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声

2018-07-17 09:25马鱼
地火 2018年2期
关键词:壳子金水

杜橘馍坐在黑色的雪佛兰轿车上,双手紧紧抱着放在腿上的药箱,看着夜幕下滂沱的大雨,偶尔也看看从一上车就开始大脚板踩油门,一个劲儿加油的这个男人的后脑勺,她奇怪这个男人怎么会有如此大扁的脑袋。十几分钟后,当车子终于停下来时,杜橘馍就后悔了。她后悔刚才没听杜金水的话,因为车子一停稳,雨刮器抹过最后一层雨水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一块牌匾上“宪兵司令部”这几个字里渗出来的一股寒气,直逼人的后脊梁骨。

大扁脑袋从打开车门那一刻起,就一直用那双细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见她有些迟疑的样子,他僵硬地崴了一下他的大扁脑袋,说:“走吧。”

一个操一口高邮口音的小胡子,伸出一只手拦住杜橘馍,脸却朝着大扁脑袋,说:“叫你把司令部的凃军医请来,你咋要弄个街上的郎中,咯是要找死呀。”

大扁脑袋在暗淡的灯光下,微微抽搐了一下嘴角,低声说道:“凃军医到郝处长三姨太太那里接生去了,只好如此。”

小胡子有些不耐烦地说:“那我跟你讲哦,郝处长这个人是说一不二的,你心里头可有个数哦。”

杜橘馍知道,南京宪兵司令部有个情报处处长郝同三,但她不知道他们所说的这个郝处长是不是郝同三。看着两个男人把她夹在中间,这样你一句他一言地说着,不由地朝后退了一步。

小胡子跳起脚来,点着大扁脑袋的鼻子,说:“你现在,就现在,你马上给我进去盯着,自己找的麻烦,自己负责,我才不想跟你一块遭殃的哦。”

大扁脑袋看了他一眼,钥匙“哗啦”一声,已经将门打开。

大扁脑袋推开铁门,侧身示意,让杜橘馍先进去。

一个空大的房间里,靠东南角一张床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孕妇,面朝着墙,一声接一声地哼着。

杜橘馍放下药箱,戴上口罩和手套,走过去掀开被角时,心里一震。孕妇的右手,被冰冷的手铐牢牢地铐在床头铁栏杆上,可孕妇似乎对这个铁家伙并不介意,不时地摆动着足月的身子,手铐和铁栏杆碰撞着,发出的声音让杜橘馍想到了刀刃和刀刃的碰撞。当这个因阵痛而扭曲了面孔的女人,转过身来的一瞬间,杜橘馍惊诧得差点儿没叫出声来。这个就要生产的女人,竟然是自己失联已久的单线领导——弋阳同志。

杜橘馍冲着大扁脑袋说:“请回避一下。”

大扁脑袋也很认真地说:“不行,她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说完,他转身站到了窗前。

杜橘馍看了一眼站在窗前与她只有一床之隔的大扁脑袋的背影,心里翻腾着许多思绪:弋阳同志怎么落入了这帮人的手里?组织上知道不知道?还有哪些同志被捕了?带着一股脑的疑问,杜橘馍迅速拿起听筒,在孩子咚咚有力的胎音中,平复自己慌乱不已的心跳。她查看待产情况时,发现已经破了羊水,而且宫开两指,但胎位不正。杜橘馍摸准胎儿头部慢慢进行调移,慢慢扶正胎位,但弋阳的阵痛此时却一阵紧似一阵。

杜橘馍说:“呼吸,大口呼吸。”

大扁脑袋似乎也跟着焦躁不安起来,不时歪过头来看看,又无奈地把头扭向窗外。

弋阳突然伸出左手,一把抓住杜橘馍,在她的手心里迅速地绕了一个数字“3”,并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朝杜橘馍认真地点了一下头。但疼痛让她止不住地又“啊”地叫了一声。

杜橘馍知道这是弋阳在暗示她,去到姚家巷靠北的一家布店,这家布店曾经是他们的3号接头地点。可是弋阳难道不知道吗,另外2个接头地点被毁掉后的第二天,这个接头地点也不复存在了。

想着这些,杜橘馍跟弋阳说:“深吸气,孩子需要氧气。”

小胡子突然推开门说:“哎哟,科长说的,这种犯人,孩子生不生也是一个死。”责怪地看着大扁脑袋说,“就你多事,麻烦死了,快点。”

杜橘馍看了小胡子一眼,没理他,蹲下身子,查看待产情况。这次,她在弋阳一次次的宫缩中,看到了孩子的头部,小声却又十分激动地说:“快,快了!再加把劲,孩子的头发已经可以看到了。”

弋阳撕心裂肺地叫喊:“啊——”

孩子“哇哇”的哭声,一下子冲破了这个寂静而又沉闷的黑夜。

杜橘馍边给孩子剪脐带,边对弋阳说:“是个男孩。”

小胡子把头探进来问:“生了?”大扁脑袋走到门口,把脸侧过来看了一眼弋阳说:“嗯!生了。”小胡子说:“赶紧的,让那个郎中走人。”

小胡子的话音未落,走道里传来一串密集的脚步声。当一行三个人出现在这个充满血腥气的房门前时,杜橘馍刚刚把孩子包在一块粉色的被单里。

小胡子和大扁脑袋忙迎上去。

其中一个人,站在门口大声喝道:“在干什么呢?快,把人带走,马上。”

大扁脑袋朝房间里看了看杜橘馍手里抱着的孩子,又看了看床上虚弱的弋阳,有些犹豫。

小胡子用胳膊肘怼了一下大扁脑袋,小声嘀咕道:“快点,我抓床单这头,你去抓那头。”

弋阳在他们包裹床单的时候,艰难地欠起身子看了一眼杜橘馍怀里的孩子,说:“儿啊,好好活下去,活下去。”

弋阳重复“活下去”时,他们已经把她裹进了那块沾满血迹的被单里。

杜橘馍看着他们把弋阳抬出去时,怀里的孩子又是一阵大哭,他好像知道来到这个人间的悲戚,就是让他一出生,便要失去他的生身母亲。

杜橘馍抱着这个满身胎血的孩子,钻进了停在巷子口的黄包车里:“走,快走,快。”

杜橘馍此刻的心里,就只有一個想法,她要抱着这个新生命快速离开这个该死的鬼地方。

雨,已经停了。黄包车在静静的夜里一路飞奔。

就要到家门口时,一辆雪佛兰轿车突然冲过夜风,戛然停在黄包车的前面。

车夫嘟囔了一句:“要死哦!魂都吓掉了。”杜橘馍还没看清事情的缘由,大扁脑袋已经站在黄包车前,低首道:“谢谢你,请把孩子交给我。”

杜橘馍把孩子抱得更紧了,说:“不。”

大扁脑袋又补了一句:“我,是他的父亲。”

杜橘馍轻轻推开妈妈安氏的房门,一股浓烈的中药味伴着香炉里的沉香味扑面而来。

“妈妈。”

安氏吭吭地咳嗽着,头也没回地问道:“是馍儿吗?”

杜橘馍说:“是我,妈妈。”

杜金水紧跟杜橘馍后面,进来后,反手关上房门,手里端着一盘精致的桂花糖米糕,嘻哈哈地围着杜橘馍说:“要不要尝尝,才出锅的。”

杜橘馍没有搭理他,径直走到安氏床前坐下轻声说道:“妈妈,我可能要出趟远门。”

安氏说 :“这又是要去哪里呀?你家姐姐眼看就要生了。”

杜橘馍站起来把眼光放在窗外,像是跟妈妈说,又像是在跟苍茫的天空说:“不知道,妈妈,这次真的不知道,也许会很远。”

安氏问:“跟你姐夫说了吗?”安氏这样问着,已经起身朝案台走去。

杜橘馍说:“没有。姐夫去如皋还没有回来。”

安氏说:“那你就该去同你家姐姐说一声。”

杜金水突然慌了,凑到杜橘馍跟前:“馍儿,你这是要去哪里呀,嗯?是不是又要让人家再等上大半年?”

安氏不屑地看了一眼杜金水,说:“男人这样磨叽,哪里像个男人,嗯?唉——我家杜童汕若是在世,哪里会像你这种样子,一天只会摆弄些吃食,哪里会有点儿出息。”安氏把脸转向杜橘馍愤愤地说:“这都是你家爸爸做的好事。”

杜金水本来想跟杜橘馍说说他新学做的桂花米糕,比上海伊人唐做的还有味道,但安氏是死活都瞧不上他做这些的。可是杜金水生来就不是做郎中的料,总说是自己胃浅,见不得血水和浊气,他喜欢甜蜜蜜的东西,更喜欢开一个自家的米糕店,开一家比伊人唐更大的米糕店,然后和杜橘馍生一堆的孩子,让他们天天甜甜蜜蜜地吃他做的米糕。可是,在安氏眼里,这都是不务正业,或许在她许多落空的期望里,杜金水的这种愿望就是一条罪状。也怪杜金水今天有些忘形了,谁让杜橘馍这个撩人心扉的女人,总是拨乱自己的心绪呢。在安氏的絮叨声中,杜金水无趣地退出了房间。

杜橘馍说:“妈妈,我开的这个方子,等我姐夫回来,药引子就齐了。您一定要坚持吃,啊。”

安氏没有吱声,一手起拜,一手开始敲打案台上的木鱼。

杜橘馍转身走出大门时,母亲有节奏的木鱼声和着一声紧跟一声的咳嗽,把她送出了好远。杜橘馍在花池旁站立了一会儿,拭去眼角的泪花,便朝着姐姐的院落走去。

这是一座二道门的小院,是父亲在世时给她和姐姐杜仁子盖的一个仿竹园的院落。庭院内鱼池里的几尾红鲤,跟着人影游动。快到姐姐房门时,杜橘馍心里还想着要去姚家巷再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组织上的人,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杜橘馍推门进来时,姐姐杜仁子已经在梳妆了。她弯下腰来伏在姐姐的肩上,姐俩对着花镜笑了笑。

杜仁子转过身抓住妹妹的手说:“就知道你这丫头在家里是呆不了多久的。”

杜橘馍疑惑地说:“姐姐怎会知道我要出门,消息竟有这样快?”

杜仁子说:“阿金大清早像讨债的来敲门,说你要走了。馍儿,人家等你可是等了这么些年,也苦煞他一片心思了。”

杜橘馍直起腰身来背朝着姐姐:“国难当头,哪里还顾得上儿女情长,更何况这只是爸爸的一厢情愿。”

杜仁子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椅子站起来:“你这是要去革命,革谁的命呢?南京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剿共接近成功的消息。”

杜橘馍走过来扶着姐姐的胳膊说:“姐姐,不要信了他们的鬼话,那围剿只不过是丘疹之势,哪里能顽固得了多久。”

杜仁子笑了一下,点着杜橘馍的鼻子说:“你是在北平念了大书的新女性,姐姐可比不得你的见识,但你要思量自己的前程。”

杜橘馍叹了一口气说:“姐姐,像这样下去,国无宁日,民生又何来前程可言呢。”

跟姐姐说这些话时,杜橘馍怎么突然想起杜金水的米糕店,不由地轻轻地笑笑,摇摇头说:“他又来说他的米糕店了?”

杜仁子点点头,怜爱地看着妹妹说:“唉——好吧!你有你的主义,只是颠沛之苦,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受得起哟!”

杜橘馍说:“那个大熔炉里,可以锤炼一个人的意志。”

杜仁子笑笑说:“这又是你的那个弋杨航说的吧?”

杜橘馍说:“不,姐姐。这是中国共产党说的。”

姐倆说着话走到门口时,杜仁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返身到屋里摸了几块大洋,塞给杜橘馍:“拿着,在路上宽泛点。”

告别姐姐,杜橘馍快到巷子口的时候,杜金水一闪身从梧桐树后面站了出来,白净的立领衬衫与这个季节有些不搭调。杜橘馍看了他一眼,想绕过去。

杜金水挡在她的前面,说:“我知道,你想离家远远的,就是不想和人家成亲,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嘛?”

