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闷闷
1
把那段时间放在纸上,纸褶皱的过程清晰可见,他感受颇深。如果不是那个浸润满墨色梦幻般电闪雷鸣的黑夜,他难以体会到时间那别致的质感,如今言说感激也好谢意也罢,皆无所意义。坐在向南行的火车上,窗外的景色嗖嗖而过,车上的人个个行尸走肉,对一切麻木不仁,时不时变速转轨导致摇晃扭动的车身让他更加不敢相信眼前的真实。他强力拉回自己,压在大腿下的手狠劲的掐扭自己几把,稍微能清醒几分。耳畔响起激昂又伤悲的命运交响曲,艾略特不是也写过著名的诗歌《四个四重奏》吗?他不想听。大脑强制的控制就要崩溃坍塌,裂缝重重并响着咯嘣嘣冰裂般的脆响,他相信这不是优美瓷器花纹形成的过程,但还是祈祷这就是,把失去理智篡改成一厢情愿,会让很多人认为他是神经病患者。他不能这样做。对面坐着一位看电子书的女子,似乎已然觉察到什么,用异样担心犹疑的眼神装作活动筋骨地扫视了他几眼,他的双手就要颤抖,大腿发抖脚趾脚掌麻木到丝丝缕缕的碎裂。强行镇定下的手僵硬如钢鐵,艰难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团硌痛大腿却又有着柔软的质地的纸张,在没呈现在眼睛里时,他不敢让任何猜想落地,包括搜寻出的两三小时前的回忆。小心翼翼地从手里展露纸张的头角,眼睛内平静的水面起了波澜,无数的情景汹涌澎湃地一起涌来,他没有招架之力。喝过几口水后,他试图再次触碰甚至展现那个纸团。
褶皱丛生的纸团在激烈的碰撞晃荡中模糊不堪的展开,大大小小的凹凸不平意味深长,他无法再做解释。回家这几天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无从说起,奇怪的是为什么千真万确经过的事情会突然变得这样的虚假,不是他制造了谎言,是这个宇宙这个世界本就如此,他不过是谎言的承受者。看似很是有规律可循的世界,时间精确成几分几秒,空间精确到毫米微米,这是巨大无比的骗局,制造如此巨大谎言的不知是谁,优哉游哉的翻搅着,期间的人类没有感知。有个别感觉到的,就苦思冥想地思考,尽可能地深入到极限处研究。
火车在某个车站停住,他如何利用这段时间呢?可以做任何事情,纵然他不在这里下车,也可以跟着乘客走个来回。对面坐着的女子露出浅浅的轻轻地微笑,他顺势推移,干巴巴的嘴唇被舌头润泽,礼貌地问她可以看出桌上纸张的奥妙不。女子不屑的冷笑,说,臭显摆什么?没意思。他委屈啊,反问她哪里看出显摆之意的,他可以为刚才的问话的纯粹性及真诚发誓。女子没有被干扰,利用翻动电子书页的空隙说,你是这方面专家还问我。他是专家?他怎么不知道。假如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回想他的发问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她说的臭显摆,这样用词她已经手下留情了。不管怎么说,无风不起浪,既然她这么说肯定有她的道理,他拿起纸张对着车窗的光亮。大脑思维经过多次推翻建立,黑色浸润的世界湿淋淋地出现了。窑洞深处有亮光,炕上趴着的人手里握着手机正不知翻找什么,多日炙烤熬煎天空这口大锅终于干枯了,声声能炸裂破碎的雷声就是证明,闪电要杀死浓稠的已然难以化开的黑夜,短暂的胜利并不能迎来喜悦与欢呼,大作的风声分不清在为谁摇旗呐喊,不管不顾的刮着。凡是阻挡的皆被清除,实在坚韧清除不掉的也要低下高贵的头颅忍受暂时的践踏与凌辱。南下早去搬救兵的使者指挥着充足丰沛的云雨此时敲锣打鼓的回来,知道生了变故,不知严重到已经难以挽救的地步,赶紧挥舞手臂排云布阵好做出及时的拯救。雨水倾泻下来,在大地上惨叫嘶鸣。炕上的光亮灭了,男孩舒展身体,欠起身子不安地看上几眼窗外的动荡。
