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兰学派奥古斯丁成神论思想研究及其新进展*

高 源

一、成神论(becoming God)作为基督教思想核心命题的教义史背景

成神论有其深刻的《圣经》与教父学基础。在《创世纪》中，欲要成神是撒旦引诱人类始祖堕落的一个重要试探*《创世纪3:5》：“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For God knows that in the day you eat of it your eyes will be opened, and you will be like God, knowing good and evil.)在本文中，中文《圣经》采用和合本，英文版采用新国王钦定本(New King James Version)。。撒旦的堕落，则是基于要成为上帝并窥觑其权柄的悖乱意志(perversa est ipsa conversio)与骄傲(superbia)*Enarrationes in Psalmos 121.6: Isti sibi voluerunt idipsum esse; sibi principari, sibi dominari voluerunt: noluerunt habere verum Dominun, qui vere est idipsum. 同见 De civitate Dei 12.1; 12.8; 11.13; 11.15; 11.19. 亦见《圣经》1 John 3:8; Isaiah 14:12; Job 40:19. 关于魔鬼堕落的原因和地上之城的起源，见Miikka Ruokanen, Theology of Social Life in Augustine’s De civitate Dei (Göttingen: Vandenhoeck & Ruprecht, 1993), 59—68.。因此，僭越与骄傲是堕落之城的标志、双城的起源，也是成神之错误途径。这一点，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第11至12卷中介绍上帝之城与地上之城的起源时有大量论述。然而，作为上帝的形象(imago Dei)，上帝同时希望人成为完全像他一样(fieri Eius plenam similitudinem)*De Trin. 14.18.24: Hinc apparet tunc in ista imagine Dei fieri Eius plenam similitudinem quando Eius plenam perceperit uisionem, quamquam possit hoc a Iohanne Apostolo etiam de immortalitate corporis dictum uideri.。这似乎是一个悖论。在进入希腊俄国东正教与芬兰学派成神论对话之前，让我们首先查看《圣经》与经典教父对成神的解释及其教义学背景。

(一)《圣经》对成神的叙述

欧洲东西方基督教对成神论的教导及争论，一般基于以下《圣经》经文对成神的叙述：

(1)《彼得后书1:4》：“就得与神的性情有份。”(you may be partakers of the divine nature.)*此段经文是指人参与到神性之中。“参与神性”(Participation in divine nature)是理解成神方式的关键。和合本的中文翻译“神的性情有份”与新国王英文本原文有不小的距离，笔者认为这里的翻译有可能造成汉语读者对此处“成神”问题的忽视。

(2)《诗篇82:6》：“你们是神、都是至高者的儿子。”(I said, “You are gods, and all of you are children of the Most High”.)

(3)《约翰福音10:34》：“耶稣说，你们的律法上岂不是写着，‘我曾说你们是神’么？”(Jesus answered them, ‘Is it not written in your law, I said, ‘You are gods’?’)

(4)《哥林多后书3:18》：“就变成主的形状，荣上加荣，如同从主的灵变成的。”(we…are being transformed into the same image from glory to glory, just as by the Spirit of the Lord.)

(5)《约翰一书3:2》：“但我们知道，主若显现，我们必要像他。”(But we know that when He is revealed, we shall be like Him.)

(1)指出人是通过参与(participation)的方式分享神性的，而不是通过僭越而背离神性。(2)与(3)是指人的成神是信实可靠的，亦即作为上帝的子女(children of the Most High)。(4)与(5)指出人将变成和上帝一样的形状，即完全的像(the same image)。综合这几点，我们可以看到《圣经》将成神叙述为一种抵达并参与到神性本质之中，作为至高者的子女，而成为和上帝完全像的形状。

