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汝平
(绍兴文理学院 越文化研究院,浙江 绍兴 312000)
近日,笔者从专门收藏墓志古甓的绍兴市会稽金石博物馆处获观一方南宋太府卿胡太初的墓志。这方墓志保存完好,高92cm,宽47cm,共14行,满行30字,共403字,字迹十分清晰,但志盖已失。这方墓志提供了较为丰富的历史信息,具备了较高的文献价值。兹先将其文字释读,再略作阐述。
先君讳太初,字太初,姓胡氏,家世台之临海。先大父丞会稽日,爱五云山水,始居于越。曾祖讳彦直,隐德弗耀;祖讳绶,赠宣教郎;考讳余潜,朝散郎、权知藤州,赠通奉大夫,妣盛氏、林氏,皆赠硕人。先君生于嘉泰三年八月甲辰,登嘉熙二年进士第,调青田尉。明年中词科,改临安府教授,建康府教授,户部架阁,国子正,太学博士,国子博士兼景献府教授,秘书郎,知全州,改广德军,又改处州,宗正丞,兼尚左郎官,主管建康府崇禧观,知江阴军,改汀州,工部郎官兼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兼翰林,权直军器监,知饶州,湖南提刑,左司郎中兼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两运判,司农少卿,太府卿,提举绍兴府千秋鸿禧观。咸淳三年正月丁未卒于正寝,享年六十有五。阶至中大夫,职至敷文阁,爵临海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娶陶氏,赠令人,先十六年卒。男昱,迪功郎、临安府仁和县主簿,女玉娘,未笄①结合下述胡太初为亡妻陶氏所撰圹志来看,胡太初在陶氏死后似无续娶,但应有妾侍,此“未笄”之“玉娘”当是妾侍所生无疑。因为陶氏圹志只明确提到其子“兰孙、端老、念祖俱殇,昱年方志学”一节,未提及女儿。况且胡昱撰胡太初圹志时,陶氏去世已十六年,若当时生有女儿,此时断不至于尚“未笄”。。昱忍死以明年正月乙酉奉柩葬于会稽县五云乡厚村之原,迁母氏合葬焉。呜呼痛哉!葬日薄,未克乞铭当世名公,姑叙岁月,纳诸幽。孤哀子昱泣血谨书。通奉大夫、提举隆兴府玉隆万寿宫、临海县开国子、食邑六百户陈绮填讳。
图一 胡太初墓志拓片
这方墓志的作者是胡太初之子、时任临安府仁和县主簿的胡昱①胡昱曾任临安府仁和县主簿,历代《杭州府志》《仁和县志》均失载,可据补。,其人生平不详。填讳者是陈绮,此人在康熙《临海县志》(清康熙二十二年刊本)卷六《选举》下《恩荫》中有小传,云:“陈绮,字伯奇,光禄大夫(陈)章之子。以父恩补内营田使,历观文殿(学士)、太师、户部侍郎、宝文阁待制、开国伯、食邑临海九百户,封越国公,谥忠简。”从墓志记载看来,胡氏本是台州临海人,因胡昱祖父胡余潜曾出任会稽县丞②胡余潜曾任绍兴府会稽县丞,历代《绍兴府志》《会稽县志》均失载,可据补。,喜爱会稽五云乡(今绍兴市平水镇)山水,遂迁居于越中。南宋刘克庄《后村集》(四部丛刊影旧抄本)卷一百五十四有胡余潜墓志铭。胡余潜(1166—1234),字叔昭,世为台州临海人。嘉定四年(1211)登进士第,历官铅山县主簿,摄玉山县令、丞,改会稽县丞,诸暨县令,金溪县令等职。端平元年(1234)六月,辟知藤州,命未下,端坐奄然而逝。胡氏循良干练,为官一方,必留下惠政。一生又清廉自守,竟至贫不能归,“(胡余潜)八历六任、十四五考,贫不能归。仕越,偶市屋小,因居焉。”与胡太初墓志所述完全可以相互印证。