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

2018-07-20 01:31钟晴
安徽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骨灰盒表叔名片

钟晴

去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那个早晨,父亲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用标准的普通话说:“您好,请问您是陈顺昌的表哥吗?”是商务性的没有温度的语调。父亲用力吸一下鼻子,简短而粗暴地回答道:“不是!”随即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回原位,走出房门,去修理被猪拱坏的猪圈。

大约过了两分钟,手机铃声又响了,聒噪的铃声盖过窗外雪粒子砸在枯树叶上的沙沙声,占领整个声音的世界,房子里充斥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热闹。为了阻断这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拿起刚才父亲扔下的手机,扯着充满怒气的嗓门吼了一声:“喂!”我们家的人,永远都是怒气冲天的。

打电话的人没有重复前面的问题,直接说:“陈顺昌死了。”

母亲睁圆眼睛,半是惊讶半是疑惑:“什么!死了?”对方慢条斯理地说:“他手机通讯录上只有一个联系人,名称是‘表哥,我们只好拨打这个电话号码,通知他家属……”

母亲急忙打断他的话:“我们不是他家属。”她已经从刚才的混沌中清醒过来。母亲总能准确地嗅到麻烦的气息,并将之挡在门外。以前接到关于表叔的电话,多数时候是他喝酒醉了,歪倒在某条臭水沟里了,路过的好心人搜出他的手机,打电话给通讯录上的“表哥”。有时候,他醉得跟死人一样。

电话那边的人顿了一下,用一声干咳缓解尴尬,继续字正腔圆地说:“根据国家规定,工人死在工地上我们要赔偿六十万,这需要家属来领取,麻烦您通知一下他家人……”

“六十万!”母亲举着手机的手在发抖,嘴唇也在发抖,“啊,听清楚了,陈顺昌的确是我男人的表弟,他没结过婚,上无老下无小,只有我们是他亲人……”母亲一口气说完死者的情况,为了掩饰自己无意间显露出来的欢快语调,她放慢说话的速度,做出哭腔:“唉,可怜的表弟……”为配合语言,她还举起袖子,轻轻擦拭一下眼角,就像与她通话的人能看到这动作似的。

打电话的人没有耐心倾听她的哀伤,干脆麻利地安排了接下来家属要做的事:认领尸体,安葬死者,领取六十万。他语言流畅,条理清晰,同时还暗示,做了前两件事后,才有权利做第三件事。

挂电话的时候,母亲用笨拙的普通话说了一句:“再见。”她大口呼吸,双手紧紧握住手机。彻底缓过神后,母亲急忙跑出房门,去喊正在修猪圈的父亲。“六十万,六十万啊,你表弟六十万。”母亲挤压着激动的嗓音,满面红光。父亲阴沉着脸,一心一意用力敲打木板,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话。母亲加大声音说:“六十万!六十万!你表弟死了,老板赔偿六十万。”父亲终于停下手里的活。

母亲把手机递上去:“从黑龙江打来的电话。”父亲偏着头,狐疑地看着激动得发抖的母亲。这么大的事应该由男人来交涉,父亲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对方又把表叔意外死亡这件事复述了一遍。电话那头的人千叮万嘱,要尽快去认领尸体。父亲克制住喜悦,一律用“好”回应,配合着点头的动作。

这个电话就像一颗深水炸弹,投进我们死水般的生活,我们在绚丽的波纹里看到了另一个未来。六十万块钱,可以做很多以前我们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父亲面对窗子,一边拍落肩上的雪一边幻想:“六十万,可以建一座新房子,三层楼那种。还可以买一辆车,开起来可以把泥潭里的污水溅飞起来的那种……”母亲打断他的话:“只想着你被别人的车溅一身泥那些破事,也不想想儿子的终身大事,第一件事就应该给他娶媳妇。”父亲收回目光,斜视母亲:“女人家就没有长远的眼光,你想想,建了新房,买了车,哪个姑娘还看不上我们家亮儿?”他们脸上常年堆积着的怨气早已烟消云散。