2
在褶皱的痕迹里他似乎看到了泥黄色的东西,无法言说形状,时刻的变化扰乱着。黑色褪淡后会成为什么颜色,他比谁都清楚,不会是那么常见的几种。微乎其微的区别人类难以看到,但并不代表不存在,灰蒙蒙的天空发出湿漉漉的声音。浸透的大地如长时间泡了水的皮肤,肿胀发白是再正常不过了。黑黝黝平展展的公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稠沌沌的泥糊子水,无所顾忌的占领着,人们成了待宰羔羊,可怜兮兮的往高处跑,被困在其中还没有被淹没的人们,眼巴巴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安全地,无能为力成了所有人最恰当的状态,死亡看似很远,此刻却近的面对面站着,不平等不合理的怒视,人们屈服于大自然的威力。他思索寻找水为什么不流动的原因,怎么就无法把水排出去,不然越涨越高,生存的希望只会化为泡影。
人们不住地往高处跑,他看到高处站满了人,哀叹声里不纯粹是悲伤,听着刺耳难忍。他拉住也要往那里去的人问,那人着急忙慌的反手把他一拉,边跑边说那里有壮丽的景观,百年不遇,错过就没有了。他疑惑不解,这个时候了还顾得上看景致,真是豁达潇洒啊。他让拉着的人慢点,因为所有地方的机关在雨水冲洗涤荡后全部灵醒过来,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触发,随便哪个都是人的肉身所难以承受的。万物会以这个为由头,爆发出深久以来的忍辱负重。拉他的人心里只有壮丽的景观,他的话哪里比得上震撼眼球的景观。他也就不再徒劳,做无意义的事情只是浪费剩余不多的体能。高处挤满人头,低处的阻挡全可以翻越,一眼望到大河上,河槽早就不见了,庄稼地及很多居住地被洪水临时征用。人们迫切地想留住这一刻,无奈手机不是没电就是没信号,难以向朋友们展现,错失这炫耀的好机会。他问拉他上来的人好看吗?那人不假思索地说,好看,水太大了。洪水里成了大型超市,猪狗牛羊、冰箱洗衣机电视、大小不等的车辆等泡的到处都是,跟着水轰轰烈烈的前行。很多人指着水面清点着,不自主的开始计算起来,第十个猪了,呦呦呦呦,又一个,十一个。他想悄悄离开,看得只会心痛不已,不明白其他人哪里来的兴奋与欢喜,最可恨的是用着虚情假意的怜悯惋惜遮掩。他没走出几步就被拦挡住,不让走。他已经怒火中烧了,对眼前的这些厌恶至极,劈手过去想要撕开口子突围出去,无奈对方人多势众,除他之外所有人都是这个态度。他服软,说,你们看你们的,我走我的,有什么冲突吗?领头的中年男人说,你要保证不泄密。这话从何说起?他一头雾水,想不清楚到底有什么秘密可泄露。他说,根本就不知秘密保证什么?男人说,冲下那么多东西很多都停在了那个地方。他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看,当即后悔不已,真不该看,看了就意味着知晓了。男人说,说个你很重要的秘密给我,我们交换。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秘密可言,急得直抓头,说,真的没有啊。