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峰
黄昏时分的浏阳河第一湾,仿佛由一只硕大无朋的螺坨雾化而成,远山如田螺的翘臀,由浓渐淡的青黛,旋转着的姜黄色的泥土与夕阳,近处则像是挖掉了肉的田螺口,洁净清新。
公路和桥,河两旁的仿古建筑,这个离县城还有三十八公里的偏僻乡镇,呈现出一种对原始风貌的理解和尊重。他们只在桥的一侧修建了一排五百米长的低层商铺,而且是建在加高的河堤上,堤下的河床保持着原有的形态,泥沙卵石的岸滩,有人在古树下垂钓,或踩着野草散步。公路桥的下游五百米处的河堤上又修了一座人行天桥,其作用完全是为了体现古镇古色古香而悠闲的生活。
公路和桥是双车道,车辆川流不息。过了桥到了古镇的外边,沥青路面还是那样宽,两旁的水泥人行通道豁然开阔,可以竖着停下两台轿车。那人行通道亦是路边门面的前坪,而停在那里的车十有八九不是跟这些店做生意的,他们只有一个主题,就是跑到河堤上去吃唆螺。
一时间打电话的人无数,声音此起彼伏。
“到了吗?我到了。”
“哪一家的唆螺最好呷?”
可以想象的回答是,都好吃!快去抢位子吧!因为回答说第一家,进去的第一家,“一鲜唆螺”,已经毫无意义,要预定。
第一次去的一般还会打电话问,“我把车停在别人家的门口没事吧?”或者问,“我把车停在路边安全吗?”
回答肯定是“放心吧”。堤上禁止停车,人头攒动,摆满了桌椅。
夜幕降临,LED灯光开始闪烁,过往的车辆带着发光字体“官渡”“唆螺”的余晖,消失在漆黑深沉的四野,舌尖上的河畔,才刚刚飘起一丁点儿喧嚣和香气。
亮如白昼的“一鲜唆螺”制作间,原叔手脚不停地在那里忙活。立秋后最后一个秋老虎,过了今晚就意味着蒸笼般的炎热即将消散,气候将好得不能再好,这个时候的田螺肉美个大无籽,好吃得要让人飞起来。
“一鲜唆螺”跟别的店的唆螺吃起来不一样,厨房也是独树一帜,一圈一圈堆得有两米高的竹蒸笼,冒着热气,端起来有蛮吓人。因为原叔有要求,上菜要从最底下的一层上,蒸菜师傅把七八上十层的蒸笼从滚水大锅里移出来时,传菜员还必须搭把手,移开上面的蒸笼,只见那热气一喷,袅袅如七仙女指环间的祥云,蒸笼里面装满了一份一份的唆螺——那是原叔每天要敬的神。
厨房的一板墙上安装了超级方便好用的不锈钢蒸柜,做厨房设备的赵伢子曾一个劲地游说原叔把蒸笼扔掉。“老板,你看,”赵伢子边说边抽开蒸柜的一格抽屉,“多轻松多省事,只要多加几排咯样的格子,全世界的唆螺你都可以装得进去,多加格子就是。”
赵伢子说得对,店里的人也一边倒地支持蒸柜多加格,他们烦那蒸笼,要多点一炉火,每次取菜又重,但是,原叔不同意。就像谈恋爱,一方再优秀,另一方不点头,这恋爱就谈不下去。
“不是用竹蒸笼蒸的唆螺那不是咯个味。”原叔说。这也是他拒绝的理由。
那就巧,难道蒸柜蒸出来的东西带不锈钢味?蒸笼蒸出来的东西带竹子味?没这回事!他们都知道,原叔不晓得好固执,不晓得好霸蛮,店子是他的,他要怎么做就怎么做。
店里只有一名传菜员,手脚麻利,就是说话不怎么清澈。“十五号台,两份唆螺,一份卤鸭头,一份拍黄瓜一份花生米一份凉拌木耳,小炒黑山羊,酸菜炒苦瓜,清炒番薯叶,豆腐脑汤。”小伙子流利地报出菜单没问题,问题是他前面报得声音洪亮,铿锵有力,到了中间嗓子又好像莫名其妙地破了。他的嗓子极容易破,譬如说被油烟辣味呛一下,譬如说被菜单上他不认得的字梗一下,或者吐气太猛,那嗓子瞬间就会变得嘶哑软塌。不过,他的嗓子要好起来也是飞快的,只要鼓一下眼睛,或者咽下点口水,那声音马上又震得锅响。
厨房里噪音本身就大,传菜员报菜名的声音又极不稳定,竖起耳朵都听不清,弄得炒菜的大厨直想拿勺子去敲他。
原叔摇了摇头,露出的笑容让炒菜的大厨也笑了。
店里的每一个人,只要进入到工作状态,就没有喘息的时间,特别是厨房里的人,衣服都没干过,从打湿的上衣中拧出来的汗水差不多都有半杯。工作太累,性情就急躁,彼此间会为一点点小事发些莫名其妙的火。传菜员是他们的出气筒,因为他们的工作都是按他的传令来做,也只有他的岔子好找。
“十六号台……”传菜员流畅地报出所需菜品,最后一个桌子了,大家为店里的好生意由衷地感到高兴。别以为他们高兴是可以歇息了,才不是呢,一张桌子一晚翻四次台,很平常。人一高兴,做事就特别顺,传菜员菜名都要报得好些。当传菜员照单念到十六号台的最末一道菜,想都没有想就发出声音来,“清炒秋菜。”
“清炒秋菜。”炒菜的大师傅跟着传菜员咕哝了一句,表情像是快要被一只大包子噎死了。秋天里的菜都是秋菜,都要炒啊,这回他真的要拿他手里的长把勺子敲那细鳖了。
“清炒秋葵。”原叔说。原叔当然晓得,那个“葵”字点单里出现得少,跟“菜”字看着差不多,店里的正式菜谱上写的是“洋辣椒”,传菜员念错就不足为奇了。
“清炒一份洋辣椒。”原叔说着,弯手去拿大厨手里的炒菜勺。切菜的细鳖抓来六只形状像青椒、皮像丝瓜的秋葵放到圆木砧板上,三秒钟切一只,一小方格篮子薄如树叶的秋葵片很快就切好了。
原叔扭开液化气开关,调成猛火,勺子在猪油坛舀了点油,均匀地洒在烧热了的炒锅中,先是抖几片秋葵下锅,然后一篮子秋葵片下去,盖住了要溅出锅的油星。
