了起来也跟着陀螺一起转。我扶着桌子对刘森说,“我乐意,你管我。”说完,我又旋转着走到了门边。被风一吹,那种旋转的感觉突然消失了,脑袋里的东西慢慢地恢复了,是一种阴冷的灰色。我颓然地坐在门槛上,盯着外头黑色的空气。

“我……我,我喜欢你,我觉得我们是同一种人,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们以后可以离开这里。”刘森一口气把他要说的话说了出来,他眼神里是满含希望的,然后他安静了下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也颓废地坐了下来。

我是相信他的,我相信他确实是那么想的。可是,事情并不仅仅只靠相信就能实现。这些年我一直都相信爸爸会戒酒戒赌,可事实却是他依旧让我每天胆战心惊的。有时候我会问,我凭什么要去相信呢?有什么意义?我转身看见刘森的面庞在灯光下若隐若现,仿佛和刘鑫的影子正在重合。半年前刘鑫跟我说等毕业了我们就一起出去,我还打趣他能不能毕业呢。就在那一天,我看着他朝深水游去,他还回头朝我笑,他捧了一捧水朝我泼过来,最后他一点一点消失了在我眼前潜入了水里。哗哗的水声听起来让人感觉慌张。我喊他,他没有应。我记得有一个路人,是的,是爸爸。我求他去救救水里的刘鑫,我知道爸爸没喝醉的时候水性是很好的。我拖着要往回走的爸爸,我死死拽着他,他最后妥协了,他躺在地上睡着了,空气里酸臭的酒味久久不散。那天我最后一次看见刘鑫,他被捞上的时候,全身蜷缩着,有些浮肿。他和爸爸都躺在草地上,都像是睡着了。爸爸打着呼噜,刘鑫则是湿淋淋的,我不敢看他那张脸,我只看见了他浮肿的手微微曲着,像是要握住什么。

“我想去看刘鑫,你和我去吗?”院子里的风越刮越大,还透着些寒意,快要变天了。

“现在吗?”刘森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

“嗯,去不去?”

“好吧——走。”他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尘。

风从前面吹来,风声仿佛是谁压抑着的哭声。我们慢步走着,感受到深深的涼意,有树叶落在我的头上。我把它拿在手里,反复摩挲。刘森一直跟在我身后,他不再试图开启任何话题,除了浅浅的呼吸,他就像我的影子一样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得很低很低。我们沿着小路慢慢走着,对面公路上又出现了流星般的车灯,我不眨眼地看着它们,看它们行云流水地往远处飘,简直觉得不是它们在飘逸,而是我在坠落,一直往下坠,直到消失在它们的视野里。我停下了步子转身看向刘森,他本低着头跟在我身后,我一转身他愣了片刻连忙把悬空的脚往后落了下来,他抬头看着我像是想说点什么。我借着手电筒的灯光看清楚了他迷茫的表情,我想起在学校里他也总是这副思考的样子,他是那种让人觉得舒服的学生,他的成绩也一直很好,只要他愿意他的未来肯定会按照他所想的方向走的。我猜以后他也肯定会用这副表情回忆起我,何钰是不是脑袋里装的都是豆腐渣,她就那么喜欢活在那种每天担惊受怕的日子里吗? 想着我就笑出了声。“我脑袋里可能是装了豆腐渣。”

“什么?”他迟疑地问我。

“我说,我脑袋里可能装了豆腐渣。”我大声回答。

“你又怎么了?”他小跑着追上了我。

“我不知道啊。你说刘鑫怎么每次都考倒数,你们到底是不是亲兄弟啊,你该不会是捡来的吧?”

“是啊!”刘森的声音变得清楚了起来。“他说家里有一个会读书就够了啊。”

突然风大了起来,铺天盖地的落叶席卷而来,我转身扯着刘森躲在了大石头后面,他的手很烫像冬天里的火炉,我从没有想象过他的手会如此的暖和。他的脸也是通红的,带有青春期男孩子的羞涩。我看出他的窘迫,可能我起了捉弄他的心思,依旧紧紧地扯着他的手。“有点冷,我有点怕。”

他没有说话,手却用力反握住了我的手。

风越刮越大,我们只能待在大石后头,我把手电筒关了,黑漆漆的一片。这时我觉得我确实太无聊了,深更半夜扯着他跟我跑到荒郊野外,胆子还真不小,或许我就是想发生点什么呢。谁又知道,反正现在都已经跑出来了。

“可能要变天了。”

“倒秋了。”

“嗯,你要回去吗?”

“你呢?”

“我不是说了去看刘鑫吗?”

