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那张署名为狂风的纸条夹在一本蓝封面的诗集里。——当我准备写这篇文字时,忽然想起了它。纸条的书写者与诗集的赠送者属同一个人。他就是本文的主人公,姓杨。这是一个真实的姓,我并不热衷于在此类事情上虚构。
曾经,他不无遗憾地说,我看过你写的东西,可没有一个是写我的。那是我们多年未见、重新联系上之后,他对我说的话。我为他的坦诚感到尴尬。我承认这是所有认识我的人想要看我作品的唯一原因。
我告诉他千万别按图索骥,里面所有的人物都是虚构的。“真的,我从不写真实存在的人。”我当然没说实话,可有一点是实情,把生活中的人物原封不动地搬进文字里,不带一点虚构成分,这似乎是一项绝难做到、也没有必要做到的行为。
现在,我决定做一次。不管结局如何,好像一旦下定了决心,便是可以去接近那个东西,一种接近的愿望和可能抵达的路径忽然被呼唤出来。
我认识杨的时候,他还是一个男孩。这和年龄无关,有些男性可以一辈子都处于男孩状态,另有一些在很小的时候身上就没了那种东西。我说不出那种叫“男孩”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以什么样的形式呈现,可我很明白,谁的身上有,谁的身上没有,看一眼就知道。
而且我还知道那种东西是怎么消失的,这大半是因为当我已不是当初那个人,也就不配再遇见它们了。这样想尽管有些伤感,大抵还是可以接受的。
我和杨在一个复习班里认识。那个集体的存在是为了给失败者一个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他们的成绩没有达到选拔要求,而不得不再次学习。因为拥有明确而强烈的目的,人的表情就显得呆滞,行为也格外单一,好像这世上除了低头读书这件事再没有别的。杨似乎与他们不同,我不知道这一印象来自哪里,大概是因为那时候他经常晚归,每逢上课铃声快响起,他才袖着手,东张西望,从门外踱步进来——当走到门框底下,才忽然垂下头,三步并作两步,快速坐进自己的位置里,生怕被谁发现。其实根本没有人会注意他,那时候他个子很矮,比我还矮一些,坐在第二横排靠墙的角落里。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画面的持续发酵,那时的我总认为杨不太用功,即便后来知晓他总是一個人去河边看书,几乎独来独往——也没让我改变这一主观印象。
他成绩上的差强人意很快就人尽皆知,没有人因此感到惊奇,他的散漫与此是相匹配的,不然如何解释这样一个人,如果用了功,发了狠,怎么会那么差劲。杨似乎也从不为成绩之事发愁,试卷发到手后,瞥一眼分数栏,快速揉搓成团,塞进课桌洞里。——整个动作异常流畅,全班至少有三分之一同学见证了全过程。
在那个班里,不用功者是少数。少年们一旦用起功来,就变得沉默寡言,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沉闷的气息,慢慢地各方面都无可挽回地接近于成人了。因此,不用功的人总被解读成具有某种反抗世俗倾向的人,与成人世界保持一定距离的人。杨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他似乎是骄傲的,因为他不在乎,至少没有别人那么在乎。
有几个周末,我带了课本,也去城外的溪边看书。看群山的倒影,看白茫茫的芦苇丛,看水鸟飞过头顶上空,却无法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课本上。杨也经常在那一带出没,偶尔会在路上遇见他,他低着头,腼腆地一笑,从我面前快速走过。
那是一条很美的溪流。溪床宽阔,流水潺潺,给人一种远离尘嚣之感。许多年后,我还时常回想行走其中的感觉,并且在一个小说里描述过这种感觉。
“河对面的房子和树,看着都很遥远,也不见人,好像那是另一个世界。”那是秋天的河流。
“冬天了,河水仍在流淌,两侧河滩上有少许积雪,它们与裸露的溪石、荒草相映照着,有一种蛮荒感。”那是下雪天。
我承认,所有对那条河流的尝试性描述,都只是一种努力为之的靠近。事实上,我的那部分记忆早已如废园般荒疏了,甚至无法回想起任何一个在河边行走的细节。