他的左手握着炒锅的把,靠手腕的力量去颠,炒锅里的秋葵片像波浪一样翻卷。易熟的菜,根本无需用长勺去翻拌,直接靠手劲发力,咯样做并不是为了去拽那个味——让炒菜具有舞蹈般的美,才不是。你用铁勺下到锅里去炒,对于菜肴的形状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损伤,况且一个勺子能搅拌多少?你用手去颠,一锅的菜那是整体翻卷,对菜肴受热均匀度,油盐酱醋的入味都是极好的。
每一盤小菜在出锅前,原叔定了一个标准化程序,那就是必须吊点水,而且是开水,这样炒出来的小菜口感糯中带脆,清寂的颜色比不吊开水的小菜要保持的时间长些。在“一鲜唆螺”的灶台上总是放了一把黄铜壶,井水烧得像温泉一样滚。
原叔店里七哩八哩的规矩多得很,你要到他店里做事,就必须遵守咯些规矩。他常说,美味佳肴没有别的巧,一是食材好,二是要做得好,做得好就要认真。人家德国人往菜里放点盐都要过秤,他要求更严格,一锅菜该放多少盐——眼睛一瞟就要明白,勺子到盐坛子里一舀就要搞定,连勺子背面粘了多少盐粒都要估算到。
一份清炒秋葵一分钟出了锅,除了油盐什么佐料都不放,“一鲜唆螺”的主菜大菜口味重,偏辛辣,配菜和搭菜就该清淡清爽。一桌让人回味无穷的好饭菜,搭配要得当,荤配素,苦配甜,奇香配清口,爆辣带点酸……
原叔稍稍转了下身,炒锅唰地从灶台移到案台上,锅子一偏,锅里的菜不偏不倚地对着碟子的中心散落开来,只有几片秋葵沾在锅底,勺子一划,锅子像洗过一样。
一气呵成的装盘,简单快捷有看相,一滴菜汁都没有浪费。原叔嘘了口气,如释重负的笑意爬到了他深黑的眼睛里。
炒完最后一桌的最后一道菜后,原叔和大厨性急到了厨房后门外去透透气,边聊天边抓紧时间唆根烟。
“师傅今天你早点休息,赵总那边又在搞活动,估计我们店里一两点还收不得摊。”大厨说。
在幢幢阴影的前面,远处灯火重叠的原乡花海,像是城市小酒吧里的荧光管构成的小图案。
赵总,就是以前搞厨房设备的赵伢子。后来他又搞了蔬菜种植基地,接着又搞了个看花花草草的大园子,占地几百亩,搞得很漂亮很不错呢!也就四五年时间。
“有的老总——夹了个包就喊老总,赵伢子还作古正经称得上老总,莫看他年纪小,事业越做越大,我喊他赵伢子,他还蛮开心,是不是咯样?”
当原叔说到“是不是咯样”时眼睛盯住大厨笑了下。“那当然!”大厨眨巴眨巴眼说,“他好灵泛啰!师傅能不支持吗?在官渡,只要师傅支持的事就靠谱了。”
原叔叭了口煙,悠悠地把身体靠到那棵又高又直的水杉树。“我只是入了点小股,赚也赚不了好多,亏也亏不了好多。”
“他们那边搞好后也会发展餐饮,到时候我们是去还是不去呢?”
“不去!”原叔说,“我的能力顶多搞好一家店,咯还靠了我师傅多年的积累。”还有一点他没有说,那就是人过了四十五岁,精力和体力都在渐退,不像小他一轮的大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我也不想去单打鼓独划船,劳神的杂事太多,我脾气躁,搞不好。”大厨说的是实话。原叔给他开的是高薪,还给他百分之五的股份分红,很可以了!但他又不能不做事,不做事工资和分红都没有。
“你要想开店,我也会支持你。”原叔说。
“一世都不想咯个事。”大厨猛地吸口烟,把烟头往脚下一扔,然后用鞋底去擂灭那烟头。正待他转身时,漆黑如巨伞的水杉树上砸下了数声乌鸦的啼叫,“嘎嘎,嘎嘎……”
乌鸦一般是白天活动,晚上很少叫。大厨浑身一颤,突然对原叔说道,“师傅,我想请两天假,回去看哈爷爷。”
“信咯号东西?”原叔耸了耸肩说,“早两天我跟老王散步,无意中发现几只电线杆子上都站了乌鸦,不晓得哪来了咯多乌鸦,屋顶上电线上一排排的,以前也有,没咯多!王老板以为是不好的预兆,骇得晚上泳都不去游了,我照去,卵事都没发生。”
民间对乌鸦的忌讳,信则有,不信则没有。大家也都知道乌鸦是益鸟,有情义的鸟。
“唔,不行,刚才它一叫,我心都要冲到嗓子眼里了。”大厨抹着胸口惊悚地说道。
“莫搞两天,你回去看下,快去快回。”原叔说。
大厨的爷爷已经病入膏肓,上星期大厨请了两天假去看爷爷,这星期如果又搞两天,万一这几天死了还要搞几天,原叔倒是没意见,店里别的员工会有看法。
迷信和禁忌真的千奇百怪,十年前原叔的父亲听人说,院子里栽白色的花不好,于是移走了儿子亲手栽的两棵玉兰。
白色有哪点不好?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毛巾,白色的家电,白鸽……
他是那样地偏爱白色,而父亲竟因为听信一句毫无根据的话而执意为之。问题是移走了那两棵白玉兰,父亲数月后就去世了,而他迄今还是没有了结亡父的心愿。
他是那样地痴迷着白色——记忆中某位少女洁白如珍珠的牙齿——遥远得就像红尘中的一个梦。
吴小思诱惑的目光投向林雨花,林雨花就像西洋画中那些不穿衣服的少女瘫倒在草地上。
诱惑的目光进阶到了贪婪,射在洁白如玉的胴体上,一条毒蛇静悄悄地爬过来,缠绕着林雨花,闭着眼睛的林雨花浑然不觉,满脸幸福陶醉。
他远远地望着,又气又急。“林雨花你是头猪啊!蛇和人都分不清。”
那条蛇可能是吴小思邪恶的目光,更有可能就是吴小思本人。蛇头竖起来晃啊晃的时候,一会儿是狰狞恐怖的尖嘴丑鬼,一会儿又幻生出一张英俊男子的脸。
他拔出刀,“我要杀了你!”