男人帮助他,提示着说,谁都年轻过,你就没有性幻想对象?在某个晚上依靠她那个。男人淫荡的笑,比说出那让人脸红的话更恶心。怎么会无耻到如此地步?他说,我不会对任何人说河里东西停在那里的,放我走。男人变了脸色,换上与天空相应的黑沉沉将要压近的云样,说,说。围聚的人的眼睛里皆射出指责痛恨的意思,人圈紧了一大截,他被逼的没办法胡乱说了一个。男人不傻,紧逼着要他说个大家熟悉的,不然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他无从得知。浓云都紧张出了汗,落在他身上时冰凉无比。他眼看众人的双手要掐着自己,说出村里最好看的女人。男人得意地说,看来她的美丽是公认的。好像得到了最后的验证,从此她的美就是公理一样。
他走在路上回想刚才的事情觉得哪里不对,半路上思想过来,其他人又不是傻子,万一人家也想到那里会停住东西去捞了,那他那个接近毁灭声誉的保证有何用?于是他转头往回走,要把这个给说清楚。男人还在那里,已经组织人准备好捞东西的工具车辆,只要水退下去些就行动。他说了路上思索到的,男人不以为然地说,那我管不了。他跟这样胡搅蛮缠不讲理的人哪里能说得通,憋着闷气气冲冲地往回走。
他躺着看着揉皱的纸张,这不是一次所成,肯定揉了几次,先应该是折叠,然后才搓揉或是无意识的把玩。越往南走越是晴空万里,家乡的泥泞洪灾像是他无聊随意幻化出的,不过是想找寻几分刺激罢了。眼睛忽然被粘黏住,脱离不开,强行扯拽只会把眼睛弄伤。他不知所措地躺着,动弹不得。几分钟后几辆铲车过来,他赶紧摆手示意,用不着这般大动干戈,这般不讲究就算眼睛能摆脱粘黏,也会成为脸上两个残破的只能做摆设的黑洞。
3
男孩坐在大門口的板凳上,看着坡下泥沼泽样公路上的车辆及从车里下来的人。摩托车一个接一个的过来,后座上载着大包小包,尝试着冲过去。不多时就听见发动机在泥沼里的挣扎,轮胎肯定转动得飞快,稀泥被带起很多,飞溅在高空,落在想落的任何地方。泥鞋绑缚在后架上或挂在车把上,推着像是被泥堵塞了喉咙窒息许久的摩托车回来。车辆越来越多,人们焦急的坐立不安,在泥沼里徒劳的找寻经过之道。男孩显了神通,给众人指出道路,不过由于路太窄只能人通过,后来有人大胆的开始骑着摩托车。男孩说的是已然快要荒废的绕走高处人家的小路,村里住的人越来越少,高处住的人可以掰着指头数见。尽是些老弱病残。有来就有往,从另一边走过来的人抱怨太浪费时间。男孩说,要有耐心。来人说,高处住的老人,在路上设了关卡。男孩说,收钱?来人叹气说,那倒没有,是要坐下来闲聊八九分钟,没人可以逃脱得了。男孩知道那条小路,多处地方可以设置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卡。来人说他问老人哪里来的这么多话要说。男孩说不该问这样的问题。来人长舒口气走了。
静寂狭窄的小路重新焕发出无限生机,高处住的老人们守着关卡,要到十点多才不舍地回去。天擦黑时,又开始落雨,人们惆怅着这样下去路什么时候才能通畅。这里过不去,没电没信号没网络这可如何是好呢?家里亲人在外面杳无音信,听说县城也涌满了洪水,心焦的厉害。男孩端着揪面片吃,公路上车辆少了很多,但依然有不少不愿放弃,等待着天降奇迹像移除太行王屋二山样的清除路上淤积深厚的沉泥。五六个人抬着一块鲜艳的黄色蛇皮包顺着小路下去,到公路边找到稍微干些的地方放下,与停着的车辆及摩托三轮车车主说着什么。与摩托车三轮车车主说的时间长,只听见说,就当是帮帮忙,也是可怜人,实在是没有的。车主犹豫。有人说,要拉就拉不拉算了,磨磨唧唧算什么。