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吴荞 编辑 | 田宗伟
摆渡。在汉水上游的不少地方至今仍保留着这种传统的过江方式。 摄于陕南宁强县燕子砭镇。 摄影/白玉超
虽说世界历史上的四大古文明都是大河文明,这种大河文明,它真正的中心性的聚落和都邑,却往往并不在大河的边上,而是大河的重要支流。因为支流洪水泛滥的灾难性风险比较少。也可以说,支流对于人类的居住更为亲密,亲密到你可以在河边掬一捧水喝;可以光脚踩进河里摸鱼;可以在河边的青石板上洗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地处中国内陆腹地的古老汉江,正是这样一条大河支流,作为长江最大的支流,它是诞生文化、沟通南北、交融文明,连通古老神州的命脉所在。
汉江航运资料照片(挪威人莫特森先生夫妇1947年拍摄于陕西安康汉江河段)
汉水流域在远古时期就生存着古人类,是中国旧石器文化遗址和人类化石点的富集区。在中更新世以前,汉水中上游的江面很宽阔,河道大体固定在秦岭、大巴山之间,两岸呈现出低丘宽谷的地貌景观,为古人类的活动提供了较大的回旋空间。
习家池,又名高阳池,位于襄阳城南约五公里的凤凰山南麓,是东汉初年襄阳侯习郁的私家园林,延存至今已有近2000年的历史,被誉为“中国郊野园林第一家”。自汉晋以来,即是襄阳南郊的游览胜地。摄影/ 赵兴沛
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也就是新石器时代的后期,人类先后进入了青铜器时期。世界各国都经历了青铜时代,从公元前2000多年开始,埃及、两河流域及印度河流域都先后进入了青铜时代,而青铜时代也被认为是人类从史前进入文明时期的重要标志之一。
公元前2700年,活跃在黄河流域的黄帝部落和生活在汉江流域的炎帝部落,合起来也打不过蚩尤,黄帝“九战九不胜”“三年城不下”,为何?因为蚩尤不仅善战,尤其还会冶炼金属,煅造武器。管子在《地数》里就提到“蚩尤受葛卢山之金以制葛剑、铠、矛、戟”,“冶铜为兵,戈弩剑戟,铜头铁额,所向披靡”。黄帝不敌蚩尤,“乃 仰天而叹,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鱼龙河图》),当然最后黄帝还是胜了,但胜得有点玄乎,是靠了神力——“玄女”的护佑才取胜的。也是,神话传说,神力总是不会缺席的,我们要找到真正的古代中国青铜器时代的开端,还得以考古和文献作为佐证。
在古代中国,根据文献记载及考古发现,在第一个奴隶制王朝的夏代,就已开始进入了青铜时代。古代文献上有夏代铸九鼎的传说,如《史记·封禅书》:“(夏)禹收九牧之金(铜)铸九鼎,皆尝亨上帝鬼神。”春秋末、战国初的《管子·地数篇》记载:“出铜之山,四百六十七山”,他们已知晓用这些方法去探寻矿山之所在。“上有铅者其下有鉒银,上有丹砂者其下有鉒金,上有慈石者其下有铜金。”一旦发现某座山上出现这样的矿苗,就要把这山封禁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入染指,否则杀无赦。“苟山之见荣者,谨封而为禁。有动封山者,罪死而不赦。有犯令者,左足入、左足断;右足入,右足断。”因为这些矿山是国家的天财之所出,地利之所在,也是国家兵器和钱币的来源,“此所以戈矛之所发,刀币之所起也。能 者有余,拙 者不足”。(《管 子·地数》)
青铜时代在人类进步史上是闪亮的,而青铜本身也是闪亮的,并非我们在博物馆橱窗里所看到的那种苔绿斑驳的锈色。青铜是一种合金,用铜与锡或铅按一定比例进行熔铸再煅造而成,古代青铜的颜色原本是金色,所以在中国古代文献以及周代的青铜器铭文中,都称青铜(或铜)为“金”。我们今人之所以称它为青铜,是由于年代久远,经过长期腐蚀氧化,才呈现出青绿或黑色。
铜矿、锡矿都是至关重要的生产资料,直接影响到生产力水平和国力大小,无论对于生产还是作战,权力一方都要竭尽全力地寻找并占有核心资源。“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与战争这两件国家大事,一个需要祭器,一个需要武器,哪个都离不开青铜。在夏、商、周这三个中国最为古老的历史朝代里,青铜制造的食器、酒器、水器、乐器、兵器、工具等大量铸造并被广泛应用于宴飨、礼仪或祭祀等各种礼仪场合。
为争夺资源而引发战争,自古到今皆是如此。夏商周时代许多大大小小的战争,很多源起青铜的诱惑,“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荆之旅”,这几句来自《诗·商颂·殷武》的诗句,翻译成白话文大意是说:那勇猛的殷王武丁,奋发起来讨伐荆楚,深入到了它的险阻之处,俘获了荆楚的师旅。