复习班快解散的那一天,杨从我宿舍的窗外扔进一束野花,淡绿色细碎的穗状花瓣,密密实实地盛开着,给人一种簇拥感。我收拾完行李,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它还在窗台上开着。地上落了一层粘稠的花泥,炎热天气里植物的清香慢慢地被另一种气味所取代。
——那束花就采自那条远离尘嚣的河边。
就在那个复习班里,我第一次品尝到醉酒的滋味。从口腔到肚腹,都在燃烧;从毛发到皮肤,都散发出酒精的气味——那是充满强烈暗示性的、表明精神堕落或即将堕落的气味。
事情的缘起是我违反了那个环境里人人遵守的保密原则——我并不认为那些事情有什么值得保密之处——因此受到来自众人的攻击。杨也是其中之一,并且夸大了事实可能造成的危害,让我感到某种灾难随时可能降临。后来我才知道,他可能只是想吓唬我。
黄昏时忽然降临的内疚与恐慌,让我接受了他提供的白酒,56度红星二锅头,100ml装。
后来,当我们失散多年重新联系上之后,杨便选择在一些醉酒的夜晚给我打电话。他的嗓音里充满浑浊的气息,让人厌烦。酒精不仅让他口齿不清,还丧失了对他人情绪的捕捉能力,或许是不愿意捕捉。
“嘿嘿,今晚我又喝醉了。”他的开场白总是如此。
“喝酒很好玩吗?为什么那么喜欢喝?”几个回合下来,我已变得毫无耐心和同情之心。
“没有办法呀,都是为了工作嘛。”电话那头,他笑嘻嘻地说话。酒精让他变得开朗又自信,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那种气味仍旧强烈。我永远记得,在那个黑暗的宿舍里,我的鼻孔、口腔以及整个身体都散发出这种气味,我厌恶这种气味。我厌恶人在困惑与伤感的时候必须要用酒精来表达,并且这种表达方式如此不隐蔽,弄得人尽皆知。
后来,我慢慢回忆起,在复习班读书那段日子,杨也是偶尔饮酒的,红星二锅头这种东西他是常备的。看来,他早就学会了如何自洽,如何让自己愉快地忘掉一些事情。
那段时间像一潭死沉的水,粘滞、污浊,充满煎熬,让人厌倦又欲罢不能。有人在深夜的路灯下读书,惹得窗户里的失眠者频频往外扔掷石块,那些苦读者却毫无察觉。他们埋头苦读之余,还丧失了对季节的感受能力,雨声中栀子花的香味,他们闻不到了,从遥远的远方吹来的风,只能让他们更加心烦意乱。
他们寄希望于时间本身,希望考试的日子快点到来,这比什么都强。这当然没有那么容易。无休止的复习,重复记忆,让人处于一种幻觉与眩晕交织而成的状态。有些瞬间,我们好似在渴望一件大事的发生,一件平地起惊雷的事,某种属于所有人的变故,足可以把我们从梦魇般的状态里解救出来,去面对真正的现实,然而这种渴望就像它出现时那样迅速消失了。
传到耳边的读书声开始变得怪异,好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以某种惩罚性的手段经我们之口无意识地发出。我们所有人都在忍受,依靠着某种绵长的、属于惯性的力量,并奇迹般支撑到最后,只有杨在最后的午餐上,显示出了某种崩溃的迹象。
他的饭盆被从楼梯上,像踢足球那样踢了下来,一路发出惊雷般的滚动声,直到平稳地坠落地面。吃饭的人聆听着那声乍响,停止了咀嚼,在幻想中发生了无数次的事,忽然来临,他们等待着,脸上浮现出某种让人吃惊的表情,却不得不低垂着头缓慢地咀嚼着,假装什么声响也没听到,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果然,期待已久的事情真的没有发生。那个盆子除了掉了点瓷粉外,还是完好。杨若无其事地下楼,捡了它,去盛饭。
“不好意思啊,不小心摔的。”他笑嘻嘻地解释道。
“哈哈,一点也没有摔破嘛。”他注视着那个盆子,充满着莫名其妙的欢乐感。
他们对他的行为感到失望,不过这种失望很快就消散了,他们没有时间继续失望下去。他们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厌烦,所有人都想快速离开,永远也不要回来。
那个中午之后,那个班里的人我再也没有见过,除了杨。此刻,浮现于我脑海中的人绝不超过五个,并且他们的脸与名字互相混淆,呈现某种悬浮状态,是这部分记忆在消散前的征兆。
关于那部分记忆,还有另一个名字:平安街。我们的学校在平安街上,那条荒凉的街道,两边除了尚未竣工的楼房,还有一个废弃的木器厂。清晨,当我跑步经过木器厂门口,总能听到身后传来一种奇怪的声响,但我没有回头,我知道那里除了一堵灰色破烂的矮墙,什么也没有。
