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松
你是在2016年1月4日凌晨5点20分离开他,离开这个世界的,享年七十三岁。第一个电话提前了那么几分钟,他从睡梦中惊醒,一骨碌爬起来,看着手机荧光屏上,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着母亲来电的字眼,一种可怕的预感骇住了他。电话执着地响,他惊恐地按下接听键,却不是母亲的声音,而是老家屋后一个堂弟的声音:回来吧回来吧!他瞬间明白了,但仍然怀有一丝疑惑:糖尿病病足才烂到脚跟,还没到膝盖呀?堂弟答非所问地继续说:回来吧回来吧!
电话不知怎么就挂断了,他慌忙穿好衣裤,来到客厅,揿亮电灯。电视机旁边的鱼缸里,那两条红色小鲤鱼倏忽转来,他的目光被牵扯了一下,再一定睛,其中一条鲤鱼再转去时突然翻身,露出白肚皮,闹出响亮的哗啦声。此时,第二个电话警报似的响起来,在炫白的、令人目眩的灯光下,他看到来电显示是二哥的名字。电话那头说:咱大大走了!
从成都双流机场飞到济南遥墙机场,他马不停蹄地在旁边的汽车站买了到曲阜的汽车票,然后又打车到县城,再打车往村里赶,来到你身边时已经是夜里9点多了。
你穿着老衣,躺在用高粱秸扎成的那扇箔上,沉沉睡去。那扇箔放在院门后面有好几年了,2015年谷雨时节,当母亲在电话中说你糖尿病并发症爆发已有半年光景了,要求他回家看你时,他突然感到光阴的捉襟见肘。他知道你一生嗜酒如命,于是狠心花了八百多元,从成都红旗超市里买了一瓶五粮液,带进了行李箱。当他推着你在村子里转,在和那些孤寡老人聊天后,你有些疲乏了,就催他回家。轮椅上的你勾着头,摇来晃去,他探头一看,发现你已沉沉睡去,就像此刻的样子。而嘴角的涎水垂挂出一条明亮的长丝线,滴落在胸前的大襟上,濡湿一片。他慌忙从口袋里取出餐巾纸,仔细揩掉长丝线。你却依然睡得那么香甜,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也像此刻的样子。他只得放轻手脚,慢慢推动轮椅,在上自家门口的斜坡时,他担心惊扰了你的清梦,一点一点地往门楼下挪动。他的母亲正在门楼通往天井的通道口处烙槐花呱嗒(油饼)——那是他无意间回忆童年时,说了一次矫情话的结果。母亲看你一眼,对他说就放在门后面吧。门后旮旯里的那扇箔高度直抵屋顶,在转动轮椅时碰到两次,他自顾自地说这箔现在还有什么用?又不在上面晒地瓜片了。母亲闻言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手中的锅铲在他们的视线之间突兀地横立着,母亲下意识地看你一眼,又将目光抬上来与他对望:这是给他准备的,到时候他得用呀。
他的脑袋里轰然响动一下,就像你走了半年后,那间有着45年历史的土坯房——既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你留给他的唯一遗产,在暴雨之夜的某个瞬间,在他意识深处轰然坍塌一般。他曾在小说中多次描写到留守老人为自己准备老衣时的凄凉心境,并为之歌哭。却从未想到你的箔,它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现实。你的阳寿不长了,这个铁一般的事实你的孙子知道,你的媳妇知道,你的两个儿子知道,惟有你那常年在外的第三个儿子不知道,或者说虽然感知得到,却始终不肯相信,没有从意识深处明确这个事实。实际上,这也是他在你离开两年之后,一直未给你留下片言只语的真正原因:不管是回到老家看到你的遗像,还是在墓地跟前和你说话;不管是站在门楼前面,任凭邻居屋顶的倒影将阳光剪裁开来,把暗影与日光打在他的身上,还是在成都的新房里,与你葬礼上的遗像对坐无语。你都无处不在,从未离开。