杜橘馍看着杜金水,突然升起一丝怜悯,语气也跟着软和下来:“阿金呐,我一直把你当哥哥,这你也是知道的,我……”

杜金水跳起脚来,打断杜橘馍的话说:“可我,我根本不是你的亲哥哥。你的哥哥他早已经死掉了。”

杜橘馍十分悲悯地望着远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那可怜的哥哥,若要活着,也该二十岁了。”

杜金水抽泣了起来,说:“爸爸他把我从稚童孤儿院带来,就是给妈妈做一补缺。我只是一个补缺而已。”

杜橘馍有些愤懑地说:“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杜金水看杜橘馍真的生气了,就说:“妈妈她如果,如果真把我当亲儿子,就该明白我的心思。”

杜橘馍看着这个被爸爸九岁就接到家里当儿子,二十岁想让他当女婿的杜金水,走过去想劝慰他几句,可一张口却说了一句:“妈妈她迟早会给你娶媳妇的。一定会的。”

绕过还在抹泪的杜金水,杜橘馍想速速离开。

杜金水看着杜橘馍非走不可的样子,急了,把手伸出来拦着杜橘馍,说:“我不要,我不要媳妇,我只要你。今天,就今天,你到哪里,我就跟你走到哪里。”

杜橘馍晃动着身子,想摆脱杜金水,却被杜金水一把死死地拦腰抱住了,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我不管,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

杜橘馍歪头看看前后,唯恐被人看到,急得脸儿绯红,匆匆说道:“我去了之后,安顿下来,就回来接你,这样总行了吧。”

杜金水迟疑地问道:“真的?”杜橘馍迅速从杜金水的怀里挣脱出来,说:“真的。”捋捋头发,杜橘馍又说,“你要替我照顾好妈妈。”杜金水忙点点头。

杜金水看着杜橘馍绕过那棵已经开始落叶的梧桐树,一阵风似的朝着巷子口走去时,清晨弥散的一层水雾里,怎么竟会有那么多舞动的翅膀。

杜橘馍赶到姚家巷靠北的姚家布店时,这家店铺的门板依然一张挨着一张地紧扣着。街上的行人渐渐地多了起来,扛码头的人坐在一堆儿,在路边等活儿,几家卖混沌汤圆的店铺来了几位客人。

姚家布店斜对面的修脚店和东拐角卖盐水鸭的,虽然也没有卸掉门板,但杜橘馍清楚地看见,站在修脚店和盐水鸭店门前的几个人,看似闲来无事,但他们鼠一样的眼睛四下里张望着。

这一刻,让杜橘馍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把手伸进大衣的口袋里,摸着姐姐给她的几块现大洋,那条银色的丝巾绕在脖子上,时而会被风掀起,挡住视线。她穿过人群,低头迅速撤离此地时,巷子口那头突然传来一声枪响,人们开始躁动起来,有人在街上站着,一时不知是要向北走,还是要朝南跑。于是,街上扭成了一团,一个人从这团人中间奔跑过来,远远追赶过来的人,喘着粗气,从杜橘馍身旁跑过。

杜橘馍看见那个人跑过路边扛码头的人时,顿了一下,一闪身,不见了。

后面追赶的人,站在扛码头的人跟前,晃着肩膀,左右看看。犹豫着,有人说:“向左。”

有人说:“他妈的,眼睛瞎掉了,是向右。”

他们最后选定朝北追赶时,一根扁担不知啥时横在了路上,绊倒了一个,后面又跟着倒下去几个。

杜橘馍看着他们爬起来,一起朝北追去后,那个被追赶的人就像耍把戏似的,竟站在扛码头的人中间。他那从容的样子,一下子吸引住了杜橘馍。他把头上的一顶草帽盖在身旁一个人的头上,把掖在蓑衣里的一顶礼帽扣在自己的头上,宽大的帽檐遮盖住了他的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张叼着雪茄的嘴。

这个戴着礼帽的男人,走到杜橘馍跟前,提了一下礼帽,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让杜橘馍认出,这个被追赶的人竟是姚老板那从日本留学回来就给国民党做政务的三儿子姚承志。

姚承志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着,突然,看见一辆雪佛兰轿车从前面疾驶而来,忙不迭地找个地方躲了起来:“乖乖,闪了。”

杜橘馍奇怪他为什么会惧怕这样一辆轿车。轿车在盐水鸭店门口停下来时她才看清,从这辆雪佛兰轿车里钻出来的竟然是宪兵司令部情报处处长郝同三。

杜橘馍佯装在看一个摊子上新上市的柿饼。

郝同三四下里望了望,把一双白手套脱掉一只,抓在另一只手里,揩了一下眼角,好像是指着姚家布店,又好像是在指姚家布店以外的几条巷子。他只这么指了一下,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那么多穿着便衣的特务,左右两路,朝着几条巷子口奔去。杜橘馍觉得他们就像一把黑棋子,被郝同三“哗啦”一下,甩得满盘皆乱。

这时,有人从杜橘馍的身后拽了一把,并将她拉到一个拐角处,随后嘴里发出“嘘”的声音。杜橘馍定睛一看,这个人正是刚才坐在扛码头人群中的一个人,仔细一看还认识,姚老板的管家老宦。

老宦四下里看了看,小声地说:“我们等了你很久。”

杜橘馍有些诧异地问:“你等我,等我做什么?”

老宦指了指杜橘馍大衣口袋上,一条看似不经意露出来的蓝色手帕的一角,说:“这是要唱戏吗?若不是,我们就去浦口吧。”

杜橘馍吃惊地看着老宦,问:“你是?”

老宦说:“对,我是组织上安排来接应你的。”说这话时,已经将一辆黄包车蹬了过来。

杜橘馍坐在黄包车上,穿过几条巷子,在梅花巷的一个庭院门前停了下来。

杜橘馍下车后看了看四周,问:“这里是金陵烟厂?”

老宦这时却坐在黄包车的扶手上,点了一根香烟,慢慢地吸了起来,说:“是的。”

梧桐树上几片叶子,被一阵风吹得落了下来,枯叶落地的声音细微入耳。

老宦突然用夹着烟的手一指,说:“来了。”杜橘馍顺着老宦手指的方向,看见一辆与郝同三同色的雪佛兰轿车朝着这边直奔过来。

走近,杜橘馍却看见了姚承志。老宦丢掉手里的烟头,忙迎了上去,跟杜橘馍招手说:“嗯,走吧。”杜橘馍没有听老宦的话,反而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姚承志踩了一脚油门,把车拦在杜橘馍的跟前,摇下车窗,冷峻地说:“上车!”老宦忙介绍:“这是负责掩护你的姚承志同志。”杜橘饃看了姚承志一眼,又看了看雪佛兰轿车。姚承志一脸不满地说:“这么晚才来。快,上车。”杜橘馍看到姚承志那张俊朗而又严肃的脸,与在街面上那张人虫般的脸判若两人,说:“我是来了很多次的。可是……”姚承志果断打断杜橘馍的话,说:“时局多么紧,你不知道吗?”

他们到了港口时,杜橘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了。

港口布满了宪兵司令部的人,敌情报处处长郝同三在码头把守着,一副死了爹娘老子的模样,杜橘馍想起了小胡子说的话:“他是说一不二的。”姚承志好像知道杜橘馍心里正盘着这句话,也说了一句:“郝同三可是说一不二的,还不止这些。”姚承志用手指了指一堆旧货箱小声地说:“看到了没有,他是来抓人的。”

在一堆旧货箱的后面,一群人被扣押着,一个个搜身检查,没完没了。

老宦从倒车镜里看了一眼杜橘馍,说:“这是他们第三次在南京发疯了。特别是近期围剿的消息传来,他们更像疯狗一样疯狂了。”

杜橘馍轻声问:“林化所同志,他去了哪里?”姚承志说:“他叛变了。他和弋阳同志一起被捕了,组织遭到严重破坏,你的情况也很危险。所以,按照组织的安排,你要迅速离开南京,去找一个叫吹狐的人。”杜橘馍重复了一遍:“吹狐?”姚承志说:“对,吹狐,他会带你找到我们的队伍。”

车子沿着沿江大道到码头时,几辆司令部的车子呼呼地超过了他们。赶到码头,远远看见郝同三他们严守港口。

姚承志死死盯着刚才那帮扛码头的人,看着他们挑着担子从检查口进去了,才松了一口气。回头跟杜橘馍说:“我们可能要用另一种办法上船了。”

杜橘馍看看滚滚江水,心中生疑,这家伙是不是又在耍什么把戏。但这样贸然出去是肯定不行的,尽管船已经靠岸了。

“另一种办法,什么办法?”杜橘馍问。

姚承志转过头来盯着杜橘馍说:“柯步喜在上海爱上一个唱越剧的,但郝同三他们谁也没见过,只知道她来南京了。我,送你上船。”

杜橘馍知道柯步喜是郝同三的顶头上司,也知道柯步喜已经娶了五房姨太太了,但自己也不能……

“难道讓我冒充柯步喜的那个相好?”杜橘馍质疑地问。

姚承志没有回答她的问话,拿出了一件考究的宝蓝色旗袍和一件宝蓝色的薄呢大衣,果断地说:“赶紧换上。”然后,就向老宦歪了一下头,说:“下车。”

郝同三在码头,盯着姚承志亲自送来的杜橘馍,绕着她转了三圈,然后一脸怪笑,对姚承志说:“副司令的艳福可真不浅呀。啊!”然后,把两只手合在一起搓了几下,伸出一只手,献媚地跟杜橘馍说:“以后,欢迎常来南京白相白相,啊!哈哈。”

杜橘馍觉得他笑的时候,几颗被烟熏黑的牙齿显得特别长。但还得跟他微微点头,也得体地伸出手,跟他握了握,用一口流利的上海话说:“谢谢侬!”

姚承志忙过来,看了看自己碗上的手表,说:“时间不早,就要起锚了。”

郝同三意犹未尽,却又不得不说:“好吧,好吧。走吧!”

姚承志把杜橘馍稳稳妥妥送上船后,将自己的领带拽了拽,在礼貌而得体地给杜橘馍弯了一下腰时,却压着嗓门严厉地说:“端着点,他在看着我们。”

杜橘馍也略弯腰,但很快昂起头来,转身向一等舱走去。

船,长鸣一声,像一个沉重的江猪,掉头向江心移去。

杜橘馍站在甲板上,在望着渐渐远去的南京时,一个商人打扮的男人,走近杜橘馍,觑着眼睛,用下巴指了一下在码头上一步一步上台阶的姚承志,说:“这是他让我给你的。”说着,松开抱着自己的双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

杜橘馍此刻真的有些担心了,她担心自己走后,姚承志会不会引起郝同三的怀疑。她知道,在南京,我们党的地下工作者,每个人都身居险境。

望着姚承志远去的背影,杜橘馍心中默念着:“同志,珍重。”

杜橘馍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本用纱布捆扎得严严实实的《莎士比亚诗集》,在这本自己曾经送给弋杨航的诗集里,竟然夹着弋杨航5个月前写给她的一封信。

赶到泽覃乡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时分了。天下着蒙蒙细雨,路上有些泥泞,山风嗖嗖地抚过她的脸庞。她想象着这年的春天,山坡上开满了杜鹃花,弋杨航和他的战友们在这里一路说着,一路笑着,这些笑声似乎就在耳畔萦绕。可弋杨航在信中却说:“反围剿时,我们牺牲了许多优秀的好同志,他们的鲜血染红了山上的杜鹃花。”

杜橘馍看着这些曾经开满杜鹃花的枝干,朝它们一一招手,轻声地说:“同志,——我来了!”