车主摇头做了回应。黄灿灿的蛇皮包被谁使了魔法在浓郁的黑夜里特别显眼。男孩吃着面片,家里做饭的母亲问还要不要,男孩说够了。跟着他们也端着饭出来,坐在大门口和男孩一起看公路上的车辆行人。父亲问男孩路边横着的黄蛇皮包里装的是什么。男孩摇头说不知。母亲猜想着说是不是死猪死羊。父亲说和人大小差不多。男孩的心一凛,端直身子加快吃面速度。过来的车辆亮着明晃晃的灯,灯光扫过黄蛇皮包,男孩好像看到了里面,躺着的是女人,浑身鲜血淋漓的,跟鬼片里的女鬼别无二致。有女人在它旁边徘徊,试着眺望前面道路的情况,男人大概是好奇,到黄蛇皮包跟前站住,瞅了几眼退回来。有人低声告诉男人那是死人,男人就叫女人过来,女人还想多看看,男人着急又不能说出缘由就压着嗓子喊叫。女人这才过去,跟着男人走了。
抬扶蛇皮包的人们泄了气,雇不到合适的车辆,黄色在亮起的路灯下,生出无数的寒冷,这会的雨是春里才有的蒙蒙细雨,灯光在湿亮亮的蛇皮包上滑倒站起。有人过来,男孩父亲委婉地问说那是什么,来人悄然的说,六十多岁的男人,与老伴在县城租房子,洪水来时没来得及跑开,在后晌铲路中从泥沼里挖出来,妻子估计是找不着了。看到母亲要回去做什么,男孩趁着机会跟着回去放下碗筷,感觉空气里尽是游动吓人的面目可怖的因子,母亲和男孩闲聊几句,然后跟着一起到大门口。黄蛇皮包不见了,母亲问拉走了?父亲说那几个人不知从哪里找了板车刚拉走了。明亮的路灯光依然照耀着那块地,男孩看到灯光里飞动的蚊虫,争先恐后的往灯罩里扑,细密的雨丝伤痕累累已经结了痂,一小块一小块,转眼再看,下起了纷纷扰扰的大雪。窑里的烛光摇曳不止,这样的虚晃躲闪似乎在规避什么,或者正在和哪个斗争。黄色完全倾倒在了湿沓沓黏腻腻的黑夜里,吞噬交融是在所难逃的厄运。
老远就传来震天动地的轰隆声夹杂着直挺挺的亮光,两个大家伙气势汹汹的来到路上的泥沼跟前,空隙里钻出的轿车里走出几个人,耀武扬威的指点着,铲车发几声威便一冲上去。等待的人们欢欣鼓舞,期待着强势的轰鸣摧毁软弱不堪的泥沼,可没过多久铲车和耀武扬威的人就退回来了,一溜烟便不见了,并撂下话别再等待了,再三五天通不了。众人议论纷纷,话语里充满不满与愤慨,最终也就那么不了了之,唉声叹气的离开。公路上静了,从没有过如此这般的寂然,万物都停止了呼吸,时间不再清醒,也就那么稀里糊涂的没有原则的胡乱走动。往常回旋回落于院子窗棂上的鸟儿杳无踪影,空寂寂的电线横在雨中,内里的电流横冲直撞的流动,幸亏有塑料外壳的包裹,不然指不定会制造出多大的动静。惊吓里毛骨悚然的无声,引诱出多少莫名其妙的妖魔鬼怪。男孩要回去了,母亲从家里找出红布条挽在大门上说,别让不干净的东西进来。再往那里看,空无一物,说,走时也不放几串鞭炮,唉,不过刚才铲车的动静早把那些东西蹿走了。就要关门时,后路上来人,鞋与泥泞的道路发出吧唧吧唧声,男人手里抱着塑料袋,里面不晓得装着什么。看到他们就站住问,这边能过去不?男孩说,可以,不过路不好走这黑灯瞎火的你又路生。父亲站起说,家里也没电没个手电什么给你照照。男人说,手机没电没信号,妻子陪孩子在县城补课,不晓得他们娘母子怎么样,心焦的厉害。母亲给宽心说,肯定好着了,你明天天亮了再去。男人说,家里呆着心慌撩乱。男孩给指了指路,男人即刻便消失在黑色里。父亲抽烟,几个人便又坐了会。男人不多时就回来,兴冲冲地说,路找到了,上到高处遇到个玩手机的人帮衬着给他带路,现在去取摩托,那人说会给帮着抬到公路上。父亲迟疑,村里住的人没几个他不知道,那块哪里住着这样好的人,跟男人说靠不靠谱?男人说,那人要一百块钱。父亲给男人递根烟过去,点着。男孩在打火机打出火苗的瞬间看到了男人汗津津的脸和脖子,憨厚老实的受苦人。等男人骑摩托过去他们才回去。