父亲决定带上我去给表叔收尸。我从未出过远门,父亲说我可以借此机会出去见见世面,长长见識,反正以后我们有的是钱,不在乎那点车费。我们第二天就启程去北方,几乎是迫不及待。

火车越往北开雪下得越大,雪掩盖了地面上的丑陋,透过车窗望出去,满世界的洁白。在车上,父亲一改往日在人群中的冷漠,变得热情起来,他主动与前后左右的乘客搭讪:“你是北方人啊?回家过年啊?”若别人回应了他,他会接着说:“我是南方人,去北方办一件事。”他在“一件事”上放慢语速,等着别人问他这件事是什么事,但是那群陌生人对此并不感兴趣,只顾着嗑瓜子。父亲只好把身体摆正,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雪,挤着嗓音哼唱看电视剧《红楼梦》时记下的《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我记得表叔也喜欢唱这首词,冬天的早晨,他披着厚重的破棉衣从只放得下一张小木床的阁楼上走下来,立在院角的茅厕边,一边撒尿一边用冷得发抖的声音唱道:“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表叔每次都会忘记其中的一两句,他固执地站在茅厕里,死死盯着面前的那面脏兮兮的红砖墙,竭力回想遗漏的词句,仿佛它们就嵌在墙里,看久了自然会显现出来。背不完整歌词,表叔就不走出茅厕,直到去上茅厕的邻居把他喊出来。

那时,表叔已经没有了家。

表叔常年在外漂泊不归家,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没有回来。尸体长久没有埋葬,腐烂变臭,同村的人无法忍受,便合伙把逝者埋了,同时,埋人的那群人理所当然地把表叔家的田地也分了。路过他们村的人,回来说表叔家房子上长满了野草,蛇群在墙缝里穿梭。没有了土地和家的表叔,回乡只能待在我们家,等待下次漂泊的时机——多数时候是和同乡的人去很远的地方打工。

有几个冬天,表叔住在我家的阁楼上。他不在的时候,那里是老鼠的天堂。他曾给一群围在火炉边的小孩讲:“昨晚,有一只大老鼠来咬我耳朵,我一把捏死了它……”随即做出捏老鼠的动作,像英雄一样演示如何杀死一只怪兽。在我们看来,敢与老鼠同睡的表叔是一个英雄。

村里的人说起表叔时,总免不了要提起“孤佬”这个词。前几天,邻居张大婶还和母亲说:“这几年,那个孤佬没来你们家过冬了啊?”

“孤佬”是指无妻无子的大龄男人,表叔四十多岁了还没结婚,符合这个定义。“孤佬”有时候也是骂人的恶毒词语,意思是诅咒一个男人断子绝孙,孤苦终生。另一个恶毒程度稍弱一点的词语是“和尚”,骂一个男人“和尚”,是诅咒他以后像和尚一样没有后代。似乎这世上的男人,除了和尚,都必须传宗接代。表叔不是和尚,他没有“断子绝孙”的理由,便成了“孤佬”。

当“孤佬”是一个骂人的词语,它就是一个骂人者发泄怨气的词。当“孤佬”成为一个人的身份,这个人将面对的是世俗的凄凉人生。就论“孤佬”这一点,表叔早就被人们归入最失败、最可怜、最没有未来的一类人了。这是一类遭人鄙视、同情、排斥的人,是异类。

母亲总拿表叔作为反面教材教育我:“亮儿啊,你要争点气,别看到姑娘就羞红脸,若娶不到媳妇儿,你就会跟你那孤佬表叔一样。”若我对母亲的唠叨稍显不耐烦,她就立刻拉下脸,加大音量说:“二十四岁了还没娶媳妇,你自己不嫌丢脸,我和你爸在村里还抬不起头呢,你看看,张婶家的幺儿十九岁都当爸了……”在外人面前,他们把我没娶到媳妇儿的原因归结到我的性格上,“太害羞,在姑娘们面前害羞得比姑娘还像姑娘。”母亲常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埋怨道。私底下,他们也承认,我们家太穷,所以没有姑娘愿意做他们的儿媳妇。现在,他们相信,钱可以弥补我性格上的缺陷,不,弥补一切缺陷。六十万,足以使他们的儿子摆脱“孤佬”的命运。