天上的细雨悄然地下着,想着就要见到弋杨航了,杜橘馍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老宦说下了船就沿着码头向东,直奔毛竹岗去找吹狐,杜橘馍想着这个吹狐只怕是也有老宦那把年纪了吧。她一路走着,一路想着,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村庄,一阵叫骂声从一家院落里传来,接着有人开门冲了出来,一条黄狗也跟着冲了出来。

杜橘馍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哭着,从她身边跑过去时,手腕上的伤还在流血。医生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人为的外伤,她跟着小姑娘跑起来,嘴里喊着:“小妹,等一下,等一下。”

小姑娘好像生怕被杜橘馍抓住似的,反而更加拼命地跑了起来,那条黄狗跟着小姑娘也死命地奔跑,可跑了一阵后,黄狗却停了下来,冲着杜橘馍这个满是南京气息的姑娘狂吠了起来。

跑在前面的小姑娘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看黄狗,喊了一声:“阿黄,别叫。”然后,用哭得红红的眼睛看着杜橘馍,说:“不怕,它不咬好人的。”

杜橘馍走过去,看着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说:“你的伤,包扎一下。来,我来帮你。”说着,杜橘馍就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些碘伏和纱布。

小姑娘歪过头来,看着杜橘馍说:“你是医生?”

杜橘馍点点头,说:“嗯。是的。你怎么会伤成这样呢?伤口还挺深的。”

小姑娘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说:“是我家婆婆用劈柴打的。”

杜橘馍说:“你家婆婆为什么下手这么狠?”

小姑娘说:“唉……不为点事,她的儿子,要我背着他去摘柿子,我要把一盆衣服先洗完,他就等不及了。”

杜橘馍有些不解问:“你的丈夫,要你背着?”

小姑娘说:“我是童养媳,我的丈夫才九岁。”

杜橘馍问:“你有多大?”

小姑娘说:“十三。”

杜橘馍看着眼前的这个姑娘,心生怜悯,问:“你的亲人呢?”

小姑娘蹲下来,摸摸黄狗,说:“只有阿黄跟我亲。”

杜橘馍也蹲下来,说: “可怜的小妹。”想了想又说,“小妹,你知道毛竹岗在哪里吗?”

小姑娘眼睛一亮,说:“那是我姑姑住的地方。我知道的。”

杜橘馍高兴地抓着小姑娘的手说:“呀!太好了。那我们去找姑姑去,好不好?”

小姑娘高兴得直点头,说:“好,好的呀。”

小姑娘的姑姑家住在毛竹岗的北头。

姑姑见到小姑娘就开始抹泪,抓着小姑娘的手,说:“慧珍呐,我苦命的孩子。”姑姑哭的时候,有个年长的妇人从屋里出来,白了一眼这个叫慧珍的小姑娘。

姑姑也不敢哭了,用手背揩揩眼泪,说:“你这又从婆家跑出来的?”小姑娘点点头。

姑姑说:“你也看到,姑姑这里是留不得你的。”小姑娘又点点头。

杜橘馍走上前去拉着小姑娘的手说:“我是到这里找人的。”

姑姑看着杜橘馍问:“找谁?找我们这里的人吗?”

杜橘馍想了想,说:“嗯,是的。你们这里有个做篾匠的,姓崔,住在哪里?”

姑姑想了想,说:“没听说过呢。”

杜橘馍有些着急,却不知怎么办了,说:“这就怪了。”

跟着小姑娘的那条黄狗突然叫了起来,它的叫声惊动了那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忙招呼屋里的人,说:“吹胡子,快,快把这死狗撵走。”

一个男人从屋里应声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劈开的树棍子。

小姑娘跟在后面,忙喊:“別,别打它。”可是,这个叫吹胡子的男人一个闷棍已经打向了黄狗,黄狗呜咽一声跑出了好远,站在远处还在叫,只是声音小了许多。

老妇人对姑姑厉声道:“杵在这里干啥?还不去做事。”

姑姑看了小姑娘一眼,说:“慧珍,我去了,啊!”

小姑娘对那个叫吹胡子的男人说:“表哥,这狗是我带来的。”

慧珍表哥一崴一崴地走过来,看了看杜橘馍,说:“哦!慧珍呐。你来了,咋不进来呢?”

杜橘馍也看了看眼前这个叫吹胡子的人,慢慢朝他走去。心里嘀咕着:“难道他是吹狐,他怎么不说暗语呢?”

这时,一个农妇打扮的年轻女人从厨房里出来,麻利地一边将手上的水渍在围裙上擦擦,一边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递给老妇人。老妇人接过面条后,那年轻女人就顺手将窗台下搁置的一把铜壶提起来说:“这壶,漏了,过了正月就说要去补补的,今天还没去。”

杜橘馍怔了一下,忙问:“青铜,还是黄铜?”

那年轻女人忙说:“你会修补吗?”

那老妇人也怀疑地看了杜橘馍一眼。

杜橘馍说:“不,我不会。可我的远房表舅,他是个铜匠。”

那年轻女人忙把壶放下来,跟那老妇人说:“大太太,我这会儿回去一趟,去去就回。”

老妇人在后面跟着说:“我家老爷今天做寿,您可是主厨,别误了正事。”

那年轻女人应着,已经拉着杜橘馍和慧珍走出了这家大门。

刚出了村子,在一棵苦楝树下,那女人欣喜地握着杜橘馍的手说:“你好,云雀同志。”

喊杜橘馍云雀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弋阳。

听到这个称呼,杜橘馍心里一股暖流,十分激动地说:“是的,吹狐同志。”

这女人重重地点头,说:“我叫崔胡英。”

杜橘馍和小姑娘慧珍跟着崔胡英绕过一片麦田时,杜橘馍脚下一滑,一只鞋子被泥土粘住了,穿着白袜子的脚一下子踩在泥泞的路上,弄了一脚的泥。

杜橘馍把踩了一脚泥的白袜子塞进皮鞋,跟着崔胡英走进一户农舍时,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围着一张八仙桌坐着的四五个人中,竟然有从北平医专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面的导师徐本旨。

徐本旨走过来紧紧握着杜橘馍的手说:“听说南京有位同志要来归队,没有想到是你呀!哈哈……”

鹿鸣山也跑过来说:“徐导师的得意门生来了,看把徐导师高兴的。”

杜橘馍兴奋而激动地说:“我也没想到你们在这里。”

徐本旨说:“来,杜橘馍,我给你介绍一下。”顺着徐本旨手指的方向,杜橘馍看见坐在灯光暗处的一个黑瘦却目光炯炯的青年。“这位是曾在黄麻起义中被救出来的农会干部储怀盛同志。”

杜橘馍走过去握着他的手说:“你好,储怀盛同志。”

储怀盛笑着说:“欢迎你归队,杜橘馍同志。”

杜橘馍握着张哲浩的手时,发现他的右手残缺的部分在灯光下是黑褐色里透着亮,但他紧握着自己的三根手指却是那么的有力量:“你好,张哲浩同志。”

徐本旨指指着他身旁坐着的一个圆脸的小伙子说:“顾上关,会修武器,制炸弹。不得了吧?”

杜橘馍看到顾上关还略带稚嫩的脸上,有一分他这个年龄难得的自信。便问:“你会修武器?那可是咱队伍上的宝贝呀。”

顾上关说:“姐姐是给人治病,而我是给武器治病,咱俩同行不同类,可不都是宝贝嘛,哈哈。”

在方桌侧面的一个人,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转过头来问鹿鸣山:“南京的姑娘,徐导师在北平医专的学生,说的是不是她,啊?”

鹿鸣山说:“嗯,嗯。是我师姐,就是她。要不然,我就中途溜号回上海了。”

杜橘馍知道,鹿鸣山肯定又要说他学费不够的事儿了。

鹿鸣山还是说了:“要不是我师姐,我就成了半吊子医生了。”

徐本旨笑笑说:“她是很善良,也是我最优秀的女学生,尤其是手上功夫。”

童夏旖隔着桌子,他把一只大手伸到杜橘馍面前,自我介绍道:“我叫童夏旖,我是汉口地下组织遭破坏,被组织召唤回来的。认识你这样一个美丽又善良的姑娘,真高兴。”

杜橘馍忙伸过手去,说:“你好,童同志。”

鹿鸣山拍拍站在杜橘馍跟前的一个留着胡须的男人说:“他是黄陂会做油面的吴学致,会做专门给月婆子吃的油面。可就是没有女人愿意为他坐月子。哈哈。”

吴学致伸出手来,又缩回去,在自己的身上揩揩,握了一下杜橘馍的手,说:”我会做油面,现在,我还会打黄狗子。”

徐本旨对杜橘馍说:“来,我要给你隆重地介绍一下这位吹狐同志,她是在这里工作有三年党龄的女干部,崔胡英同志。”

崔胡英不好意思地将一缕头发挂在耳后说:“我们已经认识了。”

杜橘馍坚定地握着崔胡英的手说:“不,吹狐同志,我现在才真正地认识了你。”

慧珍說:“你们是红军,对吗?”

崔胡英搂着慧珍说:“是的,是红军。”

慧珍说:“我能当红军吗?”

崔胡英说:“这个孩子在地主家当童养媳,受尽了苦。唯一的亲人就是个姑姑,姑姑还给人家做小,也帮不了她。”

储怀盛说:“天下穷人是一家。小姑娘你不要怕,从此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慧珍看了杜橘馍一眼,又看了崔胡英一眼,高兴地点了点头。

徐本旨小声却十分严肃地说:“我们接到通知,有叛徒出卖,上海和南京的地下组织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林化所和弋阳就是被他们秘密抓捕的同志,林化所叛变了,弋阳和其他在南京的同志们,是在用生命为红军筹备药品啊,全都是队伍上紧缺的药品。”

杜橘馍突然想到了姚承志,重复了一遍徐本旨的话:“用生命!”

徐本旨十分沉重地说:“是。弋阳同志已经牺牲了。”

杜橘馍有些恍惚地重复了一遍,却不敢相信:“弋阳,她,牺牲了?”

徐本旨说:“弋阳同志是党的好战士,她用生命捍卫了自己的信念。敌人围剿的手段,是‘前方突破不遗余力,后方扫除不择手段。他们使尽了手段,但根本挡不住全天下人心所向的力量和共产党人前进的步伐,永远也挡不住!”

杜橘馍这时又想起了山上一朵朵鲜红鲜红的杜鹃花,满山遍野的杜鹃花,她想得竟然有些出神。

储怀盛说:“大部队这个时候,应该在来的路上了吧?”

杜橘馍轻轻地叹了口气,心里默念着:“弋杨航,你——来了吗?”

顾上关说:“徐导师说大部队是要打这儿过的,张贺的消息一来,咱们就出发。”

正说着,有人敲门,大家顷刻间安静下来。

一个小脑袋从推开的门缝里伸了进来。

顾上关说:“是小壳子回来啦,来,快进来呀。”

小壳子手里牵着一根绳子,进来后,转身双手把门掩上,小声说:“徐导师,我哥他已经到乡里了,他说让我回来告诉你们直接到乡里去,他在那里等咱们。”说完这些,小壳子转过身像拉摆渡船上的绳索似的,一节一节地朝前扯拉攥在手里的那根连在门外的麻绳,还压着嗓门喊:“你给我进来,进来呀!”

大家正疑惑间,杜橘馍突然站起来冲着被小壳子扯拉进来的这个人说:“你怎么来了?”

顾上关疑惑地问:“你认识他?”

