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辰
既有才华又可爱的女人,阿涅斯·瓦尔达算一位。从“新浪潮之母”到“新浪潮祖母”,一成不变的,是她飞扬的想象力。她是为数不多的,特立独行地活,却被大众广泛接受的人。
瓦尔达才华横溢,对美天生敏锐。她在巴黎读文学学士学位时,就考取了职业摄影师证。21岁时,她便成为知名舞台剧导演威廉的摄影师,之后又到巴黎夏佑宫的国立人民剧场,担任剧场摄影师,并前往古巴、西班牙等地从事纪实摄影。
几年后,简单的摄影工作无法满足瓦尔达旺盛的创作力了。看过的电影用两只手都能数过来,她冲动之下,转行做导演。她不喜欢好莱坞电影的表达方式,认为其将艺术与生活剥离。她想以小港塞特为故事背景,描述一个婚姻濒临破灭的人,回到故乡的小渔村,陷入深沉思考的剧情短片——《短角情事》。
瓦爾达没有专业背景,对拍片器材一知半解,自然也没导演证。但拍片的狂热欲望,让所有困难都不算问题。她从威廉的剧场借来演员,又请到日后拍出《广岛之恋》的名导演雷奈做剪辑师。
当时,在法国,一部普通影片的预算是7000万法郎,瓦尔达自然没有。她就向朋友慷慨陈词——只需1000万就能搞定。她筹到200多万资金,又向母亲借款,用母亲的房子向银行抵押贷款,加上父亲留下的遗产。还是不够,瓦尔达灵机一动,让所有工作人员以拥有35%股权的形式合资完成影片。
以如此“不靠谱”的方式,她竟开创了低成本、非职业化的制片方式,成为日后法国电影新浪潮几个主要导演的楷模。但她的创新,招致片商联合抵制,影片拍完后没能立即公开发行。此后很长时间,瓦尔达都只能接拍一些别人委托制作的短片。
商业上,瓦尔达首战失败,但她处女作的独特叙事结构,对女性心理的深刻关照,成功引起了法国电影界的关注。法国电影史学家乔治·萨杜尔称《短角情事》为“法国新浪潮的第一部影片”。瓦尔达也被誉为“新浪潮之母”。
1957年,瓦尔达接受周恩来总理的邀请,到中国摄影采访。那两个月里,她从北京的天桥到上海的戏院,再到三峡,一直走到云南,留下许多珍贵的影像。当时中国人的羞涩、好奇,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1962年,瓦尔达收获满满。她推出了自己的第一部剧情长片《从5点到7点的克莱奥》,穿过凌乱琐碎的生活,抵达人物内心深处,去发现生命的真相。这一年,她还与雅克·德米牵手,成为相携一生的爱人。
德米在电影界也享有盛名,他执导的《罗拉》让制片商们惊掉了下巴。夫妻俩彼此欣赏,意趣相投,都喜欢平静低调的生活。许多时候,他们躲在努瓦尔穆捷岛上的小屋里聊天,与爱猫茨古古窝在一起,各自写作,互不干扰。
两人也如普通法国人一样生活,每天经过咖啡店、手风琴店、五金店、花店,和邻居拉家常,互通有无,站在暖烘烘的阳光下,陶醉在乡下氤氲的花草芳香中。他们生育了一儿一女,并将孩子们都培养成了优秀的电影工作者。
他们也会调皮,偶尔窜到对方工作的片场,替对方拍下几张照片,无言的爱意浓得化不开。瓦尔达拍的一张照片——画面中德米穿着黄雨衣,站在轨道上——被德米用到了《瑟堡的雨伞》剧照中。
他们常到海边散步。大海不断涌动,又变化颜色,像极了生命的律动。瓦尔达此后不断以海为背景,拍摄了多部影片。她借大海传达对人生的思考,也传递对德米的思念。
瓦尔达的创作是自由的,她的精神也是独立的,婚姻的甜蜜并没有让她失去自我,更没有消磨她持续探索的意志。1977年的《一个唱一个不唱》成为她的经典之作。1985年她在《流浪女》中刻画了一个宁愿流浪也不愿安定下来的女人,借以表达她对“幸福”一词的深度思考。拍《黑豹党》时,为了触及事件的核心人物,她进入美国监狱,访问黑人运动领袖牛顿。在当时,白人导演拍摄黑人运动的纪录影片绝无仅有。
“电影正在改变。”瓦尔达说,“我很高兴看到法国电影界的女导演从50年代的三五个,变成现在好几百人。女性很敏锐,更容易挖掘被人忽视的意义,唤醒人们对庸常生活的尊重。”
