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云影
2018-07-18 15:00包苞
野草 2018年4期
包苞
秋天
秋天的山坡上，每一粒种子都在闪光。
秋风四起
多么好啊！
每一次的死亡，都藏下了春天
想家就是想念一面山坡
每次回家，路过那面山坡时
我都会长按三声喇叭
告诉埋在那里的亲人：我回来了！
昨天路过，已是半夜
静静的夜空里，三声喇叭格外响亮
傍晚
暮色降临。
光芒只在高处的云朵，留下了遗言。
相对于灯火渐起的城市，吹向我的风，更像一个忧郁的旁观者。
我心里的城，还是旧时样子：道路窄小，田野阔大
两只朝向天空的高音喇叭，按时流淌出老旧的歌曲……
春寒
送走儿子后，他又把女儿送上了长途客车。
和以往不同，今天早上，他很少说话。
他忍着，不说出来：那隐藏在春天深处的无奈与苦寒！
斑鸠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在水边，我问一对情侣
“你知道斑鸠吗？”
男孩想了想说：“知道。斑鸠肉好吃！”
狗尾草
回頭时，我看到狗尾草
满满的一坡，逆着光
唉，连“再见”都不会说的家伙
走远了，还在看着我……
月夜
月光下，我看到的，非常有限
即使它们发光，我看到的仍然非常有限。
也许月亮的想法很简单：它只想陪着大地上那些怕黑的事物
一起站着
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她也怕黑，但她每天都在黑暗中坚持
等我一起回家
雨夜
下雨了
那条石板的小巷，再次传来光的呼吸。
细碎、颤动着的光，好像来自石头冰冷的内部。
好像冰凉的雨水落下来，只是为了将它们
一一唤醒……
日子
有时候，日子就像渐渐烧开的水
许多想法都会发热
许多想法都在渐渐沸腾的日子里挖井
养活一只认命的青蛙
雪峰
在雪峰，月亮渐渐变空变大，成为教堂。
柔软的雪花都有锋利的内心，它们因为堆积而温暖。
一个人的世界，终会渐渐走远，渐渐安静下来
像那只孤独的狼
在雪峰，找到了上帝
情人节
玫瑰，只是见你的一个由头
寒冷把能掰下的花瓣都张扬出去了
是的，冬天借口春天摧花折柳
而背叛的理由，都是爱……
在路上
时光陡峭。
除了继续走下去，我纠结的事物越来越少
在万物自足地摇晃中
回忆，是一位追不到手的姑娘，弥漫着淡淡的忧伤
“秋老虎”
秋风里有一只老虎，它好看的外表像爱情。
如果不出山，只是蜷卧在落叶中，是何其美好啊！
我渴望在静静的山林遇见它，一定是
爱上了它好看的外表
晨
那红色，那昨夜的胭脂和血
那荡动，那水面上的天空和残梦
那新生，那穿过廊桥倒影的水鸟和小舟
那天光，那摊开的手掌和暴露了的生活
它们一起说出，又相互遮掩
岩石之舞
在时间中，岩石也有蝴蝶一样薄凉的彩翼
缓缓打开
拍动
旋转
又倏然合拢
岩石目睹生命的雨滴纷纷碎去
又在万物寒凉的坚持中，留下眼泪……
山冈
瓢虫的背上有神秘的星座
百足虫的长躯是生意人的火车
蝴蝶的掌心绘有花朵们藏宝的路线图
鸟儿的歌喉中藏着爱情芝麻开门的最后一道口诀
车轮草的唇形花朵印着上帝的神秘吻记
龙胆花蔚蓝色的心上有晃动的海洋
如果一匹蚂蚁要翻越这座山冈
我请求它骑在我的背上
看，人间的城池在夕阳中渐次关闭，又在星光下
一一打开
时间
时间看着一个人哭，却并不去劝慰。
它知道，他终会站起来，擦干自己的眼泪。
时间，就是藏在内心
用来擦干眼泪的那只手。
一条小路
夜色中的一条小路，始终是白色的
即使没有月光，她的白色也不会被黑暗掩藏
即使伸手不见五指，它还是会泛出光来
有些，是经过的脚印，有些，是风雨的记忆……
五月的杜鹃
五月的杜鹃在天空中飞着
那不过是人心上醒来了的乡愁
在泪水中，磨一把尖刀
风吹过
风吹过大地，在埋下亲人的地方
渐渐
慢了下来……
庆幸
经过一株小草时，我俯下身子去看她
她倾其一生的花朵，在那一刻，只为我高高举起
我庆幸，一生错过太多美好，唯独没有错过那一刻
她举着花朵，站在我经过的路口
我想念的地方日渐远去
有许多记忆无从抵达
有许多爱，在心头闪现，又在眼角熄灭
故旧多半作古，家乡已成故乡
我时时想念的地方，埋下一颗滚烫的斜阳……
旅途中
再一次遇见落日
遇见滚烫的事物渐渐冰凉
和落日中的事物一样
我经历照耀
也必将接受寒凉的淹没
和久久的遗忘……
山顶上
风吹着蒿草，也吹着死亡
至少，在太阳落山之前
温暖是蔚蓝色的
冬日速写：树
那些树，落光了叶子，站在河滩上
和冬日怕冷的事物形成对比。
它站着，允许冬天带走一切
也允许春天
重新回过头来
冬日速写：草丛里的铁
铁锈欺身的地方
时间，让坚硬的事物流下了眼泪
泪水腥红
有淡淡的咸
它们漫漶在青草的脚下，像一次忏悔
冬日速写：白龙江
成群的野鸭子，贴着白龙江的水面飞翔
一忽儿，又深深地扎進去
早晨的阳光中，它们的飞翔，是温热的