“李原乡,你要杀了谁啊?”
他被林雨花一把抱住。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打打打!杀杀杀……”
李原乡又一次被噩梦惊醒,从床沿边伸出一个黑影,照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吵什么吵,一到晚上你就吵死,还要人睡不睡?”
打他的是睡在下铺的白案师傅。鸽子笼似的昏暗房间,十张高低床的睡客,闷热的四五月广州天气,黏乎乎的汗,酣声,脚气臭,深更半夜被吵醒后瞪着眼半天都睡不着。
十八岁的哥哥李原乡又开始像刚来小天鹅宾馆时那样想家了。
白天他在宾馆的高级厨房负责清洗和保洁,时刻紧张兮兮,稍一出错就会被训斥和扣薪。同他一块儿来的林雨花首先是分到客房部,两个月后被调到总台,半年后林雨花升级到了大堂副理。在美女如云的五星级酒店,她身着管理层的西装套裙,手拿着黑色的对讲机,走路带风。李原乡简直不敢相信,他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邻家小妹,只短短的半年时间,就完成了从乡土风情到气质大美女的蜕变,变得高不可攀。
有几次他还看到了那台劳斯莱斯来接她送她,那是少东家吴小思的座驾。
吴氏集团是印度尼西亚富可敌国的家族企业,这个企业的唯一继承人就是吴小思。
不到三十岁的吴小思,温文尔雅,衣着考究,代表集团负责大中华区的业务。广州,这个神奇的城巿激荡着他的胃,刺激着他的眼球。
从小天鹅宾馆的服务员中随便挑一个,带到雅加达的街头,那都是一等一的美女。宾馆大堂咖啡厅窈窕身姿无数,好像全国的美女都到这里来开会。
五星级酒店闭着眼睛在赚钱。酒店的总厨在厨房好像比皇帝还牛气(噢,要解释下,总厨是香港人,香港的大货司机在深圳都包二奶了),除了指导一下做燕鲍翅的大师傅,一天到晚卵事不做。只要总厨到了厨房,厨师们好像一个个都变成了太监、奴才,他站着要抽张凳子给他坐下,他要试菜,就把菜品送给他检阅,恭恭敬敬夹一小筷子放到他的专用碗里,汤也是,不同的是汤是用汤匙。当他看到夹过一道菜的筷子又去夹第二道菜,“嗯,会串味。”他的眉头皱起,马上命令手下换一双筷子。
李原乡感到总厨的苛刻要求还是有一定的道理,小天鹅的燕鲍翅卖得特别火爆,随便一份燕窝,随便一份鲍鱼或鱼翅,都抵得上李原乡一个月工资。
总厨的精细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会穿着白色的袜子在厨房里走一圈,如果袜子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厨房里的卫生才过关。
上班时手脚不停地做事,下班以后的时间就变得百无聊赖了。李原乡在员工宿舍楼顶上养了一对鸽子,给它们筑巢装雨棚,一有时间就会带点玉米和矿泉水去喂它们,看着它们恩恩爱爱地产下蛋,看着公鸽和雌鸽轮流孵育,看着站立不稳眼睛都打不开的幼鸽是怎样一天天长大。也就是一年多的时间吧,鸽子养鸽子,楼顶上有了十几只白鸽。
鸽子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鸟,它们相亲相爱,恋家,它们从不乱飞出去留宿过夜,这并不是說它们缺乏本事,恰恰相反,它们的反应能力非常强,飞行的技术好得不能再好。
鸽子应该还有一定的智力,它们认得他,看见他上楼来不会惊慌失措地乱跑,而是高视阔步,朝他礼貌地点点头。
它们还会啄他手掌里的玉米。
他常常一个人在这里发呆,望着鸽子飞向远方……
“怎么回来了?”老爹问他,“不是说好得下不得地,你一个月的工资抵得我一年的收入。”
“嗯,可能我前世是一只鸽子变的。”他回答老爹。
“鸽子不要用钱,但人要用。”老爹说。
老爹从年轻时担任大队书记起,一直就在村里当书记,由于厚道,大伙儿都乐意选他,可是对儿子却恰恰相反。
“应该不能说恰恰相反,恰恰相反那是不厚道。”李原乡心里嘀咕,“只是有点尖刻。”
在静静的大房间里睡觉,被小伙伴们羡慕和崇拜,这种感觉真好,接踵而来的却是一种空虚,空虚得对着自己都想吐。
他到了长沙,在六堆子先锋厅的马路边上,一拨一拨像他那样的年轻人站成一堆,等着雇主来挑选,同样是打工,长沙比广州差远了。
广州是回不去了,谁叫他话说得那么绝。
他喝了点酒,大骂为鬼佬打工的人是汉奸,一桌为他送行的老乡饭都吃不下去了,只有林雨花默默陪他到饭店打烊。
“你回去打算干啥?”她关切地问他。
“养鸽子。”他醉熏熏地说。
“那个地方养鸽子,路费比鸽子还会贵。”
“我不晓得带哒它们飞吗!”他还在借酒装疯。
她最后一次劝他留在广州,“你可以到厨师学校培训几个月,出来后工资收入会多好多,慢慢地再干几年,这样创业要靠谱得多。”
她没有告诉他,她有多难,各种的看不起和轻蔑,她都忍住了。吴氏集团原先也是靠路边摊起家的,贫穷和富贵之间只隔着闯和努力。她关心他,因为他是她的原乡哥哥,她最好的朋友。但同时他也是个男人,男人是有自尊心的,不需要女人在一旁过多地指点。
广州是美食的圣地,美食的联合国,对于一个无意中闯入到餐饮行业的打工者来说,留在广州真是不错的选择。而故乡官渡荒废贫瘠的样子,在他燃烧着酒精的脑海中,那不过也只是高大破败的尊严和冷峻的面孔。
他对她摇了摇头。
丢人的单相思,找谁说去?就让它烂在心底吧。
有多少奇花异草的种子烂在深山里,没人知道,也就无人可惜。
晚上八点多钟,原叔习惯性地要到外面转一圏。
水泄不通的大堂和外坪稍稍有了点松动,服务员穿梭其间,向客人们提供冰镇啤酒,收着唆螺壳,西瓜皮,被挖掉了子的莲蓬,仿佛带着血尖利如锥子般的菱角皮囊。
