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上乾坤:山西地区古代墓葬壁画探微

2018-07-17 03:23孙路遥
读者欣赏 2018年5期
关键词:北齐墓葬壁画

孙路遥

俗话说“地下文物看陕西,地上文物看山西”,山西是我国的文物大省,迄今保留了1000多座大小不等的寺观建筑和地上遗址,除了芮城永乐宫、洪洞广胜寺水神庙、后土圣母庙、稷益庙等数以千计的寺观壁画,民间还有更为常见的墓葬壁画。相比久负盛名的山西寺观壁画,墓葬壁画这一类特殊的随葬品,此前却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中。

中国现存壁画主要分为两大类:地上的寺观壁画和地下的墓葬壁画。山西博物院馆藏墓葬壁画包含有北齐、宋、金、元、明等各个时代的遗存,其中又以北齐、宋、元居多。2017年11月29日,上海博物馆与山西博物院共同举办了“山西博物馆藏古代壁画艺术展”,遴选了山西博物院珍藏的北朝和宋金元时期的12组代表性壁画,展览分为“天似穹庐”和“人亦黄土”两部分,展品大部分为首次公开展出,是迄今为止国内最大规模的一次壁画原作展。

壁画深埋地下历经千年,比一般的金石器物更能体现墓主人身处的时代背景,折射出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生活面貌,被称为“献给另一个世界的画作”。

北齐娄叡墓壁画:鞍马游骑,填补画史空白

自汉代以降,随着北方游牧民族的不断进入,草原文化与中原传统的农耕文化间不断发生冲突与融合。东魏(534-550年)是从北魏分裂出来的割据政权,定都邺城(今河南安阳北至河北临漳南),而权臣高欢则坐镇别都晋阳(今山西太原西南),遥控东魏朝廷。公元550年,高欢的次子高洋建立北齐(550-577年),追尊高欢为献武皇帝,庙号太祖,后被改尊为神武皇帝,庙号高祖。

从东魏到北齐的短短不到五十年間,战乱连年,鲜汉杂居,贵族墓葬承袭汉晋,推崇汉代的厚葬之风。迄今为止,这一时期的墓葬共发现约350座,其中壁画墓仅25座,大型壁画墓更是弥足珍贵。1979年发掘出土时,考古学家根据其墓室铭文,考证为北齐“东安王”娄叡的墓葬。娄叡墓规模宏大,墓壁大面积绘制有壁画,除少量因年代原因漫漶脱落外,大部分保存较好,自发现以来,就备受瞩目。

娄叡,鲜卑汉化贵族,身份显赫,战功卓著,其姑父高欢是北齐王朝的奠基人。娄叡身为北齐外戚,自少时便追随高欢南征北讨,被封为东安王,是北齐贵族集团中颇具实力的人物。娄叡去世时恩宠正隆,其墓中出土壁画描绘了墓主人生前的戎马生涯和祥瑞天象。经统计,娄敬墓当时存有壁画71幅,面积约200平方米,其仕宦生涯自然是重点表现的内容,涉及壁画数量达58幅,按其内容,又可细分为鞍马游骑、军乐仪仗、门卫仪仗、禄爵显赫四组。

上海博物馆选取了其中最为精彩的鞍马游骑部分予以展示,此部分原位于墓道东西两壁的上、中层。从表现形式、人物神态和动作推测,此图应是“鞍马游骑图”中的贵族将领出行或回归的场面。北齐国祚虽短,但绘画却颇有建树。整组作品线条流畅,色彩明艳,人物骏马,顾盼神飞,可见画师绝非等闲之人,十分熟悉草原牧场的生活。

除了史料价值,《太原市北齐娄叡墓壁画》在中国绘画史上的地位更值得浓墨重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杰出画家的事迹及其艺术风格,已被时人记述,并深刻影响到初唐时期的肖像人物画作。唐人张怀瑾评论魏晋南北朝时期人物画时认为:“象人之美,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神妙无方,以顾为最。”南方地区有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等名家,他们至少尚有摹本或同时代同类画风的作品传世。北方地区则有创造“曹衣出水”独特画风的曹仲华,还有一位“天下号为画圣”的杨子华,相传他“尝画马于壁,夜听啼啮长鸣,如索水草,画人像曲尽其妙简易标美”,如今却难以再睹其风采。

直至娄叡墓出土之后,考古学家宿白率先指出,娄叡墓壁画可能出自北齐“画圣”杨子华之手:“……(娄)叡晚年益得皇室重视可以推知。因此,此墓壁画或得诏特许杨子华挥毫,也非不可能的事。”在北齐宫廷画家之中,杨子华深得北齐世祖高湛的爱重,他以“鞍马人物为胜”,观其墓中壁画人马的生动气韵,即使不是杨子华本人所作,也很有可能是出自善画贵族人物、宫苑、车马的杨派画家之手。