野鸭子情不自禁的拍打中，流水小小的尖叫，也是……
正午，在路上……
路边的树荫下，那头驴子已经熟睡
风轻轻吹着天边的云朵，好像撩拨一头午睡的狮子
但此刻，它是温柔的，像午睡的那个女人
醒来之前，她衣衫轻薄，气息均匀，肌肤白净而清凉……
镜子里有一座故乡
女人，在镜子里徐徐绽放，并渐渐消失。
这是时间的故乡，埋着美丽
只有女人，常常对着镜子
发呆
闪电
我正对着水面的一只翠鸟发呆
电话，就打了过来，说邻家大哥脖子里的小肿块
确诊为恶性的甲状腺癌
我的心头为之一震。翠鸟，就飞过了水面
像一道闪电
告密者
人群中有犹大。
酒桌上潜伏告密者。
犹大或许也有一张耶稣的面孔。
但更多的时候，他隐身。
好听的说辞都会闪光。振振有词的赞美后面，
往往
潜藏着一支暗度陈仓的叛军
天空，一定有看不见的黑洞
远方，又一架飞机掉下来了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天，依旧蓝得让人绝望
我不知道那蓝色的深处，还藏着什么
但我深信，头顶，一定有目光看不见的
黑洞
睡莲
我来时，莲已经睡去。
湖面的光芒，正在变暗。
没有什么是遗憾的。
沿着水边慢慢行走，感受着莲的存在
并不叫醒……
又落日
又一次，骑天涯的瘦马
走美人的铜镜
又一次，拔往事的利刃
磨疼痛的锈迹
又一次，落日的荒冢
埋下英雄……
江边
江水送来黑暗和星辰。
江水，允许柳树，站在一边
想自己的心事
江边的椅子上
风，轻轻地摇啊摇啊摇啊……
多少事情，就这样
睡去
又醒了
小心电梯
醉酒的人，在深夜狠踹维修中的电梯门
电梯，就哗然打开
打开的，是深不可测的电梯井
我无法确定冰冷的电梯是否也怕凶恶的人
但我的确听到在静静的夜里
冰冷的电梯在嘿嘿、嘿嘿地冷笑……
窗外，兼致妻子
亲爱的，我看到你美丽的脸庞
正在消失。我看到你的年轻，渐渐走远。
我曾经不止一次怪怨你。现在，我想说声“抱歉！”
真的，抱歉！那么好的时间，我却没有珍惜
山行
枯枝上卧着八大山人
小路上走着山中高士
富春山也叫寺阁山
黄公望也可以叫李公望
万物各安天命
只等那个最爱自己的人
水面上
水面上，微风弄弯了时光
好像微风弄弯了一座向下的宫殿
吵醒了一个爱哭的姑娘
乙未年六月二十九日等于公元2015年8月13日等于黑暗的一天和无处可逃
今天，不写诗歌。
不谈任何愉快的话题。
今天，我只是一个储存了大量危化品集装箱的码头
所有的爆炸都在我的心上发生
一次，接着一次
星空
如果抬头仰望，它就是一张童年的藏宝图
沿着神秘的道路，找到闪光的传说
是的，成长的路上总会迷路。
现在，我甚至已经不是那个喜欢仰望的孩子
更多的时间我不说话，静静坐在星空下
像一粒石头，坐在一群石头中间
只有风，在我们中间不停搬运着命运……
风雪夜
希望有一个旅馆，把车停下
把行李放在炉火旁，独自靠着沙发，慢慢睡去
如果大雪封闭了明天的路
希望旅馆有足够的酒，让我慢点醒来
生日
每年的今天，人们随口说出祝福
只有妈妈不说，她静静望着我，不说任何话。
今天，我一直都在路上，只有头顶的圆月
静静照着我，不说话。
不说话的月亮，今晚，像妈妈！
月光
黑夜里挖坑，种下月亮
种下光芒的种子和誓词，让它渐渐长出枝条
光芒的枝条上，乌鸦要歌唱。
乌鸦也有惊堂木
乌鸦也穿燕尾服
乌鸦手执麦克风，站在月亮的枝条上
秋风中的鼠妇
秋风中，鼠妇们穿过一条水泥路面
去对面的草丛过冬。
路面上，密密麻麻全是被行人踩死的鼠妇。
能够活着穿过路面真是不易！
在秋天，鼠妇的每一次出行，都像是给自己送葬
再次经过春天
再次经过春天，经过繁花盛开的季节
而我已经是一个旧人。
相对于崭新的春天，我被岁月磨损的痕迹明显
而不可逆。可我依旧行走在春天
为每一朵花的绽放驻足
多么好啊！我的内心永远都有一面坡
迎着春风，开满各色的花朵
中秋节
月亮从缺了的那一天起，就不会再圆了
如果，你看到了圆月
那不过是碎了的另一半，也在发光……
忧伤
黑仔歪着脑袋问妈妈：“明天星期几？”
妈妈回答：“明天星期二呀。”
黑仔叹了口气说“唉，如果明天星期五该多好呀。”
油菜花开
油菜花开了，天空被再次照亮。
从四川到甘肃，沿途全是蜜蜂的大军。
有时候香气太重，我就停下来站上一阵
该说什么呢？路边上站满了被花香粘住的行人
有的拍照，有的掐几朵插在头上
这辉煌的一刻，我因为不是一只蜜蜂而暗自神伤
街头
晨风中的孩子，一个人走着
他每天早晨都有一枚煮熟的鸡蛋，却无法把自己活得更像孩子。
橱窗里的女孩都有着清秀而净美的外表
可她的内心，也许早已萎蔫。
我在人群中飘浮，因为远方，一次次悲从中来……
一条路
一条路，沿着山坡向上，陡峭的地方，风似乎要将它吹断。
沿着那条路，我日日去攀爬，不是我要把一座山踩在脚下
而是我需要每天都把自己送上去
攀上山顶，就可以对心上的苍茫喊一嗓子
当我沿路返回，一切已经变得轻盈