“哦,那我陪你。”

“嗯,谢谢你。”

“这有什么。”

“你明天就走了。”

“以后会回来看你们的。”

“你们家都搬到县城去了。”

“是啊,我妈说住那里方便。”

“那我以后可以经常去看刘鑫了,不用偷偷地去了。”

“其实我妈他们没有怪你。”

“唉。”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刘森问我。

“找份工吧。”我想了会抬头看向他,“村里不是还有几个加工厂吗?”

“你有没有想过到县城找?工资应该高一些。”刘森认真地说道,在黑暗中我能感受到他的眼睛是看向我的。“可以让我妈帮你找找。”

“不用了,不用麻烦,我爸不会同意我出去的。”

刘森的手明显僵了一下,接着我听见了他轻轻的叹息声。他轻轻地拉起我的手,他用手掌包裹住我的手,他忐忑地说,“你不要生气哈。”然后我感觉他的头靠近了我,他小鸡啄米似的在我脸颊上啄了一下,他的手一直在颤抖,紧张得不敢说话。我愣了一下,又笑出了声。我打开了手电筒,看见他的脸真的很红,他腼腆地笑着。我抬头仿佛看见了流星,我跟他说,“快许愿,会实现的。”我真不知道这时候脑袋里是不是也装进了豆腐渣,混混沌沌的。我伸出另一只手捏了捏他红透了的耳朵,想看看到底是不是冻红的,结果他的耳朵也是滚烫的。我想起了以往我坐在窗户边抱着老猫时,也常常捏它的耳朵,老猫总会用爪子往我胸口拱。但现在,我有了一丝不一样的感觉,呸,我被自己吓了一跳,下意识呸了几声。

“你,你怎么了?”刘森抬起头问我,他别扭地拉下我还扯着他耳朵的手。

“没事啊,哦,风还停不停啊?”

“我也不知道。”

“那怎么办啊。”

“你一定要去看他?”

“嗯,怎么。”

“哦,好吧。”

风停了,但是周围的雾气却越来越浓,空气里潮湿的味道也越来越重了。刘森打亮了手电筒,他的手还没有松开,他拉着我往前走。那个瞬间里,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以后的他,不再是羞涩的模样,他淡然地走在蒲公英飞舞的地方。我愣愣地跟在他身后,我不知道他将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刘森打着手电筒把土包上新长出的野草扯了下来,他很认真地在扯。我蹲在土包前打着手电筒四处张望,土包前的几株蒲公英居然还没有枯萎。我揪下几朵绽开了的蒲公英,我走到刘森身边把手摊开轻轻一吹,蒲公英飞了起来,有的落在了地上,有的落在了刘森的头上。他反应了过来,也揪了一把蒲公英对着我吹。于是,我们打着手电筒在埋着刘鑫的土包前相互追赶着,仿佛回到了儿时,无忧无虑地追逐着。追累了,我在土包前蹲下,冷寂的田地里隐隐回旋着虫的叫声,那是盛夏过后遗留的蟋蟀,只要活着,它就会像这片田野倾诉它的孤单和惶恐。我听见蟋蟀的叫声感到一阵寒意,我捂住了耳朵,希望能远离它的悲歌。刘森蹲在我身旁,他看着土包,眼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但我并不想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于是我什么也没有说。手电筒的灯光变暗了些许,反衬他的脸也是一片漆黑。

“回去吧,要没电了。”

“哦。”

“你还要和他说什么吗?”

“没什么好说的。”

“那走吧。”

这次我们隔开有一尺的距离,一前一后往回走着,大风过后,田野里一下重归寂静。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敲打着地面,我还听见自己的胸腔里有一株蒲公英,它在晃晃悠悠地乱飞着。

黑了下来,刘森敲打了两下手里的手电筒,他尴尬地说,“真没电了。”

“我的也没了。”我把拿着手电筒的手藏到了背后,毫不迟疑地说,“我们摸黑走回去吧。”

“那也只能这样了。”他弱弱地回答。接着他拿出手机,于是我们跟着微弱的光慢慢地朝前走。我的脚像是绊到什么,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刘森回头拉起摔在地上的我,他的手又一次包裹着我的手,他放慢了脚步。

空气湿润而阴冷,薄薄的雨丝渐渐飘在了头顶,雨丝落在身上有一种清冷的感觉。我打了个寒战,吸了口气说,“冷。”这一次倒是真的冷了,恶作剧的心思也给冻没了。刘森一愣,想了想伸出一条胳膊僵硬地把我揽了过去。我也感觉有点尴尬,不知道该不该推开他,真他妈不作就不会死,现在倒真把自己给作死了。于是,我们各自都僵持着,以这样一种古怪的姿势往前走。

到了岔路口,刘森停了下来,他问我,“要不先到我家拿个手电筒,再拿把伞?”