胡氏死后葬于会稽,南宋刘克庄《后村集》卷一百五十四《墓志铭·胡藤川》也可证明:“其逝也,秘书君(指胡太初)适归应试,讣闻,跣足万里,哀动行路,将母护柩反葬于山阴县承务乡谢墅之原。”可见胡氏一族确实已经定居越中,而且自胡余潜开始,死后就安葬于会稽,并未归葬临海。因此,历代绍兴方志就认胡太初为会稽人,如宝庆《会稽续志》卷六有嘉熙二年(1238)周坦榜进士胡太初,注云:“(胡)余潜子。”而由于胡氏迁居越中的时间不长,因而又导致历代台州方志仍将其当作临海人,如弘治《赤城新志》(明弘治刻嘉靖递修本)卷九《人物一》也有嘉熙二年(1238)周坦榜进士胡太初,注云:“临海人,太府卿。”如此,胡太初就成了两属之人。当然,胡太初本人还是认自己为临海人的,如其留下的唯一著作《昼帘绪论》③胡氏还主编有开庆《临汀志》。该志已佚,但较为完整地保存在《永乐大典》卷七千八百八十九至卷七千九百九十五中。的后跋,就自称“天台胡太初”。一般早期的传世文献也称其为天台人,如南宋佚名《南宋馆阁续录》(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八《官联二》有淳以后著作郎胡太初,云:“字太初,贯天台。”天台古为始丰县,废置无常,曾废入临海,又曾分出临海。因此,胡太初自称天台人,与方志称其为临海人,并不矛盾。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胡余潜从临海迁居越中时,胡太初或许已经成人,因此胡太初自称天台人,自然也符合情理。但从胡氏一族死后葬于会稽而并未归葬临海来看,历代绍兴方志将其当作会稽人看待,似亦无可厚非。由于胡氏一族移居会稽一事载籍未详,因此导致后世研究台州乡邦文献的学者对胡氏两属的籍贯颇感不解。如清洪颐煊《台州纪》(清抄本)卷九《胡太初》:“《赤城新志》:‘胡太初,临海人,嘉熙二年进士,官太府卿。’宝庆《会稽续志》嘉熙二年周坦榜有胡太初,注:‘余老(当是‘潜’之讹字)子,三年中词学科第三(一作第一)人。’岂名同耶?抑太初本台人,而由越籍贯耶(此句疑有脱误)?”民国《续修台州府志》(民国二十五年排印本)卷一百零六《人物传》七《考异》“胡太初”条也持此说。而清王《台学统》(稿本)卷四十九《经济之学》五《太府卿胡先生太初》则云:“按《两浙金石志·绍兴府进士题名碑》三:‘嘉熙二年周坦榜胡太初,余潜子。三年中词学科第一人。’盖太初本越人而迁居于台者也。宋时版籍无定,即以所居落籍,故徐中行由临海迁黄岩,《赤城志》即称其子庭筠为黄岩人矣。”洪氏推测胡太初本为台州人而著籍于绍兴者,而王却正好相反,认为胡太初本是越人而迁居于台州者,各持一说,莫衷一是。有了这方墓志,就完全可以证明洪氏的推测准确,而王氏则完全错误。胡太初本是台州人而迁居会稽一事基本可定谳了。
胡氏定居绍兴可能和当时的山阴陶氏联姻有关。笔者又在同馆找到了一方胡太初为亡妻陶氏撰写的圹志,可以参证。该志总15行,满行25字,共374字。石板已有断裂,但大部分文字可释读,不影响理解文意:
呜呼!是为朝奉大夫、差知处州军州事胡太初妻安人陶氏之墓。囗人讳性徽,世居越之囗囗。曾祖讳珏,赠朝奉郎。祖廷俊,任朝囗郎、通判建昌军囗囗囗、太中大夫。父讳用亨,任朝奉大夫、知韶州军州事、提点囗囗、赠朝请大夫,母宜人冯氏。嘉定壬申八月二十日生囗囗囗兴佥判公廨,年十有九归于我。执舅丧尽礼,侍姑林囗囗囗囗起居不在侧。太初仕中外,轻车从版舆甚适。淳辛亥春,韶州讣来中都,惊恸毁瘠。冬归越会葬,得疾,医疗少瘳矣。壬子同赴栝,疾再作,竟以十二月十六日终于州治之正寝。方疾革,常屈指姑诞辰曰:“我何能整衣称觞也。”讵知先诞辰一日死耶!姑亦哭之哀,言必与泪。次年榇归里,姑号送悲惨,日以悴,至于大故,痛哉!兹惟姑之慈,亦惟妇孝足致尔。得寿仅四十有一。该辛亥明堂恩,封安人。子兰孙、端老、念祖,俱殇,昱年方志学。宝乙卯得地诸暨县东长安乡承安西坞,以九月二十八日葬。惟安人静正①正,当作贞,避宋仁宗赵祯嫌讳改。之节、勤俭之行、容顺之德实有贤于人,侍郎、直院、都承潘公凯囗予同官之旧,既摭所知为之志铭,兹不复叙,姑记岁月,纳诸圹。②从圹志最后一节“惟安人静正(贞)之节、勤俭之行、容顺之德实有贤于人,侍郎、直院、都承潘公凯囗予同官之旧,既摭所知为之志铭,兹不复叙,姑记岁月,纳诸圹”看来,胡太初除给陶氏作了圹志外,还请同僚给陶氏作了墓志铭,但陶氏墓志铭未见,或许墓志铭已毁,或许根本就并未刊刻。
图二 胡妻陶氏墓志
在笔者看来,胡太初墓志最大的价值是解决了学术界悬而未决的胡太初生卒年问题。如曾枣庄、刘琳主编的《全宋文》的胡太初小传,就未能列出其生卒年④《全宋文》第346册,第232页。;杨倩描主编的《宋代人物辞典》收有胡太初专条,但其生卒年概付缺如⑤《宋代人物辞典》上册,第261页,河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甚至专门研究胡太初的论文,如陆静《胡太初〈昼帘绪论〉与宋代地方治理》一文也对胡氏生卒年茫然无知。⑥《文艺生活》2011年第4期。陆氏甚至还说胡太初是嘉定四年(1211)进士,最后出任广西藤州知州,实在是大谬不然。登嘉定四年(1211)进士第、最后出任广西藤州知州的是胡太初之父胡余潜,陆氏不加深考,致使张冠李戴,令人喷饭。这方墓志明确记载胡太初生于嘉泰三年(1203),卒于咸淳三年(1267),享年六十五岁。这是研究胡太初生平最直接、最原始的第一手材料,值得重视。
其次,这方墓志揭出了胡太初的完整履历,为考察胡太初的仕宦生涯提供了资粮。如其曾出任青田尉、户部架阁、国子正、主管建康府崇禧观、提举绍兴府千秋鸿禧观之事,均未见传世文献记载,这方墓志足可补此缺失。同时,这份履历对纠正传世文献记载的某些错误也足资参证。如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四部丛刊影元本)卷三十三《先大父行述》云:“(袁洪)改两浙转运司干办公事,转运使胡太初刻峭,善伺时相意旨,公不乐之。”清延丰《重修两浙盐法志》(清同治刻本)卷二十一《职官一》云:“胡太初,景定五年任两浙转运判官,咸淳二年除太府卿、两浙转运使。”均称胡太初曾任两浙转运使。其实,胡太初并未出任两浙转运使,这方墓志明确提到其所任之职为两浙运判,而不是转运使。这也可从更早的传世地方志文献中得到证明,咸淳《临安志》(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五十《秩官》八《两浙转运》:“胡太初,景定五年十二月为运判,咸淳二年除太府卿。”