那晚男孩失眠了,独自睡一孔窑洞,黑漆漆的夜里长满了糙野野的胡须,绵软又刺挠,一下一下抚弄着他的胳膊脸颊。不敢睁眼不敢抬头去看,改不了见到黄蛇皮包的初始印象。总想着里面装着的是年轻的女人,惨白惨白的脸颊,黑晶晶的眼睛瞪着眼白,嘴微张着半露着洁白的牙齿,鬼魅地笑着,又似乎挂的满墙都是,比蒙娜丽莎的微笑都多姿多彩。被子紧裹着,冷热混杂一起难舍难分,神经紧绷得失去了弹性,软沓沓的瘫痪下来,在不知觉中睡了过去。半夜又醒来几次,就这样似醒非醒地躺着,天亮后的清早浑身不舒服,疼痛困乏的像干裂的树枝或雨后日晒着河床上冲积下来的泥地,滑润上的紧绷,也像洗脸后忘记擦抹脸油出门遇风后干巴巴的直起皮。男孩强行着坐起下炕,拖拉着鞋去了外面。
4
皱巴巴的纸张忽然着了风飞动起来,成了蝴蝶在逼仄的车厢里翩翩起舞,他赶忙去捕捉,纸张顽皮飞舞的天性如何能让他轻而易举的擒获,绕转一圈又回到原处,落在沉醉在电子书里的女子身上,他表示出不好意思的歉意,女子慢悠悠地拿起皱纸看几眼说,这张脸你见过没?她说的话用深奥还是奇形怪状来形容呢?这张脸,他接过来细致入微的看,近处远处比对着看,看能不能看出这是谁的脸。纸上似乎有谁的声音在萦绕,招呼着他们去看疯癫的老张。老张有本事,多少人在做油饼,他做出了自己独特的味道,赢得县城内外甚至到省城的无数好评。
老张的门市上,老张和妻子厮打着,妻子拉扯着不让搬家里东西出去,老张非搬不可,指着家里的东西厉声训斥这是魔鬼是祸乱是愁闷。妻子的话也尖锐锐明晃晃,直刺老张心脏及身体其他要害处。你自己遭了祸害现在这里胡乱出毒气算什么本事?老张气恼的直是把家里的东西往外搬,不清空觉得不心甘。东西搬尽吆喝妻子来做油饼,就家里的食材能做多少做多少,像是对谁宣誓着说,全部白送想要什么自己拿。来来去去的人抿着嘴偷笑,低声言语这老杂毛根本没能耐,屁大的事情就吓傻了。老张拉住过路人贴着脸拉拽强要他们拿东西,如果有谁不拿他就小孩子般坐在地上脚蹬手抓的哭。妻子又心疼又痛恨,日子还怎么过?就这么霍霍吧,两天不过先前辛苦建立的生活就轰然倒塌了,满目疮痍的废墟在所难免。老张焦急地劝说妻子不要在乎这三瓜俩枣的,熬过这段时间再重新挣钱置办。妻子看管不住,也就愣怔在门道,身体依靠在门框上。雨没有停的意思,车辆在稀泥糊糊的公路上行走,极其频繁地飞溅起无数泥点,企图怂恿着去玷污空气。老张拿出大盆和半袋多的面,双手先是边倒水边搅拌面粉,里面有了面穗穗就搓衣服样的揉搓,揉得差不多了还有些许欠缺就把双手握成拳头在上面重锤几十下做最后的完善工作。接着命令妻子把炉子点着,马上就做。妻子没有理由不听,点着炉子帮衬着做。老张和完了家里的面又去买,摩托三轮车陷在泥沼里,发动机轰到最大,轮胎在泥里打旋泥点飞溅,摔掼在四周及老张的身上。摩托车出不来,老张下车用肩扛,五六袋面扛回去天已经黑了。妻子给做了饭,老张不停下,把面粉倒在盆里边倒水边和揉,低声说有人在监视,如果他稍微慢下来就会被抓住把柄带走,妻子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就解释说人家早走了。老张说不能掉以轻心,要是被抓住会被带去批评教育,打得你遍体鳞伤。妻子端着饭摇头,慨叹眼前人是真的疯癫了,哪里会打得遍体鳞伤?