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真、善和美的错位
——曹操、周瑜和刘备性格的内在矛盾(下)

2018-07-15 07:49福建孙绍振
名作欣赏 2018年4期
关键词:祢衡三国志周瑜

福建 | 孙绍振

审智的经典文本

一部伟大的作品,之所以说不尽,就是因为它的丰富,它的复杂,它的深邃,往往是现有的理论加起来,都难以充分阐释的。作品越是伟大,越是不朽,现有的理论就越显得苍白,傻乎乎地用现成的理论去套,或者说得文雅一点吧,阐释,难免捉襟见肘;最傻的是,纯用一种理念,而且是非文学的单一的观念,强制性地扭曲经典。鲁迅先生不明于此,用真实论否定诸葛亮,易中天以历史否定艺术美化与丑化结合的深度,二者的理论,基本上属于机械反映论。胡适以单薄的想象论否定周瑜等,理论上接近于表现论。刘再复的道德论属于实用理性范畴,想来不够用,就拉上德国人的东方文化伪化/退化论来强制性阐释,从根本上说,只见其捉襟见肘,甚至文不对题。

文学经典越是伟大,现成理论越是苍白。越是从现成的概念出发,而不是从文本的实际出发,越是指手画脚,越是荒谬,连鲁迅、胡适都不例外,易中天、刘再复更是不在话下了。当然,补充一句,我孙绍振是最渺小的,是渺小中的渺小。可是渺小归渺小,我要发出反对渺小的嚷嚷。(大笑声)

要真正理解《三国演义》,我想不但要有现成理论的总和,而且要在解读文本的基础上,扬弃、批判,甚至颠覆,发展出新的理论和范畴系统来。我之所以敢在这里解读这部伟大的作品,就是为了实现我的雄心壮志,第一,把康德的审美价值论贯彻到底。第二,光有康德的审美是不够的,因为我说过了,《三国演义》是一本军事小说,但其胜负又不是仅仅靠武力,更多的是斗智,当然也结合着斗气。光有审美情感价值论是不够的,所以强调在逆境中保存自己的智慧,以奇谋转化为顺境,这不仅仅是情感的,而是抑制情感,主要是智性的。因而,康德的体系要突破,我在自己系统的理论著作中,提出“审智”。这个范畴比较抽象,我没有正面讲,只是按审美与审智的结合具体分析。最早做这样的试探,是1999年,第一篇文章是《余秋雨:从审美到审智的断桥》(《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5期),后来还出版了《审美、审丑与审智》(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在这里不便大讲纯理论问题,我们还是把重心放在《三国演义》的人物分析上,以检验“审智”的可靠性。

在艺术上,人物性格的内涵本来就不可能是纯情感的,深刻的人物情感是有意志、有智性的。所以黑格尔才说:“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①高度审美的形象是离不开智慧/意志/理念的。可是这一点鲁迅有点不理解,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三国演义》“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②,这种“伪”是完全必要的,这种伪,是高度的政治智慧,不对情感克制,刘备早就被曹操杀掉了。

这种处于逆境下的智慧,有两种传统,一是孟夫子的“威武不能屈”,和刘备不同的是,完全没有人格面具的理想人格,这在《三国演义》里不是没有体现。当时著名的文人祢衡,现在有一部京戏《击鼓骂曹》就是表现他的。祢衡有名士派头。他公开把曹操部下的文武百官都贬得一文不值,大抵皆是“衣架饭囊,酒桶肉袋”。曹操问:“你有什么本事呢?”祢衡说:“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晓。上可以致君为尧、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颜。”有人建议杀了他,曹操不想担杀名士之名,想侮辱他一下,安排他当一个鼓吏,也就是早朝晚宴的乐工。祢衡并不推辞,按规范,“挝鼓必换新衣”,祢衡当众脱下衣服,裸体而立,浑身尽露,坐客皆掩面。祢衡从容穿裤子,颜色不变。曹操斥责他,祢衡说:“你欺君罔上,乃谓无礼。吾露父母之形,以显清白之体耳!”曹操说:“汝为清白,谁为污浊?”祢衡说:“汝不识贤愚,是眼浊也;不读诗书,是口浊也;不纳忠言,是耳浊也;不通古今,是身浊也;不容诸侯,是腹浊也;常怀篡逆,是心浊也。吾乃天下名士,用为鼓吏,是犹阳货轻仲尼,臧仓毁孟子耳。”这个祢衡一点也不伪装,一点不讲生存智慧,干脆豁出去,骂个痛快。曹操用借刀杀人之计,将祢衡送到刘表那里,祢衡还是公开瞧不起刘表的人,刘表也不愿担杀士之名,将他送到草包黄祖那里。黄祖问祢衡:“你在曹操那里看到有什么出色的人才?”祢衡说没有什么像样的。黄祖说,和我比怎么样?祢衡说:“汝似庙中之神,虽受祭祀,恨无灵验。”黄祖大怒:“你以我为土木偶人耶!”就把他杀了。祢衡至死,骂不绝口。这种人物的行为和语言,并不一味是纵情任性,而是有智性的理想作为底蕴的。用我的话来说,就是审美与审智交融。这个人物是《三国演义》歌颂的,一点也没有阴谋诡计,而曹操的借刀杀人,却是受到批判的。这怎么可以说,《三国演义》全是赞美阴谋诡计的呢?