小壳子晃晃手里的红缨枪说:“他鬼鬼祟祟的,在门前转悠了半天。我就把他给逮住了。”

杜橘馍走过来严厉地又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我,我要保护你。”这个人竟然是杜金水。

杜金水看看大伙儿,又大声地补充了一句:“我,我是她男人。”

杜橘馍看了看大家疑惑的脸,急切而又生气地说:“你胡说什么呀。”

徐本旨走过来拍拍杜金水的肩:“那你可挺有本事的呀,从南京保护到这里,不容易。哈哈……来,来,松开。小壳子,给他松开。”

小壳子很快将捆绑得并不紧的绳子松开,小声嘟哝着:“让你站住站住,你非要跑,还害我追出了一里地去。”

杜金水摸摸被松开的手腕,看看大伙都望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是想,想进来。”

鹿鸣山调侃道:“小壳子,你今天干的可是件天大的好事呀,啊!把杜姐姐的保镖给抓了。”

众人也压着嗓门嗤嗤地笑着。

徐本旨说:“我们现在按照指令,抓紧时间赶到乡里去,注意别惊动了村口那家的劣绅。”

崔胡英说:“他今天做寿,动静还挺大,你们从毛竹岗的后山绕过去吧,应该没事的。”

徐本旨把手里的勃朗宁手枪别在腰间,大手一挥,说:“走。”

大家跟着徐本旨,冲进渐渐黑下来的夜幕之中。

杜橘馍看见崔胡英在向大家招手,就问徐本旨:“崔胡英同志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徐本旨说:“有更艰巨的任务等着她呢。”

杜橘馍看见黑暗中,徐本旨很庄重地跟崔胡英招了招手。

那条黄狗跟着慧珍也跑了起来,跑到大伙的前头,跑快了,还站下来等着。

小壳子小声说:“阿黄,真乖。”

天渐渐黑了,夜色中穿过树林的步伐,惊动了几只秋蚂蚱,它们三两下蹦跶着,跳进了草丛里。

杜金水趁人不注意把一个油纸包的海棠糕塞到杜橘馍手里说:“我看你一路上都没吃啥东西,饿了吧,快把这吃了。”说完这些,杜金水跟着大伙儿一起从快步行走到一路小跑。杜橘馍觉得杜金水跟着大伙儿跑起来的样子,像一匹瘦而高的草马,迈出的步子,咋看都有点儿像南京戏台子上唱戏的小生。

杜橘馍在同样漆黑的夜里握着一双大手时,听见小壳子在喊哥哥。

徐本旨在黑暗中给大家介绍:“这是游击队的队长张贺同志。”

杜橘馍摇摇那双大手说:“你好,张贺同志。”

张贺却指着她的身后说:“这是刚刚突围出来的韩连长,韩道文同志。”

韩连长扭过头去轻声地喊:“小乙,小乙在哪儿?快把指导员找来。”

小乙应了一声:“是。”

杜橘馍看不清每个人的脸,就在人群中见人就问:“你认识弋杨航同志吗?”

有人问她:“你说的是弋杨航?哦!我认识。他在山上给我们唱过歌。”

也有人说:“弋杨航,好像在六军团,不在我们这里。”

杜橘馍转了一圈,循着韩连长的声音:“韩连长,您刚才喊的小乙,叫弋杨航吗?”

韩道文说:“你说小乙吗?他叫乙柯南。”

杜橘馍有些失望,就自言自语地说:“他可能真的在前头呢。”

小乙说:“报告连长,指导员来了!”

杜橘馍一听小乙的声音,原来是个比小壳子年龄稍长一点的小战士。

韩道文给大家介绍道:“這是我们连的指导员,杨明亮同志。”

徐本旨说:“哎呀!连长,指导员,可等到你们了。我们卫生队,现在新增5个人,外加一个会……”

有人在黑暗中捅了杜金水一下。杜金水忙接了一句:“我会做米糕,做香喷喷的桂花米糕。”

杜橘馍觉得杜金水有些丢人,忙接过话说:“他就喜欢捣鼓这些小玩意儿。”

顾上关说:“那好哇,等全中国都解放的那一天,我们就把你做的米糕呀,当饭吃。”

不知谁说了一句:“那可不要甜蜜死了。”

杨明亮说:“同志们,现在敌人围剿一次比一次残酷,我们要绕开敌人,保存实力消灭敌人,进行战略大转移。”

张贺跟杨明亮说:“报告指导员,我家兄弟今年十四岁了,爹妈都被地主逼死了,带上他,跟我们一起走吧。”

韩道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唉!苦孩子,你要跟得上脚步哦。敌人的子弹可不长眼睛啊。”

小壳子忙应着:“嗯,嗯。敌人的子弹追不上我的。”

有人被小壳子的话逗得小声呵呵地笑起来。

韩道文说:“好,同志们,我们现在要跟上咱们军团的脚步。”

韩道文说这些时,从东边涌来沙沙沙的脚步声,像一股巨大的洪流。很快杜橘馍他们融入到这股洪流之中,一路向西,脚步声声。

杜橘馍抓着慧珍的手,边走边问:“冷吗?”

慧珍点点头:“嗯,冷。”

杜橘馍把自己背包里姚承志给她的那件大衣,披在了慧珍的身上。

慧珍回头看看,跟小壳子说:“阿黄,还跟着呢。”

杜金水跑到杜橘馍身边问:“馍儿,这是要去哪里呀?”

杜橘馍说:“去革命,你去吗?”

杜金水忙说:“去。你去哪里革命,我就去哪里革命。”

杜金水说这些时,阿黄从田垄上跑下来,到慧珍跟前摇摇尾巴后,在前面撒欢儿地跑。

东方渐渐放亮时,他们已经翻过了几个山头。在一个山坡下停下脚步时,杜橘馍这才看清战士们肩上背的、抬的竟然是老虎钳子、石印机、发电机,居然还有脱粒机和磨面机。

杨明亮说:“我们在突围前,接到中革委的命令——必须把一切都带走。”

徐本旨看着战士们在秋风里湿透的衣服说:“别在这里久待了,山风寒气重,会让战士们得伤寒的。”

韩道文看了看怀表说:“还有半个时辰,从赣西来的一支农民武装队伍就要在这里和我们汇合了。”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一支拿着各色武器的队伍出现在大家面前。有个人从队伍里跑过来给韩道文和杨明亮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报告,赣西农民武装189人前来报到。”

韩道文大声地说道:“好,入列。”

来人行了个军礼,响亮地回应道:“是。”

行进中,杜橘馍看见他们的队伍中有的人扛的红缨枪,竟然连穗儿都没有。

不知走了多久,天开始下雨了。这阵雨让温度陡然下降,大家身上的衣服都很单薄。队伍走进一座寂静的小镇,在杜橘馍看来,这里像一座死镇。一条横贯小镇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细雨落在街道两旁的土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前面队伍渐渐停下来时,杜橘馍也停下了脚步。

杜金水从前面跑了过来,把别在腰里的一个绿色玻璃瓶递给杜橘馍说:“渴了吧,快喝。”

小壳子说:“你们看,阿黄都累得吐舌头了。”

大家看着阿黄蹲坐在地上,伸着舌头直喘气。慧珍把半个红薯递给它,它一口就吞了下去,还眼巴巴地看着慧珍。

杜橘馍伸手摸了摸阿黄说 :“一路上,它也跟着辛苦了。”

慧珍看见一朵野菊花在风中摇曳,就走了过去。这时,镇子的后山上突然传来枪声,先是一两声响,接着,枪声密集了起来。

鹿鸣山从队伍前面跑过来说:“快,快隐蔽。大家靠墙根,山上遇到了敌人。”

子弹不时打在土墙上,发出闷响。

徐本旨弯着腰在队伍中点名:“童夏旖、鹿鸣山、顾上关、储怀盛、吴学致,迟疑了一下,才点了杜橘馍。”

被喊的人应声说:“有。”徐本旨说:“随时待命接应伤员。”大家小声却很声齐地应着:“是。”

山上的仗打得很激烈,不时有受伤的人被抬下来。徐本旨在子弹横飞中冲了出去,刚才点了名的几个人,弯着腰也跟着冲了出去。到了山坡上,有的留在伤员跟前,有的继续跟着徐本旨冲上了山坡。

杜金水见杜橘馍上山了,也跟着上去时,被鹿鸣山吼了一句:“快把你的头低下一点,再低一点。怎么这么个脑子。走,快跟上。”

子弹嗖嗖地在耳边飞过,有些树枝落下来时还冒着青烟。

山坡有些陡峭,杜橘馍的皮鞋一再打滑,膝盖磕在石头上生疼。

鹿鸣山扛着担架的喘息声传过来,杜橘馍说:“等一下。”

杜橘馍脱掉皮鞋塞进斜挎在肩上的布包里,把肩上斜挎着的医药包攥得紧紧的。

一个战士在一块石头的后面,咧着嘴巴呻吟着。鹿鸣山迅速跑过去,把担架摊开,和杜金水把战士抬上了担架。

“快,抬下山。”鹿鸣山说。

杜橘馍回头看了一眼杜金水,跟着徐本旨继续朝山上走去。

徐本旨轻声呼唤一个战士:“同志,同志。”但没有应声。

徐本旨摸摸他,已经没有了气息。

徐本旨将他的帽子摘下来盖在了这个战士的脸上,转身对杜橘馍说:“我们回去吧,撤回去的伤员要抓紧医治。记住了,伤了的肢体,我说的是肢体,能保住的就保住,不能保住的要果断。伤口千万不能感染。”

杜橘馍说:“是。”

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杜橘馍看不清徐本旨的面部表情,但她分明感觉到徐本旨作为一个多年任教,而后走上革命道路的长者此时的威严。

他们从山上赶下来时,鹿鸣山和杜金水已经把伤员安置在街道口的一间空房子里。

徐本旨跑到一个躺在担架上的伤员身旁说:“快,快。”

当杜橘馍迅速把医药箱打开,拿出一把剪刀递给徐本旨时,那个伤员被炮弹炸开的一节肠子已经流了出来。徐本旨看了一眼伤员,果断地说:“快缝合。”

抢救工作一直做到天都黑透了。山上的枪声零零落落地响了一阵子,终于停了下来。

天上的雨还在执意地下着,伤员的鲜血和着雨水,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气。

杜橘馍查看伤员时,远远听见慧珍在哭。她走到跟前,小壳子气愤地说:“该死的,他们把阿黄给打死了。”

张贺气喘吁吁边跑着边说:“接到命令,山上的是中央军的主力部队,迅速撤离,要快。”

徐本旨蹲在伤员的担架边看着张贺的背影说:“还有一个要包扎,快,快,赶紧包扎。”

杜橘馍蹲下身子迅速给担架上的伤员擦洗后,撒上消炎粉,又迅速包扎。此时队伍已经开始蠕动了,她紧张的手有点儿发抖,说:“好,马上就好。”

伤员微弱地说:“你们,走。快走吧。”

杜橘馍嘴里小声而又平静地说:“我们一个都不会丢下的,保持体力,不要说话。”手里抓着的纱布紧紧实实地打了一个结。

鹿鸣山把一块雨布扯开,递给杜金水说:“抓住了。”然后,他自己扯着雨布跑到另一头,把伤员连头带脚地盖住。

杜橘馍心里正暗暗佩服鹿鸣山连雨布都考虑到了时,一个闪电划过天际,她看见杜金水在担架的那一头,瘦弱的身子在雨中晃了晃。杜橘馍想去帮他上肩,担架已经被鹿鸣山推着朝前奔跑了起来。

又一个闪电划过,杜橘馍看见慧珍和小壳子把阿黄埋在用石头堆起的小坟堆里,插着的那朵野菊花,在雨夜里摇晃着。

徐本旨看着两个小战士已经朝着队伍直奔过去,跟杜橘馍说:“这一仗我们牺牲和受伤的同志不少啊,但我们终于突破了敌人的封锁线。”

天大亮的时候,队伍全部渡过信丰河,也走出了雨的世界,队伍在一片山林里停下了脚步。

鹿鸣山给徐本旨打下手,在给一个战士做手术时,脸上被战士飙出来的血眯住了眼睛。杜橘馍忙用棉球帮他擦去眼睛上的血迹,鹿鸣山说:“没事,沒事,快把止血钳拿来。”

杜金水从远处跑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饿了一天的胃里,此时觉得翻江倒海,立刻转过身子,跑到帐篷外大口呕吐起来:“哦!我的天。”

受伤的战士与杜金水只隔了一张雨布,杜金水听到战士大声地喊着:“医生,医生同志,快把我这手削了吧,痛死我了。削了吧!”