在不安适的睡眠中,我总处在梦与现实的交界处。在父亲唱词的声音中,我只听出“六十万”这个数字,我甚至看到数字“6”拖着一长串“0”在车厢里漂浮,它们从父亲的嘴里钻出来的,像一条条蠕动的虫。我心底涌起一阵恶心,把中午吃进去的泡面全吐了出来。父亲说:“坐个火车你也晕车,如果以后坐飞机那还不晕死,真没出息。”依托着“六十万”这个数字,他似乎还设想过坐飞机的情景。

在火车上浑浊的空气里憋闷了四十多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在一个叫“安达”的车站下车。那时已是傍晚,走出车站后我们迷失在人群中,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父亲像是安慰我,也像是安慰自己,低声说:“会有人来接我们。”他不断扫视隐没在灰色背景里的人群,试图在某个人的脸上搜寻出某种信息。不知道是不是在车上待久了,人的反应也迟钝了,在车站外面张望了许久,父亲才想起打电话,电话里的人说过,到“安达”车站后打电话给他。父亲把右手伸进左胸口处层层叠叠的衣服里,费力地从最里层那件衣服的口袋里搜出手机——他总担心手机被偷,正要打电话,一辆暗灰色的面包车突然停在我们面前,车里的人摇下沾着污雪的车窗,伸出半个脑袋,大声说:“你们是陈顺昌的亲人吧?”父亲忙点头:“是是是。”

“上车,走!”司机用力往右侧摆一下头,示意我们上车,仿佛我们是他的熟人。

我们坐在后排,只看得到司机黝黑的侧脸,他沉默着开车,也不说要带我们去哪里。父亲可能觉得有必要打破这尴尬的氛围,窸窸窣窣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从司机的肩膀上递过去一支烟:“兄弟吸烟么?”父亲教过我,递烟是男人社交的一部分。司机慢悠悠地从方向盘上抽离左手,食指与中指呈剪刀的形状,伸过来夹烟,父亲忙不迭地给他点燃。

密闭的车里装满了司机吐出来的烟雾,烟从他的嘴里冒出,话也随着吐出来了,他说:“以前我来车站接人,只要他们一走出车站我就认得出我要接的人是谁。失去亲人的人,即便努力压抑着情绪,我也看得出他们脸上的哀痛。”他猛吸一口烟,以夸耀的语气接着说,“这是一种辨别能力。”他往后歪了一下头,拉长语调说:“我今天来接你们,看了半天才认出来,看到你们东张西望像在找人,我才试着问一下。”

父亲稍稍把身体往前倾斜:“嗯,我正准备打电话呢。”让人家久等,他好像有点愧疚。不知道父亲是否听出了司机话里的意思,我们身上缺少了“哀痛”的印记,所以他才没有立刻认出我们。

除了我们即将去认领的尸体,表叔在这世上没有留下任何印记。

在接到那个电话之前,我们从来没有想起过表叔,五年来,他没有在村里露过面。当然,没有人会关心他去了哪里,就算他几十年不露面,也没人会想起世界上还有这个人,还有这个现在我们称之为“亲人”的人。

五年前的那个冬天,消失三年的表叔出现在我们家,他长久地坐在窗子边的板凳上,背朝窗子,面部背光,像一个黑影,我们看不清他的表情。晚上,他坐在炉火边给我们讲他的经历:“……起初,我去新疆种棉花……你们不知道,新疆那些土地好宽阔,不像我们这些山丘。我们给棉花除草,一天还除不完一垄,那棉花地啊,一眼望不到头……”他用许多语言向我们这些困在山的夹缝中的人描述新疆的宽阔。人们对新疆宽阔的棉花地不感兴趣,只想知道种棉花能挣多少钱。一提到钱,表叔讲话的热情就慢慢冷却了,他低头假装给火添柴:“哎,一天还挣不到八十块。”