类似的人物,还有一个吉平。国舅董承等接受傀儡皇帝的衣带诏,谋杀曹操,他参与了。曹操得知,诈称患疾,召吉平,吉平暗下毒药。曹操要他先尝一下,吉平知事已泄,扯住曹操的耳朵硬灌。曹操推药泼地,砖皆迸裂。如果按刘再复的反“阴谋”论,这个吉平应该是个“阴谋家”。但是,《三国演义》的文本显示,他为了自己的选择,不但是个甘愿忍受非人酷刑的烈士,而且在精神上一直处于居高临下的姿态。他被拷问,面不改色,毫无惧怯。曹操要他招出后台,他义正词严:“汝乃欺君罔上之贼,天下皆欲杀汝,岂独我乎!”操再三追问,吉平说:“我自己就要杀你,哪里有人指使?今事不成,唯死而已!”曹操叫狱卒打了两个时辰,皮开肉裂,血流满阶。操恐打死无可对证,令狱卒揪去静处。次日设宴,请众大臣赴宴,说:“吉平连结恶党,欲反背朝廷,谋害曹某。请听口供。”操教先打一顿,昏绝于地,以水喷面。吉平苏醒,睁目切齿大骂:“操贼!不杀我,更待何时!”操要他交代同谋者另外六人,吉平只是大骂。操教一面打,一面喷水,吉平并无求饶之意。后来又在他的后台董承面前追问受谁指示,吉平说:“天使我来杀逆贼!”操教打,身上无容刑之处。曹操又问吉平:“你原有十指,今如何只有九指?”吉平干脆告诉他,为了杀你这样的国贼,发誓咬掉了。操教取刀截去其九指,说:“一发截了,教你为誓!”吉平说:“尚有口可以吞贼,有舌可以骂贼!”曹操令割掉他的舌头。吉平说:“吾今熬刑不过,只得供招。”操遂命解其缚。吉平起身,望阙拜曰:“臣不能为国家除贼,乃天数也!”拜毕,撞阶而死。这个人至死也没有将后台董承招出,被刑最惨,性最刚烈。这样的人物的动人之处,不完全是情感性质的审美,而是忠于其理念,为理想而献身的烈士。也可以说是一个融审美与审智于一体的人物。在这样的场景中,吉平绝对是个硬汉子,是一点心术、一点虚伪的面具也没有的,这大概符合刘再复的“完整的人格”的准则了。

但是不知道刘再复为什么要说那个时代中国的人心黑到了极点,“几乎找不到人格完整的人”③。

这只能说明,刘再复戴着斯宾格勒的眼镜,视而不见。但是,在这以前,吉平也参与杀死曹操的阴谋,烈士也搞阴谋,对这样的复杂现象,刘再复的绝对反虚伪论,显得空洞而贫乏。

更值得深思的是,这样的道德属于上品的人物,从文学成就上看却最多能列入中品。在《三国演义》这部长篇大著中,只起揭露曹操凶残的背景式的功能,就人物而言,突如其来,倏忽而去,属于跑龙套式的角色。不论从审美还是审智的价值来说,其情感和理念的层次比较单调,缺乏深度。

我国文化中,与威武不能屈相对的另一种传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少年时,曾经受胯下之辱,是有名的典故。刘备因为巧于装傻,脱离了任人宰割的危险境地,才有后来联合孙权在赤壁之战中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打败曹操的胜利,进而,又袭取荆州,西取巴蜀,在蜀中称帝。这种韬光养晦的工夫,不但是政治家的一种智慧,而且在艺术上,也富于审智的魅力。就是单纯从道德上讲,一个军阀,虚伪才是真实的。如果刘备没有这一面,一味光明正大,不以智力控制自发的情感,还能成为生动的人物吗?