实力相当且平等尊重,正是瓦尔达与丈夫长相厮守的秘诀。1988年,被艾滋病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德米,在美国洛杉矶比弗利山庄养病。他经常躺在院子里的棕榈树下,轻抚着跳到腿上的小猫茨古古,满怀深情地向瓦尔达投去温柔一笑。那个年代,艾滋病是令人难以启齿的名词,但瓦尔达不离不弃,用善意的沉默保护着德米,直到他去世。
上世纪整个90年代,瓦尔达都沉溺在对爱人的思念中。就在大家以为她不复当年勇时,2001年,她推出了新作《拾穗者与我》,一举获得当年法国金维果奖、欧洲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
热爱创新的瓦尔达不会停下脚步。一直陪伴她的爱猫茨古古,三不五时,出现在她的影片中。茨古古去世后,瓦尔达将它埋在自家院子里,并在墓上覆盖许多彩色的贝壳,插满花朵,阳光穿梭其上,光影斑驳,像梦幻一样迷离。她根据这个别具一格的坟墓,创作了录像装置艺术作品《茨古古的坟墓》。
2003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她展出了《马铃薯乌托邦》。三个屏幕循环播放着土豆的发芽、生长、打蔫和干瘪,地上铺满了土豆。瓦尔达则装扮成巨型土豆,滑稽搞怪地走来走去,和参观者们交流。
2008年,瓦尔达用寻常人家都有的DV,拍出一部个人传记式的纪录片,当做生日礼物送给自己。她穿着柔软宽松的棉布裙子,赤着脚轻掀裙摆,在沙滩上起舞。她坐在用废弃电影胶片围成的工作室里,嘴里念着“在这里,我感觉自己生活在电影中”。整部片子充满即兴发挥和灵感亮片,时而深情时而诗意,时而纪实时而超现实,一切出其不意又合乎情理。
这部《阿涅斯的海滩》私人而琐碎,专业影评人担心“谁会买票去看一部家庭录影”的时候,千万人已经走进了电影院,又带着微笑出来。在片尾,大家看到,阿涅斯拿着80把好友送给她的扫帚(法语里“扫帚”和“年岁”同音),孩子一样调皮地笑。
2015年5月,瓦尔达获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领奖台上,她哭了,她说要将奖杯放在橱柜里,和去世近25年的德米永远在一起。
2017年,瓦尔达和网络红人JR合作,拍摄了《面孔,村庄》。影片中,瓦尔达顶着标志性的碗型蘑菇头,扮成香草咖啡冰淇淋,好奇地打量着世界。两人开着伪装成相机的大卡车,穿行在法国乡村,拍下了各种面孔,将它们张贴在不同的装置上。
一个永远戴着墨镜,用黑白影像表达自己;一个顶着蘑菇头,用花花绿绿装扮自己。这对忘年交,从性格到生活方式到穿衣风格都没有交集,在路途中各持己见,互相影响,影片结束时,也相处成了没有隔阂的伙伴。
《面孔,村庄》就像瓦尔达写给生活的一封情书——她在叫作“停靠地”的小镇停靠;在生活中寻找艺术,又将艺术植入生活;做喜欢的事情,给别人带去喜悦;既是艺术的创作者,又是欣赏者。她为农场主拍摄她心爱的山羊。半自动化养殖时代,农场主仍坚持尊重动物的天性,将它们放养。雄赳赳的山羊,顶着骄傲的角,站在广袤的草地上,好似君临大地。
当瓦尔达偶尔流露出垂暮的遗憾时,JR鼓励她:“我们可以像猫一样,一跃而起再出发。”旅途最终,JR拍下瓦尔达的眼睛、双脚,把它们印在火车上,让它们代替瓦尔达去看更多的风景。
2017年12月,瓦尔达获得女性影评人协会奖终身成就奖。2018年2月,《面孔,村庄》获卢米埃尔学院最佳纪录片奖,3月,瓦尔达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
勇猛地听从内心,给世界以温暖关照,这些特性肆意流淌在瓦尔达的作品中。它们不仅没有随着时光日益退潮,反倒风生水起。而瓦尔达,早已活成了不老精灵,自如地游走在这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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