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梅
想写写小时候和我相逢的那些花草生灵。不知今天的孩子有没有机会在生活着的都市或乡间——真正的大自然里遇见过一只天牛、一株鸭跖草花?有没有追逐过一只黄白粉蝶或水蓝色蜻蜓?为了捉住它沾了一身的油菜花粉和一裤腿臭芝麻,偏巧又被树上的知了泼了一鼻子尿……
这些记忆好好地藏在我脑海里。有一天,我读到一个叫“泉麻人”的日本作家写的小书《东京昆虫物语》,里面有逼真的手绘插画,书还有个副题:46则与昆虫相遇的抒情纪事。才看几篇,藏在我脑海里的记忆突然就醒了!我恍惚回到童年乡间,那一个个暖日午后——
那只天牛竖起两个触角被我撞见。现在我知道,它叫星天牛,因为星天牛的身体是带有光泽的黑色底加上白色斑点,还有一种左右侧各有一条黄色纵带的是黄星天牛,小时候我们只管叫天牛。好比蜻蜓和蝴蝶,我们也只取其色,混叫成黑蜻蜓、蓝蜻蜓,白蝴蝶、黄蝴蝶、彩蝴蝶……不求甚解多年,到今天才恍然大悟——啊,那只眼睛鼓得像水蓝色玻璃弹珠、尾端处一抹黑的白刃蜻蜓,就是俗称的麦秆蜻蜓呀!我小时候常见,只管叫蓝蜻蜓——原来它的身体会变色,开始是黄褐色,慢慢出现黑色斑纹,老熟后变作黑色,上面布有好似撒了盐的白色粉末……这么说确和麦秆像,刚从田里割下的麦秆金灿灿的,麦穗打下后,一堆堆空麦秆被弃在场地上来不及收起,若是经风里吹雨里打,麦秆就会慢慢发黑,再露水侵太阳晒,麦秆上就附有着了盐一样的白色粉末。管蓝蜻蜓叫麥秆蜻蜓,真是传神。
现在,这只星天牛将军般踞坐在木槿树篱上。我要手伸过去,一抓一个准。我爱盯着它看。它也笃定得很,没想飞的样子。六只脚扣在荆条上,头上一对触须一节一节,弯成好看的细马鞭,我数着马鞭究竟有几节,一节代表一岁,就跟我们数树的年轮一样。这只天牛看来是大将军了,触须足有身体的两三倍长,很像多年后我在舞台上看到的穆桂英,五十三岁又挂帅出征,蟒衣凤冠台上一亮相,身后的翎子一抖擞,真真飒爽英姿。大将军的这两根触须就跟穆桂英凤冠上的翎子一样,我忍不住要去拨弄它。我刚一拨弄,它便吱吱地叫,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它竟然不怕我去捉它。
当真我就捉了它,放在手心里,一阵麻酥酥的刺痒,感觉怪怪,像是瞧一个天外来客(铠甲勇士?)。我又把它放回到树篱上,它抖抖身子,嗤一下飞走了。其实它飞不远,一个腾空跃起,又在哪截树篱上趴着了。我家乡的天牛都爱木槿树。如今天牛是寻不到了,就连木槿树也难觅。
在乡村,木槿树是一种很常见的灌木,常被用作树篱,隔开菜园子和村人行走的小径、田埂。绕菜园子一周,一排排枝叶茂盛得很,母亲嫌它长得太快挡了阳光,就将面南的一排剪成短篱笆。木槿树开花时,到处是嗡嗡嗡的蜜蜂,我们家的木槿花深紫浅粉亮白次第登场,花瓣厚实,大朵大朵喇叭一样铺张——我们就叫它喇叭花,花瓣底部一轮深红颇醒目,底部正中的金黄花柱特别遭蜜蜂和蝴蝶,蚂蚁飞虫也爱往里面钻。倘或经手一碰,花柱上的花粉刷啦啦掉一手。
