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真
矿檐大院是西北油田的退休宅基地,在西南惠城北一大片庄稼地和苗圃包围的红檐乡内。尽管大院住的老头老太说院子像地主庄园,美,却土,但乡民还是把它称为花园,练拳、散步、溜狗、带孙子都来这里。
初夏的一天上午,花园的悠闲静谧不见了,一群老人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有人还很愤怒地提高了嗓门。李劳达闻声快步走过来。“老大,你来得好,说是咱院要改建。从买地建院到现在,15年了,我们习惯了在林荫道上散步,也习惯了坐在长廊聊天看花,习惯了在广场练剑跳舞。多好啊,干嘛要改建?要花多少钱啊。你去问问你们家李小峰是不是疯了?”
李劳达一直被同事称作李老大,退休后老人为省嘴劲儿,就少叫一个字,直呼老大。这里面还有一种含义,他的侄儿李小峰处长是管大院二百户退休职工的最高长官。老人们提个意见要求什么的就找老大,老大再去转告,不仅方便还容易成功,再大的官也得听长辈的。所以李老大也就真成了老大。
老大听说要改建,气得太阳穴鼓起一根筋。他骂骂咧咧地奔往办公室,房门紧闭,工作人员说李处长出差了。老大就打电话,无人接听。老大是个急性子,就给自己的儿子打电话,儿子李首峰与李小峰哥俩好得跟闺蜜似的。可儿子是一个公司的总经理,整日里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老爸咋啦?知道啦!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一群老人还站在梧桐树下等他。他气呼呼地走过来说,出差了!老人们更加怀疑了,有些气愤,叫老大直接打电话问油田领导。老大给黄局长挂通了电话。黄局长是李劳达的弟弟也就是李小峰的爸爸李劳功提拔的,李劳功曾是油田的局长,去世十几年了。黄局长说改建已经定了,我正在开会您就别问了。
老人们一时无语,那神态就像集体患了老年痴呆症。
老大突然大吼一声,把他身边的张老头吓得腿一软坐地下了。我还治不了那个小王八蛋啦,走着瞧!老人们都说,哼,走着瞧!
老大每周买两次肉,心情不好就多去买肉。他去了乡里的农贸大棚2号猪肉摊。来了?卖肉的女子见他就笑,语音也跟正摆弄的一条五花肉一样软软的。就要这块。老大说。女子一边称肉一边斜着眼看他,嘴角向着他挑起。20块零5毛,就给20块。老大把20块零5毛递给女子,女子抓住他的手,只拿了一张20元的票子,就把胸部一挺,顺势推他的手。笑道,今天啥事惹你生气了?你晓得不,我昨晚梦见一只鸭子和一只老鹰吵架。老鹰说你连走路都摇着身子那么难看,还整天嘎嘎的叫,骄傲得很,有本事你像我这样飞上天空?鸭子说,呸,你以为能飞就了不起,你连裤子都不穿,我都看见你的屁股了。
老大笑了,他就喜欢这女子会讲笑话,还会察言观色。他早已是孤独一人,总得有个宣泄的对象,他就情不自禁地找这个女子。每次他来,女子就对逐一来买肉的人摆摆手。人家就去了邻摊。老大宣泄过了,就说,小梁,我走了啊。女子眼里就闪出不舍的光,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小梁并不小,与老大同一个属相,小一轮,已56岁。丈夫去世几年了,她一直支撑着肉摊打发光阴。儿子李察在工作,从不依赖她。一次儿子帮忙卖肉,见了妈和这老头有眉眼暗送,问妈是不是看上叔叔了,听说村里的单身阿姨都想嫁到矿檐大院。女子说,你妈已不是小梁,而是老娘了,还嫁不嫁的,看你有多复杂。她戳了戳儿子的大头。其实她就是喜欢李老大叫她小梁,还喜欢他精瘦的模样。
连续几天,老大都找不到李小峰。儿子也说忙,不回家。这晚老大睡不着,陈年旧事都翻滚出来。
爷爷是清朝西北M省的布政使,公正亲民,后因公而亡。奶奶李刘氏谢绝关照,带俩儿子返乡种地。儿子成人后娶媳各生一子即李劳达和李劳功。李刘氏108岁临终时两个儿子跪听遗嘱,说到有一传家宝时辞世。俩兄弟都怀疑对方知道是什么,在哪里,而双方都说不知道,以致兄弟反目。两家同住一院,李劳达和李劳功从小有些耳闻,却也不懂得其中含义,还是一同玩耍,不存芥蒂。因为爷爷曾在西北,所以在李劳达高中毕业、李劳功大学毕业后都去了西北油田。二人的父辈相继去世。兄弟俩相帮着,从不提及两家恩怨。有一次李劳达休假回惠城老家,发现父亲留下的一本发黄的线装本《孝经白话解说》里面夹着一张纸条,是父亲记录的奶奶临终前所说传家宝的事,怀疑他的弟弟知道是什么在何处。他这才明白父亲兄弟间不交往的原因。李劳达气冲冲地返回西北,到李劳功家中质问,争吵中大打出手,之后两家疏远了,步了父辈的后尘。