“好吧——”我想了想,感觉脚上凉飕飕的,雨势也大了起来,便应了下来。

他打开了灯,我站在门口,脚上的鞋被烂泥包裹着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上也到处是泥渍,真像一条流浪狗。他看了我一眼,有点吃惊,忙拉着我走进了屋里。他递给我一双拖鞋,我把鞋脱了下来,鞋里还藏着几条蚯蚓,刚刚肯定是踩进了烂泥沟了。我抬头看向他的时候,才发现他身上也是湿乎乎的,头发黏在了脑门上还拖着水珠。

“你也湿透了。”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我们大半夜像两个疯子跑到外面把自己搞得跟小丑一样。

“还笑我,你也好不到那里。”说着他伸出手把我脸上的泥巴揩干净了。

他把毛巾递给我,“擦擦吧,回来住两天没有开火烧水。”

他颓丧地告诉我,没有有电的手电筒了,或许我们可以等手电筒充满电再走。接着,他把一件宽松的T恤递给我,“先换上吧,等下感冒了。”

等我换上那件到膝盖的T恤,才发现那是我们的校服,衣領上还用黑色的笔写着刘森的名字。我感觉腿上的裤子也黏乎乎的,于是就把T恤当成了连衣裙穿。等我回到客厅,刘森已经打开了电视,他在看法制频道,是的他好像说过,他的志向是成为一名律师。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你不去换衣服吗?不会感冒啊?”他看着我笑了笑,转身进了房里。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是法律讲坛,这一期的故事是一个赌徒最后把女儿嫁给了他的债主,女儿逃跑以后债主把赌徒告上了法庭。我的手紧紧扯着T恤,那一瞬间某种恐惧涌上了心头,我尖叫了一声,最后跑进了房里。

我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从他身后抱住他,他手里的衣服掉在地上,没有一丝声响。他起初僵持着,很快转过身就僵硬地贴上了我的嘴唇,他一边吻着我,一边抱住了我。“小钰。”他贴在我耳朵边轻声地叫我的名字。“我怕。”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怕什么,只是紧紧抱着他就像抱着火炉一样。他一把抱起我,放在床上。他坐在床边低下头贴近我,他的鼻尖贴在我的鼻子上,他就这么看着我。我用手撑开他的头,盯着他问道,“你喜欢我吗?”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慌慌的,感觉装满了蒲公英,它们沿着我的血管四处流窜。

“喜欢。”

我凑上去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他吻住我的唇,过了很久才松开。他小心翼翼又带着羞涩地轻轻亲吻着我的脖子,我的心怦怦直跳。当他滚烫的身体贴近我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想象着我们和老猫奔跑在夕阳下追赶着蒲公英,然后我看见了妈妈和大狗在院子门口朝我招手,她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爸爸背着锄头正走在田埂上,忽然起风了,爸爸被人拉走了,我看见他在村口小卖部的牌桌上,他摇晃着脑袋,我转身看见院子里冷清清的,妈妈和大狗都消失了,老猫被挂在了篱笆上。

我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感,我的身体就像那把油麦菜被撕开了。他有些慌张地看着我,接着抱住了我,像是老猫做错事以后一样埋在我胸前。我像给老猫顺毛一样摸了摸他的头,嘴里挤出了两个字,“没事。”

天哪,我又想起了老猫,它被倒挂在篱笆上时一定很无辜,我似乎能想象到它的灵魂看见我走过去时的狰狞了。它肯定张牙舞抓地在骂我吧。它一定会骂我瞎了眼。我怎么可能看不见爸爸衣袖上沾染的血迹呢。爸爸一定是看我对老猫太好了。他不喜欢我有寄托,就像他不喜欢我每年收到妈妈寄的钱一样。他也不喜欢会带我离开这个地方的人,例如刘鑫。

“其实我填答题卡的时候,都把答案往前移了一个。”我轻轻地说。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他玩弄着我的头发,又亲了亲我的脸颊。

“其实,要是刘鑫还在,我们早就出去了。”

“可是,他不在了。”刘森有些懊恼地垂下了脑袋。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或许,我爸是故意的。他不想救他。”

“那你准备怎么办?”他说着打了个哈欠,靠在我肩膀上眯上了眼睛。

“我也不知道。”我轻轻摸了摸他长长的睫毛,听着窗外的风声,困意渐渐爬上了眼皮,仿佛房间里飘满了蒲公英。爸爸或许还在牌桌上吧。我打了个哈欠,一切等明天再说吧。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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