世界越来越大,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但真正能够坐在一起说上半天话的人却越来越少。原叔想。
一桌一桌的食客就像藤蔓一样互相纠缠在一起。真羡慕他们,热闹就开心了一半。
“一鲜唆螺”的原址还静悄悄地兀立在河边,躲避着喧嚣和灯火。茅庐旁边的山,树,草,干湿浓淡疏密虚实,远近高低错落有致,意境浑然天成。
二十七年了,原叔还记得第一次上门去拜师学艺,那个时候一鲜师傅看上去就有七八十岁了,头发胡子全是白的,眼睛像两只童心未泯的玻璃蛋蛋,说话和看人的时候骨碌碌地转。一鲜师傅原先是位道士,道观被水库征用了,他从这个山辗转到那个山,档案也弄丢了。因为山林是国家的集体的,有的还分得给个人管,人家怕惹麻烦,喊你走就得走。
他流落到这里的时候老爹恰好当大队书记,他选择的河滩边的山脚恰恰是大队集体土地,有人向老爹报告发现了不速之客,之后老爹观察了他三个月,给出了结论。
“这个人人畜无害,就让他在那里自生自灭吧。即便是条狗,流落到他乡,你也得给条活路。”
后来老爹发现一鲜师傅会写字会算算术,要提拔他当会计,被他婉拒了。
一鲜师傅从未收过徒弟,也没有什么拜师仪式,徒弟送的谢师礼却深合他意——父子俩一人肩背一捆柴火,进门就往灶屋里一扔。
老爹拍拍身上的灰,对一鲜师傅说,“他留在咯里,我就忙去了。”
李原乡把柴火堆整理了一遍,见一鲜师傅手挽簸箕到水缸里去捞漂水的田螺,他赶紧上去接手,把半簸箕的田螺倒到了箩筐里。
“中国人吃螺都吃了几千年了,唆螺的做法很简单,跟我实在是没什么好学的。”这是师傅对他说的开场白。
“吃了几千年?”他讶异地瞪大了双眼,“您老有什么依据?”
“有。”师傅精神抖擞地说。
两师徒事也不做了,师傅带他去了睡房,打开一只樟木箱子,里面全是些页面发黃的书,印着繁体字。一鲜师傅从中抽出一本书,翻到有插图的一张,“你看,你看,这是汉代的贵族,他们在宴饮,几个人盘腿坐在席子上,这是摆放食物的四足案,看到这只青铜簠没?里面摆着的螺状馔品,香螺酌美酒,枯蚌籍兰肴。”“还写诗呢!”他兴致勃勃地說,“觥筹交错,好不快乐!”
一鲜师傅的兴趣好像比他还大。“多着呢,画啊诗啊典故啊,多着呢!我们现在干活去,中午安顿好客人,我们两人喝一杯。下午就比较清闲了,有兴趣你可以在我咯里看书,我的书是不借的。你晚上也可以住在咯里,那边有间客房。总之,你要是喜欢就当你自己的屋得了。”
虽说是茅草房,但屋子里面干干净净,窗户和门巧夺天工,采光通风,鸟语花香,三合土地面冬暖夏凉。不过,他还是担心,夜晚河滩边山脚下的蚊子特别多。
“晚上就不睡在这里了,回家没几脚路。”
“那好啊。”一鲜师傅合上箱子,“你就看事做事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我。其实这里也没太多事,平时我一个人也做得来。这可不是后生久待的地方。”
“为什么师傅特别喜欢的地方却不让徒弟久待呢?”他说。
“哈哈哈哈……”一鲜师傅纵声大笑,“茫茫天地中一点,一点一点又一点,点点相同又不同,点点不同入大同。”
在制作唆螺前,一鲜师傅要点起三支香烛,祈禳一番。
“师傅,你这是干什么呀?它们只是一只螺吔……”他后面的话说不好,也没有说出来。
“你以为它是什么?”一鲜师傅说,“它是死的吗?显然不是,它会慢慢地爬,呼吸和饮食,所以它也是一条命。师傅当初要吃它,不吃就活不到今天。大饥荒的年月别的地方饿死了人,我们这里没有,因为我们有它。万物皆有灵性,它们怎么会没有呢?我们以最虔诚的方式告诉它们,我们,它们,锅里的油,灶里的火,一切的一切,都是在修行。”
李原乡瞠目结舌,听得入神,如醍醐灌顶。
那个时候这里还没有一座桥,连一条像样的路也没有,镇里卫生院的江医生晚上到茅庐来吃唆螺,连单车都不敢骑。
河里飘荡着小木船和竹筏,山上偶尔会传来高压气枪的枪响,那些捕鱼的打猎的都喜欢到茅庐来歇歇脚,就着唆螺喝碗谷酒,他们会带来河鲜和野味,自己做或交给李原乡来加工。来料中有难得一见的货色,某些食客还带着私家珍藏的独门绝活,短短几年时间,原哥成了名震乡野的一等一的厨师,天上飞的,山中跑的,水里游的,没有一样他不能烹制。
一鲜师傅是不杀生的,徒弟要杀生他管不了,因为徒弟只是跟一鲜学做唆螺的徒弟,不是道观的弟子。
自从徒弟进了屋,一鲜师傅反倒像个寄居在这儿的仙人了,能做的事他会尽量去做,能不管的事尽量不管,想要避开的事,师傅就双手结印,盘腿而坐,五心朝天。
赚来的钱被开成两本存折,师傅一本,他一本。
慢慢地,县城和长沙都有人过来挖李原乡,给的报酬至少是他自己干的三到五倍。他舍不得离开师傅,只好对挖脚者说,“你去问问我师傅吧。”
明白厨师对酒店重要作用的老板甚至承诺把一鲜师傅一块带走,“大隐居尘,何必深山来静孤。”
“我早就隐于尘了。”一鲜师傅说着,抬手指了指徒弟弄上去的“一鲜唆螺”的匾额。
功德金色光
微微开幽暗
一鲜流真香
不知是谁编的这小调,在官渡的贩夫走卒中传唱。一鲜师傅一听,“哇哦,这是道家的咒语,改两个字成歌了。”老人家眯眼一笑,自己也跟着哼唱。
过了好久江医生才说,“这歌是我编的。”
“你怎么想的?现在的歌多了,什么‘冬天里的一把火,还有‘跟着感觉走,干嘛要拾人牙慧,编些这歌不是歌调不是调的东西?”一鲜师傅说。
“唱歌就是感觉,我能感觉得到它们那种万众瞩目的欣喜,我唱我所爱。”江医生说。
断瓶取酒饮如水
盘中白笋兼青螺
古代的文人墨客,他们向往自由而宁静的田园生活,他们结伴穷游,看到好的山水会写一首诗,吃到一道美味,也会写首诗。率真的性情,感恩和知足,诗就在身旁。
