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2017年夏天,在北京金鱼胡同打了辆车。
司机师傅右臂刺了个麒麟。
他说,是年轻时去天津刺的,为了个女孩儿。
“现在要洗掉也得一千多块,还疼,就算了,留着吧。”
他说,冬天还好,夏天就老得跟乘客解释这刺青来由。
不过,“留着吧,当一念想。”
我很想问他那个女孩儿的事。想了想,还是没问。
十几年前,我第二次去北京时,在长安街打车,半天没车搭理。
一辆车子慢驶着,从我身旁滑过,司机一路打手势,把我往一边路上引,我跟过去了。到旁边小路,司机容我上了车,劈头盖脑就说:
“我本来都要回家,不载了,看你在(第三声)那儿,我着急呀!你知道你为啥打不到车吗?这是长安街!北京就这么一条长安街!中国就这么一条长安街!亚洲就这么一条长安街!地球太阳系银河系就这么一条长安街!你在这儿打到头发白了都打不到我告诉你!我看着可着急了!说,要去哪儿?”
2015年4月28日,巴塞罗那。我和两个男生朋友一起抢上出租车,请司机去诺坎普球场。司机问我们,哪个门?我们愣住了———此前我们没去过诺坎普,球票则是我们三人的女朋友们三位女生去取的。我们模模糊糊地唠了几句,说,大概就在,球场西南,角球区那一带。司机听罢,思忖了一下,说,那么应该把你们放到6号门附近比较好,这样你们去103或者97,都不用太绕弯。说完这句,颇为自豪地补了句:
“我对诺坎普可熟了!”
我们一起鼓掌点头。
到了地方,司机又问了我们句:“你们当然是支持巴萨,不是支持赫塔菲的,对吧?”
“对!”
“Fora Bara!”
2008年秋天,天津。一位司机慢悠悠晃着车,看我伸手打,矜持地飘了过来。
我一上车,司机先问:“让听音乐不?”
“您请。”
司机拧开音乐。我一听,嚯。“袁阔成老爷子的三国。”
“您也听?”
“我也听。”
“您哪儿人哪?”
“我无锡人。”
“口音听不出来啊。您那儿是不是听张国良先生的三国?”
“是吧。”
“我就不爱听那个,什么十虎战曹彰,没法听!”
“是,我也就爱听袁先生的。”
“哎我就爱跟您这路客人聊天,舒服。一般来打车的,不让我听说书,还让我非给调情啊爱啊的歌。还调呢,我唱给他听多好啊!”
“是不能惯着。”
“嗨!”
到地方了,我找零钱,少了一块,他一挥手,“得了!算啦!咱俩有缘!”
2015年夏天,一行四人,二男二女,去尼斯。打了辆车。
司机师傅看了看我们,对其中一位女士说:“您身材最好,请您坐我右手边吧!”
那位姑娘乐了一路。直到司机送到地方,让我们下车,道声再见开走后,她才意识过来。
“我一个人坐前面,你们三个人坐后面……他这意思是,我是四个人里最胖的?!”
2013年春天,葡萄牙马德拉。出门到海滨大道,见一位出租车司机大叔,腆圆肚子亮大光头,车旁支一把椅子睡午觉。
跟他说声去农贸市场,大叔懒洋洋睁眼,拿别扭的英语说:
农贸市场走过去也就两百米,打车得绕山,反倒要10欧元,还是走着去吧!
我跟大叔说:我是游客,人生地不熟。大叔從椅子上支起身子,端端大肚子:走走,带你去!
———走出二百余米,一指前方一个五颜六色的建筑:就那里啦!旅途愉快!
———转身回去,接着睡午觉。
2017年,秋天的某夜,我和一个朋友———女的———在亮马桥吃完饭,打车。打不到。她住望京,我住金鱼胡同。
“打个顺风车吧———先上车再说!”
“好!”
打了个去望京的顺风车,来了辆车———司机也是在亮马桥附近吃饭的,正回去呢:他自己住雍和宫那儿。
“走喽!”
上了车,我朋友先开口,“对不住啊师傅。”
“怎么?”
“我是住望京,我朋友他住金鱼胡同……您送完了我再送他吧?我们是没法子叫不到车才这么办的……”
“这……有点难办哪,这绕远儿啊!”
“我补您钱吧。”我说。
“这不是钱的事儿哥们。”
“那得,”我说,“我就这儿下车,再自己想法子吧……”
“不行,你难得来北京一趟,大晚上的,你……”
我朋友抿了嘴,蹙眉,双手合十,默默无语;司机后视镜里看着我们,许久,叹了口气。
“得嘞!反正明儿礼拜六,没事。”
到望京了。我看她下车,朝她挥挥手。司机问我:“不下车告个别?”
“不用了吧……那,金鱼胡同,谢谢。”
司机看看我朋友的背影,问我:“哥们,你刚上车那会儿,我不是不肯帮忙,就是……我是说,你如果不回金鱼胡同,今晚上不就能住这儿了吗?”
“啊?我没想住这儿啊。”
司机后视镜里看看我:“哎,敢情这不是你女朋友啊?”
我:“不是。”
司机沉默了一会儿后,叹了口气,道:“暂时不是……以后可以是的嘛!我看,这,这就挺好。”
我:“……以后应该也不会是。”
司机师傅轻叹一声,眼望前方,说:“年轻人,不要把话说死了,人怎么知道自己将来会遇到什么样的感情呢?我们是什么都见过了,所以吧,什么都懂;像我,哎,我以前啊,也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