我不怎么喜欢木槿花。总觉它木乎乎、脏兮兮,塑料假花一样少灵气。好在它开得快,谢得也快,噗一下掉头落地,不容分说的断然。也是要经历了很多世事磨练后我才有所悟:大自然里每一株植物长成什么样原是都有定数的,偶然或必然,都是它的命运。
就说木槿花,为什么这般“招蜂引蝶”?因为它不香。没有香味的花为吸引蜜蜂蝴蝶来传粉,就开得特别艳,花蕊部分更是明度非常高的金黄色。小时候穿了鲜艳衣服,特别是嫩黄橘金的外套去山里春游,就特别地遭虫子,虫子们都不管不顾地扑将过来,连蝴蝶也会翩然飞落肩头想采蜜呢。可是换作颜色淡一点的花,比如栀子、含笑、瑞香、梨花、杏花……它们却又很香,那香味同样是为“招蜂引蝶”。可见,自然界自有一套生存哲学。你看一朵花开在那里,不好动也不能喊,可它自有活下去的精彩与智慧,把它理解成植物生长的本能也对,可我宁愿相信这是花和叶通晓生命之道的缘故。就跟我们人类一样,再普通的花草,也是要经历四时荣枯,花开有时、花谢有时,它既扮演了最无情的时间判官,也启示着我们在自然的流转中获得平静与安慰。在一朵花那里,你所能得到的不比人类的少。
再说木槿叶,小时候我们用它来洗头。初夏午后,我搬出长条凳子,热水瓶和搪瓷脸盆搁在场地上。我和姐姐采来大把的木槿叶,揉碎了的叶子淌出黏黏的绿汁液,滤去碎叶,这些黏液就是天然皂液。我知道很多地方用皂角树的叶子煮成汁水来洗头,算得上民间偏方了——可我更诧异的是第一个发明用木槿树叶子来洗发的,发现这个“偏方”的人真该得一个“奇思妙想奖”。记得小时候拿揉搓出来的木槿皂液洗发,头发干了后特别地蓬松乌亮。
由星天牛说到木槿叶并非无轨电车,如今谁还会想着用木槿叶来洗头。
我的脑海里翻涌着很多儿时的“浮世风景”,万花筒般,转出来一个,又一个。青翠的竹林,鼓涨的河水,年年春天飞临的燕子、喜鹊、布谷鸟,扁豆叶上的七星瓢虫,砖墙缝里的蜜蜂,菜园里的黄白粉蝶,绿翠红嫣烂漫一片的紫云英……我的拙笔怎么描绘也是徒劳,谁的家乡不美,谁的童年不值得回味。鲁迅的《朝花夕拾》、沈从文的《湘行散记》、汪曾祺的《晚饭花集》,杨绛、宗璞、孙犁、黄永玉……很多前辈们笔下的文字早就道尽故乡童年的美,那么我的回忆是为哪般?也许,换一种视角更能抵达童年和故乡。
2018年4月5日。这一天是清明日。前晚已和父亲说好回家。早上起来看天,不晴不雨,轻阴混沌着,倒是契合了这样一个节气上的心情。临时决定不开车,轻装简行,就背一个双肩包,包里装了几盒青团和路上喝的一瓶水,搭地铁+步行回松江车墩——父母从老家搬出后住的地方。心里还有一层心意,想以“慢”的方式去“认一认”爷爷的墓地。老家拆迁后,爷爷的墓迁出恍然已三年,可我竟还不知他的“新家”在哪,父亲总顾念我的忙碌不让我为家事分心,我心安理得地接收着,总是要等到累积了很多事情才想着去做。
