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倩
由小说改编成电影的案例最早可以追溯到19 世纪末。由于小说和叙事电影都存有故事性元素,都是运用背景、人物、情节、行为、主题和象征来讲述故事。可以说自电影艺术诞生之日起,小说就为电影的创作提供了天然的土壤和养料补给,在一定程度上也推动了电影叙事技巧及路径的革新创造。时至今日,我们仍可以在每届的奥斯卡提名作品中找到大量由小说文本改编的优秀影片,例如《阿甘正传》《辛德勒名单》《肖申克的救赎》《指环王》《老无所依》《钢琴家》等等。
改编自同名畅销小说的电影《房间》作为独立制作电影,能够提名多项奥斯卡奖,并成功将女主角布丽·拉尔森推举到奥斯卡影后的位置,其影响力可见一斑。提名“最佳改编剧本奖”对《房间》的成功改编做出了官方的肯定,同时电影也像小说一样在全球收获了大批影迷。能够做到在保持原作精神的同时,在二次创作的时候用准确的电影节奏来讲述故事,使改编后的电影作品所表露出来的哲理命题更为深刻。电影《房间》成为改编作品中一个优秀的案例,也成为了近年来我心目中最理想的改编电影作品之一。
小说《房间》为爱尔兰女作家爱玛·多诺霍的代表作,曾入围《纽约时报》2010 年十佳图书、爱尔兰年度小说大奖。作者灵感缘于一则奥地利囚禁案的真实新闻报道。但故事及人物均属虚构。讲述了24 岁的女孩儿乔伊受人所骗,被囚禁虐待在一个3 平米的花房7 年之久,与被强奸后产下的5 岁儿子相依为命,最终逃脱牢笼,回归家庭,重新认识世界的故事。虽然这个故事的内核是残酷而冷血的,但是作者通篇用一个5 岁孩童的视角去讲述他幼小心灵所目睹的一切,使得全书充满着一种罕见的童真与纯净,才使得观众在逐渐发觉真相的过程中愈发地细思极恐。这也成为了这本女性小说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个优势。但是这同时为改编升级了难度,因为整本书是“活”在小男孩的脑子里的,大量的心理描写将如何展现在镜头前?
书中的妈妈为5 岁的孩子精心营造了一个只属于这个房间的世界,一如电影《美丽人生》的父母那样,竭力在一个极端环境中给孩子带来快乐和希望。她让杰克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妈妈,一个是杰克,而老尼克(绑架犯)只是能够给他们在“周日优待”带来食物和日用品的“魔法人”。为了让杰克的身心健康发展,他们的生活充实而又游戏感十足,有音乐课、语言课、体育课、手工课……
作者在原著中不惜用50 页的篇幅不厌其烦地描述他们的生活,就是为了凸显在这种非人遭遇下母爱的伟大和神奇,也为后期剧情的进展埋下了深深的伏笔。而在电影改编过程中,导演通过电影更为擅长的画面感和声音效果大大强化了这一独特视角的震撼力:小男孩儿的长发,稚嫩的声线,妈妈苍白的面容,房间的逼仄昏暗,短短几个镜头即代替了书中对人物角色的长篇赘述,让我们看到了身心俱疲却依旧强颜欢笑的妈妈和天真乐观而心智健全的孩子。虽然只是开场的几分钟,却带有非常深刻的信服力,让我们对于母爱的坚定和伟大深信不疑,同时也为母子二人的遭遇感到莫大的同情。
随后,老尼克的失业打破了这一切看似平静的生活。妈妈意识到她与孩子已经处于深渊的边缘,于是计划出逃。而最困难的事情莫过于她打算跟杰克全盘托出,从前她苦心经营的一个平衡世界,将由她亲手打破。而杰克在类似于母亲第二个子宫里成长了5 年,就在他的世界观已经完全形成的同时,他将怎么接受种种新的认知?在书中,作者又用了极长的篇幅来描述小杰克这种内心漫长而复杂的逾越过程,用的是小说文字所见长的心理描写手法。而在电影处理中,则将这种心理描写转化为画外音。镜头的设置再次切换至小杰克的视角,这种单一的视角,时刻提醒着观众这是一段孩子单一意识的描述:他的目光再次略过房间里的一切陈设,虽然不习惯,还是默默地把妈妈告诉他的一切逐渐地消化掉。我们知道,在这一刻,一个新的认知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已经构建起来。虽不稳固,但已初见雏形。为后续的第一个高潮,也就是“出逃”做足了铺垫。
而接下来的出逃场景则把电影改编的优势完全凸显了出来。在原著中依旧通过小杰克的心理描写来烘托紧张、悬疑的情节,给人带来屏息以待的紧迫感。但在电影中,则把镜头拉回到一个寻常的视角,也就是第三者的视角,来记录这一场出逃。同时通过声音来烘托故事情境,并通过摇镜头、慢镜头、长镜头等多种摄影手段的来回转换,营造出惊心动魄的紧张情绪,使其突然具有了一种极强的代入感,仿佛每个观众就在杰克身旁,与他一起被卷在毯子里,丢到车上。杰克从毯子里钻出来,第一次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他跳下卡车,摔倒,持续追踪的音乐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老尼克发现了他,他也终于遇到了路人。最终得救的一瞬间,我泪如雨下。罗伯特·麦基在《故事》一书中提到“改编(小说到电影)面临的最大考验就是要将精神的东西转化为物质的东西。”他认为小说比较擅长于通过内心冲突来讲述,但是电影则更加强调个人与外界的冲突。而这就要求在电影的改编过程中,将小说中那些复杂的语言和内心技巧,转化为更加便于摄影机表现的角度,并能够同时体现内心以及个人与外界的双重冲突。拿这个标准来衡量《房间》的改编,很显然它是成功的。毫不夸张地说,这段高潮戏的观影体验是近年来我在观看类似影片时心灵震撼最为直接也是最为强烈的一次。即使在知道剧情的情况下,还是感受到了远比小说描述更为惊悚、紧张的心理体验。这也许就是视听艺术所具有的巨大先天优势吧。