现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馆的《北齐校书图》,旧传为唐阎立本所作,现多将其归于北齐画家杨子华名下。20世纪80年代,美术史家金维诺就是根据宿白先生的这一推断,将《北齐校书图》与娄叡墓壁画并置,并结合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等文献,探讨并推定了杨子华的绘画风格。考古学家齐东方认为,“娄睿墓壁画保存完好,内容丰富,数量之多,使千百年来徒凭借志臆见梗概的北齐绘画,陡见天日,犹如长河万里的中国绘画史,断流接通,空缺填补。”至此,绘画史上的一个千古谜团,伴随着太原市北齐娄叡墓的出土而拨云见日。

忻州九原岗北朝壁画墓:画中楼阁,重现宇宙乾坤

魏晋南北朝历经300多年,朝代更迭频繁,政治格局历经由统一到分裂,又由分裂回归统一的过程。北朝时期的墓葬壁画,其主人虽然来自不同的民族,但是绘画主题大多为仪仗图、出行图、狩猎图等,表现他们生前的累累战功和赫赫权威——是为有限人生的现实写照。当有限人生走向终结,人们相信,逝者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享乐”,因此墓葬壁画还充当着沟通生者与死者的精神纽带,人们在墓中描绘楼宇宫殿、奇禽异兽、祥瑞天象等瑰丽图像,以此构筑一个想象中的永恒空间。

忻州九原岗北朝壁画墓发掘于2013年,被发现之时盗毁严重,除却穹隆顶上面的星象图及两壁残迹,仅残余墓道东、西、北三壁的壁画。《忻州九原岗北朝壁画墓墓道北壁壁画》全长3.2米,高3.5米,是本次展览中单体面积最大的一件展品,也是迄今为止国内完整揭取的最大一块壁画。为了保证文物安全,在从山西赴上海的运输过程中,上博工作人员在一辆文物押送车上只安放这一幅壁画,并且使用了特制的支架进行固定,并且在运抵的凌晨,拆除上博南侧玻璃大门,运送这件文物进入展厅,这在上博开馆21年来的展览史中尚属首次。

学者认为,《忻州九原岗北朝壁画墓墓道北壁壁画》对研究北朝晚期社会生活、宗教信仰、绘画艺术以及古代建筑史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壁画绘有一座规模宏大的木结构建筑,华丽的门楼,复杂的拱顶,特殊的瓦钉,彩色铺地砖,建筑中的一砖一瓦形象逼真,特别是双柱式的斗拱在以往的资料中未曾见过。院门轻启,内有一座庭院,屋顶正上方绘一火盆,左右两侧各绘一兽首鸟身的怪兽形象。若以绘画论,宫阙之上的奇花异兽比宫阙内的人物更出彩,在表现魏晋升仙思想之余,也含有《山海经》的元素。

研究者发现,墓道东、西两壁壁画自上而下各分为4层,第一层主体绘仙人、畏兽、神鸟等形象,四周以流云、忍冬补白。其中有《山海经》中记载的“驳”(一种食虎豹的马)和“疆良”(一种食蛇的怪兽)。东西两壁第二层北段壁画内容均为狩猎场景,所绘人物、动物形象生动,狩猎内容丰富。南段均为幕僚和侍者。在西壁的狩猎场景中,有一头戴将军帽者骑在马背上正准备弯弓射箭,其前方为奔跑的鹿群,其身后一人手拿令旗,似在指挥整个狩猎队伍。东西两壁第三层均为出行队列,所绘人物为站立的武士形象,所有武士均佩戴弓箭。西壁南端为一骑马的少年人物形象,其前方为一只猎狗和一只雄鹰正在捕杀兔子,少年右臂前伸似在指挥捕杀活动。东壁第四层因开挖盗洞已全部被毁,西壁第四层为出行队列,全部为站立的武士形象。墓道北壁绘一座规模宏大的庑殿顶木结构建筑,屋顶正上方绘一火盆,左右两侧各绘一兽首乌身的怪兽形象。屋檐下绘有侍女形象6人。甬道东西两壁壁画已破坏殆尽,仅残存顶部一畏兽形象。墓室四壁壁画大部分被盗,顶部保存较好,为星象图,其中东壁上方还残存有三足乌。

忻州九原岗北朝壁画墓题材丰富,想象雄奇,囊括了天、地、人三大主题,包含了人世间的基本生活元素,寓意对人类自身和对世界万物的观念,为研究魏晋南北朝时期丧葬风俗和制度提供了实证资料,而同时期的木结构建筑壁画也是首次以图像的方式直观呈现。

朔州水泉梁北齐壁画墓:复原整座墓室结构

近几十年来,经过山西博物院和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文博考古机构的不懈努力,地下出土的山西墓葬壁画亦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对壁画墓的保护和修复技术已成为业内的重要课题。

朔州水泉梁北齐壁画墓是2008年发现的另一座北齐壁画墓,位于山西省朔州市朔城区窑子头乡水泉梁村,规模小于娄叡墓,山西博物院于2008年6月进行了考古发掘及壁画搬迁保护工作,是国内复原较大型墓葬壁画结构的一大成功案例。