好像我日日流着汗水爬上去，只是为了把自己丢弃
公园里
公园里，阳光嚯嚯嚯飞过头顶，在树荫里藏了起来
这湿漉漉的一天
美好的一天
万物被时光牵引。
万物都有反向的枝条
爱鸟的人，把鳥关起来，挂在树枝上
有人来
今晚张灯，照亮曲行的小路
深闺里有盛世。
洒水车洗了一下午的街道不是给乞丐和盲流的
傻子都知道：有人来。
洒水车呜呜呜喷水，黑暗的路上
灯，就亮了
与盛世不相匹配的人，请主动到城外去！
江边
如果梦也有后花园，它就在江边
黄昏的水声里，藏着星辰和忧伤的女子
花是香的宫殿
风翻开的，是时间散不去的怀念
白鹭
江水有一张焦枯的脸，唯有白鹭，是干净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很远的地方，就坏掉了。
这只是干净的白鹭遇到的新问题
它宁愿守着江水变臭，也不愿俯身喝上一口
翠鸟
翠鸟注视着水面
我却爱它收束在翅膀里的闪电
更多的时间，我只是一只毫无防备的小鱼
不知道翠鸟藏身何处，只知道我必将死于迷恋
雨中
空气中满是泥土醒来的气息
容颜一新的小花好像第一次站在路边上
我们的身体里，有一扇窗户已经打开
花朵都在雨中
我也要把上天给我的滋润穿在身上
草木都在这么做，我只是在效仿它们活在世上
云朵
远行的路上，我常常会停下来，望着天边乍现的云朵发呆
它们翻滚，变幻，不停打量。每当这样的时刻，我和头顶的天空一样紧张
也有时候，风吹，它们会散去，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常常为自己悲哀。尤其在一望无际的天底下
尤其在前后两茫茫的半路上
尤其，云朵蓦然出现，而我，却没有退路……
苍鹭
汹涌的河水想要带走一只伫立的苍鹭
它们的努力多么徒劳！
苍鹭从不计较河水一次次扑上滩涂
苍鹭，甚至不看它们一眼
苍鹭总像一个喜欢发呆的人
它心上的远方，汹涌的河水，永远都抵达不了
钓
暮色中垂钓：钓一盏幽微的烛光
钓员外患病的女儿一日不如一日
钓远路上赶考的书生，消瘦的背影被风吹动
钓腹有尺素的一段涛声写下一生的绝望
钓足缠丝绸的孤鸿穿上了落霞的嫁妆
钓人世的烛光渐渐暗下去，时光在一张摇晃的床上
绣着心碎的鸳鸯……
雷雨夜
闪电和惊雷，只是天空的钉碗匠在修复碎了的夜晚。
即使全世界的眼泪都来模仿
一场雨水也无法说出，那瞬间出现，又转眼消失的
伤口之中，藏下了多少疼痛的光芒
夜雨重阳
这重阳，无法阻止落叶的火渐渐熄灭。
这雨夜，无法阻止孤独的山峰徐徐升起。
即使抬脚便是高岗，这斑斓的心，也早已凉透
落日小镇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把车停在了路边
这是离你最近的小镇
如果此刻改变主意，一切还都来得及
但我还是忍住了
像天空忍着落日
使这无名小镇，安静中多了几分心碎
人在路上
我经过的山水，都是时间对我的为难
我经历过的风雨，都是命运的蜜饯
我在乎每一次出行，俗世看重的我已经放弃
落叶松
落叶松落光了叶子也是挺拔的松树。
比起那些从不落叶的松树，它们更容易成长起来。
在冬日的落叶松脚下，旧时光围成了一圈
闪着淡淡的光，像一场静默的怀念
会场
空气中，飞满声音的蝙蝠
穹顶的琉璃灯上，粘满思想的黏液
那些安静的脑袋已经习惯让别人兴奋
即使没有交媾，也已经怀胎
白鹡鸰
穿海军服的鸟儿
站在水边上，河水，在她的眼里流淌。
三月归来，春风正浩荡。
新梅万点，绿柳千行，惹得人惆怅。
倏忽一声远去：平野。蓝天。纸鸢。
歌声直上天堂。
登顶
登顶，不过是抵达又一次的开始
但我并不为此感到失望
我深知，最艰难的登顶不在路上
破晓
橘色的清洁工醒来时，供暖公司的烟囱也已经醒来。
在天空飘满尘霾的盘子里，晓日的卵壳已经敲碎
一个不容置辩的声音说：“享用吧，这是你们将要飞起来的梦！”
许愿灯
夜空飘满了红红的许愿灯。
像一群鲜艳的精子，游弋在天空的子宫！
多么美啊！
辽阔的夜晚接纳了世上所有美好的愿望
包括我永远都不会说出的，那一盏。
圣诞
天空诞下太阳，太阳照亮了天空；
大地诞下流水，流水叠起了前程；
日子诞下忙碌，忙碌藏起了旧梦；
美梦诞下破碎，破碎喊出了彩虹；
只有夜晚漆黑一片，夜晚却诞下了早晨；
早晨喝令万物，死活都得起程。
彩虹
在一片樹叶即将坠落的水珠里
我发现了暴雨离去的道路
这一刻，足够我静下心来
慢慢晾干被雨淋湿了的衣服
看戏
心头建起金銮殿
叫声皇上我的天
万里江山贬太子
命里冷宫囚美人
哎呀呀，寒风嗖嗖，且让那木头刀枪，替人哭上一场
无题
多少云朵散了，曾是那么无辜！
多少云朵散了，不对秋风置一词。
长天下，且让我
独自
坐上一会
身旁的荒草枯了，风，怎么还在吹？
今晚的月亮挂在窗前
提笔写下今晚的月亮，她就开始发光
而九月的风
一直在吹
今夜，冰冷的天空和我一样
有一颗干净
却悬空的心
发言