杜橘馍掀开他的衣服,只见他的背部、腿部多处受伤,但他手臂上的一个弹片斜插进肉里,伤口已经感染,需要立即做手术。可是这黑褐色的子弹片似乎长进了肉里,肿胀的部分外翻着,镊子镊住的部分一直打滑。已经没有麻药了,每动一下镊子,伤员都疼得几乎昏厥过去,杜橘馍的额头上也渗出了汗。

杜橘馍说:“坚持住,同志。”

鹿鸣山这时又在另一个手术台上喊:“快,纱布,止血钳。”

杜橘馍一着急,用一块纱布摊在战士的伤口上,她俯下身子,用牙齿死死咬住那个斜插在战士手臂的弹片。这个弹片被杜橘馍用牙咬着拽出来时,一股脓血随即飚了出来。杜橘馍顾不得许多,麻利地消毒上药后,又在另一张临时手术台上给另一名战士做包扎。

杜金水端来一碗米粥,说:“把这喝了吧,我在村子里,用一块大洋买的。喝了粥,再干活,啊。”

杜橘馍没等杜金水把话说完,人已经瘫软在他的怀里了。

杜橘馍醒来时,张贺把揣在怀里的一双布鞋递给她说:“这是我婶给小壳子做的,你的脚跟他差不多大,穿穿看合不合适。”

杜橘馍忙推辞说:“这怎么可以,小壳子要穿的。”

张贺忙说:“他脚上的还能对付,你的皮鞋走路肯定不舒服。”

杜橘馍听张贺这么说,不好意思地把穿着皮鞋的脚往回缩缩。其实,在前面一段路时,那皮鞋早已经张开了嘴巴。

小壳子跑过来说:“姐姐,你就穿上吧。我哥还会打草鞋的。”

一个脸庞圆润的姑娘站在杜橘馍的面前,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杜橘馍说:“没事,你穿上吧,我会做布鞋,我来给他做。”

杜金水忙接过张贺手里的布鞋说:“馍儿,太好了,这布鞋做得好密实,穿上吧。”然后,他看看自己的脚,朝着那个大眼睛姑娘说:“我的鞋也快穿帮了,你帮我也做一双吧。”

杜橘馍白了杜金水一眼:“瞧你,人家一样跟咱们在行军路上,哪里来的功夫给你做鞋。”

那姑娘看了看杜金水的脚,笑笑说:“没事的,这位同志脚的大小,我看也不超过五码。我记住了。”

杜橘馍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那姑娘已经走了。

杜金水傻愣愣地看着杜橘馍手里的布鞋,一直嚷着:“馍儿,你快穿上啊。看,脚都打泡了。哎呦,痛不痛的呀。”

韩道文走过来,在小壳子的肩上拍了一下,说:“听说你一路上照顾小姑娘慧珍,照顾得不错啊!这很好,我们的战士要勇敢,也要有智慧,更要团结起来打敌人。”

慧珍怯怯地说:“连长,我们啥时能有军装穿?”

杨明亮走过来说:“马上就要天冷了,我们的战士衣服都很单薄,等进入湘西与第二、六军团会合了,也许就能解决这个问题。”然后,杨明亮清了清嗓子又说,“同志们,我们从赣县王母渡到信丰县,已经突破了国民党军的封锁线。接下来,我们要沿着粤赣边西行,路上也许会遇到更多的艰难险阻,大家要相互关爱,团结一心,排除万难向前走。”

韩道文说:“我们的战士是英勇的战士,我们的连队是英雄连队。在需要的时候,我们要全力阻击,保证中央红军顺利前行。大家有没有信心?”

大家齐声回答:“有。”

杜橘馍看见小壳子把手里的红缨枪举得老高。

杨明亮大声地说:“一排二排的人,现在开始点名。童夏旖”

童夏旖大声地答:“到。”

杨明亮喊:“童夏旖出列。”

童夏旖答:“是。”

杨明亮喊:“鹿鸣山。”

鹿鸣山坚定地迈出一步,出列,与童夏旖站在一起。

杨明亮说:“你们两个被抽到尖兵连当应急卫生员。”

鹿鸣山和童夏旖一起立正,齐声答道:“是。”

吴学致被编入一排,储怀盛被编入二排。

徐本旨、杜橘馍带领担架队和能行走的伤员,跟着大部队前行。

顾上关和杜金水竖着耳朵听,谁也没点到他们俩的名字,相互看看,急了。问:“我们俩怎么没人点呀?”

徐本旨说 :“你们俩枪法还不准,跟着担架队里帮忙吧。”

小壳子也不高兴地问张贺:“为什么不带我们去冲锋?哥,我也要去冲锋。”

慧珍说:“小壳子,我们帮着杜姐姐他们扶伤员。”

杨明亮看了小壳子一眼,严肃地说:“敌人的地方武装也很凶残,我们不仅要勇敢杀敌,还要运用智慧。每个人都要服从安排。跟上脚步,就是胜利。”

小壳子挺起腰板,给杨明亮敬了个礼,大声道:“是,指导员。”

韩道文喊了一声:“准备出发。”

杜橘饃看见韩道文转脸看了一眼那个大眼睛姑娘,那个姑娘却转身跑开了。

有人在杜橘馍耳畔说:“她是会唱《茉莉花》的姑娘,叫司西影。”

司西影喜欢唱歌,喜欢唱家乡的歌。她在河边洗纱布的时候,杜橘馍听过她唱《茉莉花》,她的口音是苏北的,跟弋杨航他们应该很近。

杜橘馍悄悄问司西影:“你是仪征的吧。”

司西影点点头说:“是的。你也是仪征的吗?”

杜橘馍说:“我的爱人是仪征的,他叫弋杨航。”

伤员插嘴道:“弋杨航啊,六军团的,很了不起的。”

杜橘馍有些兴奋地蹲下来问:“你认识弋杨航,是吗?”

伤员欠起身子:“认得,认得。我们听过他讲课。”

另一个伤病员说:“不对,他是红二师的,在前头呢。他们是先锋呢。”

杜橘馍高兴地抓着司西影的手说 :“太好了,这太好了。”

韩道文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太好了?”

司西影接了一句,说:“她心里藏着的那个人找到了。”

杜金水听到这话,有些生气,大声说:“你们瞎说啥呢。她心里的那个人就在你们眼前,藏什么人了,藏什么人了。你们不许胡说。”

杜橘馍拉住暴跳如雷的杜金水说:“阿金,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杜金水最怕杜橘馍生气了,忙解释道:“馍儿,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心里真的藏着另一个人,嗯?告诉我,我不伤心的。”

杜橘馍看着杜金水眼里冒着的是烈火,但也毫不掩饰地告诉他:“是的,我心里有一个人,他在前方,就在咱们队伍的前方。”

杜金水看着杜橘馍说:“馍儿,我知道了。以后,我绝不走在后面。”

大伙儿在他们的身后哈哈地笑着。

韩道文回头看了一眼也在大笑的司西影,觉得这个姑娘在哪儿见过,就问:“你是在井冈山唱《茉莉花》的姑娘吧?”

司西影点点头,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嗯。是,是的。”然后,转身跑开了。

杜橘馍远远看着司西影,觉得这姑娘真好看,但让她看出来的还有这姑娘的心思。

杨明亮看了看韩道文说:“这姑娘能文能武啊。”

韩道文笑笑说:“她的歌声更漂亮,能唱到人的心里去。”

杨明亮:“哦?那你应该知道人家姑娘心里有个你哦,没看出来呀!”

韩道文笑笑:“我大老粗一个,怎么能看上我。”

他们俩说着笑着走了。

杜橘馍将洗好的纱布挂在树枝和野草上。这一大片的野草,被秋风吹过后,发出干咋咋的声音。她想起和弋杨航在江边时的情形。那时,江边的野草也枯萎了,他们坐在那年的秋风里,弋杨航给她读他写的诗歌,他说那是为她而写的诗歌,便不由地轻轻地念道:

我不想,让我踌躇的脚步

踏进你温柔的梦乡

尽管,我一直

都在这里

我不想,在你美丽的眼睛里

看见,狼烟四起

尽管,我一直

还在这里,却不能

让你幸福笑意留存……

那天,他第一次吻了杜橘馍,他跟杜橘馍说:“跟你在一起,我是全天下最最幸福的人。”但是,第二天,弋杨航跟着中共江苏省委以及共产国际在沪机关全部安全转移的事情,杜橘馍是三个月以后才得知的。

铺在草地上的纱布被一阵风吹起,杜橘馍走过去将纱布铺平、拉抻,自言自语地说:“总比别人快的步伐,叫人怎么追赶得上你呢。”

鹿鸣山端着一个碗过来说:“杜橘馍,杜金水还真有两下子,会做米疙瘩。哈哈,好吃。”

杜金水马上从后面跟过来,更改一句说:“啥叫米疙瘩呀,这咋地也该叫麦麸糕吧。”

杜橘馍说:“什么米疙瘩、麦麸糕,我怎么没听说过。”

杜金水神秘地说:“过来尝尝,不就知道了吗。”

储怀盛说:“我们那里,叫米粑粑,是还要加豆粉的。”

杜橘馍吃了一口杜金水做的米疙瘩。好久没吃到大米了,加上麦麸,觉出一股新麦香味,真让人陶醉,就说:“嗯,真好吃。”

杜橘馍端着碗问:“咦,司西影呢?”

小壳子神秘地说:“她和连长在一起说话呢。”

慧珍说:“不是说话,他们在手拉手。”

队伍集结号吹响了,大家迅速将在草地上晾晒的纱布和衣物收拾起来。杜橘馍看见司西影抱着一堆纱布跑过来,笑的样子甜美极了。

她想,这一刻,这个美丽的姑娘应该是最幸福的人儿呢。

杜橘馍觉得自己真的越来越没出息了,越往前走,怎么越思念弋杨航,越思念弋杨航,就越觉得队伍行走的速度太慢了。

徐本旨边走边跟杜橘馍说:“蒋介石调动了40万兵力,对咱们前堵后追、左右侧击,红军队伍里的伤亡也很严重了。”

张贺从队伍前面跑来说:“原地休息。”

杜橘馍在伤员中看到了储怀盛。储怀盛的脸有些苍白,杜橘馍给他取出左腿上的一颗子弹。

顾上关把头伸过来,看杜橘馍手里的子弹,说:“把它送给我吧,我要好好研究研究,这钻进储怀盛皮肉里可恶的子弹。”

顾上关把那颗带着储怀盛血迹的子弹拿走了没多久,就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顾上关失踪了。而且,是在队伍就要进出九嶷山的关键时刻。

徐本旨有些着急,不停地走出队伍朝后看,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这家伙,这是到哪儿去了。”

杜橘馍也跟着着急,不时回头张望。

队伍依然在前行着。

徐本旨接过杜金水肩上的担架,命令道:“杜金水,你和童夏旖返回去,务必找到顾上关。”

储怀盛欠起身子,说:“放下我吧,我能走。”

天都要黑了,队伍停下来休息时,他们仨还沒有回来。

杜橘馍想了很多,他们会不会遇到山匪,会不会吃了有毒的果子,会不会……

司西影把一双新布鞋套在了小壳子的脚上试试。一抬头,惊喜地说:“咦!快看,他们回来了。”

杜金水怀里抱着一堆紫色的野果子,大声喊着:“快,我们找到好东西了。”

顾上关说:“这是我们家乡才有的好东西。”

小壳子蹦跳地说:“这是桃金娘。”

小壳子剥了皮,递到杜橘馍的嘴边,说:“姐,你尝尝,是不是好甜。”

徐本旨板着脸,还是严肃地批评了顾上关:“队伍上缺粮食,但你也不能擅自离队。”

童夏旖看了顾上关一眼说:“是,不对。我们仨都不对,应该马上返回队伍。顾上关你的这种错误,就这一次。是不是?”