当然,你阳寿的长短,最清楚的还是你自己。不然,你又怎么会在县医院的病房里,趁着杂乱的人声,悄悄地,又无比清晰地给他说那句话呢。那句话就像烧红的烙铁,被铁匠手持大火钳从火炉里提出来一样,径直插向他的心口。
屋门口内的火盆里,黄表纸的灰烬早已层层叠叠。飞蛾一般的烟灰,被扑进来的风鼓荡起来,在屋顶与白炽灯管之间的缝隙里四处飘浮,夤夜不散。如你尚未离去的魂灵。
你一定是上了天堂,也永远住进了子孙们的生命里。他相信,全家人都相信。不然,当二舅家的表妹以基督教徒的身份来感召你信主时,你不会点头。不然,当你倒头后的这十多个时辰里,你的身子和手就不会像你堂弟口中描述的那样“很冰凉很软和”。
他想看看你被帽子遮住的脸,母亲说明天吧,天亮了再看;他想摸摸你的手,母亲说明天吧,天亮了再摸。他怏怏不乐地蹲在那扇箔——你的灵床一侧,母亲解释说我怕你害怕。
他确实害怕,面对这未知又面目狰狞的死亡。那时候,他可笑自己而立之年并未立业,反而孤苦无依、流离失所,更可笑他不惑之年依然迷惑,没有参透生死,明确生命的真谛。直到两年后,他第12次阅读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时,才发现下面这样一行字:
在马拉美(法国诗人)那里,文字通过达到最高层次的抽象和通过揭示虚无是世界的终极实质,而获得最极致的精确。
虚无并不等于就是无,至少有个虚的影子在无里面晃动。而这“虚的影子”就是世界存在的全部价值,而人类生死之间的生命历程也是这“虚的影子”。人死以后,你在亲人的感念和记忆中既是虚无的,又是实质的,更是精确的。与此同时,文字建立的摩天大厦难道不也是这海市蜃楼的虚无幻象吗?《百年孤独》结尾处的那场飓风,《红楼梦》结局时悼红轩的意象,《灵山》尾声所有幻象皆落入窗外雪地里的一只青蛙眼睛中。莫不如是。
然而,生命的意義恰恰在于,明知其实质是虚无,更要在这生死之间活得精彩,活得出彩,并尽量自我一些,不在功名利禄与人间烟火中迷失自我。
“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他不间断地往火盆里燃着黄裱纸,及时地将你脑袋前面即将燃尽的香换上新的。他在心里默念着英国诗人兰德的诗《生与死》之际,才突然发觉自己对你并不了解。比如你的“不争”,也是谷雨时节回家那次,他的母亲闲谈时轻描淡写地说,你大大干了一辈子木匠活,从来没在钱上和合伙人争辩过,平分主家的人工费都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所以在村里人缘好着呢。他回忆起少年时期,在被汪国真诗歌灼伤的青葱年华,曾经跟随你走村串乡,那学过半年木工活的日子,你的确没有与一起干活的叔伯们发生过利益争执。而你的“不争”还体现在对自己后事的态度上,他的母亲在你最后的数月生活中,曾故意问你:嗳,到时候给你弄个狗碰头(粗劣的薄板棺材)不?你急忙摆摆手,撇清关系似的说不要,千万不要,那没有一点用!人死如灯灭,我倒是想把骨灰撒到村南边的大河里呢。平心而论,以他们兄弟当时的经济实力而言,给你打造一口大理石棺材也没有问题,或者至少,像你给你的父亲那样,打造一口七寸厚的柏木棺材也行。他始终不明白,为何给别人打了一辈子棺材的你,最终却不愿意为自己留上一口呢?