人群静下来，我的声音就出现了：她胆怯、羞涩
有一种要了命的畏惧和可怜
又一次，我真的把自己吓着了！
如果没有黑天鹅
如果没有黑天鹅，湖水是否会死掉？湖水里的云朵，是否就不会那么白？
如果没有黑天鹅，芙蓉树的枝条是否就不会探向水面？白天鹅的命名是否会受到质疑？
如果没有黑天鹅，湖水还会喂养那只惨白的月亮吗？
瓜州月
车过瓜州，月亮就是泡在黑夜里的一截锁阳
河西走廊比夜晚还要长
半路上停车，对着高高的天空撒尿
此刻，饮下月光的人，就饮下了难以治愈的偏头疼
夜来了
灯光笼着身子，像海水，笼着
孤舟。
因为动荡，因为无法揣测，就有了夜。
夜来了，就忍着。
夜忍着摇晃，灯
忍着黑。
老房子
一声鸡鸣里种下哭声
一盏孤灯里埋着亲人
老房子随风，灯下的亲人，已经走散
有的，还可以找回来，有的，永远也找不到了
老房子要拆迁，我眼里的宝贝，别人永远看不见。
旅途
琥珀色的世界深处
一条小路
久久地，拴着落日
那一刻，美，是那么疲倦！
乡间的公交站点
无数次抵达，又远去，它似乎要搬空整座村庄。
无数次，只有风会环绕我的脖子
说“永不离开！”
啊，在乡间，我有田野一样的心，长满了孤独的野草
霜晨月
光铺了一路，心疼了一宿
一夜，那么快就过了。
树叶上落霜，看不见的刀子伤人
谁的月光
在喊：
疼！
记忆
在河边饮马、发呆，等那个远行的人归来
夕阳下，河水泛着光，像时间的血脉
家园
尘世的风吹着，雨淋着。野草枯了，又长出来，将它淹没……
纵然时间抹去一切，纵然只要想起，还会重现……
啊，岁月的大树上，一只伤心的鸟，在不停呼唤另一只
生命是一座荒凉的山岗
生命是一座荒凉的山岗
风一吹，心就乱了。
梦开始的地方，梦也纷纷破碎。
所有慌乱的枝条都在时间中逃散
分手，便永无相见
一场旅途上的风雪
苍茫中的事物，习惯逆来顺受
梅花鹿，一直在抛洒自己的斑点
我停下车子，只身到一座林子的深处
梅花鹿就把她美丽的斑点重新穿上
风雪正在加大，我的行进更加艰难
而梅花鹿，就是这个冬天我们一直要寻找的春天
隐痛
把夜晚埋在腰间，把光
埋在那些渐渐远去的事物内部
当它想我，黑暗，就会轻轻亮一下
是的，我有一座天空，而它已经离我远去……
此夜
此夜，我静静坐着，感受另一个我
从心上走出来，到玻璃窗口去看外面的灯光
那些闪光的东西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总会走过来和我一起静静坐着
感受时间的流水缓缓荡开，又渐渐远去……
疯狂的爱
——题同名歌曲
在古老的夜晚练习飞翔
在指尖上抵達活着的秘境，并短暂停留
啊，爱是如此迷人！
以致绝望……
那盏灯
她动，夜也动
她挣扎，夜也挣扎
黑夜原本是要她静下来，她的心
却快要碎了
落单的那一只……
在江水的另一边，它独自站立
风吹过，它就像一扇没有关紧的门，轻轻动一下
隔着昏暗的江水和时光，我久久望着，不是一对
是孤独的两只……
在酷热的盛夏，保持一颗看云的心
爱盛夏的酷热，就是爱天空的蓝
大片的好时光，在缓缓铺开
没有心上高于生活的云朵
天空，哪里来的清凉？
把头顶的天，当做倒悬的海
风吹微澜，就是吹无边的惊喜
而咸涩的汗水流尽，我也是一朵缓慢飘升的云朵
丢弃的越多，才会飞得更远……
驱车经过一座彩虹的桥
在两座山坡之间，一场风雨已经谈和：
至少，有七种颜色的光，架起了一座拱桥
至少，有七种颜色的光，呈现了一条道路
至少，有七种颜色的光，重新表述了雷电
我驱车经过时，风雨的浮沫趋于沉寂
光芒，正在草叶上产下幼崽。
走过山梁
枯枝上有八大山人
草丛里有理查德·克莱德曼
山鸡的羽毛中藏着闪电的花园
走过山梁时，风把它们同时呈现……
丙申春天记事：比熊死了
刚买来的小狗死了
爱，又完成了一次屠杀
上帝让她长成可爱的样子
是用来伤害的吗？
她除了不说话
一切可爱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地爱上她，又恰到好处地
离开。中间是花开的时间
丙申大暑，记梦
又一次，想你，在很深的梦里
又一次，去看你，在幽僻的深巷里
又一次，在身后追赶你
又一次，搂着你的肩膀悲泣……
……纵然时间，也没能治愈沉疴
纵然死亡，也没能逃脱衰老
纵然夜半梦醒，又能怎样？
梦散处，心如古寺
月像悬钟
夜晚的山顶上，黑暗也有淡淡的光
不去山顶，我就少了人世间的一次深呼吸。
纵然是半夜，风也会把所有铁青色的山峰吹动。
高处不全是寒凉。这一次，我是站在了星辰的面前
倾听细碎的光芒谈论黑暗
啊，即使黑暗，也有着淡淡的光。
倒春寒
春天的花开了，寒冷不会因此离开。
一夜之间，风再一次把死亡的消息送来
纷纷的花落了，在盛开的路上，像密集的讣闻
把寒冷，一次次，投在我的心上
疼了，就咬紧牙关忍着
中年的树枝上，什么盛开，什么就是伤口
什么掉落，什么就是死亡
树枝
我看到的树枝