《三国演义》中有许多政治智慧,例如“韬光养晦”作为生存和取胜的策略,直至今天仍然是宝贵的精神遗产。虽然是近两千年前的事,但是,对民族的生存和发展仍然有重大的价值。

像刘备这样的以虚伪的面具为特征的人物,是有深度的。这一点鲁迅忽略了,刘再复倒不是完全没有注意,只是一笔带过。刘备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下,才对自己的哥们动真情。但是,这种真情的意义只有与之相对的伪装结合起来,才能看出其艺术和思想深度。

在孙权斩了关公以后,他就不伪装了,而是真情毕露了,完全不顾联合东吴与曹操对抗的总路线,起兵伐吴。当时,许多将领直谏,首先是赵云说:“国贼乃曹操,非孙权也。今曹丕篡汉,神人共怒。陛下可早图关中,屯兵渭河上流,以讨凶逆,则关东义士必裹粮策马以迎王师;若舍魏以伐吴,兵势一交,岂能骤解?”这就是说,主要敌人是曹操,而不是孙权,如今“舍魏以伐吴”,就被缠住了,意思是方向的错误。刘备却说:“孙权害了我的兄弟,有切齿之仇:啖其肉而灭其族,方雪吾恨!”赵云还是很理性的,又从原则上讲:“汉贼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愿以天下为重。”刘备这时完全失去理性,说:“如不为兄弟报仇,虽有万里江山,何足为贵?”还是决定御驾亲征。蜀汉公卿劝谏无用,请诸葛亮出马。诸葛亮说,已经苦劝几番,奈何不听。最后一着,大家一起去劝。孔明说:“陛下初登宝位,若欲北讨汉贼曹操以伸大义于天下,方可亲统六师;若只欲伐吴,命一上将统军伐之可也,何必亲劳圣驾?” 孔明是很会说话的:先是顺着他,不是不可伐吴,而是不用这样兴全蜀之主力,与孙吴拼死一搏。诸葛亮的分量够重,加上又说得委婉,伐吴根本不必动用主力,偏师即可,这完全是理性,而又委婉,让刘备稍稍有所动摇。但是,张飞来一哭一闹:“陛下今日为君,早忘了桃园之誓!”这顶大帽子一扣,刘备就失去了一国之君的理性,而是想到当年结义发下的誓言,不愿同年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这时,他就完全没有面具了。学士秦宓又谏,刘备居然要把他杀了。诸葛亮再谏,篡夺汉家天下的,不是孙权,而是曹操,不宜杀此人。刘备一向是很尊重诸葛亮的,常常是以师事之,但是,在义气这一点上,他绝不妥协,居然把诸葛亮的奏书甩在地上说:“朕意已决,毋得再谏!” 刘备在这种情况下,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那种城府很深,分清主次,在逆境中能够忍到没有自尊心的程度,完全失去了统帅纵观全局的高度,完全陷入意气用事的盲动。

从战略上来说,这是绝对错误的,其后果是导致蜀国先于东吴灭亡。从道德上来说,这是完全大义凛然的。从艺术上来说,则是刘备心理活动的更深层次的展开。这个人,作为政治军事集团的领袖,虽然有理性的自我克制力,但是,也有草莽英雄意气用事的时候。这是不能忽略的。刘备连诸葛亮的谏劝也不听,而且把诸葛亮的奏书甩在地上,说:“朕意已决,毋得再谏!”这在历史上毫无根据。《三国志》中记载正面劝谏刘备征吴的只有赵云和秦宓,没有诸葛亮。只是在兵败以后,他发表感叹:“法孝正若在,则能止主上令不东行,必不倾危矣。”(《三国志·法正传》)当时,法正已经死了。诸葛亮不过是“事后诸葛亮”而已。《三国演义》硬把诸葛亮拉进劝谏的队伍中来,而且让刘备如此粗暴地对待他的劝谏,完全是为了强调他不虚伪的一面。