他的感觉是:你不想再给儿子们增添负担了,这是你最后一次力所能及的“节俭”。因为你比他们任何人都明白:一个人即使竭尽全力,也未必生存下去。当他推着你在村里走街串巷时,你有意第一次,当然也是最后一次说起了过去生活的点滴:你童年时给地主家放猪,少年丧母,贱年时饿得“小腿浮肿得比大腿还粗”,从你往上数三代都是贫农,但是在那个年代,却是“好成分”。你手指着村中央路边的一面空心砖院墙的墙根位置,说你就是在那个地方结的婚。那个地方三十多年前是他们家更老的老屋,他记事时那是个代销店。贫寒是这个家庭几代人共同的记忆和生命底色,由于时代的缘故,你赶上了那个出身论的年代,根正苗红的你才得以将他的母亲迎娶入门。在那个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你跟着村里的媒人来到他外婆村的一个河边,不一会儿,一个从地里薅草的闺女背着粪箕子,从河那边向你们走来,媒人轻轻对你说就是她。你眼珠子不动地盯着那个梳着大辫子的闺女,看她气喘吁吁地从河那边走过来,低头从你们眼前走过去。应该是肩膀被压酸了,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河这边有两个人在打量她。你看了个天长地久,最后你对媒人说我没意见。
就这样,他才得以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此生竭尽全力,在生活中也不过就是个私营企业的职员,就像卡夫卡终其一生,也不过就是个保险公司的小职员一样。只是后者在文学创作领域里建立了自己的王国,并影响了这个世界。他也想创建属于自己的文学王国,并在这个王国里醉生梦死,纸上还乡。在见他最后一面的某天下午,也就是上午你想起曾经有村人借助“文章都被孔老二写完了”来奚落、否定、伤害你们父子尊严的某个瞬间,在堂屋里西墙边的三人座沙发上默默呆坐的你,突然扭头盯着他,像看到家里出现的生人一般,眼神那么陌生,也那么清亮。你说:没寻思到你这辈子干的是这行(指文学创作)!在你的意识深处,只有木匠、泥瓦匠、铁匠干出来的活儿,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手艺,就算像他两个哥哥一样,一个开拖拉机拉沙石,一个开卡车拉货,那也合情合理,写字怎么能够挣钱,怎么能够养活自己呢?在你最初的盘算里,家里有瓦房、老屋,要是他在农村里跟着你学会木工技术,有一技之长娶个媳妇过日子是不成问题的。他没有学会木匠活一直是你的心病,那么,就让他以文字的形式在纸页之上复活你的技艺吧。
天亮以后,他最终没有摸到你的手。前来与你拜别的人越来越多,每来一人,他就得与两位哥哥陪在你灵床的一侧磕头,稍有闲暇,他一面担心惊扰了你的魂灵,一面内心里鼓不起勇气。就这样,他与你手掌的温度永生永世地,失之交臂。
火化、守灵、发丧、安葬相继完毕之后,你就永远地在徐氏祖坟里安然沉睡了。一生重视长辈葬礼的你,不知道对自己的丧事是否满意。事后,你年龄最大的堂弟来家安慰他的母亲时,是非常满意的。庄户人家话不多,点评他们兄弟三人操办此事的效果只有三个字——压案了。其实,还有另外一场更加盛大的葬礼他没敢告诉你,是担心你会想到自己的后事。在2015年他两次回家看望你时,曾经向你说过他将以十年光阴完成一部题为《百年流光》的长篇小说,以三年困难时期的某个寒夜为切入点的第一卷前半部分他向你口述过了,而结尾就是主人公惊天动地的葬礼。现在,如果你在天有灵,就保佑他今生能够完成此书吧。
维护你的名讳就是维护你的尊严。你生前见他最后一面的那次,在从街上转回家的门楼底下,你努力挣扎着自轮椅上起身,他用力托着你的胳肢窝,两人一起“嗨”地一声,你终于站起来了。然后左手按住折叠式躺椅的扶手,别扭着转动身子,轻轻地,试探着,将偏瘫过后还好的那半个身子放下去。片刻过后,细微的呼噜声随之响起。夏风习习,从院门外逶迤而入,在门楼里微微荡漾,掀动你身上又软又薄,还暖意融融的毛毯。薄如蝉翼的阳光在天井里肆意铺展,又如牛奶般将农具、灶具、炊具浸洗得鲜活闪亮。村外飘来的正在拔节的玉米枝叶的清香,将整个院子氤氲起来。他的母亲照例在拾掇着家中的物件,拿起这个,放下那个。照例边干边和他话着家常,说着过往。