在新疆挣不到钱,表叔去山西挖煤。“挖煤工资高啊,一天能挣到一百多,但是挖了半个月我就不敢接着挖了。”他停下来,环视众人的反应,等着那句意料中的“为什么”。他讲故事时希望有人问为什么,这样他见多识广的优势才能更好体现。“有一天,我手臂被一块掉落的煤块砸伤了,我出来处理伤口。我在棚屋里,伤口都还没包扎好就听到外面一阵喧闹,有人大吼‘塌方了,塌方了,我捂住伤口跑出来看……我刚离开的那煤井已经被四面塌陷的泥土和石块封住了,我的同伴全被埋在里面了,有几个是和我一起从新疆转去的。”为了表示他讲的故事是真实的,他挽起袖子,对着火光让我们看他手臂上的伤痕。说起死去的同伴,表叔笑容僵着,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哀伤。而后,他立刻深呼一口气,双手拍一下大腿,高声说:“我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

表叔叙述他吃过的苦以及恐惧时,总是轻描淡写,就像那些辛酸和恐惧是别人的经历。他知道,他的不幸,只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滋养人们空虚生活的笑料,甚至有人会把他的不幸,归结到他的“孤佬”身份上。就算他死在千里之外的山西,也不会有人同情和感到悲伤。他没有向他提供同情和悲伤的妻儿。大概是为了避谈那些苦痛,表叔着重描述的是棉花地的宽阔,以及路上看到的风景。他就像是一个从远方旅游回来的人,与人们分享一路的见闻。

当晚,司机把我们安置在一家冷冷清清的旅馆。第二天司机又开着那辆暗灰色面包車来接我们去工地,同他一起来的是一个戴银色边框眼镜的平头青年,青年没有像我们这样裹着臃肿的棉衣,他穿的是一套笔挺的淡灰色西装,白色的领带跟雪融为一体,穿那样薄的衣裳,在那样寒冷的天气下也不见他哆嗦一下。青年挺着单薄的胸膛,腋下紧紧夹着一个黑皮公文包,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仔细打量我们。

父亲稍微弯着腰,笑着走向青年,还没走近,他就伸出半握的双手,像是要去捉面前的一只鸡。青年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才把右腋下的公文包转移到左腋下,伸出右手与父亲伸过去的双手相握,父亲粗糙的双手握着青年雪白的手套,显得极其粗糙丑陋。过了好几秒,父亲才松开青年的手,他还向我招手,示意我也去跟青年握手,我不自然地伸手去碰了碰那双温暖的白手套。这样的情景,我只在电视上见过,这样的行为,父亲可能也是从电视上学来的。过后,父亲教育我,遇到这种体面的人,就要主动去握手。父亲曾经也希望我成为这样的人,成为这种人的前提当然是上大学,可惜我上完初中就离开了这条走向“体面”的路。

“你们就是陈顺昌的家属?”青年问道。父亲忙点头:“是是是,我是他表哥。”青年偏过头,扫了我一眼,父亲赶紧补充道:“这是我儿子,陈顺昌是他表叔。”他的嘴唇有些发抖。青年在车门边擦掉黑得发亮的皮鞋上的污雪,说:“上车吧,工地离这里很近。”上车后父亲又窸窸窣窣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前排的青年,青年没回头,只把手举到肩膀的位置摆了摆,表示拒绝。被拒绝的父亲有些局促不安,往座位后面挪了挪屁股。

车越往前开,房屋越稀少,坑坑洼洼的路越来越窄,车轮陷进泥坑,又滚出来,搅起来的稀泥溅到车窗上。司机说:“别看现在这里荒凉得鸟都不见一只,再过两年,这里都会变成……”车又剧烈抖了一下,抖断了司机的话头,“变成城市。”司机用起伏的声调说完了这句话。父亲也用抖着的声音说:“是啊,全国各地都在搞建设,加快城市化进程……”“城市化”这些词语他是从新闻联播里学来的。一路上青年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无论这车如何颠簸,他都保持正襟危坐的姿态,像个机器人。