(二)希腊东方教父们对成神论的经典阐释

认信者马克西姆(Maximus the Confessor)在《奥义书》60章解释道成肉身时，说：“通过人的神化而使人成神，恰如道成肉身的神成了人……人变成神和神变成人的程度是一样的，即人借助神性而抵达上帝同样的层面，正如上帝降为人并拥有人性。”*Maximus Confessor, Book of Ambiguities 60: “makes God a man by the deification of the man, and man a God by the humanization of God…Man becomes God to the extent that God becomes man, for man is elevated by the divine ascension to the same degree that God is overcome by His love of men in descending without change to the last extremities of our nature.”为避免将上帝和人完全等同，马克西姆强调：“除了神性内核ousia外，人可以通过恩典神化而达到上帝的所有一切。”*Maximus Confessor, Book of Ambiguities 41: “All that God is, except for an identity in ousia, one becomes when one is deified by grace.” 参见Philip Sherrard, The Greek East and the Latin West: A Study in the Christian Tradition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9), 44。马克西姆明确了这样的底线：上帝的最本性内核ousia(essence)不可抵达，但人可以神化并拥有神的本质(nature)。因此，本性ousia和本质nature的区分是理解成神的关键。

承继马克西姆，拜占庭东正教中以新神学家西门(the new theologian Simeon)和帕拉马 (Gregory Palamas)为代表的帕拉马学派继续强调本性和本质的区分，并细化为神性本性和能量的区分。他们认为成为上帝并不意味与上帝ousia等同或成为三位一体中的任何一格，而是获得神性的能量。在神性中，本性内核ousia和能量energy都是非被造的，统一于上帝三位一体中。

在希腊教父中，成神已被正式认为是基督教的核心教义。成神即是通过获得上帝能量并通过恩典而抵达上帝本质(nature)中。此时，上帝神性最核心的ousia依然具有超越性。因此，神性本性ousia与非被造能量的区分是理解希腊教父与东正教成神论的根本。通过这样的教义背景回顾， 让我们来看希腊俄国教父学家对奥古斯丁及其影响下的拉丁西方成神论的批评。

二、当代希腊俄国教父学家与东正教神学家对奥古斯丁成神论的批评

秉持古代希腊教父神性本性/能量的区分，一批致力于恢复教父学复兴的东正教神学家在20世纪形成了“新帕拉马派”(或曰“新教父学综合派”)。其代表人物有洛—博罗丁(Myrrha Lot-Borodine)、洛斯基(Vladimir Lossky)、弗洛罗夫斯基(Georges Florovsky)、梅延多夫(John Meyendorff)等*关于这场希腊与俄国东正教教父学复兴运动，参见Andrew Louth, “The Patristic Revival and its Protagonists”, i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Orthodox Christian Theology, ed., Mary B. Cunningham and Elizabeth Theokritoff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188—202。。他们认为奥古斯丁对希腊教父传统以及本性/能量的区分并不熟悉，他的成神观仅限于“人性的完善”(human fulfilment/beatitude) 而非真正意义上的成神质变。奥古斯丁的观点误导了拉丁西方的成神观，从而导致拉丁西方与希腊东方基督教教义的分裂。

以洛斯基为例，他在《东方教会神秘神学》中认为不区分上帝本性和能量就不能理解成神。成神内含这样的悖论：一方面，上帝的本性是超越而不可抵达的；另一方面，成神即意味着抵达上帝本质。也就是说，神性兼具可沟通与不可沟通性、上帝是同时可抵达和不可抵达的：

神性本质必须说兼具[超越的]排斥性和开放的参与性。我们可以通过参与来抵达上帝的神性，但同时神性本性也全然不可抵达……即便到最高的程度，我们在那个时候将不再是我们，而是从本质上成为神[上帝]……然而，上帝的本性对于我们来说依然是不可抵达的……这种区分在于，上帝从本性(essence)上讲是不可抵达的、不可知的、不可交通的，而上帝通过其能量与活动(energy)[与其本性essence密不可分]来自我显示、与我们相融沟通，并奉献自己。*Vladimir Lossky, The Mystical Theology of the Eastern Church (London: James Clarke, 1957), 69—70. 此处中文为笔者翻译。