是灰色的。即使在金子般的光中
也是灰色的
我看不到的树枝
一直在发光。即使在空无的时光中
也像生长的水晶
啊，赞美抵达的地方也许空无一物
天过午
天过午。草木再一次萎蔫。
小区突兀的鞭炮声里，一个女人绝望的哭声
在人心上落下严霜
时间总在炙烤生命，有些叶子会提前萎落。
命运里藏着疼痛，
走着走着，会像雨滴一样密集
悲伤
栅栏的另一侧，它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望我。
世界，在我们面前
一分为二。
在冰冷栅栏的两侧，眼里的苍凉，把我们关进了
同一个笼子。
忽然
忽然，心就疼了
忽然，莫名就忧伤了
忽然，所有的欢乐就都露馅了
忽然，就对沿途的景色失去了兴趣
忽然，风就冷了
忽然，雨就大了
忽然，路就长了
忽然，所有的面孔就都陌生了
忽然之间，暮色四起风雨凄然
那个人，就渐渐看不见了
大阳山的石头
他们正在肢解大阳山的一座座山头
然后高价卖出去
我目睹疯狂和贪婪
却被威胁，删除拍下的照片
在陇南的每一座城市，公园里都有大阳山的石头
此刻，它们都是盛世的遮羞布
鸣沙山：那些尖叫的沙子
1
那鸣叫着的
是沙子吗？
2
它们被风搬运
不能自持
它们一小再小
成为伤害
3
再大的沙子也是沙子
再小的沙山
也是山
沙子离群
风会把它带走
4
当一群沙子堆放在一起
个体的轻
构成了集体的重
万物都有锋利的另一面
沙子小到極致
就是可怕的大
经过沙山的风，知道这一切秘密
5
在鸣沙山的旁边
凿石成窟
安坐众神
有些鸣叫的沙子
来自佛的身上
佛闭口不提
有那么多飞天
她们和沙子一样多
有些在空中乱飞
有些在岩壁上沉睡
6
无数的人从远方赶过来
沿着沙山爬上去
尖叫的沙子中有他们自己
他们没有听到
7
无数的人从远方赶过来
到石窟礼佛
他们经过大千世界
内心却住不下一只小小的飞天
8
风用沙子雕塑佛颜
又把他藏起来
大寂静
守着大躁动
9
即使没有了眼泪
月牙泉，也是一只慈悲的眼睛
10
风在集合流沙
人在变成沙子
人和沙子，都不敢往细里想
佛身上，也有沙子
11
起风了
敦煌的天空飞满了沙子
我看见那么多小小的飞天
追着沙子飞
12
初来的晚上
雪落了一地
阒寂无人的大地上
沙子似乎都睡了
天空的穹顶下
沙静鸣息
峰线圆融
宛如佛颜
涅槃：敦煌158窟的梵音
1
永别之日，便是抵达之时。
周天唱彻
天花乱坠
2
落日沉江
那一颗悲悯的心
已把光
种遍了向善的胸膛
有人手执弯刀
刺胸剖腹
有人割下双耳捧在手上
心碎的
还在路上
那一刻他无缘赶上
3
落日安详！
盛大的时刻
光已醒来
合手肃立，默念圣号
心动时
琴瑟齐鸣
眼望处
宝莲盛开
4
用尘世的水
种天上的光
一枚
便是千万枚
黑夜中
光借万物
把你来想
5
我自远而来
和你相逢在异乡
人世有的
我用命品尝
6
我经历眼里的泪水
也经历心上的绝望
我经历成长
一次次
把业
种在未来的路上
我经历命运
把磨难
当福来享
我在村庄安身
认下亲人
也就认下了埋我的浮尘万丈
7
我是谁啊？
你看他食烟火
穿欲望
一本正经
又吊儿郎当
我是谁啊？
你看他谋荣华
想富贵
却内心狼烟遍地
刀戈丁当
我是谁啊？
你看他大路不走
却爬上了断头的山梁
8
你这唯利是图的粟特人
用你的七圣刀
去开他的囫囵面
去唤他的迷途心
不要让泪水和血
迷惑了你
用你的尖刀
去吻他的的肉体
去拯救迷途的心
哦，让他哭吧
不要阻拦
不要搀扶
让他伏倒在永别的路口
把自己哭活
9
我们终是要分别
把吃下的五谷
还给土地
我们终是要分别
把饮下的骨血
还给泪水
我们终是要分别
把耽误了的明白
还给糊涂
我们终是要分别
把永恒的团聚
还给永别
10
一扇门已经关上
一扇门
正在打开
让那些嚎哭的人
都到外面去吧
飞天倦了
她们合起了小小的翅膀
这一次
我不再用俗世的嘴唇唤你
这一次
我要静静地
站立在你的身旁
我要是光
出现在你的脸上
我要是花
开在风上
11
永别之日，便是抵达之时
周天唱彻
天花乱坠
深山访竹溪老翁
1
想起竹溪老翁在深山，满坡的叶子
就都红了
2
一群野鸟，呼啦啦飞起，掠过野马河谷
在罗家坪的山坡上停下来
高大的山萸树上，就多了一些会唱歌的果实
它们的叫声甜而多汁
它们的翅膀闪着光
3
一枚枚熟透了的山萸果从空中落下
秋日的阳光会被砸开小小的波纹
等不得冬日来临，野鸟和大尾巴松鼠会吃光这些甜蜜的果实
也有一些会落在草丛里
第二年，小小的芽钻出地面，它们和野草没有区别
4
这些会唱歌的野鸟，和有着甜蜜果实的山萸树
是罗家坪的恒久住户
也是竹溪翁的左邻和右舍
它们在渐渐变凉的天空下
一起等着果子变甜
5
而罗家坪的山萸果已经变甜
有些已经开始掉落
通往竹溪翁家的那条小路上
红红的山萸肉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
好像藏着一座的古老的酒坊