“你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是不是有天清早在去隔壁村上学的路上,遇到过两个大人?”母亲手持着一个刚洗干净的盘子,佝偻着腰,使劲直了直,看着他的眼睛问。
他不明所以地望着母亲,同时在脑袋里迅速搜寻着三十年前的,记忆中有什么特别的场景。因为那时他大约是十二岁。
“你和学子、小峰、徐皋你们四个去上学,在就要到隔壁村的转弯的路上遇到咱村里两个大人……”母亲继续说。
他的脑袋里倏然出现了四个小学生背着书包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上学的情景,母亲口中的“小峰”就是那个报丧电话接通后,只会说“回来吧回来吧”的堂弟。
“是啊是啊,是有这么回事。”他忙不迭地应承着。
“其中一個大人问他们三个小孩的爹叫什么名字,他们仨都说了。轮到你时,你说一句‘子不言父名,然后就气鼓鼓地走了。对吧?”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他的记忆在时空隧道中一下子就捕捉到这个点上了。他甚至至今不清楚这句文言从何而来,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五个字会出现在他脑海里。在那时贫瘠的乡村,书本也是贫瘠的。他记得只有语文和数学两本,别无其他书籍。
“后来有一回,我从地里割草回来,这个大人在路上遇到我提起这事后,说你家这个小孩不简单。”母亲定定地看着他说。
他良久无言。
实际上,对漂泊在外的他而言,你的名字只会出现在汇款单、信和他的求职简历上。从来不会自他嘴里说出来。孔孟之乡,礼仪之邦,尊师重道源远流长。有些约定俗成的言行准则早已内化在先民的潜意识里,流布至今。例如辈分大小比年龄大小重要,子女规避父母名讳,不宜对外人道出。更不要说诨号了。
他由此想起了更远以前的某个夏日,他还穿着开裆裤,撅着腚在村北的大河沟里摸鱼。石头垒砌的岸边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络腮胡老人,须发皆白。老人敞开对襟褂子,露出枣红色的胸膛,一张嘴就露出满口黄牙。他不认识老人,但知道是一个村的,辈分肯定比你高。老人的黄胶鞋一脚踩灭烟蒂,就是那种用烟盒纸卷成漏斗式的旱烟,老人嘬着牙花冲他喊:
“你是谁家的儿呀?是不是XX家的?”老人一脸满不在乎。这个XX就是你的诨号,全村人都有诨号,你自然也不例外。他立即又生气又憋屈,对这个无论辈分还是年纪都比你大的老人无计可施,只得愤怒地瞪着他。
“看来我猜对了,你就是XX家的。”老人一嘴嘻嘻哈哈。
他从河沟里抓起一块上面长着水草的泥块朝老人投掷过去,泥块在半路上掉落下来,嘭地一声溅起水花。老人下意识地往后一撤,依然不当回事地冲他嘻哈着,笑骂道,“你个毛孩子脾气还不小唻!”
后来,他提着你干木工活用过的小油漆桶难过地回家了。桶里只有三五条灰色的小鲫鱼。
维护你的名讳就是维护你的尊严。其实你又何尝不在时刻维护着他的尊严?那天上午他推着你往家走时,在院门口遇到一个熟人,就寒暄两句,熟人问你在成都干啥?他說打工啊。然后也就哈哈着道别了。待他转身推着轮椅上斜坡时,突然发现你嘴角抽动两下,你愤愤然地说了一个人的名字,他说文章都被孔老二写完了。你简直有点怒发冲冠地隔空质问:他姥娘的X,孔老二都死了几千年了,难道现在都没人写文章了?他略加勾连,就理清了逻辑关系:肯定是村里曾经有个什么人知道他写文章时,嗤之以鼻地说了那句话,你听到后隐忍着一直没有发作。刚才那个熟人的问话又勾起了你的回忆,你才如此怒不可遏。确实,在村人的意识和认识里,学样手艺,或做个小卖买,或在车间流水线上卖苦力都是一个正当的来钱渠道。写文章能来钱吗?能是一个正当的,长远的来钱渠道吗?他苦笑一声,说你管这个干什么呀,就把你推进门楼里。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在外受到的又何止这点微不足道的轻蔑?那些冠冕堂皇的施惠者的嘴脸,那些刺刀见红的权与利的机关算尽,那些头顶老总帽子修养不如村人的虚浮面目,都让他在这人间烟火中明心见性。而你遗传给他的坚忍,甚或在面对阳寿将近之时的慨然与淡然,也让他在各种有形无形的枷锁之中,葆有一分自由而孤独、通透又达观的心性。