顾上关马上说:“是,就这一次。”

储怀盛拐着一根木棍,说:“我要回加强排去。”

徐本旨说:“你的伤还没好透。”

储怀盛说:“没事,我可以丢手雷。”

杜橘馍望着储怀盛想归队的神情,她想到了在为中央红军顺利前行的红二师,想到可能在红二师里的弋杨航,想到弋杨航也和储怀盛他们一样,都是英勇的红军战士,脸上露出了骄傲而光荣的神情。她转过身来大喊:“杜金水,把伤病员抬过来。快,加快脚步,跟上队伍。”

杜金水抬着担架,边走边说:“馍儿,我也想到加强排去,我要多杀几个敌人,馍儿……”

杜橘馍停下脚步,严厉地说道:“杜金水同志,在红军队伍里,你我都是革命同志,请你以后不要馍儿、馍儿地叫了。”

杜金水喘着气说:“是,馍儿。不,杜橘馍同志。”

这时,队伍的前头有人唱起歌来,杜橘馍一听,就知道是司西影唱的。她唱的是《当兵就要当红军》,甜润的歌声一下子带动着大家也跟着唱了起来。杜橘馍看见那唱着歌儿的队伍,在蜿蜒的九嶷山的山路上,一路向西,向西。

小壳子说慧珍的脚打了许多的血泡,说这些时,他自己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杜橘馍赶紧从药箱里拿出几颗白芷、大腹皮的丸子说:“看你哦,肯定是水土不服。来,把这个喝下去。”

小壳子就着水,咕嘟一口把杜橘馍给他的药灌下,还喊肚子痛,便捂着肚子,一溜烟朝小树林跑去,嘴里直喊:“不行了,不行了。”

慧珍一崴一崴地艰难地行走着。

杜橘馍蹲下来,看看慧珍的鞋子已经没有了底子,脚底板下的血泡有些已经破了,流出了血水。问:“疼吗?”

慧珍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疼。”

顾上关说:“慧珍,我来背你吧。”

慧珍说:“不行,我要自己走。”

顾上关说:“你这样走,会掉队的。”

慧珍急了,就呜呜地哭起来说:“我,我不要掉队。”

司西影走过来,拉着慧珍说:“别哭,到了前面,我的鞋子就上好了。来,先把我的这鞋穿上吧。”说着,就将自己的鞋子脱了下来。

顾上关说:“我看,还是用我的绷带给她包一下。”顾上关的绷带是绑在腿上的,他把慧珍的鞋也包在了里面。

他们扶着慧珍追上队伍时,小壳子又把问题解决了一次。

小壳子跟慧珍说:“到了前面,还有更多的野果子吃。酸的叫毛冬瓜、甜的叫皮树球,酸酸甜甜,好吃极了。”说这些时,自己先咽了一大口的口水。

徐本旨边走边说:“战士的伤亡太重,我们的药已经很紧缺了,你们在用药时,可替代的就先替代,不能替代的,暂时可以控制用量。想办法,我们要去弄药。”

杜橘馍说:“这一路上走着,人生地不熟的,哪里好弄得到药品呢?”

大部队在一个离城不远的村庄休息时,徐本旨和杜金水朝着村庄外走去。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回来了。

杜金水一个劲地从背包里拿出药品。

杜橘馍惊奇地说:“天呐,纱布、消炎粉、碘伏,哎哟,还有盘尼西林。”

徐本旨有些疲惫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在远处朝杜橘馍比划着说:“过来,过来。”

杜橘馍跑到徐本旨面前,徐本旨打开被汗水浸透了的外衣,绑在他怀里的是一捆药包。杜橘馍惊讶地说:“哎呀,徐导师,这是,这是麻药!徐导师,太好了。这下战士们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徐本旨说:“杜金水同志,为了这点药,差点丢了性命啊!怎么样,伤的怎么样?”

杜橘馍看到杜金水脸色煞白,也关心地问:“这是伤到哪里了?”

杜金水说:“没啥,没事的。”这么说着,血已经顺着袖口往下滴。

杜橘馍觉得杜金水这次跟着徐本旨出去找药,一夜之间好像成熟了许多。她走过去将杜金水的袖子剪开,看见血从一个子弹孔里往外冒。她用棉球压住出血口,说:“快去躺下,我把子弹取出来。”

徐本旨说:“敌人发现了我们身上带的是药品,我们从城门口冲出来,是杜金水同志作掩护,我才得以脱身的。他自己却负了伤。”

顾上关说:“咦!流那些血,你还跑了那么远。”

杜橘馍把杜金水胳膊上的子彈取出来后,递给顾上关说 :“你看看这是哪国产的。”

顾上关看了一眼,说:“这是英国产的MK Ⅲ型恩菲尔德步枪的子弹。”

徐本旨说:“这里的军阀部队居然也用这种枪。”

十一

天气渐凉了,天上的星星好像都冒着寒气,夜空里的月亮却很明亮。

杜橘馍望着圆圆的月亮,自言自语道:“这该是冬月的十五了吧。”

杜金水看着杜橘馍沉思的样子,就凑到跟前说:“馍儿,哦,不是,杜橘馍同志,你是不是想妈妈了?”

杜橘馍被杜金水这么一问,还真的有些想妈妈了。望着东南方念叨着:“妈妈,女儿我离您越来越远了。”看了看眼前这无微不至的杜金水,忽然觉得有几分亲切。不由地喊了一声:“阿金啊。”

杜金水受宠若惊地忙应着:“馍儿,怎么了?想通了,想和人家结婚了?”

小壳子在一旁听着,偷偷直乐说:“那——你们可以在这里拜天地的呀。哈哈。”

顾上关捏着两把驳壳枪,若有所思地从他们的后面嘟嘟哝哝地走过来:“没见过这么成亲的,怎么能这样结合呢。”

大家被他接的话茬弄蒙了,又被他接的话给逗乐了。

顾上关被大伙的笑声弄得莫名其妙,问:“你们笑什么?”

杜金水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们是父母之命,有什么不能结合的?你说,有什么不可以的,啊?”

顾上关把两把驳壳枪在杜金水面前晃晃说:“我,我说的是这两把枪。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杜金水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哦,你说的是枪啊。” 马上灵机一动,凑上前去,“这一把的壳儿掉了,那一把的扳机还在,把它们结合结合,那不就是‘德德驳了。”

顾上关也跟着高兴地说:“哎!别说,这名字有创意。好,就叫它‘德德驳。”

杜橘馍也被逗乐了,转过头来看了看杜金水说:“还痛吗?”

杜金水笑笑说:“好多了,没事的。”

慧珍端来一碗野菜汤,生怕走路不稳会泼出来,就一路喊着“让一下,让一下”。到了杜金水跟前说:“这个野菜汤是小壳子专门为你做的,快喝了吧。”

杜金水喝了一口,苦唧唧的,问:“这是什么野菜,怎么叶子是这种颜色,像我们家里的老红菜。”

小壳子说:“我哥给我塞在包里的,是晒干了的蒲公英。”

杜橘馍说:“嗯,这个也可以消炎的。快喝了吧。”

队伍开拔了,经过休顿,大家的精神劲儿足多了。

小壳子紧跑几步,跑到慧珍跟前小声说:“慧珍,想不想听我讲故事?”

慧珍点点头,说:“好哇,好哇!是个什么故事呢?”

小壳子说:“嗯,是我哥哥的故事。他十四岁就跟着游击队到山上打仗,有一次,被镇上的敌人抓住了,说他是个小探子,要他说出游击队里有多少人,最近在哪些地方活动。他说了,就放了他。要是不说呀,就把他的小脑袋割了,挂在镇上的桅杆上。你猜怎么着?”

慧珍忙问:“怎么着?”

小壳子甩开膀子大步走着说:“哼!我哥呀,他一点都不害怕,跟他们说山上到处都是游击队,数都数不清了。但他们最近要到镇上来,要抓乡镇长去活埋。乡镇长一听,吓坏了,慌乱连夜走水路往城里跑了。”

慧珍有些担忧地问:“那你哥呢?”

小壳子轻松地说:“他们把我哥也带走了。”

慧珍着急地问:“那怎么办呀?”

小壳子说:“我哥呀,在路过游击队的那个芦苇荡时,学水鸟叫,结果,你猜怎么着?”

慧珍问:“怎么了?”

小壳子说:“游击队堵截了他们,救出了我哥。”

慧珍叹了一口气说:“唉……你哥,真棒。”

小壳子说:“我哥说了,打敌人,不能只靠一股子猛劲,还要有智慧,要用脑子。”

前后几个战士听着小壳子的故事,也跟着笑笑,有人说:“小壳子是个小大人了。”

这时,队伍里有人压着嗓门喊:“快,快,跟上。”

这一声,像号角,喊得大家的脚步加快了。

小乙向连长报告:“敌人在湘江沿线的防守极其严密,而且,江对岸也已经做了大量的布阵。”

小乙的话音未落,队伍开始有些骚乱,有人喊:“卧倒。”

一颗木柄手榴弹飞了过来,天上的飞机也好像发现了他们,呜呜地直冲下来,梭子子弹哒哒哒地扫向正在行走的队伍。

韩道文大声说:“快,闪开,闪开。”

手雷在不远处炸开了,接着四面的枪声逼近。

杨明亮跟韩道文说:“我们好像遇到了敌人的夹击。”

果然,前面已经有了回应的枪声。

顾上关端着一把三八步枪,跑到杜橘馍旁边,把一个麻尾手雷递给她说:“看到敌人,就把它扔出去。记住了,一定要看准了再扔。”杜橘馍点点头。

杜金水躲在沟里的身体随着枪响而颤动着,炮弹轰炸掀起的泥土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杜金水看着一堆穿着土黄衣服的人,端着枪从石头后面上来了,就跟杜橘馍说:“馍儿。”他晃晃自己的脑袋上的泥土,又补了一句,“杜橘馍,快,快把那个铁家伙给我。”

杜橘馍把麻尾手雷递给杜金水时,一颗手榴弹在身旁爆炸了,杜金水忙扑在杜橘馍的身上。半晌,杜橘馍从杜金水的身下拱出来,发现杜金水负伤了,头上冒着血,血流到额头上,他白净的额头很快被血染红了一片。

杜金水被震蒙了,半晌才晃晃脑袋说:“哎呀,怎么到处是红的。”

杜橘馍把药包打开给他包扎说:“你的头上被弹片擦伤了。”

杜金水吊着的左手有些痛,但他用右手把麻尾手雷扔了出去后,立刻蹲下来护着杜橘馍等着炸响,可半天也没动静。但敌人扔过来的却又在身边爆炸了。“哎哟!乖乖。”

顾上关挪到他们身边说:“怪我,忘了告诉你們了,你们扔出去的没响,可能挂在树上了。它不落地是不会爆炸的。”

杜金水在轰轰的枪声和爆炸声中,只看着顾上关的嘴在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就大声地问:“啊!炸死了几个?”

储怀盛握着的枪里发出的声音和他喊的声音一起迸发出去,他的三根指头灵活地拨动扳机,瞄准,射击。敌人在他的前方被撂倒一个,又被撂倒一个:“来呀,看你们还来。”

吴学致的刺刀直接刺向了敌人:“哎唷,我就,嘿。”

杜橘馍奇怪怎么有加强排里的人。大声地问:“怎么是你?”

吴学致大声说:“我是来接应你们的,快。快冲过去。”

冲锋号吹响了。

顾上关跟杜橘馍说:“冲,冲出去,我们就胜利了。”

杜橘馍和杜金水跟着大家冲过去时,杜金水看见前面一些俘虏举着手,就一个大步跑过去把一支横放在他跟前的步枪捡了起来,紧紧地握在手里。

顾上关走过来拍拍杜金水的肩,大声说:“好样的,这是一把恩菲尔德步枪,英国产的。 ”

杜金水握着枪,一张大嘴笑得咧开老大:“哦!真的吗?”

杜橘馍好像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么开心,不由地也跟着笑了笑,说:“看把你稀罕的。”

这时,身后有人喊:“杜橘馍,徐导师负伤了,你快去看看吧。”

十二

杜橘馍跑过去,看到徐本旨的伤是从前胸穿过去的,子弹穿过肺部,他的呼吸十分困难,脸色蜡黄。

杜橘馍轻声喊着:“徐导师,没事的,没事的,啊。我来看看。”说着,已经将徐本旨的衣服剪开了。伤口焦黑,周围的烧痕闭合着,杜橘馍对站在旁边的鹿鸣山说:“快,把导师扶起来。”

鹿鸣山把徐本旨扶着坐起来,说:“导师,趴在我的背上。”

杜橘馍看见穿过徐本旨背后的子弹出口很大,他一呼吸,这个洞眼就冒出一些血气泡。他的喉咙里,不时发出咝咝的声响。

杜橘馍大声而又急切地朝着人群喊:“杜金水,杜金水在吗?”