荆楚居住在商王朝的南方,当年殷王武丁为什么要讨伐南方的荆楚?原因就在于要占有南方的矿产资源。毕竟,在石木武器时代,大家都拿棍棒和石头干仗,彼此杀伤力都差不多,一旦到了兵器转型阶段,谁提前拥有升级版兵器,谁在战场上就占有绝对优势,石木兵器时代转型青铜兵器时代如是,冷兵器时代转型到热兵器时代亦如是。
《尚书·禹贡》中历数九州之方物,产“金三品”(即金、锡、铜)的只有长江中下游的荆、扬二州。也就是说,位于黄河流域的商王朝要想铸造青铜器,就必须从长江流域获得原料。我们从安阳殷墟出土的大量商代青铜器就可窥见一斑,铸造如此数量的青铜器耗费的铜锡数量之大可想而知,但中原地区极其缺乏铜、锡等矿藏,仅有的少数产铜区,蕴藏量小,品位低下,根本无法满足大规模铸造的需要。
相比中原地区铜矿稀缺,长江流域的铜矿开采历史却是非常久远,考古工作者发现了大量的古矿冶遗址,位于湖北大治铜绿山是我国现已发现的年代早、规模大而且保存好的古铜矿遗址,储存有丰富的高品位的孔雀石铜矿,在这里还发现了古代炼铜渣40万吨,估计这里曾生产出8~12万吨铜,其产量之巨在古代世界也是不多见的。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华夏大地,先后奠基于黄河中游的夏、商、周三朝,势力都延伸到汉水流域,将江汉之间的地区当作自己的“南土”,并分封许多方国了。因为占有铜矿是要为自己获得稳定的战略及生产资源,无此无以提升国力。
商周王朝所在的中原大地并不盛产铜矿,那作为大自然的搬运工的商周王朝,是通过什么路线将以万吨级计的青铜矿料运往北方的呢?那个年头,陆路很不发达,走走人马还勉强,运送重型物资就不现实了。商周时代,汉水可说是一条“水上青铜之路”,是运送铜料的重要交通线。
章太炎先生在《訄书》里说:“汉之左右,谓之夏楚”,左华夏,右荆楚,说明了汉水是连结两地的黄金水道。
汉水作为我国内陆地区惟一一条南北走向的水道,联通着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在古代中国它是独一无二的天然黄金水道,在长江中下游地区要北上中原,可由长江上溯进入支流汉水,然后沿汉水北上,再入汉水的支流丹江即可北进中原,汉水在古代中国的可利用性甚至超过了黄河和长江。
到了西周以后,和商王朝控制“南土”的经略相同,汉水流域亦纳入周人的势力范围,成为周王室的“南土”。出于掌握铜矿等有色金属资源的考虑,周王室除了直接控制南土,亦在江汉地区进行格局分布,分封了一大批姬姓和姜姓的诸侯,让他们各自在汉水流域建邦,分封诸侯建立邦国——“封建”“封建”就是这么来的,这些被称作汉阳诸姬的各邦国,其目的就是加强对南方地区的控制,获取、占有长江中下游地区的铜矿资源,并以此作为周王室的屏障,保护洛邑的安全。
这里要提到一个周昭王,他是个事必躬亲的主,曾多次率兵亲渡汉水南征,征讨对象还是荆楚,讨伐获得的战利品是金,也就是铜。周昭王最后把命都交给了汉水,溺死在汉水中,有文献记载说周昭王亲率将士讨伐荆楚,由身高力大的辛余靡作他的车右,归途中过汉水,“梁”,也就是桥,突然坏了,周昭王溺毙在水中。辛余靡入水抱住他的尸身,游到了北岸。后来齐、楚召陵之盟时,齐桓公代言人管仲还拿这事当作讨伐楚国的罪过:“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楚成王的使者口才也是好,怼说,“如果是楚国没有朝贡,那是楚国的罪责,楚国敢不朝贡吗?至于昭王南巡溺死于汉水,你们还是去问汉水之滨吧。”(“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就因这事儿,还给后人留下个成语,叫“问诸水滨”,意思是不由自己担责的事,你还是去问诸水滨吧。
铜绿山古矿山采掘情景,摄于中国科技馆。 摄影/ 吴荞
由此可见当时汉水在交通线上的繁忙与重要。由汉水运送到中原的铜料,大部分都被做成了祭器、礼器和兵器。尽管夏商周三代是中国的青铜时代,但从目前出土和传世的青铜器来看,商周时代的青铜器主要还是两个类别,一是礼仪中使用的容器和乐器;二是兵器和车马器。这两类青铜器不仅数量多,而且制作精良,构成了中国青铜文化的一大特色。这也符合当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执政理念。毕竟当时生产力还十分低下,剩余产品非常有限,王室的匠师以新出现的青铜材料铸造技术制造器具,武器用于战争,容器用于王室祭祀,下层的老百姓尚无力为自己制造青铜农具,这使得那一时代出土的青铜农具极为少见。