6
竹溪翁毕竟年逾古稀，发白如菊
有些诗句写到一半就会忘记
这并不影响那些残章断句串起来的时光
抵得上一座旧词草堂
时时想起，犹如风吹花落
池满香动
7
路过三盘就渐趋平缓
在小路转弯的地方，竹溪翁手握拐杖，伫立在小路中央
“知道你们要来，他出出进进一个早上了。”
看见我们，他加快的步子让人有些担心
但山鸟啾鸣，阳光杂乱
身旁红红的叶子都闪着幸福的光芒
8
土炕已经烧热
油茶已经揞上
一只雄鸡来不及喊出的朝阳也早已烂熟锅内
他嗫嚅的嘴唇终于也说不出几句滚烫的话
而他抬手一指，满坡的叶子早已红成了沸腾的海洋
9
“金龙可好？……”
“张宁可好？……”
他的詢问总是时时陷入茫然。
有时，他问到一半就忘记了
剩下的部分好像被风吹散
10
但也有让他灵光乍现的话题。
谈及旧时文人在清福寺对对子，有人出联
“月明星稀刚子夜”，无人能对，扶乩请神。
当他闭上眼睛说出：“今日联，明日联，为点小事把吾参。
眼前对子有一联：云淡风轻正午天”
恍若他就是隐身在月光中的神仙
而当他摇头晃脑说出：“我乃武将家风，不识
文事，为你一副对联，跑了一回东海岸上，
请教了洞宾先生。”
他恍若又成了死去千年的杨四爷
“木易杨将军，神是神，人是人，神岂能为人乎？”
“古月胡先生，尔为尔，我为我，尔焉能昧我哉？”
如此绝对，那漫天的月色
也似乎都来自他灿然的白发深处
11
越过窗外的土墙，远处就是毛羽山系起伏的山梁
在它巨大的褶皱中，竹溪老翁成长、教书，一次次接受无产阶级专政，又偷偷写下泣血的诗句藏在墙缝里
如今儿孙已长，命近黄昏
他却说这是人生的黄金时期
又为此写下许多滚烫的诗句，含笑老去……
12
离别时，他站在路口朝我们挥手
那些吃饱了的鸟雀，就站在他头顶的树枝间鸣叫
人生总有许多不舍，却不得不转身离去
竹溪老翁已经老去
而我正在老去的路上
那些红了的树叶，有的已经凋落在了地上，有的还挂在枝头
更多的，却一直飘在我想起他的风中……
致商略
你遥寄的桂花，我收到了
香味丝毫没有散逸
反倒是那些运送花香的文字
个个都有庞大的根系
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深根
从我的小城礼县，到你的余姚
中间隔着辽阔的山水
我读一次你的诗
就算是串了一回门
喝酒都是临时起兴
原本想着，要坐到你的工作室
浩瀚的书籍中间
喝茶叙旧，慢饮花香
可吃饭的刹那，我想喝酒
想喝余姚度数最高的酒
这也许，没有什么理由
曾经以为，我不会用饮酒
来表达情感，可真的我喝了
而且，抑不住地
一次次，一仰而尽
也许那一刻
蛮荒的西部，在我的血液中抬头了
我都不知道，我也有那么
豪迈的一夜
这都是因为，你坐在我的面前
第二天酒醒，昏沉的脑袋差点误车
诧异的妻子，为我复述我醉酒的举止
复述我如何在南方的街头
撒北方的野
我真有点无地自容
好在余姚宽容
并不介意一个醉酒的人
但我至今耿耿于怀
那夜，没有去听你给孩子们讲授的国学
没有陪你，在姚江边上小坐
这似乎，都为我的下次
留下了由头
如今，节气已经过了小雪
北方的树叶都已落尽
想必，给你带去的黑兰州
也快抽完了吧
想起这些，姚江水
似乎就流到了我的门前
而你寄来的桂花
从我收到的那一刻起
就一直在对我叙说着对你的思念
传菜大姐
传菜大姐摔倒了。她顾不得疼，就用手去捡摔碎的盘子和洒在地上的菜。
工友们跑过去扶她。关切地问她摔得重不重。她却说“是我不好，没有走稳。”
地面打滑，怪不得她。只有她，一直在怪怨自己。
我扶住她的胳膊，让她歇一会儿。她却显得很内疚，声声抱怨自己不小心。
没有人怪怨她，只有她一直在怪怨自己。
我甚至觉着，她已经在内心盘算摔碎的盘子和洒掉的菜值多少钱。她的工资会少很多吗？
我劝她歇歇，要不去看看医生。但她很快就一拐一瘸地走进了后厨。但很明显，疼痛让她很痛苦。
我担心她会很自责，也担心她摔得是否很重。但转眼就找不见她了。
直到经理把一张写在菜单后面的辞职信递给我，我的心猛然有了刺痛的感觉。
她在信中说由于自己最近生病，一直在吃药，精神不集中，今天摔了跤，影响了工作，决定辞职回家。
满满的一页紙没有一个疼字，也没有说一句地面打滑。
我赶过去时，疼痛让她很不安。我告诉她，我不会让她辞职。如果摔得重，就马上去医院检查治疗，如果不重，就回家休息，工资一分不少。
她喃喃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这怎么好意思呢？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她说时，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那一刻，我觉着他妈的钱很重，他妈的钱也很轻。
我坚决让人开车送她去医院，并告诉她，无论休息多久，我都不会辞掉她。她的休养，就是最好的上班。