杜金水扒开人群走过来,说:“在,我在这里。”

杜橘馍在手术盘里摊着一块纱布,将碘伏倒在纱布上,说:“快,快把你那块大洋给我。”

杜金水把在怀里捂得热乎乎的大洋递给杜橘馍,嘴里还嘀咕着:“要大洋干什么?这是最后一块大洋了!”

杜橘馍将大洋紧实地包裹在纱布里,包成一个紧实的纱布饼,用这个纱布饼严实地盖贴在徐本旨后背的伤口上,然后绕胸进行了加固包扎。

杜橘馍说:“马上就好,导师。好,马上就好了。啊。”

吴学致不知在哪里弄来一把竹椅捆绑在自己的背上,喘着粗气说:“徐导师,我来背你。坐着,你会好受些。”

杜橘馍和鹿鸣山把徐本旨扶上那把跟吴学致捆绑在一起的椅子上时,吴学致左右摇晃得厉害,鹿鸣山和杜橘馍不敢松手,就把吴学致也扶着站了起来。

杜金水说:“这样不行,你走不了几步的。来,我们还是把徐导师放在担架上,让他坐着,我来找……” 杜金水脱下自己身上的棉坎肩,垫在徐本旨的背后。

鹿鸣山也把背后的背包放在了徐本旨的背后说:“还有我的。”

杜金水抬起了前面的担架,稳了稳身子迈开步子走了几步,挂在他胸前的那把步枪,在他每走一步时,就吭吭地拍打一下他的胸膛。

一路前行,抬担架的人换了好几次。

徐本旨无力地说:“停一下,停一下。”

储怀盛说:“再坚持一下,徐导师,前面就要到渡口了。”

徐本旨没有吱声。

可还没到蔡家埠渡口,徐本旨同志已经牺牲了。

杜橘馍用手巾给导师擦去脸上的灰尘和血迹,含着泪说 :“导师啊,您为什么不陪我们走下去?”

小壳子呜呜地哭着。杜橘馍站起来,摘掉自己头上的帽子,给导师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导师,您安息吧。”

储怀盛为导师扶正他头上的帽子,说:“您不是说要和我们一起过湘江的吗,徐导师。”

张贺把一双新草鞋穿在徐本旨的脚上,说:“导师,您穿上它,一路好走。”

司西影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束野草编的花环。

炮声越来越近。

鹿鸣山说:“前面说遇到了桂军,我们要赶紧跟上。”

大部队突围的时候,杜橘馍看见司西影回头看了一眼韩道文的背影,当司西影跟着大家朝北面跑过去时,一颗炸弹在她的身后炸响。

杜橘馍平息片刻,跑过去扶着司西影问:“伤着了没有?”

司西影摇摇头上的灰土,说:“没有。”杜橘馍拽着她跑进队伍。

杜金水把杜橘馍身上的背包抢过来,绕过受伤的左臂,扛在了自己的肩上,说:“走吧。”

顾上关在队伍准备上船时说:“听说红二师在前面同敌人展开了激烈战斗,血染湘江。”

杜橘馍心里一紧,忙跑几步,走到顾上关的前面问:“你是说红二师吗?”

顾上关说:“嗯,是红二师和兄弟部队,他们英勇奋战了一天,阻止住敌军的进攻,现在,我们大部队才能这样渡湘江。快,杜橘馍,快把手给我。”

杜橘馍没有把手给顾上关,而是朝着另一条船跑去,她要把放在杜金水肩上的那个背包拿过来。那里面有弋杨航写的信,她要把这封信拿出来,给弋杨航看,因为她在信的背面写下了对他的思念。

“我到那条船上去。”杜橘馍跑着,敌人的子弹在四周穿梭着。

杜橘馍听到杜金水在喊:“趴下,快趴下。”

杜橘馍趴在地上,子弹“啾啾”地打在湘江边湿润的土地上。

司西影大声喊:“杜医生,到这边来。”

杜橘馍看见司西影和杜金水站在一条船上。船已经离岸,杜金水跳下船,把已经走进水里的杜橘馍拉过来,上了船。

杜橘馍还没站稳就对杜金水说:“给我。”

杜金水疑惑地问:“什么?”

杜橘馍急切地说:“我的背包。”

杜金水忙应着:“哦。”

杜金水取下挂在脖子上的背包,忙按着杜橘馍蹲下,说:“给你。”

杜橘馍放眼望着江对岸,眼睛有些潮湿,好像弋杨航正朝她招手。而此时的江面上,正风浪乍起。

杜橘馍心里却有个强大的声音,在激动地喊着:“我来了。”

上岸后,连长韩道文在战斗中牺牲的事,是储怀盛告诉杜橘馍的。杜橘馍看见司西影一个人靠在一棵杨树下哭泣,杨树跟着司西影的哭泣而颤抖的样子,有些像南京街头被江风吹打的梧桐树。

杜橘馍把哭泣的司西影拥在自己的怀里,安慰道:“妹妹,你的心思我知道。”司西影哭得更厉害了。

杜橘馍轻轻地拍拍她,目光放得很远说:“爱情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啊,它能让人们暂时忘记这人世间还在进行的战争。”

杜橘馍扶着司西影从一群俘虏面前走过时,看见杜金水押着举着双手的一个敌军俘虏远远朝这边走来。走到跟前,杜橘馍问杜金水:“你抓的?”

杜金水得意地答道:“嗯!我抓的。还缴获了一挺勃朗宁机关枪,正宗美国产的,我让小壳子给我看着呢。”

童夏旖边跑边告诉杜橘馍:“吴学致在前面跟一个俘虏打起来了。”

吴学致跟一个俘虏扭在一起,想到这个俘虏当初杀死了自己爹的情形,吴学致举起了拳头:“你这个恶霸,你……”

顾上关抱着吴学致说:“哎呦,哎呦。你,不能,不能打他。”

储怀盛也拦着吴学致,不让他靠近那个俘虏。

储怀盛大声地说:“我说,你听我说。他杀死了你的爹,你不能……”

杜橘馍看见杜金水拉着吴学致跟他说:“吴学致,他的罪行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咱们是红军,有铁的纪律。”

吴学致看了看杜金水,又看了看远远走来的杜橘馍,那股子犟劲才松了下来。

杨明亮在排列整齐却明显减员的队伍前说:“经研究决定,授命杜橘馍担任卫生队队长。我命令,不能让一个伤员掉队。”

杜橘馍响亮地回答:“是。”端端正正地给杨明亮敬了一个军礼。

杨明亮说:“储怀盛、杜金水、童夏旖、吴学致出列。”

储怀盛、杜金水、童夏旖、吴学致四位同志,整齐地出列。

杨明亮说:“你们到一排和二排补充力量。”

储怀盛、杜金水、童夏旖、吴学致四个人把腰杆挺得笔直,齐声答道:“是。”

杨明亮清了清嗓子说:“同志们,我们冲破了敌人在湘江精心构筑的封锁线,渡过了湘江,彻底粉碎了敌人妄图全歼红军于湘江以东的阴谋,赢得了战略上的胜利!”大家欢呼着。

杜橘馍看见杜金水把头上的帽子丢上了天,清瘦了许多的脸上,一双眼睛里透着满满的坚毅。

杜金水扛着一挺机关枪,从前面走过来,高兴地向杨明亮敬了个礼,说:“报告指导员,这是我的战利品。”

杨明亮说:“好!很好。你递交的入党申请书,我已经递交党支部了。好好干,杜金水同志。”

杜金水伸出右手,端端正正地再次给杨明亮行了个军礼 :“是,谢谢指导员。请组织考验我。”

杜橘馍看着杜金水神气的样子,心想:“这家伙,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都没告诉我。”

杜橘馍说:“杜金水,真有你的哦。”

杜金水摸摸后脑勺:“嘿嘿。我想給你一个惊喜的。”

队伍全部上岸后,在杜橘馍的期待中,在突破第三道封锁线后继续西进。

杜金水听说一位首长的妻子病了,要杜橘馍去帮着医治,便找到杜橘馍说:“我陪你去吧。”杜橘馍疑惑地问:“指导员知道吗?”杜金水肯定地说:“是指导员派我来的。”杜橘馍高兴地说:“哦,好哇。”便拽着杜金水朝前面跑 。

小乙牵来一匹马,说:“这是首长的马,杜医生你骑上它,快去吧。”

杜橘馍忙应着说:“好!”可走到马跟前,就迟疑了:“我,可我不会骑马。”

杜金水说:“我来,我先上,再扶你上。我们一起去。”

杜橘馍点点头,说:“好! ”

他们骑在马上,朝着队伍前面飞奔。杜橘馍问:“你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

杜金水把杜橘馍揽在怀里,手牵着缰绳,说:“现在,就是现在。”

杜橘馍紧张地仰头看了看杜金水说:“你这家伙,怎么可以这样,这很危险的。我们怎么下马?”

杜金水说 :“我试试。”便紧紧拽住缰绳,嘴里喊着“吁”,马儿真的停了下来。

杜金水洋洋得意地说:“哈哈,马怎么跟我一样,有灵性。这下,你放心了吧?”

杜橘馍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了。

卢先秀躺在一堆稻草上,说:“我没事,就是感冒了。”

杜橘馍检查后,说:“你还在发着烧,这样对胎儿不好。”

杜橘馍先给她打了一针盘尼西林,又给她喝了枇杷根药剂和板蓝根。

这时,队伍在一处荒原里停了下来。

卢先秀一会儿就睡着了。

炊事员老蔡送过来红薯和米粥,说:“你们卫生队和宣传队过江的时候很不容易吧?又是伤员,又是老弱的。”

杜橘馍说:“从湘南道县和水口间渡潇水时,遭到桂、湘两军的堵截,有几个重伤员留在了当地养伤,我们的连长韩道文同志,就在过湘江时牺牲了。”

老蔡说:“我的妹妹,也是在过湘江时牺牲的。唉!她最喜欢吃我烙的煎饼。可是,她好久没吃着了。”

杜金水也叹了一口气说:“你烙的煎饼一定好吃。等不用打仗了,我跟你学烙煎饼吧。”

老蔡苦苦地笑笑说:“好,好。你们,你们先吃着吧。不够,再来打。”

杜橘馍看了看锅里已经捞干了的粥说:“够了,够了。”

正说着卢先秀就醒了,说:“谢谢你们了,我好些了。你们吃了饭就回去吧,队伍说不定又要出发了。”

杜橘馍有些不甘心,她忙放下碗问卢先秀:“您认识弋杨航吗?一个大高个,喜欢笑的弋杨航。”

卢先秀想了想说:“弋杨航,你说的是中国大学毕业的弋杨航吗?”

杜橘馍高兴地点点头说:“嗯,嗯!是的。他是中国大学毕业的。”

卢先秀也来精神了,说:“认识啊。他给我们讲过马克思主义理论。”

杜橘馍欣喜地抓着卢先秀的手问:“他也在咱们的队伍中吗?”

卢先秀说:“嗯!他应该是,应该就在前头,应该在红二师。”

杜橘馍踮起脚,看着蜿蜒在群山中的队伍,冲着杜金水笑,说:“你快看,前面晃动的都是咱们的旗帜。”

十三

队伍路过一个寨子,刚刚安顿下来。一个农夫抱着一捆柴禾,从队伍前面插过去,跟一个村民说:“我的婆娘快死了。”

吴学致似懂非懂地听着他的话,告诉杜橘馍说:“好像他的老婆快死了。”

杜橘馍看了看储怀盛,说:“我们去看看吧,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吴学致跟农夫比划着说要去他家看看时,农夫疑惑地摇摇头说:“我没钱的,不用看了。不行了,已经不行了。”

杨明亮跟农夫说:“我们是工农红军,我们是一家人,是不会要穷人钱的。走,抓紧去看看。”

农舍里,一堆篝火在燃烧着,孕妇已经出现了昏迷。

杜橘馍在孕妇的脚底板扎了一根银针,孕妇开始呻吟。杜橘馍和司西影将孕妇扶到一张椅子上让她朝后仰着,杜橘馍让她的丈夫在后面顶着她,让她仰躺在丈夫宽宽的背上,说:“快,快,用力。好,好,就这样。”

农夫说:“婆娘,你快下力,哦。”

农妇这时痛苦地“啊——”了一声。

婴儿稚嫩的哭声,让在外面所有等候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杜橘馍跟他们说:“乡亲们,我们是工农红军。我们要北上抗日,要救国救民,要让穷苦人有饭吃、有衣穿,过上好日子!