其实你事先早就想到自己的后事了,只是所有亲人都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2015年谷雨时节,他回家看到你的烂脚后,曾想让母亲问问你“还有什么心愿他愿意帮你实现”时,母亲一口回绝说“那不是等于直接告诉他,他的日子不长了吗”?直到他要返回成都的前两天,你早上醒来后,低血糖导致昏迷,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了,但是并发症导致的看人物重影的恶果,致使你定定地看着出现在床前的他,然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问话:你是谁啊?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彻底把他打蒙了。他说我是三儿呀,大大!你又发出类似咕哝声的“噢,三儿啊”,眼看着眼皮又沉重地合上了,再度陷入昏迷之中。大家慌忙拦下屋后他那个堂弟——就是电话中只说“回来吧回来吧”的堂弟的面包车,直奔县医院。在颠簸的车上,他才明白此次昏迷的罪魁祸首是那瓶五粮液,在查出身患糖尿病后,医生就坚决要求你戒酒,你从来都是当做耳旁风的。酒是你的自由,也是你的枷锁。尤其是在昨天晚上,眼看着他又要离开,而身边的亲人都在喝五粮液,你也就喝了一瓯子。在县医院的病房里折腾了一天,血糖稳定过后的第二天,借着病友家属说话的掩盖声,你眼睛看着别处,嘴唇哆嗦着,悄悄地,又无比清晰地对马上要离去的他说:“你这次回来就算给我养老送终了”。语音未落,你早已泪流不止,扑簌簌地滚落在秋衣的前襟上。大把大把凄楚的眼泪攥不住,顺着你的手腕往胳膊肘滑落下去。
这句话确实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铁匠手持大火钳从火炉里提出来,径直插向他的心口。将他离开老家近二十年来所遭遇的,有形的无形的屈辱与磨难一一粉碎,一一消弭。寄人篱下的卑微、辗转流徙的苍凉、四顾茫然的困顿、生存境况的艰辛都在你这一句话中化为虚无。漂泊在外的这么多年来,他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不在信中、电话中提到他的困苦,你就不知道;只要不当面说出来,你就无法感知。后来渐渐地他发现光报喜不报忧是行不通的,也选择性地,有意无意地通过电话告诉他的母亲一些困顿和挣钱的不容易,而一旁贴着手机的背面,与母亲脑袋挨着脑袋倾听的你,常常不知不觉间就掉下泪来。生存的艰难你是真的能够体味,以至于逢年过节他往家里寄钱你都是反对的,从最初的二百四百六百,到后面的二千三千五千。人老多情,每次收到钱你都要落泪。你心里盼望着他能经常回家,但是每次回家数千元的花费又让你心疼不已。现在,你对他的理解和感知浓缩出这样一句话来,立刻让他肝胆俱裂,悲不自胜。也只有到了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你确实能够理解他的悲苦。你知道,凡是能说出来的苦都不是真正的苦,只有那些说不出来的苦才是真正的苦。而你这句话要抵达的,正是他那说不出的苦。
见你这样,他立刻不干了。重重地坐回你的病床上,训斥你说大大你别掉泪,你这是干么呀?你再这样我就不走了。这是在医院呀,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别人笑话你。你看病友的家人都在看着你呢。
身边的母亲忙不迭地给你擦眼泪,边擦眼泪她自己也边掉眼泪。病房内的二哥趁机将他的拉杆箱悄悄地提到病房外面,怕拉动的声音让你警觉到,所以他几乎是半抱着出去的。那一刻,你和他心里都明白,这十有八九是你们父子一场的生离死别。