在洛斯基看来，成神意味着通过上帝非被造的“能量和恩典”来使得人参与到上帝“本性”中，从而成神是真实的。在这个意义上，洛斯基批评奥古斯丁将上帝的神性解释为不可分、不可知、不可交通的静态实体，认为奥古斯丁的这种解释只能阻碍人抵达神性内在的生命，从而使上帝让成神的宝贵许诺成为泡影*Lossky, The Mystical Theology of the Eastern Church, 70, 95 and 96.。

耶鲁著名基督教思想史专家帕利坎(Jaroslav Pelikan)也注意到东正教与奥古斯丁关于解释上帝本性和成神论上的分歧，但他将这种分歧视作东西方基督教对成神论的不同定义*“The divergences between the Eastern and Augustinian definitions of Christianity were expressed in connection with this doctrine of deification”. Jaroslav Pelikan, “The Last Flowering of Byzantine Orthodoxy”, in The Spirit of Eastern Christendom (600—1700)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4), 260.。在其经典著作《东方基督教精神》(The Spirit of Eastern Christendom)中，帕利坎总结帕拉马神学说：“使人成神的礼物不是上帝超越性的本性ousia，而是这种超越性本性的神化能量与活动。”*⑤ Pelikan, “The Last Flowering of Byzantine Orthodoxy”, 267,269—280.这种东方基督教将神性本性和能量活动的区分，导致受奥古斯丁影响的西欧基督教与东方基督教的最终教义分裂⑤。

三、奥古斯丁成神论新材料的发现与芬兰学派的研究

20世纪90年代于德国美因茨图书馆，多比欧(François Dolbeau)不经意间发现了26卷失传已久的奥古斯丁证道集手稿。其中的一卷Sermon 23B (Dolbeau 6)记录了奥古斯丁的成神论思想。这些拉丁文手稿为403—404年间奥古斯丁在迦太基的演讲辞，其中明确提出了成神(“becoming gods”)的概念：

我们期待着成神。因为上帝不仅有好生之德，而且要使我们成神……正如[神]所说：“你们知道我如何的爱你们，这是多么的确实即我将给你们真实的神性？！为此我承担起了你们道德的虚弱。”……我们不要觉得成神不可信，兄弟姊妹们，即凡夫俗子可以成神(homines erant dii fiant)。因为确据已发生，即上帝道成肉身，我们相信这已发生并期待另一件的来临: 神子成为人子，为使人子成为上帝之子。*Sermones nouissimi 23B. 1: …exspectamus diuinitatem. Vult enim Deus non solum uiuificare, sed etiam deificare nos…tamquam dicens: “Vis nosse quantum te diligam, quam certus esse debeas daturum me tibi diuinum meum? Accepi mortale tuum.” Non nobis uideatur incredibile, fratres, deos fieri homines, id est qui homines erant dii fiant. Incredibilius est quod iam nobis praestitum est, ut qui Deus erat homo fieret. Et illud quidem iam factum credimus, alterum futurum exspectamus. Filius Dei factus est filius hominis, ut filios hominum faceret filios Dei. 此处中文为笔者从拉丁原文直接译出。

奥古斯丁这里所说的“神子成为人子，为使人子成为上帝之子”(Filius Dei factus est filius hominis, ut filios hominum faceret filios Dei)与我们上文所提到的希腊教父爱任纽和圣亚大纳西的成神表述如出一辙。因此，奥古斯丁对希腊教父成神的观点并不陌生。问题的关键在于，奥古斯丁是否承继希腊教父神性内部本性与能量的区分呢？如果没有本性/能量的区分，成神论如何可能？

在面对希腊俄国东正教成神论及本性/能量二分理论的挑战中，以曼多马为首的芬兰学派立足路德—奥古斯丁学传统，提出“in ipsa fide Christus adest”(Christ is present in the faith itself)这一核心观点。这个观点是理解路德—奥古斯丁拉丁西方成神论的关键。曼多马认为：基督教成神或称义(partakers of the divine nature)意味着上帝的全部充满了人，即当上帝的恩典和能量注入人心灵那一刻，也就是上帝的全部属性真实地住在人心并与人联合，以此进入成神之途，直到最终与上帝完全并永恒融合*参见Tuomo Mannermaa, “Why Is Luther So Fascinating? Modern Finnish Luther Research”, in Union with Christ: The New Finnish Interpretation of Luther, ed. Carl Braaten and Robert Jenson (Grand Rapids, Michigan/Cambridge: William B. Eerdmans, 1998), 25—41.。