好在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没有大的问题。医生建议不用服药，休息一下就行。那一刻，眼泪让我将她当成了我的姐姐。
搬运工
数百斤的铁东西，要上楼，六个搬运工就是它临时的脚。
他们一起围着笨重的庞然大物走动、打量，盘算如何让重轻下来
六个搬运工，六个被灰尘和油腻钟爱着的男人，像六只狡黠的蚂蚁他们蔑视一切看起来庞大的东西
越是难以撼动的，越是他们要拿下的。
六个男人一起使劲，一起屏住呼吸就没有什么抬不起来。
转过楼梯的拐弯，生活就会宽阔现在要做的，就是绝不松手，绝不放弃。
六个搬运工，六只生活中的黑色蚂蚁他们替你扛起来的，永远要比你付出的多。他们从你手中拿走的永远，都是轻飘飘的东西
一只羊，在星光下独自走向了死亡
某年中秋节前的傍晚
父亲从邻村牧羊人的家里购买了一只羊
这是从我记事以来，父亲为过节花的最多的一次钱
暮色中，父亲有些炫耀地将钱数给牧羊人又将拴羊的绳子递给我
走出村子时，回家的小路几乎快要被夜色完全吞没
我凭着渐次亮起的星光前行
内心对黑夜的恐惧又被手里牵着的窃喜掩盖
年轻的父亲骑着单车也许早就到了家
而我和那只即将走向死亡的羊儿
还要穿过一条闪着幽光的河流
站在落满星辰的河边，羊儿低下头去饮水
我牵着绳子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正在饮水的羊儿
它正眼含泪水，深情地望着水里的星空发呆
我的内心忽然有了莫名的伤感
我忽然觉着手里的绳索有万般沉重
我忽然觉着，在这星光照亮的人世上
有太多的事物，比一口鲜美的羊肉更加重要
我在落满了星辰的河边蹲下身子
解开拴着羊儿的绳索
我搂着它温软的脖子告诉它
“你走吧，你走吧，我会告诉父亲是我的错。”
说完，我涉水过河，独自回了家
当我在月光中推开院门，将要向父亲认错
那只羊儿，忽然从我身后的夜色里走了出来
低头径自向院子里站着的父亲走去
那一刻，流了一院的月光，有些惨白，有些寒凉……
曼陀罗
曼陀罗，全株有毒。含莨菪碱，有镇痉、镇静、镇痛、麻醉的功能。过量可致幻，严重会导致死亡。
“活着，就是一切！”
曼陀罗，为此总是选择僻背的角落安身
躲避人类的追杀。默默地
开白色的花，也开淡紫色的
秋来，结出满身长刺的山核桃
太阳下，“啪”的一声
黑珍珠样的籽粒洒满大地
可是，曼陀罗不会遮掩自己难闻得有些令人
作呕的气味，也不会掩藏
它有毒的本性。它旺盛的生长能力
让守护庄稼的人极为恼火
我见过父亲用镰刀砍伐生长在地头的曼陀罗时
满口的恶言和脖颈上暴起的血管
他甚至诅咒它们万劫不复
我一度曾认为曼陀罗就是一株生长在角落里的巫婆
吸食人的骨髓，摄取人的魂魄
半夜里，还会悄悄地化作骨瘦如柴的老巫婆，越墙入户……
可是，在一次饥饿的唆使下，我偷偷吸食过
曼陀罗狭长的花管
只要屏住呼吸，就能品尝到淡淡的甜
此后，我一直将这一秘密深藏心底
就是隔壁邻居家的二丫偷偷告诉我
山核桃的籽吃了可以看见她死去的妈妈
我也没有告诉她
我不用冒险去吃遭到父亲诅咒的山核桃的籽粒
也不用靠冒险去见自己的妈妈
我不像隔壁的二丫，没有了妈妈，还老挨自己父亲的打
我只是太饿了，才偷偷吸食几口曼陀罗狭长
的花管
其实，我也起过尝尝山核桃的心思
只是二丫死的太突然
那天下午，父亲急匆匆跑回家告诉我们
说隔壁的二丫死了，是吃了山核桃中毒死的。
父亲还抱怨，可怜的孩子，怎么会吃那种东西
那有多难闻啊！
我并没有告诉父亲二丫告诉我的秘密
我也断了想要尝尝山核桃的心思
直到二丫死后的某一天，我对着一株灿烂的曼陀罗花说：
二丫，其实曼陀罗的花管是甜的
你只要忍住它难闻得气味吸食就行
桃花山
桃花山是杀人的地方
每次公审公判大会后，总有人
要被带到桃花山下处决
有人认罪伏法，面如死灰
不待开枪，灵魂早已灰飞烟灭
有的人却会临场喊冤，戴着黑眼镜的警察
就会用细麻绳勒紧他们的咽喉
从小学到高中，我不止一次扛着板凳
去和那些死囚面對
听他们的罪行看他们的下场矫正自己的理想
有些胆大的同学，会在大会结束前偷偷跑出去
赶到桃花山下，去看子弹穿过脑袋的情形
回来后，他们会说：迸溅出来的脑浆像桃花洒在地上
有的同学就恶心呕吐
我没有去看过警察行刑，也没有看过子弹穿过脑袋
但我看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被刑车拉走时
大喊“冤枉！”，身后的警察就用膝盖猛顶她的脊梁
另一个就将一只手套塞进了她大张的嘴里
若干年后，桃花山下成了新城
宽阔的道路好比赞歌。我沿着桃花山走步
暮色中，身后就总有簌簌的声响
回想起多年前喊冤的那个女孩子，我就对着
浮动的黑暗说“认了吧！”
而有恶风打旋，我则会以痰唾面，厉声斥责
“还想再死一次吗？！”旋风就会呜咽散去
每年春天，桃花山的桃花都会盛开