弄清这一面,才能充分理解刘备的号召力,并不完全靠他中山靖王之后那多少有些渺茫的帝裔血缘,而是把异姓当作血亲,这种异姓血亲应该是通俗演义中民间意识形态的基因。刘备、关羽、张飞叙述的是帝王将领之事,贯穿着贵族化的历史文化精神(王权血统的合法性,军事政治的战略眼光,军事上的诡道等),但是,这只是一方面,与之相对的,则是民间义气的草莽精神。故其开头,采用民间野史和故事中的“桃园结义”而不是《三国志》中的“先主于乡里合徒众,而羽与张飞为之御侮。先主为平原相,以羽、飞为别部司马,分统部曲。先主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广坐,侍立终日,随先主周旋,不避艰险”(《三国志·蜀书·先主传》)。

刘再复的批判之所以显得苍白,原因在于,第一,片面地看待刘备的人格面具,忽略了他也有完全抛弃面具,露出民间文化的天真的精神。第二,刘再复一心以文化批判为务,完全看不到其中贵族文化和民间文化交融的艺术形象。

回到《三国演义》,除了像刘备这样正面的例子,也有反面的例子。

最突出的是杨修。他很聪明,很有才能,他能聪明到曹操的肚子里去。一次曹操与敌军相持,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打了个消耗战。对于战局前景,曹操沉吟不决,恰好下级问当夜口令,曹操告以“鸡肋”。杨修当时是主簿,猜出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乃告左右,收拾行装,丞相将退兵。曹操发现,乃问为何,众告以主簿如此如此。曹操觉得此人智慧如此之高,心甚不快。曹操尝过曹娥碑下(这是虚构的,曹操从未到达浙江),从碑上见题作“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曹操谓修曰:“解否?”答曰:“解。”操曰:“卿未可言,待我思之。”行三十里,操乃曰:“吾已得。”令修别记所知。修曰:“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在《世说新语》中,说曹操后来猜出来了,并且承认自己“才不及卿”,落后杨修三十里。但是,在《三国演义》中,则并未让曹操直接猜出来,而是在杨修说出来以后,说“正合孤意”。这里,曹操究竟是否猜出来,则很模糊了。到了曹操晚年,考虑把权位传给曹植还是曹丕,最初倾向于曹植,每每属对都符合曹操的思路。但是,后来发现,这一切都是杨修出的主意,就十分恼火,最后把杨修杀了。

杨修这个人,肯定是有才华的。但是,对自己在曹操这个人的领导下的处境显然没有清醒的智力。因而虽然有所顾忌,但是,没有完全意识到韬光养晦的重要性,总是克制不住自炫其能的情感冲动,这就是不智。这一笔有双重功能,一是触犯了曹操的智慧优越感,招来杀身之祸;二是他没有像刘备那样的理智,以装傻的面具来保全自己。

好人死在自己手中

《三国演义》那些写得最生动的人物的个性都是矛盾的,显示出其多层次的丰富性的。但是,这一点却被我们许多前辈大师们忽略了。鲁迅先生就说过《三国演义》的缺点之一,是“描写过实”:

写好的人,简直一点坏处都没有;而写不好的人,又是一点好处都没有。④

我想,鲁迅这话太离谱了,完全经不起文本的检验。好坏是一种道德实用理性,与超越功利的审美价值是错位的。《三国演义》中那些写得情感丰满的人物,往往都是好中有坏,坏中有好的。特别是被毛宗岗称之为“三绝”的曹操、诸葛亮、关公,都是好中有坏,善中有恶的。曹操从热血的壮士变成血腥的屠夫的过程,好人变成坏人,就在一念之差,我已经说过了。诸葛亮是《三国演义》中第一理想人物吧,但是,他也有很严重的缺点。他对魏延,完全凭一时印象,认定他脑后有反骨,就有意谋害他。这一点在通行本中不太明显,但是,齐裕焜教授引《三国演义》嘉靖本卷二十一“孔明火烧木栅寨”,说他借火烧司马懿,顺便将自己的部下魏延烧死:

魏延望后谷中而走,只见谷口垒断,仰天长叹曰:“吾今休矣!”司马懿见火光甚急,乃下马抱二子大哭曰:“吾父子断死于此处矣!”