最后,车停在一处杂乱的工地上。四周没完工的建筑,像是从雪里翘起来的土地的暗色骨头,看上去比雪还阴冷,灰暗的天与灰暗的建筑物黏在一起,雪在这里也变得暗淡无光。下车后司机和青年径直走向一个用水泥口袋和木板遮住的门洞,我和父亲踩着他们的脚印走在后面。青年转过身看了我们一眼,伸手指了指那道挂着水泥袋的门:“陈顺昌就在这里面,工人们都回家过年了,他自愿留下来看守工地。”他在“自愿”两个字上放慢语速,听上去就像表叔的死也是自愿的,与他们无关。

青年说话的时候,司机已走到门洞前,用一截钢条掀下那些水泥袋。拆完木板后,司机侧着身子站在门边,像在家招待客人一样往房子里伸手,做出“请进”的姿势,父亲拍拍手上的泥尘,走进那间表叔住的屋子,我紧随其后跟进去。

那是一间空空荡荡的小屋子,大半间屋堆满了各种施工工具,沾满灰色泥土的安全帽到处都是,用四块砖头与两块木板拼起来的桌子上,放着一个不锈钢餐盒,以及一些枯萎了的白菜和胡萝卜,边上是一把面条……

刚进去的时候我们没有看到表叔的尸体,只注意到门的右侧有一个破旧的油漆桶,油漆桶里还有一些未烧尽的木炭。青年踢一下油漆桶,说:“唔,他用这个烧火取暖,门窗被他用水泥袋封住了,一氧化碳中毒死的。”他对着那个背光的墙角抬了抬下巴,顺着下巴的指引,我们看到一个横放的巨大油漆桶,“陈顺昌就在里面。”青年漫不经心地说。司机上前挪动油漆桶,使开口处对着我们。油漆桶里堆满了衣物,在这灰暗的空间里,那床大红色的棉被极其显眼。父亲扫一眼司机和青年,见他们摆出的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只好蹲下来,用颤抖的手掀开被子,父亲害怕死人,说死人身上的晦气会沾染到活人身上。

被子下面,死去的表叔保持睡眠的安详姿态,侧卧,膝盖弯起来,身体弯成“弓”形,那姿势就像我在电视上看到的娘胎里的婴儿。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看表叔的脸:瘦削的脸颊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双眼紧闭,微张的嘴巴看上去似乎还在辅助鼻子呼吸。我记忆里的表叔是抽象的,是由人们的言语构成的一个“孤佬”,现在他幻化成了一具具体的冰冷尸体,我一时无法把记忆里的表叔与他合二为一。

平头青年和司机走出门去吸烟,留我和父亲站在表叔的尸体旁面面相觑,在他们看来,收尸是死者亲人的义务,外人不便插手。过了许久,青年站在门边催促道:“搬去殡仪馆烧成骨灰吧。”我们笨拙地把尸体从油漆桶里移出来,裹在被子里,父亲抬表叔的头部,我抬脚,搬去放到面包车尾厢里。多亏表叔死前摆了一个婴胎的姿势,刚好能塞进尾厢。去殡仪馆的路上,青年的话变多了,依旧是不容置疑的稳重语调:“按照相关规定,”——我们当然不知道“相关规定”是什么规定。“亲属把死者安葬后,赔偿金和相关费用才能领取。你们先把他安葬了,再与我联系。”听上去就像我们是他雇佣的工人,任务是埋葬一具尸体。青年脱掉右手上的手套,把手伸进那个时时刻刻夹在腋下的公文包里,用食指和中指夹出一张四四方方的小纸片,他侧过身子,把纸片递给父亲,说道:“这是我的名片,事情结束后打上边这个电话。”父亲一脸茫然,但嘴里还是回答道:“好,好,好。”司机以一种艳羡的语气说:“哎,这相当于,用六十万请你埋葬一个人,世上没有比这更划算的生意了。”

