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吴荞 编辑 | 田宗伟
汉江源头宁强县毛坝河镇小河村风光 摄影/ 白玉超
当我们站在信息科技无限发达的今天,用手机支付在街角买一个烧饼,用GPS定位一辆小胡同里的共享单车,当我们每一个人,站在大数据面前无所遁形,内心既惊讶又暗含恐慌……这一切以信息科技为标志的人类新文明,正以加速度裹挟着地球上的人类向着无法想象的未来一路狂奔,我们几乎来不及回望一下我们的来路,那些远古的存在,那些见证过人类里程碑式的文明进步符号,都渐行渐远地遗落在身后。
我们沿途丢下了很多东西,尽管它们依然烙印在地球的肌肤之上,刻写在大地的骨骼之中,但我们俨然已不再需要。
我们甚至也不再需要一些村庄、原野、草地和森林……我们越来越多地将它们扩建为城市、道路、厂矿和住房;还有河流,那些从远古时期就奔腾着为人类提供水源、交通的河流,如今它们早已不再通航,因为它们既浮不起巨轮,也提不起速度。随着现代路桥建设的高度发达,它们现在甚至都不会作为一种备选的交通方式。很多河流,已经断流,亦有很多的河流,河面上早不见船身帆影,现代文明已经将最古老的舟船文化远远地丢在了古人的诗里。
回溯古代,河流是人类最天然的交通要道,它自成水路,开发成本低,运量大。对于水的利用和掌控,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生存能力之一。我国古文献中对舟船的记载也很多,《诗经》里说“谁谓河广?一苇杭之。”《世本》中记“古者观落叶以为舟”“巴人乘土船浮夷水。”《尔雅·释水》:“庶人乘泭”“并木以渡”。《越绝书》中说“方船设泭,乘桴洛河”。《论语·公冶长》载:“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这些典籍对舟筏的记载,完全能体现出水运在古代突出的价值。我们的祖先很早掌握了制造和驾驭舟楫的能力,在陆路交通不发达的情况下,高山密林往往能将人类阻隔,而一苇之航会比翻山越岭容易得多。
五门堰,古代低坝拦河灌溉工程,创始于西汉居摄二年(公元七年),位于陕西省城固县城北,居汉江支流湑水河西岸,因渠首并列五洞进水,故称五门堰。因其环境良好,现为南水北调中线水源地。 摄影/ 税晓洁/ 视觉中国
今天在这里要说到的一条河,也许它久已离开我们的关注视野,但一听到它的名字,我们皆会不由自主地心里一惊,继而静默。是的,这条河在整个中华河流体系里都是独特的,惟一的,不可取代的,在我们心里,它是一条“大河”,它从不张扬,也不浮夸,它一直以沉寂的姿态,源源不断地流淌着数千年的文明,它是一条当之无愧的精神上的“大 河”。
这条河就是“汉水”。
说到“汉水”“汉江”,中国人没有不知道的。因为汉水的这个“汉”,与中华民族息息相关,自从代表中华文明的汉语言文字诞生以后,中国人就从没离开过“汉”字。汉族、汉语、汉字、汉学、汉风、汉韵、汉服、汉剧、汉白玉……凡此种种,若要追根溯源,都与汉朝、汉王、汉水的关系密不可分。以汉之名,皆源于汉水这条古老的河流。
上古时代的炎帝就生活在汉水流域,公元前2700年左右,炎帝部落与生活在黄河流域的黄帝部落进行了几次战斗,《史记》开篇记载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接着黄帝和炎帝两个部落组成的联盟共同灭掉了蚩尤部落,由此,中原大地上形成了一个新的部落,也就是华夏民族的主体,也给后人从此留下了一个共同的名字——炎黄子孙。
汉水,又称汉江,在历史上占据重要地位,常与长江、淮河、黄河并列,合 称“江 淮河汉”。
作为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水全长1545公里,发源于秦岭南麓的陕西省宁强县,向南穿越秦岭大巴山脉,干流流经陕西、湖北两省,入鄂西北经十堰流进丹江口,再向东南,流经襄阳、荆门等地,于汉口汇入长江。汉江流域北以秦岭及外方山与黄河流域为界,东北以伏牛山、桐柏山与淮河流域为界,西以大巴山、荆山与嘉陵江、沮漳河为邻,东南为江汉平原,与长江干流无明显天然分界。全流域面积15.9万平方公里,在现今行政区划上包括陕、豫、鄂三省。
四大文明古国对比
古时将江河淮汉合称,认为是中华文明中历史悠久的四条大河。古人对汉水的认识也非常久远,张良皋教授在《巴史别观》写道:“中国古人第一次见到、并予命名的大水是汉水。汉水至迟到春秋时期保持着第一大水的地位。”反映战国时人的地理观点的《尚书·禹贡》里说大禹“嶓冢导漾,东流为汉,过三澨,又东为沧浪之水,至于大别,南入于江。”嶓冢即今陕西宁强县境内的嶓冢山(汉源山),漾水即今之漾家河,沧浪之水即今丹江口至襄阳以西的汉水河段,三澨,当在襄阳以东不远的汉水附近。
汉水流域的干支流水道至迟到先秦时期已是我国内河航运网的重要组成部分,因其能直达长安附近,与“渭、洛、汾、济、漳、淇、淮”等“皆互达方域,通济舢舻”,而承载着繁重的运输任务。