爷爷的事却一直在心里。只是我不想在没完成心愿前贸然“认领”他这个新家——三年前,也就是爷爷墓迁出日的凌晨,我做了个匪夷所思的梦,我梦见爷爷来我床前要跟我说话,可我在梦中一惊搅了气氛,他就缓缓转身走了。醒来后我努力回忆,爷爷像是指引我去竹林子——他的墓就在老家山冈下的竹林里,边上是他的菜地。后来我把这个梦讲给父亲和姐姐听,他俩莫不诧异,因为就在这一天爷爷的墓迁出,而我因父亲的顾念根本就蒙在鼓里。我觉得这是爷爷对我的“眷顾”,或说是“神启”。没准爷爷想以这样的方式指引我去老家看看,尽管这个家行迹全无,可那片土地还在。那是他挥汗了一辈子的地方。于是我在心里许了愿:我要写一本书,献给爷爷和他深爱的故乡。
地铁探出地面攀升到城市的半空,我的视角望出去恰好和两边忽闪的树等高。我戴上近视眼镜,这一看可是耳目一新,我采到了一整个春天的新绿,真真这才是春天的生机和盎然。水杉、香樟、柳树、碧桃、梧桐……各种新嫩枝条和叶芽疏朗朗地生发着,新绿叠旧绿,眼睛所及碧青如洗。水杉的旧叶早褪尽,枝条上层层对生羽叶状鲜绿倏忽一闪,小脚丫般扑进心坎,耳边唤起刚出笼的小鸡小鸭毛茸茸的唧唧声。接着是香樟,满头满脑的深绿青绿和黄绿。香樟树是一种奇怪的树,它的春天和秋天仿佛是一起来的,就在清明的春风里,旧叶还未落尽,新叶葱茏着长出来了,乍看去层层深浓不一的绿挤挨着密不透风。可真要在树下走,你就发现了秘密,风过处,一地的老叶子,鼻翼间一股醒神好闻的清香。这是江南长大的孩子都熟悉的味道,谁家没有一件老祖母和母亲流传下的香樟木箱子。
地铁隆隆匀速往郊外,窗外景致渐渐起了变化,视野更阔静,一棵两棵的落叶乔木打你眼前一晃,也不知是梧桐还是榆树朴树。枝桠纵横舒展,在朗阔高天里孤立着,叶芽儿才刚萌出,想起作家黑陶一句话:“疏朗静美处,有繁盛清劲。”又一闪,远远看到一树树的桐花正肆意盛放,惊鸿一瞥在桥畔、水边、村舍旁,白桐贞静,紫桐磅礴。啊,那盛放的美真真没法用言语来形容。课本里说到的烂漫就该是这景象吧。
以为这就是春天了,可春天于我还只是个引子。站累了,找了个位置坐下。拿出手机看微信,偏就这么巧,朋友圈里作家好友潘向黎在说桐花,“每回看到桐花,都会暗暗感叹:这种凄艳突兀,简直是唐诗中的李贺。这种亮烈不群,却命如纸薄,又是《红楼梦》里的柳湘莲。”“桐花是清明之花。《周书》记载:‘清明之日桐始华……清明是祭祀和怀念的节日,因此这个时候盛开的桐花,唤起的感情多少有几分哀愁和悲凉……”(潘向黎《春寒一分在桐花》)
桐花是清明之花。这么说此刻我和一树树的桐花照见是冥冥中的感应?心里是一惊一喜一叹,遂又一定,老僧入定的那个定,就这么端然静坐了许久,才长吁一声,站起。——到站了。
不是不识江南的泡桐树,也不是没留意过泡桐花开时的景象。可是,景也,情也。就在这样一个早春,就在清明之日,我和桐花的遇见竟似一场生命约定。
这天晚间回了自己家,我信手从书架上抽取一本《银锭桥西的月色》闲翻,不意却读到这么一句:“似烟花初绽,亮烈而贞静。”——又是“亮烈”!写的正是桐花。