车在一所门口挂满灯笼和气球的房子前停下,红色的灯笼和五颜六色的气球营造出一种喜气洋洋的氛围,房子里传出来巨大的音乐声,整个房子里都塞满了音乐《最炫民族风》。司机摇下玻璃,说:“卖骨灰盒的店在这里。”父亲一脸茫然,过了几秒才说:“好好好。”先前我们从未想过装骨灰得有骨灰盒这件事。我们下车走进那家看上去就像是卖气球的店。店主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他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像遇见老朋友那样拍了拍平头青年的肩膀,欢快地说:“嗨,你们又来了,上个月你们工地不是才死过人吗?怎么,现在都停工了还死人?”在音乐声中,青年扯着嗓门说:“世事无常啊。”店主关掉音乐,让出一条道,对我们说:“随便看,随便选。”

除了开门的那面墙,其他三面墙都摆满了红木做的货架,上面放满了四四方方的盒子。店主一一介绍那些盒子的材质和价位,末了竭力推荐一个表面泛着油光的深红色盒子:“这个算是我店里性价比最高的一款宝盒了,许多人都选这款。”他一直把那些盒子叫作“宝盒”,展示盒子的动作跟电视上打牙膏广告的人摆的姿势一样。父亲问:“多少钱?”店主沉思了一会儿,指了指斜靠在柜台旁边的平头青年和司机,说:“他们是老顾客,你是他们带来的,自然也是老顾客,老顾客就该优惠,这个打八折,一千二。”这价钱一说出口,我看到父亲的肩膀颤抖了一下。我们出门时几乎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总共五千多块,用一千多买一个木盒子,着实不划算。见父亲支吾着不说話,店主压低声音,满含深情地说:“逝者是你亲人,骨灰盒是你送他的最后一个礼物,多少包含了你的心意。我没猜错的话,待事情处理完了,你会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赔偿金吧。”说后面这句话时,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父亲。听到这话,父亲猛地抬起耷拉着的脑袋,说:“好,就买这个。”干脆得让人猝不及防。我们走出店门时,店主又拍了拍平头青年的肩膀。

殡仪馆就在这所房子的旁边。表叔的尸体被推进一个巨大的炉膛,北风把烟囱里的青烟吹向南方,南方没有表叔的家,飘散的烟消失在灰沉沉的天空。以前听人说,人死后,在去阴曹地府报到之前,要去把他留在人世间的足迹掩盖掉,俗称“掩足迹”,一个人走过的路越多,掩足迹的时候越累。我想,这时表叔还在掩足迹的路上。

父亲在用那块店主赠送的黄布包裹骨灰盒时,平头青年说:“路上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带有骨灰盒,很多人忌讳死人。”父亲用越来越慢的速度在骨灰盒上折腾那块布,他是在等青年说更多的话,说他希望听到的话。青年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笑了一下,说道:“你放心,赔偿金不会少的。前几天我已经在电话里说了,先安葬死者,这是一个程序。对了,把你银行卡卡号留给我,方便以后打钱。”父亲从里层衣服的口袋里搜出银行卡,递给青年。銀行卡是接到电话那天母亲去银行办的,之前我们没有银行卡,因为根本用不上。“这个时候必须有一张银行卡,”母亲说,“你想想啊,六十万那么大一笔钱,你不可能用口袋装回来,得放在银行卡上才安全,有钱人都在用银行卡……”

平头青年又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抽出一张雪白的纸,拿出一支笔,就在那张放着表叔骨灰盒的桌子上抄下了银行卡卡号,抄完后还递给我们看,让我们确认卡号是否正确。“我给你的名片你没丢失吧?我再给你一张。”把纸和笔放进公文包的时候,青年问道。父亲快速系紧骨灰盒上的布角,说道:“没有没有,名片我揣在口袋里呢。”青年忽视他的回答,又递过来一张名片,父亲只好接过来,放进贴近胸口的衣服口袋里,趁他们转身走向面包车时,他轻轻拍了三下那个装着名片的口袋,心满意足地抱着骨灰盒跟着上了车,司机将送我们去车站。青年在一个繁华的街区下了车,车门关上前他把头伸进车内,对父亲说:“记住了,安葬死者后,打名片上的电话。”末了他还冲我们摇了两下手,说:“再见!”父亲举起手,笨拙地摇两下,也说了“再见”。