在病友转头安慰你的刹那,你分了神,母亲站起身来,挡住你的视线,以泪眼向他使眼色。他立刻心领神会,迅速向病房门口退过去,然后转身跨出,拉起箱子直奔电梯。还好,你敞开的病房门正冲着电梯过道,他几乎是一个箭步闯进电梯的,在嘈杂的人群里,在缓缓即将闭合的电梯缝隙里,他看到气喘吁吁跑过来的,蓬头垢面的,泪眼婆娑的母亲张望着他,沙哑着嗓音说,三儿,你慢点走啊。
后面几年的每次离别,他几乎都是这样仓皇而逃的。然后在转弯过后你们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流泪。
年逾不惑之后,他曾经无数次思考过,一个人应该怎么度过一生才是最有意义的。当然是知行合一的度过这一生,而不是纸上谈兵或仅仅是唱高调。
古往今来,每对父母,莫不望子成龙,盼女成凤。既可光宗耀祖,又能让自己的孩子有个锦绣前程。“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种根深蒂固的惯性思维,早已内化进我们的集体无意识,从而忽略了天伦之乐、舐犊情深的那种具体的、小而温暖的幸福。当然也忽略了子女内心的感受,和对他们终其一生究竟想要什么的探究。把自己的认识和感念强加于他们身上,也是父母们的集体无意识。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少年时期的我们,或叛逆使然,或不满足于现状,或缺乏对人生总体规划的认知,总要为了自己的前程绝尘而去。经年过后,才了然和父母在一起时那种琐碎的、细微的幸福才是真正又长久的幸福,富贵与荣华都无法与之比肩。真正的悲剧在于,每个人都必须经过这个孟浪的年少时期,才会在中年乃至老年时体悟此间真意。周而复始。
是的,于你而言,酒是你的自由,也是你的枷锁。
打他记事起,就给你在村里的代销店打酒喝。开始时以医院用来给病人打吊针的吊瓶,一瓶能装一斤多劣质白酒。代销店里有一口幽深的圆口酒缸,有人打酒,就旋开塑料薄膜蒙住的盖子,然后拿各种专用的竹提子打酒,一般有一两、二两、半斤三种提子,从酒缸里提出酒来,倾倒在一个漏斗式的酒溜子上,酒溜子的下端插在吊瓶里,白酒哗哗注入进去。彼时,他母亲用这种吊瓶在冬天里灌上开水,塞到被窝里给他暖脚。打酒回来,你會直接将酒倒满在锡酒壶里,然后放在炉子上的铝壶里煮酒喝,有时候也会用高颈玻璃瓶坐在一个盛着开水的粗瓷大碗里,温酒喝。一块咸菜可喝二两,一把花生米可喝半斤。一个白瓷瓯子,嗞一口就下肚了,然后情不自禁地“唉”一声,自顾自再倒上。很难说这一声是惬意的酒意,还是对贫寒家境的宣泄出口。落雪时节,煤油灯火一星如豆。一张饭桌东拐西挪,竟在那间他出生的堂屋里找不到一方四角平整之地。窗外朔风呜咽,胸中烈酒沸腾。你也终于把这惨淡的日子过出一点滋味来。再后来,打酒的家什换成了塑料桶,一桶可装五斤或十斤白酒。一根葱,几棵辣椒,也能喝得你热汗直流。
你有一个哥哥早夭,三个妹妹外嫁他乡别村。所以自斟自酌成了常态。你曾经有过一个酒友,那是他外婆村的,和他外公同姓但不在五服之内。这样论起辈分来,你还比他高一辈,他唤作宁连大哥。一碟花生米,一碟茴香豆就能够喝得你们热火朝天。孩提时代,每逢母亲夜晚从外婆家回来,都会经过宁连大哥的家门口,他的母亲总要牵着他进去坐半个时辰,就着灰黄的马灯拉拉家常。他也总会得到几个苹果,通常家常还没拉完,他就把苹果吃完了。由于突发脑溢血,你这位酒友四十多岁就突然离去了,你又经常独自饮酒。从他记事起,两家人就走得近,直到现在,逢年过节都还有来往。有一次闲聊时说起两家人的缘分,他的母亲说过去两家人都穷得叮当响,你有三个儿子,他有五个儿子。有一次他家揭不开锅了,好几张嘴要吃饭哪,你就从自家的口粮里节约出来,提了一小口袋麦子给他家送去,救了急。