……魏延告曰:“马岱将葫芦谷后口垒断,若非天降大雨,延同五百军皆烧死谷内!”孔明大怒,唤马岱深责曰:“文长乃吾之大将,吾当初授计时,只教烧司马懿,如何将文长也困于谷中?幸朝廷福大,天降骤雨,方才保全;倘有疏虞,又失吾右臂也。”大叱:“武士!推出斩首回报!”……却说众将见孔明怒斩马岱,皆拜于帐下,再三哀告,孔明方免,令左右将马岱剥去衣甲,杖背四十,削去平北将军、陈仓侯官职,贬为散军。马岱责毕,回到旧寨,孔明密令樊建来谕曰:“丞相素知将军忠义,故令行此密计,如此如此。他日成功,当为第一。可只推是杨仪教如此行之,以解魏延之仇。”岱受计已毕,甚是欣赏,次日强行来见魏延,请罪曰:“非岱敢如此,乃长史杨仪之谋也。”延大恨杨仪,即时来告孔明曰:“延愿求马岱为部下裨将。”孔明不允,再三告求,孔明方从。

齐教授还指出此种情节,在叶逢春本、李渔本、乔山堂本、黄正甫本等中,情节文字大体相同,接着分析说:

李卓吾评本⑤的几条评语非常尖锐地批评了诸葛亮:“孔明如此谋杀魏延,彼何肯服?何不明正其罪,乃为诡计乎?此正道之所无也。”在“马岱责毕,回到旧寨,孔明密令樊建来谕”这段文字后,评语曰:“如此举动,却也羞人。”103回“孔明火烧木栅寨,孔明秋夜祭北斗”总评:“孔明定非王道中人,勿论其他,即谋害魏延一事,岂正人所为?如魏延有罪,不妨明正其罪,何与司马父子一等视之也?”104回“孔明秋风五丈原,死诸葛走生仲达”总评:“大凡人之相与,决不可先有成心。如孔明之待魏延,一团成心,惟恐其不反,处处防之,着着算之,略不念其有功于我也。即是子午谷之失,实是孔明不能服魏延之心,故时有怨言。孔明当付之无闻可也,何相衔一至此哉?予至此实怜魏延,反为丞相不满也。但嚼了饭诸公不可闻此耳。”105回马岱按诸葛亮的遗计斩魏延,评语:“此一事叙明,亦非善心美腹之人。”⑥

李卓吾的评语应该说是指出了问题的关键,即诸葛亮用阴谋诡计来谋害魏延,而且,诸葛亮明知魏延和杨仪关系如同水火,不但不去调解,反而让马岱嫁祸于杨仪,加深两个人的矛盾,加速了诸葛亮逝世之后内乱的发生,这些对诸葛亮的形象造成极大的损害,《三国志演义》全书的文本无法统一。毛评本把魏延仰天长叹、魏延对诸葛亮的质问、诸葛亮先假惩罚马岱后又安抚马岱并嫁祸杨仪等情节统统删去。显然毛宗岗认为诸葛亮对魏延搞阴谋是很不光彩的。⑦

就是理想人物诸葛亮,《三国演义》也并不回避对其谋略的道德批判,而不是像刘再复所说一味宣扬黑暗的谋略。

关公是好人吧,但是,他的义气观念,毫无原则性,华容道放走了曹操,他的傲慢,得罪了孙权,瓦解了反曹联盟,从实用功利来说,他是第一大罪人。最后,正当他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之时,被孙权袭了后方,败走麦城,掉了脑袋。他表面上死于孙权部下,实际上死于他的“多傲”。

周瑜是好人吧,他在赤壁之战中,是战胜曹操的主角,是大英雄,但他却十分妒忌自己的盟友诸葛亮的才能,总是用种种诡计来合法、不合法地把诸葛亮弄死。从草船借箭到借东风,从盟友地位的优势变为智慧的劣势,接着被诸葛亮一气、二气,特别是三气,自己在前面亲冒矢石,攻城略地,诸葛亮在后面收土得城。假途灭虢之计,又被诸葛亮识破,弄得四面被围,最后证明自己的确在智慧上不如诸葛亮,就活不下去了,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悲鸣。这个好人,死于自己的“多妒”。