清明和亮烈分明像是一对反义词,——清明是收的,亮烈外放;清明静,亮烈闹,用亮烈来形容桐花,真真是“亮烈不群”!不会是李贺的诗文?手边没合意可查的书籍,又不想网上搜来“唐突”了桐花。到底,用亮烈来平衡清明的落寞伤怀也是合了心境。这才是桐花的气度。长得高大磅礴的泡桐不是柔弱的花树,它有烈烈男儿气。
桐花开在我脑海里竟成了一桩心事。为的一句“清明之日桐始华”,我还真查到自己城市有将它植作行道树的,就在普陀区的子长路和宜川路。第二天我奔它而去。眼前街巷,左右两排桐花树绵延盛放,紫色、白色的花束一串串垂在枝头,花朵风铃般硕大,树都已有年头,虽有养护工人任意肢解的旧痕,但仍身形高阔洒脱。阳光很好,几无路人,一阵大风,枝上桐花啪嗒啪嗒往下掉,我站在花阴里,一朵一朵的桐花落在了我的发上、身上。鼻翼间有淡淡花香。
眼前都是和桐花有关的意象:桐花落、桐花阴、桐花春、桐花香……潘向黎文章里还引出一个“桐花冻”。晚清词人况周颐《蕙风词话》云:“蜀语可入词者,四月寒名‘桐花冻”,说是四川人把清明时节的乍暖还寒、凄风冷雨天气唤作“桐花冻”,喜歡植物的巴蜀人当真是解花人,这桐花冻真合这节气。以为桐花的意象已够壮观,偶然间又看到一个“桐花祭”——在台湾,每年的四月桐花盛开时节有一个类似像日本樱花祭那样的节日,叫作桐花祭。台湾的桐花大概是油桐花吧?白色居多,在花下铺席而坐不知是怎样景象。樱花是飞雪一样纷纷扬的,视觉上轻而盈,桐花到底花朵硕大,啪嗒啪嗒往下落,有形有声,太酣畅也太张扬了,明明是感时伤生,却又那么大的动静……果然在桐花面前不必悲切哀伤。花开繁盛,向死而生,送走死,迎来生,天地万物不就是这样循环往复的么。
看到一个说法,说桐花是雌雄同体,一棵油桐树上的雌花和雄花就在树上传粉,雌花受了粉以后会结出一个油桐果,为了把养分留给雌花,雄花就豪气地离开枝头……这么说,在清明的风里纷纷开且落的都是雄桐花?也不知这说法是否经得起科学推敲,我且信它。啪嗒啪嗒往下掉的桐花真就是男儿花。
李贺七岁长短诗名动京师,横溢才华却只活了二十七,记得初中语文课本里有他的《雁门太守行》,凝稠悲声确乎和黄昏中的紫桐同调。桐花是“殿春花”,花谢了,春天也就老了,恰是韩偓的《惜春》:“……一夜雨声三月尽,万般人事五更头。年逾弱冠即为老,节过清明却似秋。应是西园花已落,满溪红片向东流。”
地铁下来,竟起点点雨意,罢了步行回家的念头,打车到父母家。父亲刚烧好一桌好菜,这个寒食节怎么也不该拂了父母好意,于是洗手尽兴吃饭。
饭后由母亲陪着去爷爷墓地。这个叫灵憩园的墓园竟一河之隔,过桥即到。脑海里翻出一句话:“我们过桥,是为了从此岸到彼岸。”
一直以为河的对岸是一片种植苗木的园地,不曾想因村落拆迁而不得不迁坟的人家有那么多,这个临时启用的墓园就安在了小区对岸的“苗木林”。彼岸有一条火车线通金山,小火车日日隆隆驶过,真真还有安宁?