虽然没有像东正教本性/能量的区分，曼多马认为上帝的全部本质作为礼物在信中(The notion of the presence of Christ as favor and gift in faith)是路德—奥古斯丁拉丁西方成神与称义的核心，而参与(participation)则是成神的关键。这一点与东正教的成神殊途同归*曼多马这一思想系统阐述于其代表作《基督就在信本身之中：信义宗与东正教基督教概念的相通点》(In ipsa fide Christus adest: Luterilaisen ja ortodoksisen kristinuskonkäsityksen leikkauspiste)、《两种爱：马丁路德的信仰世界》(Kaksi Rakkautta: Johdatus Martin Lutherin Uskonmaailmaa)和《上帝》(Pieni Kirja Jumalasta)。曼多马这一观点深刻影响了路德信义会、罗马天主教、东正教之间的对话，并促成了全球性的信义会与罗马天主教的联合声明，即《称义教义的联合声明》(芬兰语：Yhteinen Julistus vanhurskauttamisopista, 1999)。见黄保罗：《马丁·路德研究的芬兰学派及其突出贡献》，《世界宗教文化》2015年第2期，第101页。。芬兰学派“in ipsa fide Christus adest”的突破性诠释，在最近奥古斯丁成神论研究中得到进一步印证并有进一步的发展，特别是在以下文献的研究中：

(1)在《论三位一体》第15章中，奥古斯丁阐述了人成神之后的状态， 即在圣灵(圣爱)绑定中，人将被神化并参与三位一体的神圣生活。值得注意的是，他将三位一体中的圣灵(Holy Spirit)和圣灵的礼物(the gift of the Spirit)两个概念直接等同，认为具有同样的神性：

“圣灵”也被叫作“上帝的礼物”，因此我们必须提醒……圣灵的礼物只不过是圣灵自己。因此 “上帝的礼物”，无非是那个直接赐予我们的“圣灵”本身……在这里没有“礼物”的给予者，也没有支配“礼物”的支配者，而是“礼物”与“给予者”的同一。*De Trin. 15.19.36: Sane admonendi sunt quandoquidem Donum Dei iam uident dictum Spiritum Sanctum…Donum Spiritus Sancti nihil aliud est quam Spiritus Sanctus. In tantum ergo Donum Dei est in quantum datur eis quibus datur…Non est illic conditio Dati et dominatio Dantium sed concordia Dati et Dantium. 此处中文为笔者从拉丁原文直接译出。

奥古斯丁意识到“圣灵的礼物”和“圣灵”这两个概念，但将两者直接等同，即圣灵的礼物(能量或运作)与圣灵本身即是同一的(concordia Dati et Dantium)。通过上帝圣灵的做工(奥古斯丁称之为恩典gratia)，人的本质在神化状态中将“转换成更好的存在”(mutatur in melius)，而上帝的本质将不会有任何损耗或改变*De Trin. 5.16.17: Sic et Pater noster esse incipit cum per Eius gratiam regeneramur quoniam dedit nobis potestatem filios Dei fieri. Substantia itaque nostra mutatur in melius cum filii Eius efficimur; simul et ille Pater noster esse incipit, sed nulla suae commutatione substantiae.。在奥古斯丁看来，上帝的能量(圣灵的礼物)正是三位一体中的圣灵本身。因此，正如芬兰学派所观察的，上帝的全部本质作为一个整体注入人的心灵(real-ontic indwelling in the soul)，成为成神之途的开始，而神性兼具超越性和沟通性；其中，奥古斯丁并没有强调本质与能量的区分。

(2)在《忏悔录》第9章10节中，奥古斯丁继续强调圣灵亲自运作(作为上帝本质的全部)在成神中的作用。他将圣灵的注入视作圣灵的第一个礼物(the first fruits of the Spirit, primitias Spiritus)：