其三,这方墓志也提供了考察胡氏留下的唯一专著《昼帘绪论》的某些信息。此书卷首胡氏自序云:“……外舅①有人将此“外舅”理解为舅舅,实在是大谬不然。王英《宋之〈临汀志〉与主修官胡太初》:“胡太初很早就著述了一部县令居官之道的书,赠给他出任知县的舅舅。”见《闽西日报》2016年7月11日“家园”版。通直天材家学,见称于时,试邑香溪,游刃无全牛矣。将有行也,规规问政,若无所能者,岂非以众所惮,不敢易视欤?谦访再三,辞不获命,乃退而冥畴昔鲤庭所亲见所习闻者,条为十有五篇,目曰《昼帘绪论》,以代郊饯之什……端平乙未季夏吉日天台胡太初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可知端平乙未(1235,胡太初岳父(外舅)陶用亨②据上述陶氏墓志,这个“外舅”就是陶氏之父陶用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卷十九《史部》三十五“《昼帘绪论》一卷”条云:“宋胡太初撰。太初,天台人,端平乙未其外舅陶某出宰香溪,太初因论次县令居官之道凡十五篇以贻之。”可见四库馆臣亦不知胡太初“外舅”具体的名字,故用“陶某”一词含混带过。陶用亨至少还有一子可考。胡太初《昼帘绪论》卷末自跋云:“愚守栝之明年,亲友陶云翔寄《昼帘绪论》一编来,曰:‘子前二十载遗我先君使善治邑香溪者也……”可见这个陶云翔就是陶用亨之子,但不知是否就是陶梦桂。陶梦桂字云翔也是有可能的。俟考。南宋还有一个陶梦桂,是嘉定十三年(1220)刘渭榜进士,江西进贤人,字德芳,晚号平塘老人,有《平塘陶先生诗》二卷传世。此陶梦桂非彼陶梦桂。两陶梦桂时代接近,极易混淆,应引起注意。将出知四川香溪县,向胡氏咨询为政之道。胡氏辞不获已,遂将昔日追随父亲胡余潜任职地方时的所见所闻综合整理,笔之于书,是为《昼帘绪论》。乙未是端平二年(1235),据墓志,胡氏嘉熙二年(1238)中进士,端平二年(1235)尚未释褐登第,并未踏入仕途,自然没有为政经验。因此,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昼帘绪论》所述并非胡氏的从政心得和经验,而是他对其父胡余潜多年任职地方的治政经历的回顾和总结。这一点胡氏其实已说得很明白,“乃退而冥搜畴昔鲤庭所亲见所习闻者,条为十有五篇,目曰《昼帘绪论》”。
胡余潜、胡太初父子是宋末难得一见的循良官吏。胡余潜一生沉沦下僚,自嘉定四年(1211)释褐登第,至端平元年(1234)去世,二十馀年间,多浮沉在州县官及幕职之中。他视民如子,干练勤谨,为官一任,必留下惠政,而且清廉自守,不妄取予,“素清俭,无锱铢妄费”(刘克庄《后村集》卷一百五十四《墓志铭·胡藤川》)。而胡太初自幼随侍父亲于地方任上,深受父亲循良性格的熏陶,为官为人,颇具乃父遗风。他于嘉熙二年(1238)释褐登第,至咸淳三年(1267)去世,为官三十年,扬历中外,出为州县,入登卿列,都认真地践行着乃父的治政理念。他出知汀州时,“爱民好士,有古循吏之风。开庆间,值岁歉,捐米数千,州入均济仓以活饥民。大兴学校,规制伟然。士民德之,为立生祠”(弘治《八闽通志》卷三十八《秩官·名宦·汀州府》)。他根据其父为政心得和经验编撰而成的《昼帘绪论》,可以说是宋末以来州县官理政牧民的教科书,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甚至对当代的地方社会治理仍有很强的借鉴作用,具有永恒的价值。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通过考释这两方墓志来考察胡氏父子的生平事迹以及胡、陶二氏的联姻情况也不是毫无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