把周瑜写成多妒,完全是《三国演义》的一个伟大创造,胡适看不懂这一点,不能接受《三国演义》把风流儒雅的周郎写成了一个妒忌阴险的小人。刘再复认为这是把周瑜“抹黑得面目全非”。其实,好就好在把历史改得面目全非,不然,还谈得上什么艺术创造。

从历史上看,这个“既生瑜,何生亮”,并不见于《三国志》,一些学人粗心大意,以为这是历史,写入文中,被后人嘲笑。⑧事实上,在史书中,周瑜是气量宽宏的。赤壁之战时,蒋干奉曹操之命来说降周瑜,回去后说周瑜“雅量高致,非言词所间”。《三国志·吴书·周瑜传》说他 “性度恢廓,大率为得人”。刘备也说他“器量广大”。⑨从这个意义上说,把周瑜写得气量狭窄,是对他的丑化。但是,光看到丑化这一面,是片面的。《三国演义》在赤壁之战中,也大幅度地美化了周瑜。本来在史书中,曹操并非单纯败于周瑜,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北方士兵到了南方,可能是水土不服而生“疾疫”。《三国志》及裴注、《后汉书》《华阳国志》《资治通鉴》等都有此说。《三国志·武帝纪》:“公(曹操)至赤壁,与(刘)备战,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军还。”⑩《三国志·刘璋传》:“会曹公军不利赤壁,兼以疫死。”⑪《三国志·先主传》:“先主与吴军水陆并进,追到南郡,时又疾疫,北军多死,曹公引归。”⑫《三国志·吴主传》:“(周) 瑜、(程)普为左右督,各领万人,与(刘)备俱进,遇于赤壁,大破曹公军。(曹)公烧其余船引退,士卒饥疫,死者大半。”⑬《三国志·周瑜传》:“(孙) 权遂遣(周) 瑜及程普等与(刘) 备并力逆曹公,遇于赤壁。时曹公军众已有疾病,初一交战,(曹)公军败退,引次江北。”⑭所有这些所谓正史的记载,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曹操固然败于赤壁,但是,其原因并不完全在周瑜之领导,而是曹军中疫病严重,甚至“死者大半”(“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军还。”“曹公军不利赤壁,兼以疫死。”“时又疾疫,北军多死,曹公引归。”),“(曹)公烧其余船引退,士卒饥疫,死者大半”。第二,火攻也不完全是周瑜的计策,而是曹操自己把战船烧了。而《三国演义》中,曹操大败的这些原因被省略了,战胜的原因完全是周瑜的连环计、反间计、苦肉计的系统驾驭。如此大胆地改变历史,绝对是对周瑜的美化,从胡适到刘再复都视而不见,却只看到他们愿意看到的所谓丑化、抹黑。其实,把美化和丑化结合起来,把英雄的心理写得渺小,雄才大略的周瑜不顾大局,一味妒忌盟友,最后死于妒忌,正是《三国演义》的伟大创造。世代国人对此却置若罔闻,将之总结为“瑜亮情结”,揭示了心理学上深邃的规律,那就是妒忌发生于近距离的相近性。周瑜不会去妒忌曹操地盘大,兵马多,也不会妒忌刘备凭着姓刘,就能成为军事政治集团的领导。他与这些人不同等,没有现成的可比性。他就妒忌诸葛亮,原因就在于地位差不多,有现成的可比性。所以小妓女不会妒忌皇后,只会妒忌大妓女,小偷不会妒忌百万富豪,只可能妒忌大偷。因为其间有现成的可比性。正是因为这样,周瑜,死于公元210年,到现在已经有一千八百年左右了,但是,周瑜的灵魂仍然活在我们心中。日常谚语中的所谓“武大郎开店”就是明证,你比我高可以,但是,你不能活在我们这里。地位相当的人最容易发生攀比,妒忌由是而生。这种规律性,不仅仅体现在平头百姓身上,而且表现在大政治人物身上。