还有一次他的母亲和你最小的妹妹拌嘴之后回娘家去了,你六神无主,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担心他的母亲这一去不复返了。如果这样,他和两位哥哥也就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你那时独自饮酒的落寞和无奈,也无数次想象过你在黄昏时分,站在村口向他母亲会出现的路上遥望的情形。待炊烟四起,暮霭沉落,你又一个人怏怏地回到茅草屋——那个代销店的前身,惶惑不安地看着酒盅子发呆。因为在他与你们有限的相处中,每逢说到这个茬儿,你那惊惧不安的神情从未消失过,也从未改变过。你看着他的母亲说还以为你当时……母亲立刻把话接过去:那我就不回来了?然后瞪你一眼。你多少释然了,脸上隐约浮现出感激的笑意。
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中,酒曾经浇灌过你胸中的块垒,也曾经抚慰过你悲怆的生命历程。他母亲吸烟50多年,得了肺气肿以后,医生说一句得戒烟,就一声不吭地戒了;你喝酒50多年,查出身患糖尿病以后,医生说必须得戒酒,你到临终也没有戒掉。
是的,你这一辈子,酒既是你的自由,也是你的枷锁;酒既是你的血,也是你的命。但最终,它确也要了你的命。
这句民间老俗话真是一道致命的魔咒。你和你的父亲都未逃脱。早些年间,你还曾经满怀憧憬地跟他说,看我这身板,没病没灾的,应该能像你爷爷那样,活到八十四。而事实上,你只活到了七十三。
他知道,孔子年满七十三虚岁时驾鹤西去,孟子活到八十四虚岁时溘然长逝。他不知道,这道魔咒是否起源于二位圣人,以至于在孔孟之乡如此妇孺皆知。在你最后的这一年里,家人都避讳提及你的年龄。只有那些和你熟稔的长辈、同辈才会半真半假地故意在你面前说起这句老俗话,以警示你:老天爷要收你了。而你通常都会再重复一遍,然后慨然一笑。那次,他推着你回家,在家门口的大街上遇到一个大你两个辈分的长辈,他喊了你的名字,眼睛锥子一样钉着你,说七十三。你马上接话下去说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他对那样的眼神非常反感,但由于辈分的高压,他又不知所措!他看到你的表情有些惨淡,眼睛里也闪烁着凄然的神色。你硬撑起来的慨然与淡然,终究闪过凄凉的无助和突然的黯淡。是啊,对于人来说,谁又能够真正地、从容地面对自己阳寿将近的那一刻呢?
他不知道,你每日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床头桌上摆放的那个放大了的自己的遗像时,会有怎样的感想和波澜起伏的内心。遗像上的你端坐在椅子上,头上戴着蓝布帽子,一身中山装,背景是天安门广场。你平静又拘谨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你的子孙。其实,这张照片是合成的,除了你的面部以外,其他都是摄影师后期制作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曾经感到过惶恐和惊惧吗?你曾经想象过天堂的样子吗?
总体而言,你对自己的大限之日是非常达观的。你曾经不止一次在电话中对他说,从古到今多少皇上、将军都有这一天,只要是人,或早或晚,都会有这一天,你不要挂牵。毛主席治理全中国呢,不也是才活到七十三岁吗?每逢此时,他揪起的心就要松一下。自欺欺人地认为你这样想,他多少会安心些了。
其实,种种神祇迹象表明,你确是被老天爷收走了。所谓天命不可违就是这样的。他在成都养的两条金鱼,本来活得好好的,却在你离开的同一个时刻,也就是5点20分突然翻身一条,时间不差一分。他当做是你安排它给最小的儿子来报信了。在你尸身尚在的那个晚上的夤夜时分,有个堂哥——就是事后来家里安慰他母亲时,说你的丧事“压案了”的叔叔家的孩子,和他们一起守护着你尚未远去的魂灵时,一条不知从何处跑来的狗呜呜叫着,径直跑进家里,直接跑到猪圈外的围墙边,转了两圈后死了。虽然是被人下了药,但是为何偏偏在这个时间点上,跑到离你尸身不足十米远的地方倒下了呢?他当做是陪你一起上路的生灵了。为你出殡那天,整个济宁市预报的是一周之内没有雨雪,天一亮,淅淅的小雨被簌簌的雪花裹挟着飘落下来,泥泞了脚底下的路,也飘白了你生前熟悉的一草一木。老天爷把你收走,也要掉几滴眼泪的,也要让万物为你戴上孝帽的。他的母亲出神地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喃喃自语说百草戴孝,是好事!在你宾天的前两晚,不知从哪儿跑来的野猫,三更半夜在他二哥家的墙头上大叫不止,那婴儿啼哭的撕裂声在阒静的深夜里,瘆得人直觳觫。你的二儿子不得不起床穿衣,抄起墙边的一根烧火棍把那野猫赶出去,一直往北赶,不知道是否赶到了属于他的,那间有着45年历史的土坯房里面没有。总之他二哥赶完之后,回到屋里,刚脱衣上床,墙头上那只猫又开始了婴儿啼哭的叫声了,你的二儿子只得再次起来追赶那只猫。如此三番五次,天亮方休。他听说以后,就当那只有灵性的猫是给他弟兄们来报信了。