桥也是新建,造得夸张——不如看作是仪式的强化吧——不宽的河岸上架了一顶很高的桥,钢铁坚固,刷成银白灰,拾级而上,要跨很多级,忘了数了,不会是九九八十一级?上桥和下桥的,人来人往,很多人手里提了一笼笼稻草编的直筒箩筐,上有尖顶盖子,提绳穿着。这个草箩筐还真新鲜,竟是头一回见。问母亲,说是里头装了叠好的纸元宝,一并烧给先人。难怪有人手里拎着个大铁桶。下桥,眼前一条长长甬道,两边松柏和一些常青树交错,松柏新植,不及碗口粗。倒是荒长的藤蔓和野草花生机勃勃,这就遇见了阿拉伯婆婆纳。墓园的入口处,蓝色小碎花星星点点。我蹲身细看,感觉花瓣上的深蓝放射状条纹光芒四射,一下灼烧了眼。
——阿拉伯婆婆纳也是清明花,开在早春的清明。但是阿拉伯婆婆纳的生命力要强健得多,它匍匐在地,只一息尚存,就拼命地蔓生野长。它是泥地里开出的最朴素无闻的小野花,从早春二月直开到五月初夏。有个朋友也喜欢阿拉伯婆婆纳,杭州的周华诚在文章里写:“那时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它细小的花朵,细小的蓝色花瓣,极简的四瓣造型,居然可以美成那样。花瓣上一丝一丝的深蓝脉络,像皮肤下的静脉。”(《草木滋味》)
说得真好。形容花瓣脉络“像皮肤下的静脉”也独特。仔细看你手背,把手握成拳,手背上的静脉清晰可见,一条一条就是深蓝色的。喜欢阿拉伯婆婆纳的,大多有过乡村记忆和童年生活经验。而且,更重要的,都喜欢自然和植物,再粗粝的性格也都有一颗柔软心,我用这法子寻找同类屡试不爽。周华诚的这段文字勾起我记忆。夏天晚上我们全家在场地上纳凉,爷爷挥着蒲扇打瞌睡,我拉过一个小板凳坐他边上,我摸他腿上凸起的“蓝蚯蚓”,那是长期劳作静脉曲张的缘故。弯弯曲曲的蓝蚯蚓摸上去一跳一跳,感觉像是一条条的深蓝色河在流。小小的阿拉伯婆婆纳开在爷爷身体里,汇成大江大河……
突然发现,同是清明时节的花,“节过清明却似秋”的桐花和生命力旺盛的阿拉伯婆婆纳,落差如此大的两种植物,竟然都是玄参科,竟然都开蓝紫花。清明是蓝紫色的。死之寂寥和生之欢欣,交织在这一日。蓝紫色也就是偏深一点的蓝。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最喜欢的颜色就是深蓝。其实现在也喜欢,只是这喜欢里添进了无尽的苍茫,脑海里浮出小林一茶的俳句:露水的世啊,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如此……
墓园竟不是我以为的样子,没有墓碑,简单到只有一个名字,挤挤挨挨刻在水泥阶石上,排成一排排,相隔他人的名字只一个拳头的距离,名字和名字间种着一棵棵小松柏,连成条状,分明就是绿化带。母亲说,这样的一丁点位置都还抢手得很,不容你犹豫……
我确是没有做好准备。看着爷爷的名字,满心怅然,甚而觉着不可思议的荒谬。眼前周围,有人哭的哭,烧的烧,小孩子笑闹着呼来跑去,年轻人则踏青般的心情谈笑赏花,远处亭子里站着看风景的人,一排排晚樱艳得跟桃花一样清扬。天也放晴了,春光明媚如许。如此各怀心思,倒是一场奇怪的生死相聚!
想起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也是过奈何桥,12岁的墨西哥小男孩米格尔为寻音乐梦,一路踏上撒满万寿菊花瓣的金色桥,从此岸到达彼岸。在那个往生者的世界里,死者可以看到生者,若是死者见到亲人前来祭奠,那么他在彼岸世界里就有立足之地。倘使从此不再有亲人记得,不再有人间的惦念和记忆,亡灵在那个世界就会彻底灰飞烟灭……眼前景象何其相似!原本,人世间所有的装饰都仅仅只是一个点缀,能有年年岁岁的相聚和惦念才是最好的安慰。爷爷也是这么想的吧?
火车隆隆驶过,自北而南,恰就是我从上海出发往家乡的方向,总有一列会在墓园附近停靠三分钟。生和死就这样又聚在了一起。能聚一起就好。枕着这铁轨声,长眠地下的爷爷会不会习惯这隆隆的波动?——仿如风从山冈来的永恒。
春天,油菜花、紫云英和晚饭花开的时节,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女孩阿芳着了魔一样又唱又跳。她被父亲锁在房里不能出来。她的窗子正对着远处的山冈和近处的麦田。这个季节,山冈下是漫天漫地嘹亮的金黄。阿芳双手拉着窗框上的铁栅栏使劲儿笑,乌黑长发披散着,身体摆来荡去,一会儿又唱开了,调子拉得老长,也不知唱的什么。我不明白好端端的她怎么就发了疯。
姐告诫我:“小心离她远点!”
“怎么,她又不会吃了我。”
“哼,你要靠近她,我可不跟你睡一個床!”姐还气势汹汹。
“她得的什么病?”我追问。
“花痴病,你懂吗?”