原著的另一大优势在于并没有把故事讲述为一个受害者获救的俗套故事,而是将母子获救后的故事延续了下来,我称之为“后来”。这种“后来”极少出现在我们的常规期待视野中,因此我们在长期的审美经验中本能地忽略了这个层面。就像我们在童话故事中讲述到的“后来”,都是一句“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草草带过。而本书则提出了一种可谓是独一无二的新思维方式,去讨论受害者被救助后的创伤,以及再度认知世界时候的心理障碍症结。在电影的改编中导演把这一独特优势保留了下来,并且拓展了其篇幅,甚至超过了前半部分在房间内的篇幅。不同的是,在小说中依旧是以杰克的视角去记述,而在影片的后半段,则回归到了电影常规的第三者视角。而这种视角的转换,则让观众有了一个更为中立而冷静的心境,去看待母子二人重返社会的种种遭遇。同时,电影从故事本身体现出一种对于现实本质的思辨,也启发观众重新去审视我们身边的世界,以及身边人的遭遇。
母亲的创伤后遗症明显比孩子严重,因为她见过世界的美好。而孩子,则一边留恋着房间里的一切,一边不得已让自己迅速融入到这个社会。殊不知,这个巨大的社会,只是一个比房间扩大了几千倍几万倍的空间,是人和物更加多元的另一个“房间”。每个人都带着关爱和恻隐去审视这对母子,但这在一定程度上何尝不是另一种伤害。外公甚至连看都不想看杰克一眼,他认为“一看到他的脸就会想到那个畜生”。杰克是原罪的化身,他与生俱来地代表着一种罪恶和耻辱,而这才是一种大众的真实心理认知。最后新闻记者在采访中问妈妈,是否想过,“他(杰克)不在你身边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这句代表着世俗眼光的拷问,终于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妈妈自杀了……在电影改编的过程中,导演将文本中小杰克与妈妈在医院的康复疗程的章节缩短,将更多的情节安置在回家后,由此引发出更多形形色色的旁观者对于这对悲情母子的不同看法。不得不说小说的作者选择了一个非常独特而温情的视角去描述整个事件,但是在处理一些外部人物,特别是人物心理刻画的时候相对地就会出现一些障碍,因此必须使用更多且更为复杂的暗示、对白、细节来解释这种心理复杂的转变。但是在电影中,对于人物的刻画通过演员的语言、动作、表情来逐一体现,更为直接、简单,同时达到的艺术效果也更为深刻、有力。
母亲自杀给刚刚开始融入世界的杰克带来了巨大的震撼。由此镜头又一次转换为孩子的视角,“妈妈要上天堂了”。一直以来都想回归那个能与妈妈24 小时在一起的房间的杰克,他不能失去妈妈,这一次他要用自己的力量去让妈妈回到自己的身边。于是他请求外婆把自己的头发剪去,这个象征着勇气的发辫,成为了安抚妈妈心灵的良药。杰克救了妈妈两次,一次是生理上的营救,一次是心理上的营救。而这时,故事的思辨意味愈加深远,它不由得让观众持续拷问自己的心灵,孩子的原罪为何成为一种大众默认的罪恶,而爱又岂能用选择题来做出取舍,爱更由不得用大众的既定认知去评判。爱的能力巨大到我们无法想像,它可以支撑着两个生命在极端的生存条件下肆意成长,也可以让将被世俗眼光吞没的母亲再一次焕发出生的勇气。我认为这必然是影片导演最为值得称赞的,他懂得原著想要表达的人性层面的深层含义,但是又没有拘泥于照搬照抄地挪用。原著更多表现的是杰克对于妈妈的占有欲,比如说杰克无时无刻不在要求吮吸妈妈的乳汁,把妈妈的坏牙一直带在身边,甚至含在口中,心理对话的一切都与妈妈有关等一系列细节来体现;而在电影中则把这种需求颠倒了过来,转变为母亲对于孩子的占有欲。而这样的巧妙转化,恰恰更能够也更加有利地凸显主题的深刻性,也更加具有思辨色彩。
电影将小说中不必要的人物设置通通做了减法,比如母亲的哥哥一家,律师、医生等等,只是留下了对于剧情演进发展更为关键的人物设置。同时也把电影中无法具体表现类似于哺乳等细节弱化,只是在影片开始和结尾的时候各出现一次。第一次出现是在房间里,表现出母亲倾其所有的爱,甚至在孩子5 岁都允许他像一个婴儿一样得到母乳;第二次关乎母乳的情节则是在影片的结尾,母亲生的意念被重新唤起。而此时的杰克也成为了社会上孩童一般无二的样子,杰克再次想吃奶,而母亲说,“已经没有了,我们再也不需要了”。而这个书中每天都要出现数次的细节,虽在影片中只出现两次,但却已经将原著中所欲表达的思想内涵全部显现。导演化繁从简的能力恰恰是一种深谙艺术规律的充分体现。
约翰·M·德斯蒙德曾说:“(电影)改编者必须要理解这个故事以及两种语言的表达方式,也就是需要理解文学故事和电影本身的惯例。”很显然,《房间》的导演他懂得这一改编技巧,并且对原著进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同时找到更适合于电影表述的技巧和方式,才使这样一部优秀的小说焕发了新的生命力,也拥有了比原著更加深刻的主题和哲学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