在回家的车上,父亲又唱《枉凝眉》,唱的同时摩挲着那两张精致的名片。他担心名片丢失,给我一张叫我保存,这样,万一他放在口袋里的那张丢失了我这里还有一张。

上车后我又进入晕晕乎乎的状态,一阵阵恶心袭来。我拖着软绵绵的身体去卫生间吐掉胃里泛起来的东西,迷迷糊糊中在卫生间门口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发现那里躺着一个灰扑扑的男人。他支起脖子,睡眼惺忪,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待我站直身体,他才又把头搁回那个他当作枕头的蛇皮口袋上,把腿收回去蜷缩在胸前,整个人呈“弓”形贴在地上,破烂衣服的颜色与地板融为一体。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形象与表叔躺在油漆桶里的样子重叠在一起。或许,表叔也用这个姿势乘过这列火车,从北方开往南方,或者从南方开往北方。

除了北方的风光,和那些他死里逃生的事件,表叔没有别的东西与人分享,再美的风光,再惊心动魄的故事,次数讲多了听众就厌烦了,连同厌烦讲故事的表叔。每次吃饭,母亲都要唉声叹气一番,要么是“今年的收成不好,粮食不够吃了”,要么是“猪肉价格又上涨了。”说这话时表叔正伸筷子去夹肉。母亲也常指桑骂槐,我睡懒觉的时候她故意扯着嗓门骂道:“还不起来,我们家可养不起闲人……”

表叔没有底气再讲话,每天吃饭都低着头,上厕所的时候不再唱《枉凝眉》。这种尴尬的气氛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沉默已久的表叔,话突然多了起来,每遇到一个人他都会说:“你们家明年是不是打算建新房?我存有几万块钱,到时候钱不够可以跟我谈,我愿意借给你,什么时候还都行。”实际上没有人告诉过他我家要建房子。表叔说这样的话,不过是想获得一点尊严。没有人相信表叔有钱,每当他表示自己在银行里存了钱,听的人都会嗤之以鼻,偶尔有人接过话头,狠狠地讽刺他一下:“在新疆种棉花很赚钱吧?挖煤赚到大钱了吧?”

有一天,他又提起他在银行里存有很多钱这回事,他以为听的人会像以前那样听听就过去了,没想到这次父亲接了话:“我现在就需要钱给亮儿娶媳妇,你去取出来借给我嘛。”第二天,表叔走了,说是去取钱,这一取就几年,以后再没来我们家。过去这几年我们都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大家也都快把他忘记了。

进村的时候,父亲认为骨灰盒应该由我抱着,我作为晚辈,应该表示一下自己的孝心,再一个就是,这个骨灰盒现在具有了某种荣耀的意味,他宁愿我是这荣耀的主角。在我们回来之前,母亲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我们家即将拥有六十万。我看到人们艳慕的目光,他们盯着我端在胸前的骨灰盒,发出“啧啧啧”的赞叹声,我觉得这骨灰盒是一枚挂在我身上的勋章,想起美好的未来,我不禁挺起胸膛,昂首穿过围观的人群,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凯旋的英雄。

这趟远行花光了我们家所有的积蓄,办葬礼的费用是父亲去借的,他向人保证,等那六十万到账立刻还。这是多余的承诺,不用他保证,别人也愿意借钱给我们,大家变得非常热情了。