“花、吃?我也吃过花啊!”我一脸懵懂地看向姐。
姐不屑跟我解释,“嘁,说了你也不懂!”撇撇嘴扔下我跑开了。
我一个人琢磨:莫非阿芳是吃错了花?不是什么花都能吃的,有的花好看却有毒,这个,连我都知道……
我忍不住总要跑去偷看,远远的,不敢近前。其实阿芳不唱不跳的时候很正常,就那么安静地立在窗前,两条发辫好好的甩在脑后。她长得黑,眼睛很大很亮,圆盘脸,笑的时候脸上漾出一对小酒窝。
有一天,阿芳突然向我招手。我趔趄着退后。她见我迟疑,就抓了一把糖果从铁栏杆里伸出手来,摇着糖果,拿眼鼓励,两个小酒窝生动地一旋一旋。我艰难地移动着步子。一步,两步,又一步……刷一下跑过她窗前。我跑向正对她窗前的田埂路。我在田埂路上飞奔,眼前和两边金黄紫云一片。我在喧腾的花海里败下阵来,脑袋昏昏然,一屁股坐在蚕豆地上,边上就是爷爷的竹林子。我有些后悔没把那一堆糖果接下,要是接了不跟姐说……还有这么多好看的彩色玻璃糖纸,我在席子底下已压了几张,等凑够数就能玩拍糖纸比赛了。一颗糖果,大概相当于一千朵晚饭花的蜜露吧。
阿芳病好了后就结婚嫁人了。她回娘家来,喜欢坐在庭院里安静地绣花,给未出世的孩子打毛衣。她家的院里也种着胭脂一样的晚饭花。有次她出门来,而我正要去姑妈家,冷不丁照了面,她矜持地笑笑,很快又收敛起笑返身进门,再不出来。那时候,我已经在华阳小学念书了。我知道要礼貌斯文,我大概也朝她笑了吧。此后我却再没见过她。或者是,每回她来娘家,我都在课堂里。
二十四节气里,只有清明既是节气又是节日。所以我的记忆里,清明还是春天的颜色。我最喜欢这时候的乡村。清明之前,大地还在沉睡,只有敏感的虫类被一声春雷惊醒,从蛰伏的泥地里爬出,螽斯、蛐蛐、蚂蚁、长脚蜈蚣、田鼠……一律呆头呆脑的混沌和被惊扰的表情。这时候,乡亲们要去田里翻土,冬天板结冻伤的土壤要翻起,晒一晒、醒一醒,春耕也就要开始了。清明一到,油菜花紫云英们呼啦啦地开了,眼前扑面一张张明亮的大网。我脑袋里好像定了一个闹钟,叮一下时间到,我欢跳着提上竹篮出门了。
我往花开明媚的地方跑,我爱闻那花香更爱吸那花蜜。我跟蜜蜂一起抢花蜜。我吃过紫云英的花蜜,山杜鹃的花蜜,晚饭花开时,我就采红殷殷的晚饭花,揪下小喇叭一样的花瓣,根部藏着一丝儿甜津津的蜜露,放嘴里抿,一股花香直扑脑门——那香味太浓了,一下蹿上了脑门。
晚饭花在我们那又叫潮来花,因它开在黄昏吃晚饭时,这时候河里的潮水也鼓涨着起来了。汪曾祺有个小说就叫《晚饭花》,写一个叫李小龙的男孩远远地喜欢着一个叫王玉英的女孩,他每天放学打她家门口经过,都会看见王玉英坐在一排晚饭花前做针线。王玉英已许了人家。她的弟弟在上小学,父亲在县政府当录事,她整天一个人在家。每个黄昏,王玉英家的晚饭花开得如火如荼。“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没有一点声音。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王玉英。”汪曾祺说:“这是李小龙的黄昏。要是没有王玉英,黄昏就不成其为黄昏了。”真是惆怅啊,跟晚饭花一样,又热闹又寂寞。
晚饭花还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小学四年级的暑假,在学校教书的舅舅突然来临,他踩了一辆老坦克晃荡着一路飘到我们家。舅舅是给我和姐姐送一堆“课外读物”来的——陈年旧期的少儿杂志、掉了封皮的连环画、缺页的《新华字典》……其中就有用牛皮纸包得方方正正的三卷本《红楼梦》,这三卷本《红楼梦》是舅舅送给我们的最体面最珍贵的礼物,也是我有限的童年阅读记忆里最华彩的一瞥。可惜我那个时候读得囫囵吞枣,只顾留意宝黛钗爱情了,一有诗词就略过,不感兴趣的章节也哗啦翻过,真正喜欢并深入读是在大学毕业工作后。