老张持着两只面手急了眼,挥舞着说,言语的手力气更大,你不知道,那些人嘴里長了手长了脚长了屁股长了胸脯,都是经过锻炼过的,肌肉硕大坚硬,连珠炮的从嘴里鼻里发射出来,毫不留情地打在脸上眼睛上身体上,脸红了肿了眼睛瞎了身体烂了,内脏被震裂随时都有可能散架,没有谁看得见,只有我自己。这天马行空的话语只会让妻子头晕目眩不知所云,她想只好找机会带着去看医生了。妻子说做下的够多了,明天再做。老张说不多的,那么多人来拿做多少都不够。前天那么多油饼在众人欢呼簇拥争先恐后的哄抢下,你也看见了,依然有很多人没拿到。妻子想起那天可怕的情景,都怪老张没眼色没头脑,大家都处在水深火热中你翻倍卖,当然得不到好结果。有人立即举起讨伐的大旗,遭灾的人是一呼百应揭竿而起,管你三七二十一地跟着去围攻,被围得水泄不通。执法人员来问了缘由,在众人千呼万唤下,老张戴着铁手铐凄惨的走出人群。尽管这样,她当时大气也不敢出,数百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假若她有不老实实施二次讨伐简单的和画零一样。当晚老张没回来,第二天天没亮就有人敲门,老张被完好无缺的送回来,蔫头耷脑的老张沾着冰凉的雨水,一言不发的进来躺在床上睡过去。正午醒来雨仍然淅淅沥沥,路上刚干得瓷实些的泥土再次受了滋润,一踩一个稀泥坑,老张起来坐在门道双眼呆滞无光傻痴地看着来往的车辆与行人,妻子看着心里担忧,问怎么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全被沉默无言回应。良久的静悄惊雷劈断树枝样咔嚓一声爆发出脆响响的笑,一阵比一阵激烈。老张换了个人似的,滚烫的热情散发的淋漓尽致,呐喊着让大家过来拿油饼,灾中免费赠送,昨天还讨伐的人有了笑脸,不少还给老张竖起大拇指,老张边摆手边说,不足挂齿不足挂齿。油饼几分钟就拿空了,有人还到家里找,问还有没有。不远处传来有物资来了,想要的赶紧这边来。妻子不知是谁这样大公无私,以伤害自己为他们解围换得安全清净,因为她深知这些人洪水漫延般的可怕,跪下朝着那个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有人说老张患上了抑郁症,老张否认并咒骂对方才患上了。油饼在增多,堆成山样,来往的人吃腻了吃烦了,问老张可不可以炒大锅菜就着吃。老张听后欢喜不已,立刻让妻子去买菜做菜,不然油饼就没人来吃,会被监视者告密,又有执法者带他去那些没有光的小黑屋,漆黑中你是没有办法看清拳打脚踢,挨打后只能服帖乖巧地答应下所有要求。夜深时,妻子像搂抱小孩样的搂抱着老张,并且温柔地抚慰着,自言自语着,好好的人怎么就成了这样?不就免费发放几个油饼么。老张迷糊地说,太阳不会因为灾难而没落,隐匿黯淡是暂时的,再次晴空万里阳光普照大地时,我们会感到无限的伤悲与绝望。妻子不懂老张说的这些话的意思,就说,又说梦话胡话了。老张接续着说,钟表上的指针转圈表示时间,没有人可以打破这样的规矩,怜悯之心应该普及,放在这样的规矩里一分一秒地走,时间成了钟表。妻子说,命重要,其他都是身外之物。老张唉声叹气的直流泪,妻子感到了一条条热滚滚的毛毛虫在手上胳膊上肆意爬行,悲凉凛冽的空气里交杂着老张的话语,命保住了所谓的身外之物全部真成了身外之物,命其实也就被孤立被架空了。这是个无休止的话题,妻子想再说什么被老张的呼噜声按住了嘴,跟随着将来两天还有暴雨,没有谁可以代表时间空间发落太阳的升降藏露,钟表这个烂玩意迟早会被太阳月亮星空给融化炸裂成粉末。