表叔的葬礼很热闹,人们说起表叔的死,总是略过他这个人,以及死这件事,故事的精彩部分永远是与他的死相关的六十万块钱。大家都很惊讶,“孤佬”陈顺昌的生命居然值六十万。想当年那些在矿山上意外死去的有妻儿的男人,赔偿金都才二十几万。六十万给表叔惨淡的人生增添了一抹绚丽的光彩。以后,这个数字还会在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聊中提起,不出所料的话,私底下也会有人说我们家走了狗屎运。会看风水的人会宣称,他早就看出我家祖坟风水好……这些闲言碎语伤不到我们,对我们来说除了那六十万,其他都不重要。毫无疑问的是我们家的命运即将改变,我即将娶到媳妇儿,顺利摆脱“孤佬”的命运。

葬礼结束后,父亲好酒好肉招待所有来参加葬礼的人。父亲在人群中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昂,他大概是多喝了几杯酒,激动得把左脚抬起来踏在板凳上,即兴唱起来:“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啊啊啊啊……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唱的同时,父亲把右胳膊抬起来,对着屋外越来越大的雪指指划划,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整幅画面跟他唱的词没有半点联系,他不过是在表达欣喜若狂的心情。

饭吃饱了,酒喝足了,大家开始关心那充满梦幻色彩的六十万块钱,有人说,现在死者已经安葬了,是不是该打电话去通知老板汇钱了。父亲等这句话已经等很久了,他几次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摸那张名片,只要打那个电话,今天的酒宴氛围就会到达高潮,我们一家最幸福的一刻就会到来。但父亲为了表现出必要的低调,压制住了高调的欲望,若他自己主动打电话,别人會觉得他这是显摆,会暴露暴发户的庸俗,若是让人提议他打,性质就不一样了,这是与大家分享自己的幸福。

父亲终于放下酒杯,两只手同时伸进左右两个衣袋里,左手名片右手手机,他努力控制住颤抖的手,费力地在手机上摁名片上的那一串数字,摁一个数字看一眼名片,生怕摁错。实际上那个电话号码他已经熟记于心了。人们围在父亲面前的那张桌子旁,一圈一圈往里挤,被人挤着的父亲总是摁错数字,急得他满头满脸都是汗。

父亲终于开口说:“我要拨打电话了,别吵了!”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这时屋外下雪的声音也听得见。父亲庄严地摁下拨号键,然后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人们屏息聆听,歪着头,试图使耳朵离父亲手里的手机更近。所有人都听到了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大家摆正脑袋,一脸错愕地看着父亲,父亲则一脸错愕地看着众人。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高声说:“你是不是按错号码了?”父亲忙举起手里的名片,又在手机上摁了一次上面的数字,摁完还对照了两三遍,他头上的汗更多了,之前有点醉态的表情变严肃了。在巨大的寂静中,我们听到“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向雪野扩散。人群又一片哗然。父亲把那张名片翻来覆去,像看一个陌生的东西,人们也以同样的眼光看着那张名片,低声议论着什么。父亲突然抬起头来,用生硬的声音喊道:“亮儿,把你保存的那张名片拿来。”我急忙跑进房间,从枕头底下翻出父亲让我保存的名片。父亲接过我手里的名片,在手机上摁那串他摁过好几次的数字,他好像不相信两张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是一样的。依旧是空号,“……空号……”,“……空号……”像一个个巨大幽深的陷阱,我们一家往里陷落。

大家坐回各自的座位,开始议论这件事,有个老头坐回座位前,对父亲说:“你们家真会开玩笑,起初我还真信了。我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天上掉馅饼呢。”一群人起哄赞同老头的说法。“如果死一个人,人家就赔六十万,那我也去死。”有个醉鬼拍着桌子大声说。父亲整个人瘫软下来,用胳膊肘靠着桌子才坐稳。母亲早就把自己关进房间,呜呜呜哭不停。借钱给父亲的人,离开我们家时提醒父亲,要尽快把钱还给他们,那是他们买年货的钱。

以后的几天,我总听见父亲的房间里传出来那句冰冷的语音:“您好,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父亲不甘心,还在拨打那个曾经给我们带来希望的电话号码。第五天,在又一遍空号提示音后,父亲猛地把手机砸向墙壁,碎了。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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