这里说说和晚饭花有关的一节。晚饭花还叫紫茉莉、粉豆花,因它花香似茉莉,结出的籽深黑有细纹,像是一颗颗的小地雷,剥开黑硬壳,里面的瓤粉白,可作粉用。《红楼梦》44回有一段平儿理妆,平儿想要找粉,一下寻不见,宝玉就从妆台前拿出一个宣窑瓷盒,里面排着十根玉簪花棒儿,拈了一根给平儿说:“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对上料制的。”平儿倒了些在掌心看,“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扑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不像别的粉涩滞。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一张,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铺子里卖的胭脂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要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唇上足够了,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拍脸的了。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
这个宝玉真是美的知音。放在今天,他就是植物调香师,花庐主人,某个雅趣品牌的代言人,生活美学公号的网红——啊呀,都太过实在,不如做他大观园的怡红公子逍遥轻快。宝玉对美的态度却是今人向往的,究竟,“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总是美事一桩,只因我们都活得太紧太满太实了,而美的本质是慢是放下是透气。人一忙,就是心死亡。你看这“忙”字,不正做此解么?所以宝玉只对所有美的事物上心,也懂得欣赏和成全。
怡红院里的红是海棠红,可春天花事繁盛时,一挂挂粉白蔷薇和红花纷披的紫茉莉一样赏心悦目,村野的美和高堂的美在他眼里并无高下分别。黛玉梅兰自许的孤标傲视,他欣赏和懂得;刘姥姥那样的乡下老太太,他也能成全,他把老太太喝过、妙玉却嫌腌臜的成化窑的杯子截留下来送她……
嗨,写着写着就说开了,——我是觉得晚饭花虽盛放在乡野,可它又热闹又寂寞的美,一样摇曳了很多人的青春和对美的向往。比如我们村的阿芳,比如汪曾祺筆下的王玉英,比如逛大观园的刘姥姥和替平儿理妆的宝玉。
把晚饭花捣烂了涂在指甲上,这事儿我也干过。有说指甲花是凤仙花,其实晚饭花也是指甲花,玫红清香的颜色更得女孩心。小时候我们还掐了番薯藤长长的茎去掉叶片折成一节一节,小心留着表层的皮,这样茎断丝连就是一根翡翠项链——女孩们都爱用它来装(da)点(fa)无聊的日子,把它戴在颈项里,挂在耳朵上,绕在手腕间,像真正的公主那般步态仪芳。