杜橘馍的话音一落,便引起一片唏嘘声:“哦,红军,是咱们穷人的队伍。”

顾上关背着一袋米进来说:“杜橘馍,这是从土豪家里分来的粮食,快给他们分了吧。”围在这家门口看分晓的人们欢呼起来。

杜橘馍被他们团团围住,有要给孩子看病的,也有腿上长了疥子的。杜橘馍给他们忙着医治,杜金水在旁边帮忙,嘴里喊着:“好,好,一个一个来。”

一位老人說:“我们是彝族人,按我们的习俗,我们的恩人要吃我们的糌粑。”有人把一件夹袄送给杜橘馍说:“过了大凉山,那边会很冷很冷的。”

天不亮,敌人的追兵就进了这座彝族人的寨子。

杨明亮说:“一排留下守住阵地,二排先行一步。一排注意,要边打边撤退。”

杜橘馍看见杨明亮在举枪打一个面对面冲过来的敌人时,被藏在一蓬野草后面的敌人射中了他的左腿。

张贺把机关枪架在一个战士的肩上,嘴里说着:“看你往哪儿跑。”

张贺在杜橘馍给杨明亮做手术时候,打落敌人的一架侦察飞机。

杜橘馍想这次渡过乌江,就该跟弋杨航相见了。一排的同志这个时候都赶上了队伍。杜橘馍不停地朝后面的同志们招手,说:“快,快。”

队伍在山上蜿蜒的道路上行走时,突然遭到贵州军阀王家烈主力军的攻击。

杜橘馍听着子弹嗖嗖地从耳边穿过,顾上关和杜金水在左右保护着她,她到受伤了的战士身边,为他们包扎。

顾上关和杜金水不时地回过头去,向敌人射击。

杜橘馍看见杜金水的枪法准了许多,人也沉着了许多。一颗流弹飞过来,在他们身边爆炸时,一个战士的腿被炸断了。杜橘馍说:“我过去一下。”

杜橘馍迅速地给伤员包扎后,对他们说:“你们快把伤员抬下去。”

这天清晨队伍对娄山关发起猛攻,整整打了一天一夜,到晚上攻占娄山关时,伤员们能走动的,简单包扎后继续与疯狂反扑的敌人进行拼杀。

司西影在帮着杜橘馍给伤员包扎时,被一颗流弹击中,她倒在杜橘馍的怀里说:“姐姐,如果没有战争了,我一定要做一个漂亮的新娘。”

杜橘馍突然想骂人,她朝天骂了一句:“该死的,眼瞎了吗?她是个多么美丽的姑娘。 ”

十四

杨明亮说:“王家烈在这里部署了4个团的兵力,也被我们打败了。可是,牺牲了的战友和司西影,他们没有看到这一幕。”

杜橘馍擦擦眼泪,朝前走。她想等到了遵义,一定就能见到弋杨航了。小声地自言自语:“弋杨航,我们都加油。”

杨明亮接着兴奋地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遵义会议召开了,确立了毛泽东同志的领导地位。有毛主席的正确带领,我们的队伍会从一盘输棋中走向胜利了。”大家欢呼着。“毛主席说,要重新轻装和整编,扔掉原来笨重的行李。要精简庞大的军委纵队和后方机关,补充战斗部队。所以,我们要把中革委命令的这些物品放下,轻装前行。”在又一次的欢呼中,大家的步履更加坚定了。

队伍就要渡乌江了,杨明亮左腿的伤开始化脓。他在马背上坐着时,那条腿悬挂着,有些外翻。

杜橘馍说:“指导员,你的腿要再次手术,不能再耽搁了。”

杨明亮说:“等过了乌江吧。后面的追兵,我们得把他们甩得远远的。”杨明亮说这些时,已经在发高烧了。

在向川西北挺进的路上,川军像个狗皮膏药,一直尾追。

杨明亮在马背上指挥着:“我们要集中主力围歼尾追的川军,不能散打。快,让一排跟上。”

小壳子说:“哥,我是不是烧昏头了?怎么觉得又走回来了。”

张贺说:“这是毛主席的作战指挥。现在咱们掉头向东,是咱们牵着敌人的鼻子走呢。”

天上的飞机像低飞的蜻蜓一样,开始猛烈扫射。张贺说“趴下,大家都趴下”的声音,随着一阵扫射而戛然停止。

小壳子看见张贺中弹了就哭喊着,爬起来要冲过去,被顾上关一把拉住后,按在地上。“哥,哥。我哥哥中弹了。”小壳子的喊声和一串机关枪的响声冲向了上空。

顾上关仰望着天空,用机关枪打下一架敌机,大声喊着:“我让你扫,让你扫。”

鹿鸣山摘下头上的帽子大声喊:“好样的,顾上关好样的。再打,快,别让它跑了。”

杜橘馍在张贺的遗体前说:“小壳子从今以后就是我的亲兄弟,我一定好好照顾他。”杜橘馍看见张贺一行泪滚落满是灰尘的脸庞。

小壳子伏在张贺的遗体前大哭着:“我不要把哥哥留在这里。”

可是敌人的轰炸机在头顶盘旋,一颗炸弹在跟前爆炸。

杜橘馍伏在小壳子的身上,自己负伤了。

杜橘馍醒来时,已经在马背上行走了一天一夜。杜橘馍问:“这是到了哪里?”

在湍急的大渡河边。

杜橘馍看见杜金水将架在战友肩上的一挺机关枪对着敌人的炮火一阵猛射,他们的船冒着枪林弹雨,在惊涛骇浪中向对岸冲去。小船靠岸时,小壳子被童夏旖用肩膀顶着上了岸。顾上关他们先冲上去后,就带领几个人,向敌人的工事投掷手榴弹。等鹿鸣山他们上来时,一阵猛烈冲杀,终于打退了敌人,上了岸。

杨明亮说:“弋杨航他们团已经向泸定桥方向飞奔了。”

杜橘馍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弋杨航等着我,你等着我。”

十五

在雪山脚下。

杜金水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带着树根的木棍,在杜橘馍面前晃晃说:“你看这像不像南京的老拽?”

杜橘馍看着他瘦得凹进去的眼睛说:“我们一定要翻过雪山,啊!”

杜金水扶着杜橘馍说:“嗯,一定要翻过去。走吧。”

杜橘馍拽着小壳子,小壳子拽着慧珍,慧珍拽着吴学致,顾上关拽着储怀盛。顾上关身上叮铃咣当地挂着各种枪的零部件,他们在蜿蜒的雪山上,慢慢前行。

杨明亮喊着:“跟上,大家都跟上。”杜橘馍感觉杨明亮的声音有些沙哑。

鹿鸣山在前面手持木棍,在雪中探路,说:“我来带路。”

储怀盛用刺刀在雪中挖踏脚坑,说:“不能急,一步一步,稳妥地走。啊。”

大家紧跟其后往上爬,手拉着手。

小壳子问慧珍:“你饿吗?”慧珍舔了一下嘴唇:“嗯,饿。”小壳子抓了一把青稞面,说:“来,吃一把吧。”慧珍吃了一大口青稞面,就开始咳嗽,说:“好干。”顾上关抓一把雪塞进嘴里,说:“来,看我。”

大家这样一步一停、一步一喘地向上攀爬。

在雪山之巅。

杜金水拽着杜橘馍,白雪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说:“慢点。好,走。”

杜橘馍说:“我想靠一会儿,就一小会儿。”这么说着,人已经摊在一块被白雪盖住的大石头旁,可这个大石头被她这么一靠,居然就倒了。

杜金水把这块“石头”扒拉扒拉说:“这是指导员?天呐,是杨指导员,他已经牺牲了。”快走,不能停下脚步。

杜橘馍走不动了,也就这么一小会儿,她看见身边许多穿着白色衣裙的姑娘们,围着她在翩翩起舞,她们曼妙的舞姿,令人陶醉,也令人发寒,一阵阵地打抖。她看见弋杨航从远处笑盈盈地走来。但她分明听到的是杜金水的喊声:“馍儿,不能睡,不能睡啊,快醒醒。来,我来背你。”杜橘馍听着杜金水喘息的声音,她感到他的温暖,她说:“我下来,自己走,你太累了。”杜橘馍从杜金水身上滑落下来时,杜金水嘴唇发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杜橘馍跪在地上哭喊着:“阿金,睁开眼睛,快睁开眼吧。来,扶着我,我们一起走。阿金。我们一起走。”

鹿鸣山过来摸摸杜金水的鼻孔,他搀扶起杜橘馍说:“走吧,我们要把杜金水同志留在这里了,他已经没有气息了。”

杜橘馍抚摸着杜金水冰冷的脸庞说:“阿金,阿金啊,你就没有后悔过吗?啊!跟着我,你一路上,就这么跟着我,你没有一点后悔吗?”

鹿鸣山扶起杜橘馍说:“你不能这样,杜金水同志也不会让你这样,他已经是一位优秀的红军战士了。快,起来,跟上队伍。”

杜橘馍被鹿鸣山拖着走。杜橘馍说:“我,我自己走。”

吴学致跟在后面一步一喘地说:“来,把手给我,我们一起走。”

杜橘馍耳边突然响起徐本旨的声音:“我们卫生队增加5个人,还有一个……”

响起杜金水的声音:“我会做桂花糖米糕。”这个声音在雪山上,和着一阵阵大风,萦绕在空中。他们几个人在队伍的后面留下的一串脚印,很快就被大雪淹没了。

十六

已经进入8月了。

鹿鸣山拖着艰难的步子走过来,十分兴奋地说:“杜橘馍,我有弋杨航的消息了。”

杜橘馍高兴地想加快脚步,可是几天没进一粒粮食,腿有些发软。她走到鹿鸣山的跟前,问:“是吗,在哪里?”

鹿鸣山用手一指前面,说:“那里,就是他。”

杜橘馍张了张干裂的嘴唇,看着鹿鸣山指的那个人,嘶哑着嗓子问:“老乡,你认识弋杨航,是吗?”

这位穿着当地老乡衣服的人,把手举起来,给杜橘馍行了一个军礼说:“我叫葛先根,是红一方面军第六军团的。”看看眼前这个瘦骨伶仃的女战士,又说,“我负伤后,留在老乡家里养伤,一路追赶,这才赶上咱们的队伍。”

杜橘馍向他靠近了一步,又问:“那你一定认识弋杨航了,是吧?”

葛先根迟疑一下说:“弋杨航,弋杨航,你说的是弋杨航同志吗?”

鹿鸣山也沙哑着嗓子说:“是呀,你就快说吧,她都盼了一路了。”

葛先根顿了顿说:“弋杨航同志,在第五次反围剿的时候,就已经牺牲了。”

杜橘饃的身子摇了摇,突然感觉眼前这一望无际的大草地上,怎么开了那么多一朵一朵鲜红鲜红的杜鹃花,那么耀眼,以至于刺得她怎么都睁不开眼睛。她真的睁不开眼睛了,她倒下去时,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正一步步向她走来……

等她醒过来时,眼前还是一片茫茫大草地。

她从鹿鸣山的怀里挣扎着站起来,说:“不,这不可能。”然后,她笑笑,朝鹿鸣山招招手说:“我们走吧。”

大家站在那里看着杜橘馍,谁也没动。

杜橘馍转过身子,看了看储怀盛、吴学致、顾上关、慧珍、小壳子,又朝后看了看,发现他们的后面还有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那么亲切地朝自己笑着。突然,觉得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姑娘怎么有点像司西影。她歪过头来问鹿鸣山:“这姑娘怎么这么像司西影呀?”

鹿鸣山说:“你说的是她吗?她呀,她叫马鱼!咱队伍上新来的女战士。”

杜橘馍歪过身子,亲切地朝马鱼笑笑,招了招手说:“走——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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