沿着整整一面坡，鲜艳的颜色会流下来
但我却不敢去那里，我怕那鲜艳的花瓣上
有着一个女孩永远都闭不上的眼睛
和塞了肮脏手套的嘴巴大张着
我从山野采回了草莓
在背阴的山坡上，草莓和野草
混杂在一起
没有一个枝条是要它们来依附的
紧贴着地面，享受早晨的阳光
也握紧每一粒闪光的露珠
对于谦卑的生命来说，除了自己的
内心，没有什么灾难可以致命
没有向上的欲望，也就不惧风暴
连着枝叶的细藤像血脉
防止了草莓在人世上走失
草莓是自由的孩子，它宁可让野鸟
带走自己的果实
我来到山坡上，勿忘我、婆婆丁、紫云英
风铃草、毛茛花正开得一塌糊涂
我第一次俯下身来向它们搭訕
它们娇美的容颜，让我
比一面山坡还摇晃得厉害
而草丛里的草莓，已经过了花期
布满细孔的果实像小小的雪珠，散落在大地上
这繁华的人间啊，一派宁静
只有风，在吹送天堂的味道
生长着草莓的山坡，并不是举足便可抵达
更多的草莓，注定要留给飞鸟
我从山坡归来，整座天空
都对我充满了情意
当我们老了
亲爱的，注定我们没有壁炉
没有可烤面包的烤箱
但这都是我们不习惯的东西
我们有宽广的土地，有长满果树的园子
有果树下早已建好的庵房
这就足够了
当我们老了，我们就把花籽撒在树下
撒在庵房的门前屋后
我们喂养小猫小狗
喂养打鸣的公鸡和下蛋的母鸡
我们过简单的生活吃自己种的菜蔬
做平常的老人
不思考深刻的问题
到那时，朋友们也都老了
行动迟缓，肠胃挑剔，我们就时时地
给他们捎去一点自己种的菜
转告他们我们很快乐
每天都可以自己把椅子搬到阳光里去
但我们不伤感，不抱怨。
多年之前，我就给你说过
孩子们活着也很不易，我们就不给他们添麻烦了
如果因为探亲，他们丢了工作
或者因为我们两个老而无用的人，他们家庭不和
这都是担不起的罪过
能动时，我们尽量多走
走不动了，就让我静静地陪着你坐下来
现在想来，那真是个幸福的时光
有那么多闲暇用来陪你，用来谋划我们的日子
给你熬粥、烧菜，戴上花镜念那些古老的文章
即使在我念着时你已经悄悄睡去
我也不会怪怨你。我也会放下手中的书本
轻轻依着你
如果上天眷顾，在我依着你时，我们双双谢世
那真是莫大的修为
啊，那样的时刻，一定是一个盛大而辉煌的时刻
鲜花盛开，大地安详
阳光从我们身上缓缓地撤走最后一丝温暖……
自留地
对于这片土地，我有太多的亏欠：
枝条疏于修剪，杂草偷食养分
多年的埂界，沦陷于宗亲
我能怎样呢？
时间带走了主人，而我身不由己的生活，总在异乡
纵是土地深恩依旧，庄稼的江山又在何方？
何况，人心的土地上，荒草如狼……
荒草淹没了鹞子的家
外出打工将近20年，鹞子还是两手空空地
回来了
爹不在了
娘也不在了
曾经的几间土坯房也悉数倒塌
荒草淹没了院子
一度时间，村里盛传鹞子在外挣了钱
一度时间，村里又没有了鹞子的消息
人们说啥的都有
在各种猜测中，鹞子的爹娘相继去世
转眼，鹞子家的征地款，也随着村干部的更迭没有了着落
鹞子，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回了家的鹞子依旧两手空空
除了一天比一天差的身体
已经没有什么是他的了
他到父母的坟头去过，到荒草淹没了的家里去过，到村委会去过
但已经没有什么是他的了
他索性就在村委会住了下来
现在的鹞子，不去想被荒草淹没了的家，也不去想消失了的征地款
对于他来说，每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
半截残存的土墙
我所熟悉的乡村，只剩下半截残存的土墙
它曾是生产队晒谷场的界墙，矗立在
村庄和田野的中间
小时候，趴在这堵土墙上，看生产队的人
开会，碾场，分粮食，或者批斗“四类分子”
如今，无粮可晒的晒谷场，已经沦为垃圾的堆放场
和野狗的觅食地。偶尔，有依着墙根晒太阳的老人
闭着眼，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每次回乡，我都会绕到这堵土墙边上站一会儿
或者，摸摸土墙上风雨催生的苔藓
那些逝去了的岁月，就会沿着我的手臂，缓缓流回来
那曾经的村庄，就会在我的心上渐次浮现
我很迷恋这样的时刻，面对一堵土墙哀悼逝去的时光
但不远的将来，时间，会推倒这仅存的半截土墙
把村庄，变成回不去的故乡……
坟堆已被荆棘掩埋
如果拨开茂盛的荆棘，仍能看到隆起的坟堆
但疼痛已经沉寂
恨，已经平复
荆棘长了满身的刺来守护
原本是要忘记
如果路过，我也许会停一下
也许，会低头离开
我知道，沉睡已久，无需唤醒
山花落了还开，胜似人间久久徘徊
她是最早离开村子的女孩
也是最早染了红头发的女孩
但她，也是最早以一抔冷灰的形式送回来的一个
她的名字叫巧儿
如果我死去，将无人知道她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