这家伙对唆螺的痴迷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一天不闻到唆螺的气味就喉咙发痒,辗转反侧难入眠,他的口头禅是,“朝吃生姜夜吃螺,郎中先生冒事做。”
别人笑话江医生,“你就是郎中先生呢。”
“那有什么关系?”江医生说,“萝卜菜上了街——药铺里取招牌,药店老板不照样用这句话教育自己的孩子要吃蔬菜。”
医生还发现了螺肉的一个药效,对治愈女性的狐臭有辅助作用。
“是不是真的呀?”一鲜师傅起了好奇心。
“你问哈原乡,他是本地人。”医生说。
“问他有什么用?他只闻过母猫的气味!不像你。”一鲜师傅叹口气说。
“我承认,我闻过。还真没有。”医生吃吃地笑着。
一鲜师傅重点拜托过医生给徒弟介绍对象。他们给他介绍了无数个,他都看不上,就像一池田螺,蹭过来蹭过去,怎么都难以黏在一起。
医生也是这样,刚来那几年,官渡的女子无论对他多好,他都不会动心,一心只想调到长沙去。突然有一天,医生想通了,他觉得乡镇的生活蛮好,特别是一鲜唆螺,你离开了官渡,你就吃不到。
江医生的味蕾敏感得出奇,即便一鲜师傅把制作唆螺的全部诀窍——配料和火候——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原乡,但原乡制作的唆螺和师傅制作的唆螺,江医生放到嘴里一唆就唆得出来。
有一天江医生本来说来吃晚饭,一鲜师傅和原乡左等右等,打电话医生不接,一鲜师傅都上床睡觉了。
电话响起来,是医生打来的,直问还有唆螺没?
一听他们几乎没动那碗唆螺,医生像个黑夜骑士一样地急急赶来。
一进门他就大声嚷嚷,原来耽误他吃唆螺的原因竟是一台手扶拖拉机。就在下午,那台手扶拖拉机的拖厢站满了喝了喜酒的人,突然它翻了,从十几米高的陡弯道上摔下来,八个皮开肉绽骨裂骨折的伤者被送进了卫生院,江医生一个个给他们缝合好伤口,敷上石膏缠上绷带绑上木夹。
一块唆螺肉下肚,医生就像是大力水手喝了罐菠菜,浑身舒展,眼放異彩。
“噢,不对,同昨天的有一点点区别。”
“有什么不对,都是我做的。”李原乡往医生的酒杯里咕嘟咕嘟地倒着邵阳大酒,皱起眉头说道,“可能是放久了点吧。”
“硬是不对,不是放久了的原因,同昨天的味道有点区别。”医生说。
“那就巧!不可能的!”李原乡的语气中带了点愤怒。因为昨天医生把他制作的唆螺表扬得一塌糊涂,说什么是巅峰之作,可以同一鲜师傅做的媲美。
精益求精是李原乡做事的原则。
他听不得闲话,受不得白眼。个性同古人倪瓒有点相似。
那倪瓒,别人说他的茶叶不好,他竟同别人绝交。
“哈哈哈哈……”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一鲜师傅飘然而至,在橘色的光影里,师傅的白胡子宛如一道白光。“医生没说错,今天放到唆螺里的薄荷叶不是从麻沟采的。”
李原乡恍然大悟,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同师傅和医生在一起,那是做最小的小吃,叹千古之幽情。
古时的田螺大如梨橘,袁术曾在江淮下令,拾蒲赢为食,一只充饥,两只管饱。现在很多乡村,田螺仅有指甲般大小,滥用农药化肥的地方,田螺已然绝迹。
他们庆幸官渡保持了一点点古风古貌,小饮干杯。
医生喝多了话就多。“原乡鳖,你想得要死的妺妹你搞不到手,你套路不行。”
“你真正喜欢的人会去用套路吗?套路都没用,你怎么说不行。”
“小鳖,我懒跟你讲得,搞么子都要有套路。”
“你有什么套路,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你给我看好!看仔细,别看走眼。”医生从碗里拎出一只唆螺。原乡满脸鄙夷,眼神仿佛说,这叫套路?谁都知道你吃唆螺从来不用牙签,直接用手去抓。
“你把这只唆螺当成你最喜欢的姑娘,”医生停顿了一下,“你最喜欢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他气得差不多要把小方桌掀掉了。坐在上位的一鲜师傅插了一句,“林雨花。”
“对对对对对,林雨花!你们看好了,这只唆螺是林雨花,我不是我——我是李原乡,我用拇指和食指搂着这姑娘的腰,用中指抵着她屁股上的缺口,看到没有?就这样子。然后我开始亲亲,看仔细,别看走眼了,我现在开始唆她……”说着,医生张嘴朝螺口猛地一吸气,同时把中指弹开,形成一股气流,把螺肉,包括姜葱蒜小红椒韭菜等等十多种佐料汁液,原封不动一滴不剩地唆进了嘴里。
“好啊好啊!”一鲜师傅兴高采烈地鼓着掌。
他想起他和她下火车时被挤得贴面黏腻在一起,她嘴巴里呼出来的气吹得他颈根痒痒的,他的手护着她的蜂腰,他仿佛被幸福的旋涡转晕,所有的拥挤喧嚣嘈杂立时消了音,这世界只剩下两颗年轻心脏的跳动声,“怦,怦怦……”
那个时候他怎么可能还会知道去顶,弹,唆,只有医生那王八蛋才会干这些事。“流氓!”他骂道。
医生勾起了他的心事,师傅又在推波助澜,他真想给她写封信,不是情书,他不会告诉她,他还在想她,他只会跟她说:“总有一天你会觉得我们的官渡最美,在这里生活才最有价值。”
梨颊微涡含羞吻
馋嘴王孙带厣吞
啜鲜红唇吹玉笛
弃壳素手敲桐筝
医生乐在此而志不在此,借着酒劲他说了实话,一下午救治了那么多的伤员,他不但不烦,而且还有点小激动。骨科,跌打损伤,江医生在这方面有着超乎寻常的心得。基本上,他只需要听听患者对事故发生时的描述,用手触按受伤部位边上的肌肉,便胸有成竹了,他差不多能透视到骨头受创的形状,一千个医生当中,难得有他那样的即视感。