据《尚书·禹贡》记载,在夏朝各州向帝都进贡,“荆州贡道”就是由汉水上溯丹江或唐河、白河而上,抵伏牛山南麓,然后翻山而过,经洛水入黄河到达帝都的。
唐河和白河在流经南阳盆地之后汇成唐白河,是汉江的众多支流中流域面积最大的一条,最终在襄阳注入汉江。丹江是汉江的另一条重要支流,发源于秦岭南麓,历史上航运发达,秦汉以前,丹江是通往帝都镐京的一条主要通道。东晋穆帝永和十年(354年),桓温北伐,“水军自襄阳入均口,至南乡,步自淅川以征关中”,走的正是汉水和丹江这条水路。明清时期更是丹江航运的繁盛时代,旧志记载那时的丹江沿河码头“百艇接樯,千蹄接踵,熙熙攘攘”。
正因为有了丹江和唐白河这两条重要的支流,汉江才能串联起中国历史上两个最重要的区域——中原地区和江汉地区,从长江入汉水到达今天的襄阳之后,既可以转唐白河沿水路继续向北,也可以转陆路走蓝田武关道到达长安,从而将汉水流域与当时的国家政权中心(长安和洛阳)密切相联。杜甫诗句“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到洛阳”,正是这条路线的实际应用,从巴峡穿巫峡,再沿长江水路到达襄阳之后,转陆路从当时的陆路交通大动脉——武关道就可抵达洛阳。
作为中国内陆惟一一条天然形成的南北流向的河流,汉水自古便是沟通我国南北方的重要河流,通过它连通了中原地区和长江中下游地区。再加上整个流域气候温暖湿润,适合人类的居住、开发,汉水及其支流从陕川豫鄂这些人口密集的省份川流而过,是内陆地区重要的水源维系,无论水上航运还是沿着河道峡谷以及滨水区域的通道,都为沟通中国南北两地提供了便利。
汉水流域自古战事频繁,商贸交通繁忙,这里遗存有丰富的古道、古镇、古器物、古战场、古栈道、码头以及摩崖碑刻等多种形态的历史古迹,这使得汉水流域成为中国中部地区不可忽视的古代文明地带。
若从南北的水路和陆路的联系而言,在隋唐大运河开凿之前,汉江在沟通江汉地区与中原地区南北两地起了重要作用,在京广铁路打通之前,这条水道更是国家经济交流、政治控制的命脉。
世界著名学者、英国剑桥大学教授李约瑟博士所著《中国科技史》就这样评述:“汉水上游是古代世界的盛地,因为汉水发源于秦岭南麓,从这里有道路通往渭河流域、北面的关中地区和西南面的四川地区。因此在整个中国的历史上,汉水流域是长江流域和上述几个地区之间的著名通道,同时也是古老华夏文明的源头地。”
丹江口水库风光 摄影/杨飏
自秦末楚汉相争,汉王刘邦从汉水之滨的汉中“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最终北定三秦,夺得天下。由他建立的汉朝,对于中国的意义就已不止是一个政治上的王国和一个历史上的朝代,更是泱泱华夏文化上的认同。汉朝是继秦之后的大一统王朝,是汉朝将各种不同来源、背景的中国人融铸成一个大家共有的身份认同,并且将汉文化的根系深深地扎根于华夏大地,使之具有了强大的生命力、影响力和包容力,这才使汉文化得以源远流长。试想一下,如果当时刘邦的封地不是汉中,而是别的地方,那么他就不是汉王了,后面也不会叫汉朝,那汉人、汉族、汉文化,可能都要更作他名,叫做“唐人”或者“宋人”什么的。
梁思成曾写道:“在历史上,其他与中华文化约略同时,或先或后形成的文化,如埃及、巴比伦,稍后一点的古波斯、古希腊,以及更晚的古罗马,都已成为历史陈迹。而我们的中华文化则血脉相承,蓬勃地滋长发展,四千余年,一气呵成。”
汉江流域上的璀璨明珠襄阳 摄影/ 赵兴沛
汉文化成为华夏文明以及中国国学的主体部分之后,伴随着朝代更迭,也面临过挑战、破坏和断裂的威胁,但汉文化强大的生命基因,使它在面临威胁时,更多地表现为同化、影响与包容异族文化,使中华文明成为世界上惟一一个从4200年前进入文明以后,就再也没有中断的伟大文明。
当我们一一审视在古代历史上由尼罗河、恒河、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黄河、长江这几条大河孕育出的四大文明——古巴比伦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以及中华文明,可以发现前三者在中古时期都已被异族文明彻底洗牌。
古巴比伦文明,原址即是现在的伊拉克,几千年来永远是战场,炮火连连,它所在的两河流域,诞生过世界上最早的城市文明——苏美尔文明,然而现在却没有任何存档,在伊拉克很少能够看到古巴比伦文明的遗留。印度,代表着印度河流域文明中心的繁盛的哈拉帕(Harappa),形成于五千年以前,曾经的奢侈品之都,早已飞灰烟灭,而后来的印度文化也多次中断,多次灭亡,历经了好几个文化断层,上古、中古与近古印度的文化是互不相干。埃及,古老的象形文字无法被人解读,经过欧洲多年入侵的混血之后,现在的埃及也很难找到真正法老的后裔,他们已被7世纪兴起的伊斯兰文明征服,原生文明既没人看得懂,也没有传人来继承。
只有在中国,今天我们的孩子还依然可以吟诵着两千多年前老人家的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和2500年前一样的语言,一样的文字,一样的寓义,一样的思想影响力!