朔州水泉梁北齐壁画墓保存相对完好,内容包括鞍马仪仗、伎乐侍从、天象四神等众多题材,主要分布于甬道、墓顶与墓室。墓顶壁画自上而下分为三部分,上层绘天象图,中层为四神图,下层是十二时图。墓壁的北壁为夫妇宴饮图,东壁为鞍马仪仗图,西壁为牛车出行图,南壁为门洞,左右两侧绘有鼓吹图。

为使观众获得“浸入式”的参观体验,山西博物院的文物修复团队和上海博物馆的布展人员按照出土原貌,重新搭建复原了整座壁画墓。由于进入墓室的甬道较为狭窄,出于文保的考虑,设计了一条通透的玻璃通道,顶部隐藏LED灯带照明,以便呈现更好的观展效果,让观众能够身临其境,走进墓葬内部参观,近距离欣赏这组气势恢宏的北朝壁画。身处复原的墓室之中,仰观“天象”,环视四周,自可感受北朝贵族为自己在封闭空间之中营造出的一番乾坤宇宙与缤纷热闹。

金元墓葬壁画:生活百态,看尽人间烟火

山西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生活的地区。北宋以后狼烟再起,女真族对中原虎视眈眈,入金以后山西不再成为边关,“马上民族”契丹、女真及蒙古族人入主内地。在宋(辽)、金、元时期,在多元民族融合的大背景下,文化艺术得到了空前发展,北方草原文化与中原的农耕文化再次碰撞出了灿烂的火花。

宋金元时期山西壁画墓的主人往往是当地的士绅、富户,墓葬形制虽有一定的规范可循,但画作内容却不径相同,绘制者会根据墓主人的身份、志趣、品位,乃至当时的潮流,为其“个性化定制”相应的内容。

繁峙南关村壁画墓于2008年完成发掘和揭取保护工作,經考古学家考证为金代中晚期至蒙元早期的墓葬。壁画墓结构为六角形,南侧为墓门,整体保存完好,历经千年色彩依然艳丽。山西博物院的学者胡文英等经研究考证后认为,繁峙南关村壁画墓的主人是一位官宦士人,人物形象体现了宋画世俗化的特点,伴随着传统文人的士大夫情怀。学者根据壁画内容的布局组合形式,从正对墓门的北壁起依次将其命名为:《仙鹤》(北)、《仕途青云》(东北)、《暮年闲居》(东南)、《门洞》(南)、《离家求识》(西南)、《青年得志》(西北),六面壁画,两两相对,构成了一幅完整的“人生长卷”——从主人公年少时离家谋求仕途,到老来还乡隐居故里,直到墓主人仙逝后的来生世界。

有趣的是,画面中的人物形象,融合了胡汉两种民族的着装特点。东南壁老者的高装巾子、交襟襕衫等服饰,与宋画中的文人士大夫形象比较相近。东北壁中的青年官员佩戴直脚幞头,是典型的宋代帽式:而东北壁画面另一侧的男女侍从,其中有一位髡发男子显然不是汉族血统。髡发是辽代契丹族男子特有的发式,特点是将头顶部分的头发全部或部分剃除,只在两鬓或前额部分留少量余发作装饰。

此外,金元时期的墓葬壁画不再是皇族甲胄虚构的宏大“仙楼幻境”,内容更倾向于现实生活,描绘墓主人生前衣食住行的日常场景,再现俗世的人间烟火。这一时期,孝悌、进奉、出行、乐舞、侍从、宴饮等画面情景成为流行一时的题材。

金代的平定西关村M1壁画墓和元代中期的阳泉东村元墓格局相似,内容相互映照,墓室平面都呈八角形,墓室主体壁画经修复后共有八块。这两组壁画作品内容较为世俗化,所描绘的都是墓主人生前的生活场景,有夫妇对坐、备茶、杂剧表演、驮运、马厩等日常画面,旨在营造一座热闹、温馨的“吉宅”来保佑他们的家人安康富庶。元代《忻州南呼延村壁画墓》壁画形式简洁大方,内容朴素典雅,极富文人色彩,借花卉与诗词衬托主人的清高雅洁。璧画引用了元代散曲大家张养浩(1270-1329年)的名句“无穷名利无穷苦(恨),有限时光有限身”,抒发了墓主人胸中对人生的叹息。

在中国绘画史中,壁画是独树一帜的一个艺术门类。中国古代壁画的发展,既与各个历史时期人们的信仰、习俗、审美观念等密切相关,也反映了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学艺术和技术发展水平。从南北朝至宋金元时期的山西墓葬壁画,既有庙堂之高,也有江湖之远,为后人描绘了一幕幕生动翔实的古代生活画卷,讲述的是中华民族千百年来文化深厚积淀,孕育而出的动人故事。

文物是解读中华传统文化的精神密码。在关注、爱护文物的队伍越来越强大的今天,随着国人对于传统文化的日益重视,以及近几年悄然兴起的“博物馆热”,更多的观众和文博爱好者将走进博物馆,了解这些“国之瑰宝”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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