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奈特·格罗斯朋嘉德
在过去的4年里,曾经的盲人滑雪运动员薇雷娜·本特乐一直担任德国联邦政府的残疾人事务官员一职。她对自己的政治生活有何感受?
人们总是会特别在意自己的穿着,但如果没有办法辨认颜色,又如何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服装呢?常常会有人对她提出这个问题,也有人问,看不到标靶的她,是如何完成由越野滑雪和射击组成的冬季两项比赛的?
35岁的薇雷娜·本特乐出生在博登湖畔的林道市,从出生起,她便双目失明。她从小便学习滑雪和骑马,参与过马拉松长跑,登上过乞力马扎罗山,还参加了双人自行车比赛。通过高考,本特乐进入大学主修文学专业。她曾是顶尖的运动员:在残奥会越野滑雪和冬季两项等赛事上共取得过12枚金牌,多次成为世界冠军。
2013年12月,时任德国劳工及社会事务部部长的安德蕾亚·纳勒斯致电本特乐,问她是否愿意担任德国联邦政府残疾人事务官员一职时,她已正式退役。如今,她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工作了4年。她是首位自身即是残疾人士的残疾人事务官员,她的前任们都是联邦议员,其中两位都有身患残疾的子女。
这天早上,身着黑色西服套装、内搭玫红色毛衣的本特乐来到位于柏林城墙街克莱斯特故居内的社会福利中心,这是她的办公地点。虽然脚下还踩着黑色的高跟皮靴,但她无需借助盲杖便可以在这片熟悉的办公地行动自如。
本特乐性格十分开朗,当问到是否会将衣物先搭配好再摆放进衣柜中时,她十分大方地回答:“我和其他人一样,衣服和衣服、裤子和裤子摆一起。”只不过她会记录下来,哪些是可以配在一起穿的。虽然看不见,但借助一台辨色器,她也可以知道自己穿的是绿色、蓝色还是灰色的衣服。放在家里的这台辨色器连接着本特乐的MP3播放器。在参加冬季两项比赛时,标靶会发射一种红外线信号,而这种信号会转化为声音,声音越响则代表射击越接近靶心,借助这些设备,本特乐便可以顺利进行射击。
本特乐给自己化了淡淡的妆,不过她说,眼妆部分还是得靠别人帮忙。她还在美甲店里做了红色的指甲。在上任前,她曾拜访过专业造型师,因为她知道,拥有良好的外形对于她所从事的这份公共事务来说十分重要。
薇雷娜·本特乐和她的一位干事商讨着晚上将要在克莱斯勒故居举办的文化活动,相关资料都储存在她面前的电脑里,而这台电脑配有语音播放系统,能够将所有资料读给她听。也因此,她在讨论的过程中基本一直带着一只耳机。语音的播放速度极快,只有经过特别训练才能捕捉到所有信息。
通过别人的描述,她已经对即将在晚上举行的开幕酒会有了一定概念。“我基本都熟悉过了。”本特乐说。她抚摸过那些由残疾人艺术家制作的蜡烛,还有马赛克瓷砖。“这些展品真是无比精美。”在之后的致辞中,她感慨道。许多残疾人都来到了活动现场,这一晚,他们竭尽所能消除各种障碍。乘坐轮椅的客人可以不受约束地到达各处、手语翻译为听力障碍人士介绍各项节目、盲人们则佩戴耳机,倾听着讲解员对活动现场的描述。
“如果哪位需要任何帮助的话,请举起您的手来。”本特乐补充道,“虽然我看不见,但是别人可以。”她很坦然地面对自己身体的缺陷,还开玩笑说,“即使有帅哥冲着我微笑,我也是看不到的。”为了让重听人士听到她的讲话,也听到犹太唱诗班的美妙歌声,他们都佩戴着内置感应线圈装置的助听设备。
在政治生活中,这一切并未完全普及。2010年,当本特乐第一次参加联邦总统选举活动时,她不得不面对难以进行投票的问题。此前,她总是会收到一块邮寄来的纸板,上面的盲文可以帮助她进行投票,而在当时的联邦大会上,联邦议会管理团队却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最终采取折衷方式,让她的表妹陪同她进入投票间。“她告诉我了每个名字的具体位置”本特乐说,“但票当然还是我自己投的。”
在联邦议会全体大会上,她同其他一些官员一起坐在政府席位第三排。当她在2016年3月就《残疾人平等法》发表演讲时,许多听众纷纷鼓掌,除了绿党在开始的时候保持了沉默。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因为联邦议会并未给她安排负责解说的讲解员。而手语翻译也仅仅在讨论一些特殊议题,“预见到有听力障碍人士在场的情况下才会安排。”一位联邦议会发言人说。对于这所造成的限制,本特乐批评说:“残疾人也有兴趣了解焦点时事。”