我们的心灵被这样炽热的情感[ardentiore affectu]提升至那永恒存在自身。一步步的，我们攀越了所有血肉的存在和天空本身……在此刻我们超越了我们的极限，而心灵的能量抵达了那永恒的智慧本身……因此我们之后感叹那永恒的生命正是我们那刻所抵达的。这不恰是“进入上帝喜乐中”的意思吗？*Conf. 9.10.24—25:…erigentes nos ardentiore affectu in id ipsum perambulauimus gradatim cuncta corporalia et ipsum caelum…sicut nunc extendimus nos et rapida cogitatione attingimus aeternam sapientiam super omnia manentem...cui suspirauimus, nonne hoc est: intra in gaudium Domini tui? 此处中文为笔者从拉丁原文译出。

在圣灵的礼物，即圣灵亲自的运作下，奥古斯丁描述了精神的提升和抵达神性的过程。这段文字进一步显示了奥古斯丁不同于东正教切分本性/能量的路径，而是强调圣灵的亲自注入心灵过程中“上帝作为全部在信中”的思路。略不同于以往在路德研究中重视三位一体的第二格(即基督)在成神和称义问题上的路径，芬兰学派在奥古斯丁的研究中强调圣灵的作用(即圣灵作为上帝的全部本质而真实注入)，这成为成神论问题一个新的向度的研究。

除了“神性不可分”原则在奥古斯丁研究中的确认和“圣灵”在成神论中的新的研究之外，芬兰学派亦注意到情感成神论(deification of emotions)，这成为当前新的研究动向*Gao Yuan, Freedom from Passions in Augustine (Oxford: Peter Lang, 2017), 171—227.。情感成神论的发现基于奥古斯丁对成神者和上帝(三位一体)格位关系及其精神关联的分析。

(3)在Sermones nouissimi 23B新材料中，奥古斯丁强调基督教的成神不同于异教的成神。两者的区别是：基督教的成神是依靠恩典而成神，而不是人的自我偶像崇拜或自我封神。奥古斯丁引用《圣经》说：“外邦的神都属虚无，唯独耶和华创造诸天。”(《诗篇96:5》)“外邦人所献的祭，是祭鬼，不是祭神。我不愿意你们与鬼相交。”(《哥林多前书10:20》)*Sermones nouissimi 23B. 9: “Omnes dii gentium daemonia, Dominus autem caelos fecit”…“Quae immolant gentes, daemoniis immolant et non Deo. Nolo uos socios fieri daemoniorum”.奥古斯丁强调成神“不是其本性是神，而是靠上帝的领养与恩典”*Sermones nouissimi 23B. 2: non natura deorum, sed adoptione, sed gratia.，而且“我们将像神，而不是等同于他”*Enarrationes in Psalmos 49.2: nos enim similes, non aequales.。因此，靠悖乱的方式成为上帝和靠恩典而参与神性是两条迥异的成神之路。正如奥古斯丁于《上帝之城》第22卷最后所强调，成神之途是通过恩典而参与到上帝本质之中：

我们远离上帝时，希望自己变成上帝，因为人听到诱惑者说：“你们便如神。”于是人离开了真正的上帝。上帝是要把我们变成神，但不是通过背离，而是通过参与。如果没有上帝，我们能做什么？不过就是在他的震怒中毁灭。我们洋溢着他的恩典，获得更大的完美，于是永远地休息了，看到那就是上帝，因为他在万有之上，作万有之主，所以上帝充满了我们。*De civitate Dei 22.30: Quod nobis nos ipsi esse uoluimus, quando ab illo cecidimus, audientes a seductore: Eritis sicut dii et recedentes a uero Deo, quo faciente dii essemus eius participatione, non desertione. Quid enim sine illo fecimus, nisi quod in ira eius defecimus? A quo refecti et gratia maiore perfecti uacabimus in aeternum, uidentes quia ipse est Deus, quo pleni erimus quando ipse erit omnia in omnibus. 中译参见[古罗马]奥古斯丁著、吴飞译：《上帝之城：驳异教徒》下册，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 第345—346页。