这事一直是李劳达心里的疙瘩。父辈都不在了,解不开也就不去想它了,不该因过去的事影响儿子和侄子的关系,他俩相好相帮是好事。李劳达每一次都这样提醒自己。大院改建的事,是黄局长说了算,有猫腻该姓黄的倒霉,何况得罪李小峰也就会得罪儿子。算了吧,别管了。
院里的老人们好像也想通了,依然过着悠闲的日子。李劳达真怕一群老家伙找他,一个月了,还真没有。
这天清晨众声嘈杂,几个年轻人拿着测量仪器,被老人们围堵。李劳达在四楼窗户里观望。这明摆着就是要改建嘛,他还是按捺不住,真想冲下去把那几个年轻人赶走,可他的脚不听使唤。约摸半个小时,人越来越多,有些拉扯,像是要打架了。不行,还是得下去。咚咚咚,紧急的敲门声,老张在喊,老大,你在不在呀,要出事啦!老大开门就走。
这时李小峰已在人群中喊话,师傅们,改建是局里和惠城政府决定的,是为了让老一辈有更美好的绿色生活环境。至于怎么改建,你们提意见,我会向上反映。有人喊道,李老大,你看行不行啊?老大就让大家赶紧提意见,还当众显摆自己,说,小峰不向上反映,我就揍扁他。老人们就爭着发言。有的说省点钱,能修修补补就行了;有的说少花钱少改建;有的说上面拨了多少钱啊,把钱用来装电梯嘛,我们住四五层的老人爬不动了啊!李小峰把手机举起来说,我已经录上了,放心吧。 散了,散了,先让他们测量吧。
事情平息了,李老大心里还是闹腾着。他就去买肉。小梁见他就说,我今天听见两个小娃说悄悄话。男娃说以后你长大了就和我结婚吧。女娃说不行啊,我俩不是亲戚。你想想,爷爷和奶奶结婚,爸爸和妈妈结婚,他们都是亲戚啊!
老大笑了。老大给她说了今天发生的事。小梁说,就这么小个乡,谁打个喷嚏都听得见。前些天李察说,矿檐大院的老人怀疑改建有猫腻,他要暗中调查。他小时候啊,我家的老书“三言”都快被他翻烂了,他对这些事兴趣大着呢。
矿务局和惠城政府决定的改建,能查出啥东西?李察就是闹着玩。李老大心里想。
一天小梁来找老大。老大有些吃惊,小梁从来没来过家里。啥事啊?小梁说了他想不到的事。她说,我爸是惠城北区农场的场长,当时这片地属于农场。他与你爸很熟,所以帮了你弟的忙,为油田买这100亩地建大院。你想问你爸的事可以去找我爸呀。
李劳达就去找小梁的父亲。老场长85岁了,腿脚不方便,但头脑相当清醒。他说李父曾经对他说过,他的父亲在西北当布政使时,家里有一个宝匣子,谁都不让碰。父亲去世,母亲返乡时可能没有带回来,总之从未见过那个宝匣子。
李劳达又失眠了。那个宝匣子是不是奶奶说的传家宝?梁场长说的和父亲写的纸条内容不一样,到底哪个是真的?他决定去西北M省做调查。
李劳达这个布政使的孙子受到M省政府热情接待,并派省史志办的办公室主任陪同,带他查阅历史资料,参观文物展览馆和景区。这一去就三个月,过的是贵宾的生活,自然不想走。虽然没查到什么宝匣子,却带了一箱子记录爷爷辉煌业绩的复印件和照片回来。
矿檐大院大变了,除了住房周边的林荫道还在,中间的花园广场和荷花池全被围墙挡住,里面正在施工。
这与李劳达没什么关系,他喜滋滋地到处给人讲爷爷,还把复印件又复印了主动送给别人。当然也送给了梁场长。
大半年过去了,矿檐大院改建竣工。池塘东移了,跨池的三曲廊桥,中间有一亭,比过去雅致;草地少了,花却多了,廣场地面也改铺成吸水砖了。老人们还算满意。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广播通知召开全院大会。广场上李小峰领着人敲锣打鼓。老人们都猜着,不就是改建了嘛,没必要这样兴师动众的,以为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呢。接着黄局长来了,惠城政府也来了好几个人。
还真说准了。政府领导作了惊人的讲话:改建中挖出了价值连城的古物,已由惠城博物馆收藏。
这时两名政府干部展开一组大照片。老人们轰动了,拥挤着观看。领导继续讲话:我要告诉大家的是,这古物,是西北油田原局长李劳功和他的堂兄李劳达遵照爷爷李民仆的遗嘱捐献给国家的,这也是李家四代人的爱国情怀。为他们鼓掌!