而在这个医院不像医院诊所不像诊所的地方,他有力使不上。他要看内科外科,神经科计划生育科,他还要去各村点检查指导工作,太多注定让人出不了彩的杂事,偏离真正的兴趣爱好,他担心待久了会废了去。
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医生的面前,邻近镇上的一家私人诊所要转让,转让费也就一万元。他想盘下那诊所,专看骨科,把药费治疗费降到烂便宜。可问题是医生身上一千块钱都没有。
“我借给你吧。”李原乡说。
“我不知道好久还你。”医生还在犹犹豫豫。
“没关系,我又不急用。”李原乡尽力耸了耸肩膀。
“万一亏了呢?”医生没去过广州,以为几千元是好了不起的钱。
“亏了就亏了,亏了算了。”李原乡说。
“不能亏,也不会亏。”医生吭哧吭哧地说道,“一万元,我压力太大。是这样吧,一人一半,我凑五千,你出五千,亏了一人一半,赚了一人一半,永远一半一半,永远的兄弟,永远的朋友。”
一架罗宾逊R44在夜空中飞行。
林雨花时不时把脸凑到左窗玻璃边,机身下是她熟悉而又陌生的山影,褶皱的光晕。
岁月难以掩饰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她变得雍容华贵,典雅端庄。
这次她陪母亲到湖南旅游,原本没有这一项,是长沙恩光养老机构的张董临时邀请的。林雨花的渡基金,投的正是慈善和养老。
最近几年恩光不断地新开养老院,不断地选址,“伊甸园爱情花海”的赵总找到张董,建议恩光到官渡去兴办一家。
官渡离长沙还是有点远。这是张董事长的犹豫。
远是远了点,但官渡的水,空气,环境,食物,适合养老,特别是官渡的夜晚,对于那些还有点小情怀小浪漫的老人,那是与众不同饶有风味的。赵总据理力争。
交流中赵总得知张董事长是飞行员出身,骨灰级的飞行爱好者,私人还买了架直升飞机,便怂恿他晚上飞去看看。
赵总太想看到从夜空中俯瞰官渡是个什么样子,还想把行程拍摄下来,作为“伊甸园爱情花海”宣传片的资料。
这次飞行,驾驶座的两个人是原定的,飞行员张董,带路党赵总,客座上的两位女士是临时更换上去的,特别是林雨花的母亲。老太太年纪偏大,又是夜间飞行,临上飞机的一刻,赵总还在劝老人家不要去。
“你不要叫我林奶奶,叫我林娭毑。”老太太气呼呼地说。她满头银发,目光坚毅。
“哦!原来娭毑是湖南人。”赵总尴尬地挠了挠头发。
林娭毑笑了,“我不仅是湖南人,而且是官渡人。”
实际上她只是长沙下放到官渡的知青。
林雨花二十多年前就把父母接到了深圳,二老在那颐养天年,过着美好宁静的生活。只是偶尔会听到他们细碎地念一声,想回官渡去看看,想去看看李老爹。随即一定是想到了李老爹儿子同他们女儿的芥蒂,便忍住不再唠叨。
林雨花的父亲是土生土长的官渡伢子,读书到了北京,被打成右派,驱赶到了甘肃。甘肃的贫下中农一看来了一个这样的书呆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做事肺部都咕噜咕噜直响。甘肃的贫下中农自己还吃不饱,又来个做不得事还要跟他们抢饭吃的废物,手一摆,拒收。
他只好又拿着一叠公函回北京,他被单位除名了,房子被别人占了。颠沛流离回到老家,弟弟门都不让他进,怕受牵连。
老爹站出来,安排他到小学打杂……
几十年一晃而过,斗换星移,往事一幕幕不堪回首,林娭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劳斯莱斯涡轮发动机的响声,头顶上旋翼转动的晃影,这一切都好像与二十多年前结束那场婚礼后前往海岛度假的情景相似,不同的是那是白天,坐在林雨花边上的人也不是妈妈,而是她的王子。
神圣的教堂,婚纱,鲜花,十克拉的钻石戒指,嫁给一见钟情的心上人,这是每个女生梦寐以求的幸福。
抵达别墅后,吴小思告诉她,“待会儿,罗兰也要过来。”
罗兰来干什么?夹在两个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妻中间,她觉得好奇怪。
在浴室里,她发现所有的洗发水沐浴露都是罗兰喜爱的品牌和香型。
她活在惊恐不安中。
一年后,她为吴小思生下一个儿子。
丈夫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对她的热情一点都不感兴趣,凭女人的直觉,她清楚他会在哪里热情似火。她拼命地去做各种保养,把自己从里到外弄得比公主還要光鲜亮丽,但只要罗兰那里有一点点风吹草动,他就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就像跑到有两米多高深草中的野兔子。
春天对于普遍的家庭是多么美好的季节啊!而她却冷衾寒屏相伴,体质急剧下降,花粉过敏,仿佛同季节一道滑入到了精神病的高发期。
她找到了罗兰,“请你不要再来破坏我美好的家庭!我不是傻子!”
“美好的家庭是可以破坏的吗?”罗兰针锋相对,“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名分,财产,孩子,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只想要回我老公的爱!”
“那你去找小思。”罗兰毫不客气地把她顶了回去。
当天深夜,久不露面的吴小思怒冲冲地跑回家里兴师问罪,“早知你这么不懂事,当初就不该娶你。”
“你们这样做对吗?”她质问他。
“有什么对不对的,大家都这样,我算是好的,谁不说我人好,谁不!”他声嘶力竭地吼叫道,“大家相安无事有什么不好?是谁破坏了和谐?”
