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培元
又一个不辞而别!雷达文兄!人生真是无常,命运的残酷由此可见一斑。无奈之下,我只能道一声,雷达兄走好!
你还记得吗,咱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那大约是2017年秋季在中国现代文学馆,郑伯农先生的文集出版座谈会上,其实也是一次京城文学界部分老友的聚会。开会时,你默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块黑色的石雕,我的心为之一颤,嘴里情不自禁地念叨,不好,雷达兄病得不轻。在座的熟人,我想都看得出来。
雷达文兄,你是当下中国文学评论界重量级人物。无论谁新作问世,都希望得到你的关注,这是人之常情。那天上午,你一直沉默端坐,神情黯然而冷峻,显然被病痛折磨着。人们眼中,你面色铁青,嘴唇乌黑,头发却是一片耀眼的苍白,如同秋日里一块黑色石头的反光。我于是想到了你喜欢提到的雪山黄河戈壁滩。仿佛觉得你即将远行,赶忙过去打个招呼,感到你的手僵硬而冰凉,更像是握着石雕的手臂。这种异样感觉,再加上你发言的艰难语气和平日文章中那独有的坚实而沉甸甸的分量感,我面前顿时幻化出一块戈壁滩上坚硬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黑色石头。
雷达文兄,你还记得吧,就在那次会上,你照例早早地到来,靠前简短而有分量地发了言,之后便呆坐一小会儿,随即悄然站起来俯身同伯农先生告辞。我看见你步履沉重,心中一阵难过,随之出门相送。
雷达文兄,很久以来,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底气十足呀,甚至是活力四射,血气方刚。虽是大才不显,大家不喧,言谈举止也掩盖不住勃发英气。特别见了熟人老友,你更是性情开朗,乐观风趣,言语之中不乏青春活力,加之说话语速飞快,愈显生命力的旺盛。这些,应该都是年轻人身上有朝气的表现呀,从没把先生同衰老之类的词语联系在一起。
雷达文兄,你也许并不自知,几十年间,无论政治风向如何,文学升温降温,你一直埋头读写,勤奋治学。凭借纯正本质与敏锐直觉,影响着文学创作的前行方向。没有听说有什么左右摇摆,或是有失公允的偏颇。你著书立说,命题格外严谨,论文力求客观。作者在你心中,位置总归在尊敬。就连年轻的网络作者,你也给予充分重视。晚年散文极佳,更加呕心沥血,说是笔耕不辍,那可毫不夸张。直至前不久,还在《文艺报》读到你的精湛评论。文风依然是正,可谓豪气满满,简约质朴,笔锋凌厉,新锐俊朗。无论长谈短论,其中观点,依然独到透辟。
雷达文兄,可最后看到的你,却像突然换了一个人。知道你患了肺心类疾病,大约前几年心脏还放了支架……病魔真是可恨,眼下的如此一副衰老模样,甚至连说话和行走都明显气短……这能是印象中那个充满活力的雷達文兄吗?
雷达文兄,好在那天,你还像每次参会,手里提着书包,独自一人打车。我赶上前,搀扶着你,很吃力地走下台阶。临上车的时候,你紧握我手不放。眼睛里闪着痛苦无奈又充满深意的神情。我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忙说老兄保重,每日多散步,多喝水,少熬夜……先生嘿嘿苦笑着说,唉,好,培元,没办法呀,欠的文债太多。又说,你的小说《家风》收到了,正看哩,很不错,想写篇评论,一直也没时间动手。我说,不用再写,不用……一时语塞,不知再该说什么。相识二三十多年了,先生一直关注支持我的创作,先后数次撰文,评《群山》,论《雪祭》,肯定《土炕情话》和《苍生三部曲》。还数次参加作品研讨,总是明确给予热情鼓励,巧妙地作出批评指导。每次见面,几乎都是鼓励:培元,你能行,要坚持多写。使我在艰难探索中增加信心。
雷达文兄,四月四日那天,八宝山我没有去,我害怕陷入那悲伤甚或闹哄哄的场面,更不想看到噪杂的人群在哀乐声中流动,那一张张冷漠甚或偶尔的嬉皮笑脸,那各种心态与神情搅混一搭的喧嚣……我愿在孤寂中,吟一首小诗,如同手捧心香一瓣。结果独自飞到远离京城之地,躲在陕北一座边城阴沉的天空下独立寒风里,在黄沙漫漫的古长城脚下,默念亡友你那熟悉亲切的名字……遥寄哀思。
雷达文兄,绝不是迟到的恭维呀,在我心目中,你是真正称得上文学界一座大功率“雷达”。俯仰环巡,洞察明晰。在浩若烟海的贴着文学标签的大量出版物中,总能发现珠玑,客观公道,分析利弊得失,评说良莠文野,进而扶正压邪,批驳谬误,鉴定真伪,竭尽全力,捍卫文学的尊严……
雷达文兄,如此茫然想去,我突然感到了格外的孤独,真正精神的孤独。体悟到古先贤的情绪与哀叹,于是站在镇北台下,"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雷达文兄,你早就讲过,天地之间,人的生命多么渺小而短暂。抬头看,此刻阴沉天空正有一只小小云雀飞过,身后留下的只是几声隐约的鸣叫。随即世界一派空寂。不料这只小鸟,很快回转来落在近前一块黑色石头上,我感觉那应该就是孤独中的我吧,无奈之中为先生哀鸣。
雷达文兄,一贯思想活跃,反映敏捷的你,此刻瞧得见这只小鸟的存在吗?在孤独无奈之中,举目四望的小鸟,那应该就是怆然孤独的我的灵魂呀!小鸟终于飞去。当我循声追踪,在目力不及的西边尽头,那里有终年不化的祁连雪峰,山下是黑色的戈壁石头和稀疏坚硬的骆驼刺草……你曾经不止一次赞颂那山那滩那草那石,讲述不远处奔流不息的滔滔黄河……就在这广大永恒的背景形象下,那应该就是先生你的故乡所在,精神家园。甘肃大地,天水来路。那是你生命的源头圣地,不尽流淌的活水发凡。
雷达文兄,我以戈璧滩上一块黑色的石头形容你,这是我对你的印象升华。因为天空中再明亮的星辰,也不过就是一块饮风吮露的石头,风雨中岿然不动,阳光下熠熠生辉。冰雪严寒过后,仍是赫然如故地蹲踞或者悬挂在高空,永远不变。这应该就是你吧,你的著作与思想的结晶与光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