老人们惊呆了,没有人鼓掌。片刻,才响起掌声和喊声。痴迷书画的老张激动地告诉大家,他发现改建后的亭檐上的装饰画是花鸟字,是若干个“李公民仆”。原来是纪念李爷爷李民仆啊!
领导继续讲话:政府奖励李劳达、李劳功两家各100万元!
掌声、喊声再次响起。两位领导一人拿着一个大红信封,上面印着金黄大字“100万”。李家共200万呀,全场顿时寂静无声。忽然有人嚎哭,是李劳达。老人们竟然跟着哭了起来。哭声一片。
不远处的梧桐树下,一位坐着轮椅的耄耋老人也在落泪。从耄耋老人身边走过来一位女子,她对大家说,从明天开始,连续三天,只要是矿檐大院的人去我那里买肉,1斤两元,这是我家三代人的心意。我是2号肉摊,2号!
又是掌声和喊声。这时黄局长讲话:李小峰已将100万元捐献给油田!还有一件事,感谢矿檐大院所有离退休职工对改建的支持,安装电梯的经费已经落实,下月动工!
掌声和喊声再次响起。
这是突发事件,连珠炮效应,让人应接不暇。这晚大院里家家灯火通明,深夜不灭。
李小峰与李首峰在家里喝酒,笑声朗朗。
许多天老人们都难以平静。李劳达也不露面。他总觉得是在梦中。
是的,他只能在梦中。他的儿子和侄儿、梁场长和孙子,黄局长以及西北M省政府,联合起来做了一件大事,完美收场。这还得从头说起。
李劳功临退休时接到西北M省政府的电话,请他去取一件重要物件。他去了。是文物局在清理历史文物时发现的一个封闭的精致木盒,上面刻有“唯二子公和可启”落款“李民仆”。此物如何收入博物馆已不可考,史料中查到李公和为李民仆的二儿子,所以交给其子李劳功。李劳功想到自家两代人为传家宝导致的矛盾,就决定捐献给国家。他请政府和文物局派人到场,一起开启了木盒。是李民仆的亲笔信。文中说,祖传一瓮刀币掩于惠州北红檐岭红庙南。代代劳作为生,故不曾顾及。恐日久毁盗,宜奉国用。病危亲嘱。
应该是爷爷病危时写下的遗嘱。李劳功潸然泪下。
李劳功谨慎,不知此物是否能掘出,一旦传出又怕丢失,所以秘密行动。这就是回家乡惠城红檐乡买地建院的原因。遗憾的是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他去世前托付给黄局长和儿子李小峰,用改建之法再次挖掘。因不能建院不久就改建,才延至如今。李小峰也因此派往矿檐大院任职。
改建前李小峰让李首峰与惠城政府联系,派出文物探测专业人员和挖掘队伍。为了防止耿耿于怀的李劳达捣乱,原本由李首峰让父亲出国旅游,又怕他生疑而不走。正巧小梁的儿子李察找李小峰调查改建之事,就让他说服他爷爷,梁场长也就假造信息,将李劳达打发到西北。西北M省政府受黄局长与李小峰之托,也配合默契。
李劳达绝对不可能想到这暗中的连环套。只是想看到爷爷捐献古物的遗嘱。当然他看到了,是儿子和侄儿一起拿给他看的。他狠狠打了李小峰一巴掌。不是愤怒,而是说早该给他看。他拿出了大红信封,说,小峰啊,我有养老金,还要这钱干啥用?我不能对不起爷爷,也不能不如你吧?捐给咱矿檐大院。儿子你没意见吧?
李首峰笑起来。李小峰说,大院装电梯,哥哥赞助了一半的钱。李劳达又打了儿子一巴掌,儿子你还真行!
李首峰说,爸,梁场长说要送你一件礼物,现在去取。小车上,李劳达总是问,送我啥东西呀,为啥要送啊?陪同的李小峰哥俩就哈哈大笑。
到了梁家。李劳达问梁场长,您要送我啥东西啊?梁场长说,谁说是东西,不是东西!首峰小峰笑得捂住肚子喘不过气来。梁场长说,在那屋,赶紧取走!
李劳达推门去了那屋。只见一个人盖着红盖头坐在床上。李劳达转身要退出,那人揭开盖头跑过去关了门堵住他。
小梁啊,你在干啥?小梁说,我给你讲个笑话。
外屋的人哈哈哈地笑,梁场长笑得咳嗽了,还在笑。
李劳达突然想起一件事,走出去说,在笑啥呀?梁场长,你说的那宝匣子……
李首峰说,爸,快把你的东西拿回家吧,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