男孩这几天真是无所事事,村委会取得县上给批的发电机,全村人及被困的人蜂拥而至的去充电,十几个插板插满充电器,电线织了网,粘贴着好多人的手脚思维,混沌和停滞是在所难免的。男孩不去凑这个热闹,去了也不一定充得上,就算充了也没信号。有人路过招呼男孩去,男孩说了自己的想法,那人说山顶有信号,可以去那里。男孩尴尬地笑笑说不去了。那晚路灯下的黄色不知是被雨水还是阴沉的天气浸润的褪了颜色,渐渐从脑海中淡去,晚上也不会去想,可以睡踏实安稳觉了。猛然间一朵红的过于浓艳却又水灵灵的花朵映入眼帘,漂浮在涌动的黑色上,一行人慌里慌张的从这里过来,吹奏着喜庆欢快的曲子。男孩清楚这是要去迎娶新娘,吹手吹出的曲子像团团簇簇的火,被雨水浇的七零八落残残破破。光亮的皮鞋满是泥泞,裤腿上也点画着。他们也要绕转高处过去,到路口还有一段淹没大腿的泥沼需要过去。真不敢想象,到了后,新娘家面对这样一行人会是什么样的情景,转念想这也算是翻越千山万水,难忘的经历。可对太多的人来说更容易接受的是普通而美丽的经过,不希望这样的独特与别致。这也大概就是为什么南方细腻温婉的美要比北方坚硬刚正的美接受面宽阔的原因吧。男孩想起家里还有西瓜,拿出来切一个吃,又甜又水灵,真是享受。不知怎么,男孩突然担心起秋冬的到来,那时就吃不上这样香甜可口的西瓜了。明年还有,可到底能不能等到明年还是两回事。要被母亲知道母亲会严厉的指责他胡思乱想。到了最高处,欢快的唢呐曲子咿咿呀呀几声后彻底熄灭了,雨越来越大,还是先顾好脚下的路。顺利到达才是正事。
5
狗叫了一整晚,嗓子都嘶哑了,循声找去就在大路边上的草林里。湿淋淋的草林中卧着一只毛茸茸的狗,虽说是夏天但几日雨下来便有了秋日的凉意。男孩心有不忍,探头去看,白中有黄的颜色在坡路上拖拉着向前,显然是残疾了,过来过去的行人看上几眼,冷然离去。男孩被家里什么事情分了神,没再去注意,再出来坐下已然忘却了路上凄楚可怜的狗儿。夜里男孩还是想到了可怖的女鬼,黑夜似乎是恐惧制造者,谁都别想逃离,即使极力地想抛开那也不过是徒劳罢了。长如枯井的深夜干寂空旷,柔柔软软的雨声让人好生寒冷,男孩用被子裹紧自己的身体,哆嗦不断。火车发动机阵阵巨响,悠长的频率不亚于刀砍斧劈的折磨。好容易熬到天麻麻亮,看眼手机离大亮还得一个多小时,肚子不舒服想去上厕所,心中的恐惧胜过腿脚,只好忍着。
不知觉中睡着再醒来,天已大亮,肚子叽里咕噜的叫唤着,实在忍受不住,扯了截纸开门出去。舒畅后记忆里又泛起黄色蛇皮包的波澜,硬着头皮出去,熟悉的狗叫声,就在不远处,这次的声音平行过来,没有高低起落的波浪线。院墙里有人出来,是年轻却已经在市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曹飞,看到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动了恻隐之心,跑回去找了吃的给喂。他看小狗吃得欢畅就准备悄悄走开,没承想被小狗当即发现,它不再顾吃,以更快的速度跟上这有着慈悲心的救命恩人。曹飞看跑不脱,猛地站住又猛的跑,回到院子里拿出铁锨,引着这个已经把他当做救命恩人的残疾生命往前走,到边畔上停住,两个四目相对,他为小狗眼睛里的那种期待希冀而难受,犹豫许久还是闭上眼睛推残缺的生命到沟底。但显然没有摔坏生命的活力,小狗咿咿呀呀的仍旧在下面叫唤,纵然是这样的对待,依然希望上面的人能改变想法。再怎么叫唤也没用,谁让你瘫痪了身子?不管从前得到了多少呵护关爱,至此一切都结束了改变了,如果能活着那也只能是萧索悲哀地活着。男孩忘却了前面所有的顧虑,呆愣地看着小狗的遭遇,直至母亲出来才回过神来。