我们如今的每一个人,依然可以从上下五千年的历代古人前辈那里获取宝贵的知识和经验积累,我们从《三字经》去了解人与社会;从《千字文》知晓宇宙天地;从“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去学习成长;从“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去习得人生的经验;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悌下”,去体味古人的情感;从“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去感受古人的游历,甚至还能对着秦朝大臣李斯手写的《峄山碑》,去体味2000多年前的一个中国人,他在书写时是如何揣摩一个字的结构笔划,从而获得奇妙而细微的思古之情……
河南洛阳,二里头遗址发掘现场。 摄影/ 张晓理/ 视觉中国
这正是汉文化的奇迹。一种文明,在受到外敌侵占后最容易被洗牌,越是弱小越容易被洗得干净。文明若要相对持久的稳定发展,它需要行政力量的护持,需要以国家力量来抵抗野蛮,捍卫文明。这首先体现在国家能否抵抗住外敌入侵,其次是一旦被异族文化侵占,原有文明能否因其本身的强大基因而不会被格式化,甚至反被善待保留学习,或是同化异族文化。
几千年的风云际会,汉文化也和世界另外几大古文明一样,受到过外来文化的入侵和破坏。
自秦至汉,中原大地一直在遭遇来自北方野蛮力量——匈奴的侵袭,但在历经西汉和东汉泱泱四百年文治武功之后,汉文化得以丰富、强大、传承和发展,并奠定了强大的生命基因。
1 汉中传统古村落铁佛寺村。该村位于略阳县青泥河中部,多为明清时期建筑,居住着任氏、焦氏两大家族和孙、董、杜、曹四个小家族。李白《蜀道难》“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的“青泥”即是这里。 摄影/ 视觉中国
在南北朝时期,鲜卑少数民族出身的北魏孝文帝不仅接纳了汉文化,还掀起了汉化运动的高潮,并决定迁都到农耕文明的中心地——河南洛阳,鲜卑族和汉族进一步融合,这使得汉文明不但没有被消灭,反而变得更强大了。文质彬彬的汉文化,在此之后新加入了一些北方少数民族的阳刚之气。野性的加入,使得汉文化又融入了新的能量。至13世纪,蒙元时期一统中华,其暴虐统治使汉文化受到了不小的戕害,但元依然沿用着汉式国号、年号、庙号、谥号,文武分治、尊重孔子,以儒家为官方意识形态,依然保持着中国汉式的文化结构和政治结构。至17世纪满人入主华夏,他们早在入关之前就主动开启了汉化进程。1636年皇太极改国号为清,仿照明朝设立内三院(相当于内阁)、六部等中央政府机构,任用汉臣,重用汉八旗。入关后,清政府很快恢复科举制度,积极学习儒家文化,并严格按照传统儒家教育模式来培养士绅阶层。
2 汉源人家 摄影/ 白玉超
3汉中博物馆。这里曾是刘邦定鼎天下在汉中做汉王时的王府,面积约8000平方米。由三级台地构成,台高 7 米,所以又称古汉台。 摄影/ 彭华/ 视觉中国
中国历史上数次异族统治时期,无论在政治、经济还是文化上,都相继融入汉文化,成为中华文化的一部分。从文化传承的角度看,经历了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变迁之后,现在地理意义上的中国,早已是泱泱华夏大家庭,汉文化的根系深深地扎入华夏的土地,兼容并蓄着各种文明,成为中国人灵魂上的根。如果说,“地理中国”是一个人的身躯,那“文化中国”就是这个人的气质、精神,一个有底蕴的优秀的文化是进步者的主动选择,也是立国的命脉,也正因为汉文化本身的深厚与博大,我们看见中国的朝代可以更迭,但汉文化的生命力却比朝代更加悠长。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汉水、汉王、汉朝、汉族、汉语、汉服、汉文化,千年流传,一脉相承。从上古奔流至今的汉水,从《诗经》流淌而来的汉水,被誉为“天上的银河”的汉水,星河璀璨,一直映照着以汉而名的华夏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