“吴小思,你这样对我是不公平的。”
“你就是贪得无厌!”他冷冰冰地说,“对她呢?我早你五年前就在剑桥认识了她。”
“你为什么不娶她?因为她是大领导的儿媳,你们全都害怕了!于是你们联手制造了一个阴谋……但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的妻子,我非常非常爱你。”她哽咽着抑制住内心的伤悲,泪流满面。
吴小思无动于衷。这个时候他的手机稍微震动了一下,他就跑到卧室外面去接听电话。电话毫无悬念是罗兰打来的,那是个无孔不入的女人,装,以退为进是她一贯的伎俩。林雨花听到吴小思对着电话说,“好了好了,不管多晚,我都会过来照顾你。”
林雨花如坠冰窟。
吴小思返身进来拿包,二话不说,夺门而出。
她追着他哀嚎,“今晚你要是出去,我就死在你面前。”
“啍!”他露出厌恶至极的表情,径直走向楼梯口,一脚一声响地踩踏在红木楼梯板上。
她疯子一样地扑到栏杆上,身子凌空翻越到了栏杆外面,只听到“啪”的一声,在他还没有到达一楼之前,她重重地摔在客厅大理石地面上……
“林总,快到官渡了。”这是赵总的声音,他转过身,满脸笑容地望着她。
林雨花抬起胳膊看了下腕表,差不多是这个时间。
河堤上的灯火闪烁,赵总兴致勃勃地介绍道:“这是我们官渡的唆螺一条街,官渡唆螺,是官渡的一张名片。”
林雨花的脸几乎要贴到玻璃上了,她看到了故乡母亲河。
“这条街去年提供了四百万的税收,带来了四十万的人流量。”赵总说。
“哦,真的很了起!”林雨花赞叹。
“跟别的镇比还有很大的差距。”赵总说,“另外一个镇,就是靠了一个骨科医生,办了家医院,每年是五亿元营收,带来百万的人流量。”
“长沙城都晓得咯个江医生,绊脱手脚就去找他。”林娭毑说道。
夜晚的乡村,大多如黄宾虹的画风,乍一看墨黑的,在大片大片的黑色基调中,蓦然飞起一片璀璨的灯火,照亮了世界,也照亮了灰暗的人生。
绵延的彩色灯把楼阁、亭榭、船舫的轮廓勾勒了出来,耀眼的光环造型,花海融进灯光里,就像音乐停滞在建筑中。
“低点,低点。”赵总自己被自己弄的灯光秀震撼到了,眼瞪着窗外,左手向张总打着飞低的手势。
“已经够低了,再低就是扰民了。”张董说。
在一片鲜红的紫薇花海之上,直升机的气流仿佛要把朵朵鲜花的裙子掀开,花儿们羞羞答答地躲避着,战栗着。
气压高度表显示是三十米。
“还可以低,不要担心那些电线电缆,我知道的,一根电线杆的长度是七点三六米,还有一点五米是埋在地下的。官渡所有的建筑物,没有超过十五米的。”
“好哩。”张董愉快地答应了,尽量往低处盘旋,他的头盔带夜视装置,感觉花海灯火的细节做得不错。
“小赵,”林雨花问道,“你这项目的效益怎么样?”
“还在投入中,我的想法是还要投三年。”
“投资时间长压力就大,你不害怕吗?”
“不怕,只要是价值投资,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微笑着说,“用工匠精神,去做对的事情。”
美妙的无序运动,神奇的扩散速度。
太阳的能量是由它内部的元素嬗变而生成。
原叔同往常一样散步到了人行天桥那头,四周围的空气中飘荡着食物和树木的香气。
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来到这里,有很了不起的人,但相对于历史,那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物。
每天的小欣喜堆积起来,远远胜过了一场大运,一笔横财,就像他身边的那条河。多少伟大的人物都倏然不见,化为氤氲,而这条河却在日夜奔腾不息地流淌。
他记得他从师傅的旧书里看到了杨国忠和虢国夫人在曲江边上夜饮的壁画,画面中的一切都化为了尘埃,唯有图中的那螺,人们用嘴巴来传承了它。据师傅考证,慈禧太后亦是螺蛳肉的发烧友,有一次吃太多,消化不良,召御医推拿下药。这一切恍如昨日。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鲜师傅也驾鹤西游去了。
过去师傅曾无数次跟他说,“莫小看了小小的唆螺,任你做什么,众人喜爱你,皆是你把事做好了。”
师傅早已得道成仙。
在一鲜师傅了脱轮回前,师傅的腿猛烈抽搐了一次,老人家痛得在床上打滚。平时他腿抽筋的话,一瘸一拐地走两天就好了,这一次却不行了。
他对徒弟说,“你摸摸我的脚,是不是冰冷的?这样我就不会下四层血湖地狱了。再过七天,你再摸摸师傅,在为师走的那一刻,最后发热的是头顶,那么师傅将往生净土天宫去了。独坐孤峰顶,常伴白云闲,为师最喜欢了。”
他像个孩子似的哭得呜呜咽咽,涕泪滂沱。
一鲜师傅说,“你哭什么?应该高兴,应该笑,天地间没有区别心。”
“就像大自然的愛。”他喃喃自语地说道。
这时候,一架直升飞机掠过他头顶的上空,像触手可及的某个物件,把他拉回到真实存在的场景。
仿古的石桥上散步的人不少,三三两两,说说笑笑。有一家子来的,还牵着一条表情像极了他们家人的宠物狗。
原叔点燃了一支烟,倚着仿大理石的雕栏。
直升机在欢乐的官渡上空盘旋,突然机身颠簸了一下。
“糟糕,撞鸟了。”张董小声地嘀咕着。
“不可能!官渡没有夜晚活动的鸟。”赵总嚷道。
“那可不见得。”张董说。
林雨花没有太多的惊慌,她向妈妈靠了过去,搂着林娭毑。
“张总,赶紧采取措施吧!”她语气平缓地说道。
“娭毑,您会不会游泳?”张董问。
“会。”林娭毑答道。其实她不会。
“我尽量往河里开,大家做好逃生自救的准备。”
直升机尾桨旋翼停摆。
发动机功率消失。
直升机状态失衡……
“我是落叶归根了,上帝保佑你们都要活着啊!”
