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学波
一到腊月,年的味道就挤进了小镇。
镇上很小。张家积坛酸菜,李家腌块腊肉,这点小事还没来得及拿出来抖一抖,大伙就已经瞧上了。东家说这坛酸菜码放得好啊,西家道这块腊肉肥瘦也忒好了。小镇上的人就是这么讲究。过年了嘛,嘴巴里的话都蘸满了蜜糖,甜着呢。要说起这讲究,那就得说说陈婶儿了。
陈婶儿是我的邻居,她手大脚大白白胖胖的,叫人瞅着准知道是新时代的人。陈婶儿讲究,一进腊月就开始忙年了。陈婶儿忙年要从做豆腐开始。为了年里的豆腐,秋天她就把新鲜的黄豆囤积好了,颗颗圆润饱满。陈婶儿捧起豆子撒到筛子里,她翻抄着细心挑选三遍,她说:“这‘三就是富贵堆‘山。”
好吧,我们都顺着她来。挑好的豆子过秤称重,一定得称个双数,这又是怎样一说呢?
“这叫好事成双。”陈婶儿觑着眼瞅着台秤上的准星。
洗豆、泡豆、上磨、推磨、滤渣,她都忙活得有条不紊。手上忙活,嘴里也闲不着。从小吃着陈婶儿家豆腐长大的我,当然知道她嘴里的那套嗑。满嘴里尽数着些吉利话,什么一帆风顺、双喜临门、三羊开泰、四季平安啦等等。别看陈婶儿大字不识几个,好听的话还真是一套一套的。陈婶儿一边念叨,我们一边捂着嘴巴跟着瞎起哄。
眼瞅着陈婶儿的眉头蹙了起来,我就会围着磨盘大声喊:“腊月年,腊月年,不发火唻过好年!”
我知道,陈婶儿一准是不会骂我们的,这要过年了,她讲究着呢。陈婶儿笑了:“这帮崽子,过了年得闲再收拾你们。”
去渣后的生豆汁泛着一股豆腥气,可我也不肯出去躲一躲,狠狠地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陈婶儿:“啥时煮浆?”
陈婶儿不疾不徐,眉眼里浸润着甜丝丝的笑意,以至于多年后,只要忆起她就想到那浓浓的甜甜的笑意。
天近晌午,做豆腐也进入了最后一道工序。此时,陈婶儿却抽身把它交给男人。你不懂吧?“卤水点豆腐就好比画龙点睛,当然得交给男人去干。”陈婶儿边说着边把大大小小的盆洗净晾干。
闷葫芦一样的陈叔起身离开灶膛,洗净手,扎好围裙,把卤水点洒到锅里。仿佛就在那一瞬间,卤水豆腐浓浓的清香起舞升腾,氤氲在陈婶儿家的整个灶间。
陈婶儿切豆腐不用刀,大过年的动刀、动剪杀气重。她抄着平铲“歘歘”几下,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就切好了。摆到院子里淋水吹凉,装进大大小小的盆里,再打发陈叔送你家,给他家。
我从来不消陈婶儿管,自个儿躲在灶间,捧着碗淋点酱油狼吞虎咽起来。吃饱了,问陈婶儿:“哪些豆腐是给我家的?”
陈婶儿板起脸:“都给你吃光了,哪还有的送?”望着陈叔递来的眼色,我“嘿嘿”一笑,端起放在门口的豆腐撒腿就跑。只听得身后陈婶儿的笑声:“小崽子,又要吃又要拿。”
那年,陈叔中风了。过年做豆腐没个男人点卤水,那哪儿成?陈婶儿叫我来试。
“我?我能行吗?”
“这大过年的,可不能说自个儿不行。”陈婶儿把点卤水的家什交给我。
望着瘫坐在躺椅里憔悴的陈叔,我鼓足了勇气。后来,陈婶儿常常说起,那年的豆腐做得比哪一年都好。
陈叔走了,就是在陈婶儿忙年的腊月里走的。那几日,天冷得出奇,刚切好的豆腐端到院子里,淋出的水很快就挂起了冰凌。那日的豆腐有股苦涩味,我知道,卤水里沾上了我的泪水。
打那以后,一放寒假,我从不敢耽搁,回到家就去陈婶儿家帮着忙年。陈婶儿依旧胖胖的,黑头发都被豆汁染白了,大把大把的。眼神也不濟从前了,豆子挑选三遍仍是挑不干净。我的动作却越发娴熟起来,分送给邻居的豆腐也都是按照先前的老规矩,我记着呢。
毕业后我就去了外地工作,三年后才头一次回家过年。一到家,就被陈婶儿叫去。刚进门,她就责怪起我:“这豆腐都做好几天了,左等不见你回来,右等不见你人影,只能沉在缸里,一天换三遍水。”
“陈婶儿,不是‘沉在缸里,是‘养在缸里。这不是您以前常说的话吗,大过年的,要说吉利话。”
陈婶儿紧了一下眉头:“你这崽子,到学会教训起我来了。”我“嘿嘿”地笑着。陈婶儿把豆腐从缸底捞出,托在手心里,用平铲轻轻切成指头般厚的小块装盘,浇上熬好的蒜泥、姜汁、酱油,撒上细碎的葱花、香菜,淋上几滴麻油。吃陈婶儿家的豆腐,我从不用筷子,只习惯用勺。豆腐入口,我的眼角滚过一阵灼人的痛。真不知吃完这顿,何时再能吃上陈婶儿亲自做的豆腐了。
想来,已有20多年没回老家了。姐,昨儿个在微信上发了张照片。一个白发老人倚在屋檐下那张褪了色的“福”旁,露出干瘪的笑。笑里透着甜,是陈婶儿,她的牙齿都掉光了。
腊月了,小镇的年,来了。陈婶儿的年,也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