春天大面积开花的还有紫云英、山杜鹃和野蔷薇。这几样花我都喜欢。只是记忆里,我跟紫云英的缘分多些。我得去紫云英地里割草,花开的时候连花一起割下,这是我每天的例行功课。有时还要来回几趟,割来的草喂给猪吃,也给鸡和鸭。姐姐会钩花,一劳永逸地免除了太阳暴晒,躲在天井里、杉树下,或是哪个女孩家做细活。姐姐钩花有钱换,我割再多的草也没一分钱。在钱的动力下我也跟着学钩花,学是学会了,可坐不久就没了耐性,嫌一朵花、一只蝴蝶的出现太费功夫,还得不断地洗手以免弄脏了雪白丝线,不如去杂木林、山冈和紫云英地里抓几只真正的黄白粉蝶、麦秆蜻蜓和天牛、豆娘来得刺激好玩。
紫云英留在我脑海里的强烈印象,是大片火光冲天的浓烟和紫云。我写过一个小说《姊妹坡》,讲女孩小美和她姐姐的童年故事,小说里有一个场景是真的,两个女孩在南塘的山坡上看天,她们的篮子里装满了紫云英。突然远远地听到一阵骚动,人声杂沓,有人在村子里喊:“着火了,着火了!”两个女孩一骨碌坐起,往家的方向看,家的方向——爷爷的大屋,已被漫天火光和团团浓烟包围。着火的正是我们家。也不知什么原因引起,爷爷大屋前的一排稻草垛被烧得精光,留下一整面黑漆漆的土墙,幸亏扑救及时,大火只烧着了墙面,房屋没塌。
这紫云,成了弥合我和姐姐情感关系的纽带。那个场景下,我被飞天而降的灾祸吓坏了,跪在山坡上,踢翻了篮子里的紫云英。姐姐一声不响默默把散落的紫云英收进篮子,又走到我面前,一脸正色道:“你要学会不哭。”
春天很容易就变老了。脆嫩嫩的菜心抽花了,竹笋刷刷往上长,底部的笋壳都包不住起出的青竹根了,蚕豆花开得正盛,等日本豆吃老了,本地豆结荚,五月初夏,又有粉嫩碧绿的蚕豆可吃了。乡间的植物里还有紫苏、艾蒿、枸杞、马兰、香椿、脱力草……和野菊花,它们是漫生野长的草,却还是一味药和菜。母亲喜欢做紫苏梅子酱,我念书住校时,总是一瓶瓶拿去宿舍和女孩们同吃。
“紫苏的叶子上的红色呵,暑假快过去了。”汪曾祺在一篇《花园》的散文里有这么一句。他写的是故乡的风物,回忆他的小时候。写紫苏就这么突兀的一句,前面还说着臭芝麻如何讨嫌,举着网如何急于想捉住那只蝉,凭空一宕,说到紫苏叶子上的红色,有点松尾芭蕉俳句的意味。紫苏叶绿变作红,叶子就老了,这时候夏天到了末伏,处暑快到了。母亲耐心地采来老叶晒干,做紫苏酱泡紫苏茶,紫苏发汗理气,风寒感冒和咳嗽头痛时泡茶喝或煎水饮,夏天中暑还可解暑。
这是可吃可用的野草。在乡间,还有些草大人们看作是讨嫌的杂草,可我们小孩子却喜欢。比如有一种草叫看麦娘,小时候我们把它当哨子吹。细长的草茎里抽出一根同样细长的花穗,拔出这跟穗子,中空的草茎放嘴里吹,就会尖脆地长啸一声。还有拉拉藤,茎上长满倒生的小刺毛,刀子一样刺疼,为了逮蟋蟀捉蜻蜓,我们总是伤痕累累,手臂上腿肚子上拉满一道道伤口。
有一天,我在日本园艺家柳宗民的《杂草记》里读到这样一段话:“看麦娘的花穗可以拔下来当笛子吹……现在的小孩怕是很难体味这样的乐趣了。让孩子与自然亲密接触是一件美好又重要的事情,真希望大人都能意识到这一点。”
我看到这段话目瞪口呆。这么微小的秘密也有人知道啊!我还以为就我们村几个小孩知晓呢。连拉拉藤也有记录。汪曾祺在《花园》里写成“螺螺藤”,柳宗民说:它在中国叫“拉拉藤”,别名“猪殃殃”。这名字好玩,猪碰了要殃殃,猪都不要碰。可它也是一味中草药,我上网查了下,煎水内服,捣烂外敷,捣汁滴耳……居然可以派这么多用场治很多种病。
写下这些字的这个戊戌春天,我淋了两场雨。清明后的雨,谷雨时的雨。真真的江南苍茫大雨。跑鞋里灌满了水,咔叽咔叽,裤子也湿透。我踩在香樟花落满地的人行道上,并不急着跑,看有人在车站和地道口避雨也没停下。空气里荡漾着湿漉漉的芳香。这个春天过去了。感觉清明花开的鲜嫩嫩的春天就在昨日。花事一场,春晓一梦,日子过得真快。遂给文章定名:一日看尽清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