在芬兰学派的研究中，两种原则贯穿于奥古斯丁成神论的论述：一是成神者将被上帝充满并参与到其神性之中，二是上帝的最根本的格位(三位一体)依然超越成神者。在第一个原则中，通过圣灵的亲自运作，人的格位将获得更大的恩典(gratia maiore)而变成更好的存在(substantia itaque nostra mutatur in melius)*De Trin. 5.16.17: Sic et Pater noster esse incipit cum per Eius gratiam regeneramur quoniam dedit nobis potestatem filios Dei fieri. Substantia itaque nostra mutatur in melius cum filii Eius efficimur; simul et ille Pater noster esse incipit, sed nulla suae commutatione substantiae.，通过圣灵之爱而与三位一体联合。第二个原则强调成神并不等于成为三位一体的任何一格，成神者的格位独立并作为新的被造者实现真实的成神转化。在这两个原则中，人的成神首先是人的格位的转化，即作为真正的成神者的神化状态与三位一体融合；其次人的情感在上帝之城中将被神化而分享三位一体的精神生活。奥古斯丁这样描述人成神的精神状态：

在那个城里，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的、不可分的自由意志，解脱了所有的坏，充斥了所有的好，毫无缺陷地安享永恒快乐的喜悦……*De civitate Dei 22.30: Erit ergo illius ciuitatis et una in omnibus et inseparabilis in singulis uoluntas libera, ab omni malo liberata et impleta omni bono, fruens indeficienter aeternorum iucunditate gaudiorum... 中译参见[古罗马]奥古斯丁著、吴飞译：《上帝之城：驳异教徒》下册，第345页。

这里“毫无缺陷地安享快乐的喜悦”(fruens indeficienter aeternorum iucunditate gaudiorum)中包含的各种元素如“永恒的喜悦”“幸福的享受”“永恒稳定的喜乐”，都指主观性地参与三位一体成神中的情感精神。在芬兰学派看来，奥古斯丁的成神论无论在人的位格层面，还是感情精神方面，都意味着真正抵达成神状态而参与到三位一体的内在本质，作为完美的上帝的形象(imago Dei)而与上帝融合。所以，东正教“新帕拉马派”神学家对奥古斯丁进行批评，认为因不熟悉希腊教父成神中本性/能量的区分，致使其成神观仅为“人性的完善”而非成神的观点不能成立。情感的成神论正是奥古斯丁成神思想中的重要方面，成为芬兰学派奥古斯丁成神论研究中的新的理论增长点，并开启了与东正教精神神学对话的新的途径。

在Sermones nouissimi 23B以及奥古斯丁其他成神论新材料研究的基础上，芬兰学派承继其路德研究中的“in ipsa fide Christus adest”思路，并着重考察圣灵在成神论问题中的关键性作用，发展出“圣灵作为礼物，即是上帝本身的全部的注入和真实显现”(the gift of the Spirit being the real presence of the Spirit itself)的新的解释，构成芬兰学派在奥古斯丁成神论问题上的新的发现和研究动向。在这个新解释中，芬兰学派奥古斯丁研究认为，虽然上帝内在本质与能量的区分是理解希腊俄国东正教成神论的关键，但奥古斯丁并未承继这样的思路。当奥古斯丁谈及上帝作为超越性、简单性和不可分性的最高存在时，他同时强调三位一体中的圣灵作为礼物在人成神之途中的根基性作用。在芬兰学派看来，奥古斯丁的这个思路(连同路德的成神解释)塑造了拉丁西方基督教的成神论，成为不同于希腊东方基督教的另一种成神之途。虽然没有本性和能量的划分，但并不像希腊俄国东正教“新帕拉马派”神学家所误读的那样，奥古斯丁的成神论仅是“人性的完善”而非真正的成神转化。奥古斯丁的情感成神论不仅包含人的格位的真实神化，而且强调成神中人参与三位一体的内在精神本质。因此，情感成神论成为当前芬兰学派奥古斯丁研究中的关键问题，并为欧洲拉丁传统与希腊俄国东正教传统的对话提供了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