这是林娭毑在急剧下降的机舱内发出的声音。
原叔在第一时间目睹了那架白色的直升机像喝醉酒似的掉了下来,掉到了离他大约一千多米的河流中。
他拨腿就跑,出事地点紧靠着还没有动过工的河堤,黑灯瞎火的地方,路都没有。原叔冲下路基,不顾一切地朝前面奔跑,他的脑海里浮现着溺水的人影,他只想着以最快的速度对他们施以援手。
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老河堤处处影影绰绰,他玩命地狂奔,有几次,他踩着松垮的沙土和没结板的石块,一个踉跄,手脚稍慢一点就滚到了几米之下的河里,那就糟了,游泳总没有跑快。
一路上尽是荆棘灌木丛,两只脚早就被它们火辣辣地挂痛了,到处黑咕隆咚,时不时伸出一截树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脸上。所幸的是,他已跑出了那段最为艰险的河堤,前面的地势也相对平缓。他看到那白色的直升机像一只受伤的鸟一样折戟在河湾里,离滩头,离一鲜唆螺原先的茅庐,都不是很远。
他大概也就跑了五六分钟,气喘吁吁地下到了水里,水流有点急,但这对他算不了什么,他甩开膀子,快速地游向事故现场。
还好,那只有十多米长的白色大怪鸟还半浮在水面上,头朝着深水区,里面的人好像都被撞得晕晕乎乎的,两边在同时推舱门。其实左侧的门受流水的冲击力很大,而右侧的门较容易打开些,里面的座位是通的,打开一张舱门他们就得救了。
推舱门的幸存者好像力气也不够大,飞机在摇摇晃晃,的确也不好使力。
原叔搭了把手后,右舱门被强行拉开。
靠近右舱门的小伙子并没有马上出来,而是回过身去拖他后座上一个震晕了的老娭毑,飞行员也扔掉了戴在他头上的那只又重又贵的头盔,同他后面的那个年轻女人一道,把昏厥了的娭毑送出了舱外。
原叔托着那娭毑在踩水,眼睛盯着飞机。
年轻的女人出来了,搭了把手。
小伙子也出来了。
正当机舱内最后一个人摇摇晃晃地接近舱门时,只听见一阵奇怪的轰鸣声,眼睛的视力根本无法确定这瞬间发生的一连串的事谁先谁后,飞机翻了个边,中间发生了爆裂,伴随着打铁淬火的吱吱声,散落的残骸还蹿出了火苗。
原叔潜到水里,他看到飞行员的腿倒挂在舱门上,不知是什么原因,在他即刻要脱险的一刹那,那舱门自动回弹卡住了他的一只脚。
原叔钻出水面,对着逃岀机舱的那两个年轻人说,“你们赶紧顺着水游,把娭毑送到岸上,我要去救那个人。”
“谢谢你!原叔!”那个年轻的男人说。
原叔听出他是赵伢子。
“注意安全!原哥。”那个年轻的女人叫道。
原叔再一次潜入水里,摸索着靠近舱门,那个头栽向水底的飞行员,右腿肚子被舱门死死地卡住,他用力去蹬,机身便随着他上下浮动,激流在这里打起了旋涡。
原叔一只手抠住舱门边,另一只手顶着门框,实际情况让他非常不好用力,人悬在水中,抓手的物件是悬浮的滑滑的,而水面上的烈焰正在呈燎原之势,水里都能感到它的恐怖和灼热。
他知道油箱随时都有可能爆炸。这点常识原叔是具备的。
人在紧急关头应该怎么做?原叔记得师傅说过,“实施一种最有价值的方法。”
是的,在这漂浮不定的水里,他要尽快找到掰开舱门的一个受力点,却只能巧妙地尝试,慢慢地运力,他凝神屏气,双目紧闭,做好了拼搏到不能动弹的准备。
他从未想过他会死在水里,即便是在河里游泳腿抽筋……
“多喝几口河水而已。”
带着人类通透智慧的一鲜师傅说,“大多数淹死的人都是被吓死的,呛死的,塘有多大?河有多大?多的是人横渡海峡。”
河道中有条长长的机动船通过,响起了突突突突的声音。响声沉寂之后,排浪汹湧而至,冲击着机身,就在这神奇的一晃动间,舱门在原叔手的作用力下朝外滑动了一点,从机舱内的视角来看,那只卡着的脚突然像一跃而跳的海豚,紧接着又迅速地回游,拽了一下原叔,两个人一同潜入水中,顺流而下。
一会儿,事故现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数米高的水幕喷射,熊熊火焰追着河面上漂浮的油污燃烧。
在河湾的滩头,精疲力竭的原叔躺在一块石头上,浑身上下湿淋淋的,直淌水。他的面孔被水泡过之后显得有点儿生硬,特别是那双眼睛,好像在冰箱里冻过。总之,他现在的这个样子怪怪的,与平时温暖英俊大叔的形象判若两人。
刚刚发生的事,危急之下没有细察细看,冥冥之中,时间和流水仿佛又把他走心的东西回旋带来。
“注意安全!原哥!”
脑海里就一直盘旋着这句话,四周救援的人声灯光仿佛跟他没一毛钱关系。
“脑子进水可不好玩。”他喃喃自语。
四周围尽是些有棱有角的大石头,河堤上盛密的树叶遮掩住了月光。每个河滩上游的石头总是又大又有形,中游会慢慢变小,到了下游的河滩就只剩下泥巴和沙子了。对一个人的思念也应该是这样子,要不然就不符合自然规律。
他嘬起嘴巴呼了呼气,活动一下筋骨,双腿、手和脸针刺一样的痛。这时候,他看见有个人好像朝他这边走来,影影绰绰的河滩,那个人不过也只是一个黑影。是个女人,且线条还优美,这样的判断不知是印象本身还是他本人的视觉感应,总之说不清道不明,反正他拿出了一种没有一点力气还要做顿饭的态度。
她款款走来,递给他一瓶矿泉水,“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召集唆螺开会。”
夜幕下的确有几块石头有着田螺的形状,眼前的这位美女,要是当个语文老师,该是绝佳的材料。二十年前他就这样想。
依然是齿白如珍珠,呵气如兰。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不好。”她歪了歪头,用手里的毛巾擦着发梢,依然是蜂腰鹤腿,平腹翘臀,湿漉漉的汗衫仿佛融化了的一层冰块坍塌在她的身体上,让她胸上那两样螺状的东西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面孔突然变得空虚忧伤。
“你呢?”她问他。
“你都不好,我……”
她看到他額头上有一道被树枝划伤的痕迹,而且不止一条,鼻子和脸颊上都有。
她更紧地凑近他,用手巾去擦拭他的脸。
“你受伤了,我陪你到医院去打破伤风针吧。”
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有点儿潮湿,“哦,林雨花,你说得太轻巧了,这世上哪有李原乡用的破伤风针?哪有?”
她低下头,抑制着就要奔涌而出的泪水,突然她用力抱紧了他。
石缝里蹦出一只螃蟹,仿佛被这骤然而来的紧张气氛吓坏了。它走路都遭人恨,还要跑,但是我们要原谅它,它实在是受不了那两个人擂鼓一样的心跳声。
责任编辑:吴 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