她在讲话中提到一次在酒店乘坐电梯的经历,當时电梯里的按钮是触屏的,她想去按键,却完全不知道应该按什么地方,那里也没有语音控制设备。“在我的生命里,这真的很浪费时间。”本特乐抱怨说。台下响起一片掌声。
她解释说,接受这份新工作时,她十分希望能够“消除观念上的所有障碍”。她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达到了这一目的,但时常还会有人在开会的过程中往她手里塞文件材料。一而再再而三这样,她难免恼火。
她说,其实并没有多复杂,只要人们事前将材料通过邮件发给她,或者在会议过程中存在U盘给她就行,她可以借助带在身边的电脑,将U盘里的资料转换为盲文来阅读。
这天中午召开了一场经济界融合推动大奖的评委会会议,这项大奖旨在表彰那些对帮助残疾人接受教育和获得工作机会做出突出贡献的企业主。本特乐在她一位助理的陪伴下走进会议室,同每一位评委会成员进行交谈,他们互相熟悉,合作很是愉快。在各种活动上,她的助理们都会给她一些提示,告诉她谁来了'谁在和谁说话,谁没有到场。
当会议开始,本特乐说:“我在此代表了700万到1100万残疾人。”准确来说,在德国共生活着约760万重度残疾人士,占总人口数近10%。
桌上放着厚厚一沓获得提名的公司介绍,“谢谢你们准备了这么翔实的资料,非常全面。”一位评委会成员夸奖道。然而,本特乐是在场唯一没有办法看到这些纸质材料的。她说:“如果能同时准备一份电子版的材料就更好了,毕竟我们讨论的题目正是如何为残疾人创造一片无障碍的环境。”
对她来说,与沉默不语的人打交道着实是个问题。“很多人没有意识到,他们必须说点什么,才能让我注意到他们。”本特乐说,“真的有人会想用眨眼的方式来和我打招呼。”
即使她在场,有的人仍然会直接去找她同事。这怎么能让本特乐感到高兴呢?“我知道,缺少目光交流会让人感到不安”本特乐说,“但我还是希望人们能直接来找我交谈。”
而有时,她也会经历一些过度的关怀。曾有人完全不放心她,未经询问就跟她说:“本特乐女士,咱们最好还是别走扶梯了吧。”然而这对她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大多数的火车站都布局清晰,她能借助盲杖轻松辨识出站台边的分界线。相比之下在机场就难了一些,她必须靠别人的帮助才能找到正确的登机口。
工作期间有一位专职司机送她去参加各个活动,但晚上她偶尔也會走路或者坐地铁回家。一路上免不了碰上一些障碍物,她撞上过路灯柱子、施工路障、垃圾箱、广告牌,也曾因此弄得一身淤青,但即使有骑车人冲她大喊“见鬼,你是不是没长眼睛啊?”她也从未却步。
曾经有一次,她在卡尔斯鲁厄火车站不小心掉进火车和站台之间的缝隙,虽然并没有受伤,但爬出来时裤子上已经蹭满了机油。这让她之后怎么去做演讲?她很机智地立刻换上了助手的裤子.而她的助手则穿起了随身行李中仅有的一条短裤。
尽管如此,她依旧勇往直前,即使是2009年代表德国国家队参加在内塞尔旺举办的北欧式滑雪锦标赛经历了重大事故之后也不例外。当时她的视障陪滑员不小心把她引导向了错误的赛道,致使她摔下坡道。此后,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从重伤和惊吓中恢复过来,并缓慢地重建了信心。“之前我真的从来没有害怕过”她说,“之后我总是必须努力不去胡思乱想,因为我意识到什么都可能发生,而自己并不能控制所有状况。”为此她还接受了一些心理训练。在事故发生14个月后,她又陆续摘得了5枚金牌。
2011年,本特乐正式结束了她的运动生涯,加入德国社会民主党,成为了一名体制内的教练并发表各种讲话,她的话题主要围绕着信任、交流及团队合作。当时的慕尼黑市市长、社民党成员克里斯蒂安.乌德在2012年邀请她加入自己的竞选团队。2014年,她当选为慕尼黑市议员,却最终放弃而选择了柏林的职位。
“政府机关里面应该再多雇佣一些残疾人”她说,“应该不分政治领域,甚至应当渗入到领导层。”她的座右铭是:政治不应缺少我们的参与,政治与我们息息相关。她认为,关注残疾人应当成为常态,打造无障碍的环境会使所有人受益,残疾人参与政治决策会为整个社会创造更多机遇,而具有创造性的潜力正是多样性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