沿汉水流域分布的汉阳诸姬里,有一个曾国,在传世的曾国青铜器中,有一件作于春秋早期的“曾伯霂簠”,上面铭文说:“克锹淮夷,抑燮繁汤,金导锡行……”意思 就是击败了淮夷,平定了繁阳,使运送铜锡的道路得以畅通无阻。
曾国是最靠南的一个周王室姬姓国,它的位置在今天的湖北随州,与史书中的姬姓随国一国两名。从地势看,此地所在的随枣走廊和南阳盆地既是当时南北要冲,又是华夏北方中原文化与南方楚文化交汇之地,扼北进中原之门户,历来是兵家必争之要地。楚国后来问鼎中原,这里也是必经之处,作为周天子分封镇守南土的重要邦国,曾国是离长江中游有色金属产地最近的王室封地,对于维护铜锡北运的道路,起着特殊重要的作用。
在这里发掘出的曾侯乙墓,堪称一座巨大的地下宝库,青铜器的制作精美到让人无法想象,尊盘、编磬、鹿角立鹤、铜壶、大尊缶,样样设计独特、造型别致,细节的精美,纹饰的精致,实在让今人惊叹不已。
曾侯乙墓出土的青铜编钟,是至今发现的成套编钟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套,编钟之大足以占满一个现代音乐厅的整个舞台。这套编钟用料是铜、锡、铅合金,全套编钟上装饰有人、兽、龙等花纹,铸制精美,花纹细致清晰,并刻有错金铭文,用以标明各钟的发音音调。编钟的制造不仅需要对青铜制造工艺的掌握,还需要对发声原理的理解,2400年前啊,已然达到了科学与艺术、视觉与听觉的完美统一,“巧夺天工”这个词简直就是为它而存在的。
再比如“青铜冰鉴”,竟是古人用来冰酒和温酒的器具,它体贴入微的设计、精湛的制作以及对于导热原理的利用,实在超乎今人的想象,冰壶由内外两件器物构成;外部一圈为鉴,鉴里再放一尊缶。鉴与尊缶之间有较大的空隙,空隙内夏天可放入冰块(要问古人夏天怎样制冰,聪明的古人有冰窖),冬天则贮存温水,尊缶里面盛酒,这样就可以喝到“冬暖夏凉”的酒了。这样一模一样的冰鉴同时出土了两个,造型、纹饰、大小一样,个头还不小,通高61.5厘米,边长62厘米,重达170公斤,估计能装够一次大型宴席上所有客人的用酒量了。
说实在话,古人是怎么生活的,我们凭空无法想象,可当古人用过的东西摆在你面前,告诉你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你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个年代的器物,竟造得如此文艺范儿与科技范儿并存,完全颠覆了你想象中的粗糙和原始。古人们造出这么精致讲究的器具,一边喝着美酒,一边听着编钟奏着音乐,原来他们的生活也并不只是征战杀伐,更有眼前的歌舞和良辰美酒。
除了这些设计精巧、制作精良的礼器和祭器外,商周时代的青铜兵器更为普遍,这些青铜兵器主要有戈、矛、戟、钺、刀、剑、弩机、矢镞等,其中矢镞最多,矢镞就是箭头,作为一次性消耗品,必须大量提供,万一倒霉催的碰上后世草船借箭那种灾难性的耗材损失,情况就会更加棘手。这从一个侧面也说明了兵器制造是青铜矿材最优先制作的领域。
从夏商周到春秋战国,堪称青铜与思想交相辉映的年代。
公元前5世纪前后,中国最有智慧的人相继诞生了,孔子、孟子、庄子、孙子、管子、韩非子;最能干的精工巧匠设计师也诞生了,欧冶子、干将、莫邪;他们一批人在河边思考,一批人在熔炉边煅造。他们一批人开启了智慧的思想之光,一批人也留下了精美的青铜器具,和千古名剑的寒光闪闪。
英国古兵器学者理查·伯顿在其书中说:“剑的历史,就是人的历史。它成就了世界,塑造了国家。”中国青铜时代的特征也正是应证了青铜与国家的礼仪和战争关系密切,可以说,青铜是一种政治权力。
汉水作为当时水上青铜之路,连结王室所在地的中原与资源所在地的长江中下游,这条水路上,时而舳舻相接,时而刀光剑影,不曾寂寞过。
1 春秋早期蟠虺纹铜簠 ,摄于襄阳博物馆。 摄影/ 吴荞
2 曾侯乙编钟,1978年在汉水下游湖北随县(今随州市)出土的战国早期文物。六十五件青铜编钟组成的庞大乐器,其音域跨五个半八度,十二个半音齐备。它高超的铸造技术和良好的音乐性能,改写了世界音乐史,被中外专家、学者称之为“稀世珍宝”。 摄影/孙新明/ 视觉中国
3 “带长铗之陆离兮”,战国时期楚墓里的成年男子几乎都有青铜剑随葬。摄于襄阳博物馆。 摄影/ 吴荞
4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图为汉水流域出土的战国青铜戈、矛、钺等兵器,摄于汉中博物馆。 摄影/ 吴荞
5 商晚期“凤(形)父戊”铜爵,摄于襄阳博物馆。摄影/ 吴荞
6 青铜冰鉴 资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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