那本藍封面的诗集以及夹在其中的纸条,寄自一所山上的学校。杨在那里读书,读的还是上一年的课本;而其他人不是升了学,就是干脆不再上学。只有他,选择回到陈旧的知识里。即使现在回想此事,我还是觉得太疯狂。没有人可以把同一本书,连续读上好几年。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忍受这一切的,为什么要去忍受它,这毫无意义。
那时候,我就隐隐地知道杨不是读书的料,读书对有些人来说真是太难了,而且人一旦读上书,所有的评价标准只剩下唯一的一个。杨不是以苦读者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他那种形象所对应的应该是一个聪明、欢乐的男孩形象,拥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可现实对他并不友好。很不友好。他一而再的复读行为,好像是受了什么东西指引,明明是低概率的、不可能发生之事,他却偏要让它发生,好像这所有事情的背后有一个常人不能发现的规律,唯独他可以。
他把信写在撕下来的作业本或草稿纸上,字迹潦草,无头无尾,署名为狂风。他总说自己忙,却又很少提及现状。在我面前,他还勉力维持那种形象,一以贯之的沉默、游离,哪怕我们已经远隔千里。我自然不敢讲述新学校里的新生活,他肯定不会对此感兴趣;而我对他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兴趣。
他的回信很短,寥寥几行,写一些不明所以的心情,抄一首现代诗或陶渊明,表现出某种归隐的心情,奋斗的动力,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让人看不懂。我等着他中断通信,那我也就可以不必再写了。很多时候,我几乎将他遗忘。每当因此感到如释重负之时,从那个学校寄出的信忽然在黄昏时抵达,有一种在欢喜之时被人提醒不堪往事时的尴尬与慌乱,与此同时另一种淡漠也随之出现。我看到自己未来的时间像一条射线,通向无尽的虚空,这种孤独感是一个人仅仅在做考卷的时候所无法体会的。
“……每天除了做不完的试题,再没有别的。甚至,梦里也在做那些。”时间在杨那里不是呈前进状态,而是折返和扭曲。别人都顺利走出,只有他只身返回,扮演的却不是孤军英雄的角色。他一再地承认自己的失败,并把失败者的形象贯穿到底。
那次复读,他当然没能成功,说是最后有人利用关系顶替了他的成绩——这些匪夷所思的事一再发生在他身上,让我无话可说。他的确很惨,当初就不应该再复读,如果执意要读,就应该保证要有一个明亮的结局。可是,谁又能保证自己一定会得到足够明亮的结局?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我和他渐渐疏远了。后来,他去读了一所自考大学,学的是法律专业。这个选择或许出于意气,或许是深思熟虑,他把自己的惨败归于社会不公,今后要讨回公道。去新学校后不久,一天深夜,他发短信问我借钱,大概急用。我及时地看见了,但没有回复。我一直记得收到短信那一刻的心情,他在异乡的焦虑,但我无动于衷。很多年里,我时常回想那一刻,如果时间倒流我有没有可能会帮助他;无论发生什么,我会不会一直和他保持联系,直到他成为一名醉酒后到处给人打电话的成年男人。
——我是不是有耐心去等待和见证这种变化。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很多时候,我们对他人的关心,远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美好和毫无保留。和杨交往到最后,我几乎成了一个冷漠的人。我能感到那种冷漠是如何蔓延开来的。我对自己感到失望,可我无能为力。对于别人的不成功,我们其实是介意的。我大概觉得杨的生活不可能会好了,没有未来,没有希望,就像我们自己的生活,太多的可能性都在丧失。
那次之后,杨再也没有和我联系,后来是即使想联系也联系不上了。