男孩中午吃饭时,心里起起伏伏地想着掉落在乱草林里的狗,鼓足勇气说出自己的想法,想要抚养这个到处被人冷落的生命。父母经过一番解释,然后说不同意。父亲说他专门看过,模样很好,个头不大,精致玲珑黑黝黝的眼睛咕噜噜转动,脖子系着铃铛,不像是车辆给撞成这样的,应该是有人故意放在这里,看上去是舍不得直接结束它的性命,想要有人能好心收留。现在没办法判断是不是害了什么病,如果这样那将是很可怕的。兽医在现在的村里稀罕如熊猫,村人饲养的牲畜少了,多的是些养殖大户。有谁会为条不知哪里来的病狗高价请兽医来?男孩似乎有几分理解,吃几口饭后还是心心念念的放不下,说,我们去给喂些吃的吧。得到了同意,男孩跟着父亲端着小碗饭找到它所在的具体位置,找了塑料盒倒下碗里的饭,它不吃,仰着头看他们,全是凄楚的哀求,男孩想抱着走,硬是被父亲拦下拉着走开。它使尽力气地追上来,可惜还是太慢。男孩回到大门口坐下流了眼泪。公路上此时热闹非凡,嘈嘈杂杂的说话声散漫在上空,很多人在等待公路通畅,这几天来过好几次的车辆又来了,信心满满的等待着与前方、前后的挖掘铲车相遇。残缺的小狗,却叫唤出完整真挚的声音,男孩没有办法,独自暗暗的默念祈祷:别叫唤了,歇会吧,没有人会带走,留住力气尽可能地活下去。男孩的眼泪,花了脸颊红肿了眼睛,转念想,不叫又能怎么样,过往的行人不止,每个都是希望,它不会放过,就算保留住力气活着,经受无数的失望和风吹日晒还不如痛快的结束,不用再受这些罪了……
火车离要去的城市越来越近,他看不透手里纸张褶皱裂痕里的谜团。隔绝的世界被打破,车厢里嘈杂起来。对面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电子书,盖着被子睡着了。她很瘦,刚不久前吃了苹果和面包,喝了几口水,双脚露出来,白嫩的皮肤,动人的脚趾,他不知怎么形容修饰,她的任何动作都是浑然天成。睡着的人真是无忧无虑,尽可能地去寻找最舒适最享受的姿势,忘却了拘束与面具。窗外是平原,片片绿油油的庄稼正低调沉默的生长,苹果树上套着的红色袋子点缀着枝叶,好生惹人爱。火车走的时快时慢,擦肩而过的火车嗖嗖穿行,分不清到底是谁的速度。皱着的纸张经历了些什么,起初肯定是平展展的,窗户照进夕阳最后一抹光线,照在褶皱的痕迹上,如神灵发出了金灿灿的光芒,普照大地上的万物生灵。
阴云逐渐退去,阳光沉着自然地照射下来,天空清澈如水的蓝,湿润的地面的水分在被蒸发,剩下干馊的泥土恢复到往日的踏实与素淡,还没到秋天,树叶已然飘落满地,男孩去看那孤儿般被抛弃的狗儿,找寻许久没有找见,这多少给了男孩心灵上的安慰,往好处想,或许已经被好心人发现抱走了。阳光在草地里躺卧,叶片上的露水殷勤地献好也没能换得存留的机会。男孩走出好远,忽然听到了奄奄一息的叫唤,死神大概也看不下去这狗儿受的苦罪,要赋予它最好的礼物,再没有比如此这样温柔甜美地抚慰了。过往的行人没谁会在乎落下的黄的半黄的叶子,重复的踩踏,男孩捡起已被踩踏多遍的叶子,轻轻扑打掉上面的泥土,上面有残破的孔,对着阳光看,纹路清晰可见。一阵风吹来,叶片飞到半空中不见了。到站了,热烫的空气里行走着从四面八方来的人,走出车站,晴朗的夜空上有好多星光,家乡始终是这样,星月缀满天空,生活会在夜里睡去从早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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