你也许不知道,早在你得病前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的梦中反复出现过一个场景:他的外婆和大舅坐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的一张米色圆桌旁边,他站在桌子靠近门口的地方,看着你局促不安地看着他外婆,不知道他大舅是否同意你坐下,正在那里惶恐着。他大舅转脸不看你,只望着他外婆说笑,外婆歉意地对你笑笑,抬手示意你坐下,立刻又摆手又挤眼地让他出去。他惴惴不安地看着你坐到长条凳子上,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远在福州的大舅曾经在生前当面流露过对你们婚姻不同意的意思,明显的是看不上你,这让他潜意识里耿耿于怀。做这个梦时,他的外婆已经去世二十年,大舅也去世五年多了。当他把这个梦在2015年谷雨之际复述给母亲时,他的母亲沉吟半天,说看来你大大活不长了。
经过了从县医院的病房里仓皇逃离过后,你们都以为你生前不可能和他再度见面了。岂料上天眷顾,他竟然又得到一次回家探望你的机会。他知道,这次见面就真的是最后一面了。要不是还房贷,他真应该辞职陪你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月。他确实想过,只是没有实施。
临别之时,他看到你孤零零地呆坐在三人座沙发上,表情木然,眼神木然。他于心不忍,只得自欺欺人地把嘴巴贴在你的耳朵上,告诉你:你好好保重,阳历年我再来看你。说完他看着你,你依旧表情木然,眼神木然。眼底汪住的枯寂让他内心五味杂陈。你不相信他的话,他也不相信他的话。
于是最后一次仓皇逃离。
阳历年放假三天他没有回来看你,你就在第四天凌晨5点20分离开他,离开这个世界了。还有比这个时间离开对他更残忍的惩罚吗?还有比以死亡来召他回家更残忍的方式吗?
你永远不知道520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但是你的儿子和孙子都知道。这个时间点必将永远刻度在他们的生命里,以此作为他们对你全部的敬爱。
在你生前见他最后一面的那次,他仿写了一首诗,手书在方格纸上,让他最小的侄儿念过,又让他另外一个侄儿保存好。在为你守灵的晚上,他在你的骨灰前念过一遍后焚化了。他也不知道你听见没有?
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牙齿没了,睡意昏沉
当你老了,走不动了。轮椅上歪斜,口流涎水
多少人诉说你年轻时独自艰辛
哀戚你的贫寒,实意和真心
只有一个人为你擦拭脖颈皱褶处的细汗
为你抚平额头上的皱纹
当你老了,看不清了,眼眉低垂
当你老了,思绪乱了。咿呀着嘶语,茫然眼神
多少人疏离你身上浓重的气息
叹息你的遭际,埋怨或慰藉
只有一个人为你小心连接断裂处的细语
为你平息自语中的条理
当你老了,听不见了,独自呆立
当我老了,心已累了。推动这轮椅,踽踽独行
多少次醒来你无法辨认出我了
急切搜寻记忆,焦虑又无力
只得一个人独坐病榻,眼中流离出的凄迷
为你平添更多无助无语
当你老了,身子瘦了,风中瑟瑟
当我老了,已不惑了。尘世的荣辱,不再执念
多少次梦回你身边与你相随了
那混乱的时空,真实又虚幻
只有一個人独自空旷回忆那年少时,才能
让我重新回到你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