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尚佐文
作者系杭州出版集团副总编、编审,浙江省诗词与楹联学会常务副会长
钱塘江不仅是我们浙江的“母亲河”,还是一条文化之江、诗词之江。历代以钱塘江为题材的诗词数以万计,从各个角度反映博大精深的钱塘江文化,它们本身也成为钱塘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且让我们溯江而上,撷取若干动人的浪花,一起感受钱塘江诗词的魅力。
从杭州闸口至入海口,是狭义的“钱塘江”,闻堰至闸口一段则被称为“之江”。这两段江面因特殊的地理位置,拥有壮观无比的钱塘江潮,形成独特的潮文化。
钱江潮被誉为“天下第一潮”,自然是绝佳的“诗料”。早在魏晋南北朝,就有苏彦、任昉等留下观潮之作。此后,历代诗人逞其才气,绘色摹声,穷形尽相,名篇迭出。如唐代诗人刘禹锡的《浪淘沙》:“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宋代诗人陈师道的《十七日观潮》:“漫漫平沙走白虹,瑶台失手玉杯空。晴天摇动清江底,晚日浮沉急浪中。”柳永全景式描写杭州的《望海潮》,“分配”给钱塘江三句:“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但要找钱江潮“最佳广告词”,很多人会想到苏东坡的那句 “壮观天下无”。
熙宁五年(1072年)八月,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监考贡举。宋制,贡举的放榜日例在中秋日,这一年却迟了两天,要到八月十七日才放榜,考生们焦急忐忑的心情可以想见。苏轼为此写了一首《催试官考较戏作》,意为催促考官抓紧阅卷。诗中有对钱江潮的描摹:“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红旗青盖互明灭,黑沙白浪相吞屠。”诗句与潮水一样有气势。但前面的“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两句,看似空泛,却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因而更加深入人心。第二年的中秋节,苏轼又写下《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其中第五首尤称神品:
江神河伯两醯鸡,海若东来气吐霓。
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强弩射潮低。
前两句用《庄子》典故,说在海神面前,江河之神就像醋瓮里的小虫子。作者却并未因之气慑,后两句用钱王射潮典故,来了个“反转”。用典的手段,雄强的笔力,令人折服。
是的,先民们敬畏赞叹大自然的壮美,但并非匍匐于尘埃,不敢仰视。于是就有了钱王射潮的故事,有了历代弄潮的习俗。宋代潘阆的这首《酒泉子》,已经是蜚声中外的诗歌名作了:
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这是作者回忆观潮之作。上片写钱江潮之壮观奇伟,下片写弄潮儿之艺高胆大。“手把红旗旗不湿”一句,抓取典型细节,又予人以联想引申的空间,属于“活着的”的古诗词名句。清代郑板桥的《弄潮曲》,对弄潮的过程描写得较为详细,可以参读。
唐人写钱江潮的作品很多,因为钱江潮是当时杭州最著名的景点。相比之下,西湖是后起之秀,到唐代中叶才草莱渐开。白居易是西湖的发现者、建设者和宣传者,对她情有独钟,写下“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这样深情款款的句子。但他晚年退居洛阳时所写的名篇《忆江南》,却把西湖给“抛”了。《忆江南》三首,第一首泛忆江南,第二首忆杭州,第三首忆苏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分别写了灵隐寺、钱江潮。在《忆江南》这样短小的篇幅里,只能选取最具代表性的景观,白居易的“割爱”,说明钱江潮在唐代人心目中不可替代的地位。
宋代杭州本土诗人林和靖,无疑和西湖的缘份更深。他隐居孤山二十年,终身不娶,梅妻鹤子,一副清心寡欲、太上忘情的形象。但他写过一首风致动人的《长相思·惜别》: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令人好奇的是,这位西湖边的高冷隐士,原来也有面对江潮柔情万种的时候。
钱塘江从闻堰到建德梅城一段又称富春江,逆流而上分别是富阳区和桐庐县。这一段的出名,首先要感谢南朝梁文学家吴均,其《与朱元思书》成为史上最广为人知的私人信件之一。“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等于给富春江颁了一块金牌。唐代诗人吴融发出“天下有水亦有山,富春山水非人寰”(《富春》)的感叹,元代诗人李桓则说“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富春舟中》),都可视为吴均评语的注脚。其实在吴均之前,山水诗鼻祖谢灵运的游屐已到过富春江,并写下《富春渚》《初往新安至桐庐口》《七里濑》等诗,故有人主张富春江是中国山水诗的发祥地。
富阳是大文豪郁达夫的故乡。郭沫若说,郁达夫诗文清丽,是受了富阳风光明媚环境的影响。郁达夫对故乡的风光,是引以为豪的,他写过一首《自述诗》:
家在严陵滩下住,秦时风物晋山川。
碧桃三月花如锦,来往春江有钓船。
历代诗人写富春江,“奇山异水”是百写不厌的题材。大才子纪晓岚曾游富春江,对这里的山水风光赞叹不已,写下《富春至严陵山水甚佳四首》,其一曰:
沿江无数好山迎,才出杭州眼便明。
两岸蒙蒙空翠合,琉璃镜里一帆行。
“才出杭州眼便明”,这么抑此扬彼,未免让当年住在杭州城的人不舒服。还是大诗人袁枚说话公允而中听,他的《桐江作三首》其一云:
桐江春水绿如油,两岸青山送客舟。
明秀渐多奇险少,分明山色近杭州。
一明秀,一奇险,风格不同,都是好山好水。
袁枚诗中的“桐江”,又称桐庐江,是富春江在桐庐境内一段的别称。孟浩然有一首《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被蘅塘退士选入《唐诗三百首》,家喻户晓: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
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诗中的“建德”,实指桐庐,因汉代建德与桐庐同属富春县,故用以代指。这首诗抒写作者的愁苦孤独,强调此地“非吾土”,意不在赞美桐江美景,但客观上起到提高桐庐江知名度的作用。他在另一首题为《经七里滩》的诗中说“观奇恨来晚”,高度评价桐庐江景色。至于当地人写桐江,自然充满自豪,如清末名臣、桐庐籍诗人袁昶在《大徐篆榜诗》中写道:“桐江山色天下无,山围明镜如画图。”
大诗人往往是最好的“广告商”。白居易为杭州提供了“最忆是杭州”,范仲淹则为桐庐提供了“潇洒桐庐”。这个金牌广告源于范仲淹任睦州知州时所作的《萧洒桐庐郡十绝》(“萧洒”同“潇洒”),一共十首五言绝句,每首都以“萧洒桐庐郡”开头,这种别出心裁的结构,颇似今日商家常用的广告轰炸策略,也确实产生很好的效果。
桐庐历史名人,要推汉代的严光为首。严光是古代隐士的典范,严子陵钓台被视为隐逸文化的圣地。历代歌颂严光高风亮节的诗歌多不胜数,其中不乏名篇佳句,如李白“昭昭严子陵,垂钓沧波间”(《古风》),方干“先生不入云台像,赢得桐江万古名”(《题严子陵祠》),等等;而让人印象最深的是杭州人、清代著名戏曲家洪升写的《钓台》四首中的一首:
逃却高名远俗尘,披裘泽畔独垂纶。
千秋一个刘文叔,记得微时有故人。
前两句赞美严光,接着笔锋一转,歌颂刘秀(字文叔)的念旧与宽容,不落俗套而又言之成理,让人过目难忘。
严子陵钓台有东台、西台之分。文天祥遇害后八年,谢翱(字皋羽)与友人登西台哭祭,并作《登西台恸哭记》。从此,中国文学多了一个著名典故“西台恸哭”,而严子陵钓台于隐逸之地忽又生出一种浩然正气,后人凭吊题咏甚多。如明末清初义士屈大均,写过《谒谢皋羽墓三首》,借祭吊谢翱表明自己的气节。
1931年1月,左联五作家被捕,郁达夫写下一首七律《钓台题壁》:
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几年后郁达夫写了一篇散文《钓台的春昼》,收入此诗。这首诗脍炙人口,被认为是郁达夫旧体诗词的代表作。
据有关机构统计,桐庐是全国县级城市中留下古诗词最多的一个。桐庐非常重视这份珍贵的历史遗产,近年来打“唐诗西路”品牌,颇具成效。
富春江的上游新安江,也是很早就引起诗人的关注。与富春江“奇山”与“异水”并重略有不同,新安江让诗人把目光更加聚焦于“水”。
新安江的水,首先是清澈。南北朝时期发现“四声”奥秘的浙江诗人沈约,写过一首《新安江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同好》:
眷言访舟客,兹川信可珍。
洞澈随深浅,皎镜无冬春。
千仞写乔树,百丈见游鳞。
沧浪有时浊,清济涸无津。
岂若乘斯去,俯映石磷磷。
纷吾隔嚣滓,宁假濯衣巾?
愿以潺湲水,沾君缨上尘。
此诗为沈约从当时的京城建康(今南京)出发赴任东阳太守,途经新安江时所作。诗题中即以“至清”“浅深见底”状写新安江水;诗中“洞澈随深浅,皎镜无冬春”,是说江水清澈,无论浅处深处、冬天春天,都透明可见。这首诗被昭明太子选入《文选》,是旧时文人必读的篇目,但当今的读者可能已经相当陌生了。要讲熟在人口,还得有请孟浩然的这首《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建德江是指新安江流经建德的一段。孟浩然也是用一个“清”字来形容江水,全诗情景交融,语少意远,短短二十字,足为建德江增色。
新安江水的第二个特点,是滩多、落差大。且看清代天才诗人黄景仁(字仲则)写的《新安滩》:
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
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
这首别致的短诗,像是一道数学题。计算结果:新安城在三千六百丈高的地方,那应该是天上了。作者用夸张的手法,极写新安江滩多而险。
正因为有这么大的落差,才有上世纪50年代修建新安江水电站的壮举。这一壮举催生了杭州又一个闻名天下的景点——千岛湖。新景点的建设中,传统诗词并未缺席,几十年来出现了一批吟咏千岛湖的佳作。其中名气最大的,当属郭沫若题千岛湖的五律,前四句云:“西子三千个,群山已失高。峰峦成岛屿,平地卷波涛。”千岛湖蓄水量相当于三千多个西湖,故以“西子三千个”为喻,新奇而贴切。三四两句,也非常形象生动。大家手笔,故自不凡。
钱塘江有两个源头,新安江是北源,被认为是正源。其南源及各支流,也都有诗词的积淀,限于篇幅,不一一介绍。历代钱塘江诗词数量繁多,精彩纷呈,在此仅尝其一勺以略知水味。在打造钱塘江诗词之路和实施拥江发展战略的过程中,我们期待在诗词文献的整理研究和诗词元素的推广应用等方面,能涌现出更多更新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