刚就职不久,她在与时任联邦经济部长的沃尔夫冈朔伊布勒进行交谈时,曾经提出希望能对参与政治的残疾人士增加经济支持。她相信这位坐在轮椅上的政治家一定能够感同身受。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得当时朔伊布勒首先跟她说的一句话是:国家并没有办法消除所有弊端。
社民党成员、社会委员会主席凯尔斯汀.格里泽曾多次和本特乐打交道。“可以说她的参与是一项重要的政治胜利。”格里泽认为,她在自己的岗位上“大放光彩,模范作用不容小觑”。她的工作和交流能力都很强,与她接触也让格里泽学到了很多,“我现在常常以一种不同的视角去看待很多事物,尝试去想象残疾人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薇雷娜·本特乐曾是滑雪名将,现为政坛新秀,她可以算是极特殊的幸运儿了。然而政治生涯本不轻松,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社民党成员格里泽那样为她的到来感到振奋。
“政府部门成员能够设身处地为残疾人着想当然很好,然而残疾本身并非才能。”德国残疾人公共联合会主席以利亚.塞佛特说。他在一次游泳事故后坐上了轮椅,过去的16年一直是德国左翼党成员。他承认薇雷娜·本特乐“能力很强”在政府部门经历了明显的成长,塞佛特说:“她没有让自己受制于社会事务部的官僚体系中,而是变得更加独立,也更具有政治批判性。”然而,他补充说,“她并没有在残疾人政治运动中扎根,因此并未真正地融入。”
绿党议员珂莉娜·瑜芙批评说,即使有本特乐的存在,《残疾人社会参与法》和《平等待遇法》这两项极其重要的法案仍存在着一定的缺失。联盟党成员韦·舒默虽然相信这都会得到不断完善,但他也强调,他的同僚,在本特乐之前的残疾人事务专员胡波特·许波曾取得不错的成绩。当社民党议员埃尔菲·硕·安特卫珀斯在联邦议会上,夸奖本特乐作为12枚奥运会金牌得主是孩子和年轻人的榜样时,许波纠正道,“是残奥会!”
如同整个政府现在的状态一样,本特乐目前只负责在其部门内主持日常工作。残疾人事务专员这一职务通常由劳工及社会事务部长提名。
如今,柏林社民党成员伊娃.霍格尔是劳工及社会事务部长候选人之一,然而一切都未落定,因此专员这一职务由谁来担任也一直没有结论。然而目前看来,本特乐将不会继续这一工作,因为她已经决定竞选德国社会福利联合会VdK的主席一职。巴伐利亚州立联合会主席视她为乌尔里克冯舍尔的接班人。本特乐表示,这将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她将运用自己的知识和经验“在社会政治的各个领域发挥作用”。
在大联合政府组阁谈判中.本特乐仍然不遗余力地推进她所关注的议题,例如要求私人企业义务开发适用于残疾人的产品和服务,降低诊所就医的门槛。
需要去做的努力还有很多:带残疾人通道的房屋数量依然不够,超过8万名需要全方位护理的残疾人没有机会为选举投票。现在,解决这些问题已经成为组阁协议中的一项工作内容,本特乐为此感到欣慰,然而还有很多障碍需要消除。
本特乐认为,她在任期内取得的一项重要成绩,是调解了很多残疾人因为难以参与公共事务而提出的控诉。对颇受争议的《残疾人社会参与法》,本特乐也持批判态度,她表示,目前已经构建了独立的顾问机制并拥有一定的预算用于促进这一法案的贯彻。“然而许多残疾人,特别是那些需要很多额外关怀和护理的人士,仍然面临着许多个人基本诉求无法得到满足的情况,这直接导致他们没有办法行使自决权利。”
作为劳动及社会部一员的残疾人事务官员,本特乐能带来的影响十分有限:她可以说话,可以参与也可以提出要求,却也仅此而已。
当2016年5月,一群坐着轮椅的残疾人拿铁链把自己拴在国会大厦滨河大道上,以抗议《残疾人社会参与法》不够公平和健全时,作为政府部门和残疾人团体之间沟通桥梁的本特乐忍不住抱怨,说她觉得自己常常处于“猪八戒照镜子”似的尴尬境地。残疾人团体代表以利亚塞佛特批评说这个部门太过软弱,在总理府里扮演的基本是打杂的角色。当回答“想给政府怎样的建议”这一问题时,本特乐回答说,她希望政府在考虑分配职务及赋予职能时,多去关注官员的能力,而非席位分配比例。未来,本特乐还将继续在政治界发光发热,她面临的困难仍然很多,但她毫无畏惧。
[编译自德国《明镜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