我们生活中的,单位中的许多矛盾,都可能从这个心理学原理得到阐明。什么评奖啊,评职称啊,都是资格差不多的人物在较劲。为什么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可以抬水吃,而三个和尚就没有水吃呢?因为同为和尚,有现成的可比性,互相攀比,很难绝对平衡。

在《三国演义》中比较重要的人物都是比较复杂的。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前面已经说过,《三国演义》的深刻之处,好人变成坏人,是源于他们自己的内心。表面上许多人是被敌人杀死的,但是,这些都是外因,最根本的原因在内心,都是死在自己手里。曹操死在“多疑”上,周瑜死在“多妒”上,关羽死在“多傲”上,张飞也是死在自己手里。关羽的“多傲”是对上傲慢,对部下还可以,那么张飞就是对上不傲,对部下比较残暴。关羽死后,张飞觉得同生共死的兄弟死了,就要讨伐孙吴,且要两个部将备全白盔白甲,部将要求时间上宽限,被张飞打了五十皮鞭,警告说,三天之内办不到就要杀头。这种任务怎么可能完成呢?这下肯定要掉脑袋了,与其等死还不如先下手为强,他们于是偷偷溜到张飞的营里,把他脑袋砍了送给孙吴。所以张飞是死于自己的“多暴”。刘备兵败,事后郁闷驾崩白帝城,死于自己的意气(义气)用事。

《三国演义》真的很精彩,真的很伟大,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太多的智慧,同时看到太多的丑恶,才感到太多的精彩。一味只有美好,如同一味只有丑恶,不是活在毫无人格面具的绝对精神境界,就是活在黑暗的精神地狱里,人物的性格静止不变,不是太单薄了吗?思想不是太浅薄了吗?

我长期不理解鲁迅、胡适对《三国演义》缺乏起码的理解,后来,我想到一个原因,读懂《三国演义》要有比较深厚的人生经验,太年轻不行。鲁迅当年写《中国小说史略》时是1924年,那时他四十三岁,胡适否定《三国演义》时,也不到三十岁。他们否定《三国演义》,各有各的原因,可有一个共同的原因,是他们当时太年轻了,所以中国有“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的说法,老了,人生经验的积累深厚了,再看三国,看懂了,就可能更加老奸巨猾。当然,像我这样的人是例外。(大笑声)《三国演义》中的许多妙处,太年轻是看不懂的。鲁迅和胡适这样片面,这样荒谬,因为他们当时太年轻。我现在比当时的鲁迅老多了,今年七十七岁,比当时的鲁迅大了三十多岁,是胡适的双倍。眼光不比他们稍微精深一点,菩萨免费送给我的几十年不是浪费了吗?不是我比他们高明,而是老天决定的,是天意。谁让老天让我活得比鲁迅、比胡适还长呢?我不知道,你们也不知道,谁知道呢?菩萨知道。(笑声)我是中国人,我不说上帝知道,我只能说:菩萨知道。(笑声)但是,刘再复不同,只比我小了四岁,他是一个非常有建树的理论家,我视他为好友,他是非常好的人,非常有人格魅力,非常纯洁,可能就是因为太纯洁了,对心灵的黑暗义愤填膺,就说了很多糊涂话。我不满足于当他的朋友,而要做他的诤友。看到他的弱点,我公开说出来,表明我对他人格的确信。如果不相信,我就不说,让他感到,他说什么,我都相信,这不是对他的欺骗吗?你们同意吗?哦,同意!此时不鼓掌,更待何时?

(掌声热烈,笑声连连)

①〔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42页。

②④《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5页,第333页。

③刘再复:《双典批判》,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99页。

⑤原注:李卓吾评本的评语,学界大都认为系叶昼伪托。

⑥齐裕焜:《正确评价〈三国志演义〉里的谋略》《广西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

⑦参看齐裕焜:《镜像关系:魏延与关羽》,《文学遗产》2005年第1期。

⑧〔清〕袁牧:《随园诗话》卷五:“何屺瞻作札,有‘生瑜生亮’之话,被毛西河诮其无稽。终生惭愧。”

⑨盛巽昌:《三国演义补证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21页。

⑩陈寿:《三国志》(第一册),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1页。

⑪⑫⑬ 陈寿:《三国志》(第四册),中华书局 1982年版,第868页,第878页,第915页。

⑭陈寿:《三国志》(第五册),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118页、第1262—12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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