今年春天,我因母亲生病回了一趟老家。从家到医院的106路公交车经过平安街。那个礼拜,我每天经过平安街四次。有一次,当报站声响起,我忽然想下车。我真的从公交车上走下来了,站在平安街的站牌下举目四顾。没有木器厂,没有临时学校,只有纷乱的商铺,沿街的叫卖声,一些穿睡衣的女人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她们说着我熟悉的方言,那些梦中的语言,此刻需要我费点劲才能弄明白它们的意思。阳光强烈,我躲避人群,往僻静处走去。经过一些人家和店铺门口,远远地,看到一大片杂草丛生的区域,没有人住的楼房,窗户和门都敞开着。围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一个废弃的酒厂,围墙内酒瓶子随意堆积着,好似随时可能倒塌、碎裂,发出巨响。
那一刻,我想到了杨。好像他正倚着墙,站在那个废墟里喝酒,一边喝酒,一边摔酒瓶子。杨的幻影出现在围墙边,还是当年那个矮小的男孩,把二锅头藏在衣服口袋里。
我毫不费劲地与杨取得了联系。我不知道这一行为已经让他产生多大程度的误会。有一天,他给我留言:“你写了很多东西,但里面没有我。”
他在尋找我行为背后的动机。他在醉酒之夜给我打电话,为的也是这个。一个人在醉醺醺的时候,最能模仿出成功者的语气,也最能忽视别人的不耐烦。醉酒后的杨,与任何一个酒醉后给我打电话的、喋喋不休的男人没什么两样。我努力想象这其中可能拥有的差别,结果却让我失望。
我们相隔十年之久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清晨的高铁站候车大厅里。他来我居住的小城出差,却喝醉了,第二天就要返回,而我恰好要出门远行。我们有半个小时的见面时间。尽管变化如此之大,可透过明确可见的肥胖的脸,凸肚,皱纹,我仍能认出当年那张孩子般的脸,嘴角的笑意依稀可见。
我们坐在相邻的位置,他身上有一股酒味,宿醉的气息扑鼻而来,当开口说话的时候,那种气味更加明显了。我忍受着那种气味,尽量不使其察觉,他当然没有察觉,沉浸在对自我的描述中,有点滔滔不绝的意味。他有两个男孩,一个全职太太,还有寡居的丈母娘,他赚的钱足够养活他们。他一年要去很多地方,要赚很多钱——因为需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他急于想说更多的话;当我意识恍惚、木讷不语的时候,他也没有任何犹疑。他说的都是眼下之事,任何一个出现在高铁站的疲惫不堪的中年男人身上都可能拥有的故事,没什么特别,更没有激动人心之处。可他说着说着就停不下来,特别是当意识到我并无可诉说之事时,他更有义务保证让这个场面不至于快速冷却下来。
当他一直诉说着自己的日常花销如何庞大之时,我忽然想起,他曾向我借钱之事。他或许还记得此事。他要告诉我,他不再是当初那个穷人了,他有两个男孩,他有很多钱。
我不知该赞美他的现状,还是去否定它。或许他真的是一个有钱人了,只有有钱人才会经常提及钱,要向人证明自己至少在这方面是与众不同的。
半个小时过去,我从那个椅子上站起身,对他说:“火车来了,我要走了。”我微笑地望着他,充满着歉意,为自己率先离开的事实感到抱歉。
他似乎刚刚意识到我们是在候车大厅里,我们是来坐火车的,我们是要告别的。他神情恍惚地起身,上前迈出一小步,比刚才更加近地靠近我,宿醉的气味依然明显,有一刻甚至更强烈了。他抬头,快速望了一眼检票口,下意识地挥了挥手,似乎在说:“噢,没关系。你快走吧。”
“那下次再见了。”我轻松地转身,一直往前,没有回头。我想起几个月前,我坐在故乡高铁站的广场上,那是春天的黄昏,广场上的银杏树正在冒出绿芽。在我四周,人影稀疏,青灰色的天空逐渐变得暗淡。在不远的地方,一些楼房正在被建造,工人们站在脚手架上。远处,一个小女孩跟在祖父身后,蹦蹦跳跳地穿过广场。我沉浸在一些微弱的声响里,感到那一刻极不真实,好似身处异国他乡——我不是回家,而是去了更遥远的远方。
某些时刻,当我们受了什么东西的指引,去寻找一些过去的人,我们会发现那个人和街上随处可见的人已经没什么两样,我们感到失落,如果我们不是在那个人处于小男孩或小女孩状态时便认识他们,就不会有这种感觉。我们会什么感觉也没有。
最难的是,即使他们表面上已经变得什么也看不出来,可是在某些地方,那些东西还存在着,一直存在着,世上万物一旦出现,便不会那么容易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