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梦丽[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济南 250000]
《文心雕龙》言:观物与情,情以物兴。潘岳在《秋兴赋》中调动各种感官知觉,按照时空的推移细细地点染秋景,选择的意象也纷纷传达着他处境的孤寂和内心的感伤,无不映衬着自己官场的失意和冷落寂寥的处境。遭遇着境遇之秋的潘岳,心中凄惶而伤感,故而以此情观之的景象皆萧杀落寞。《秋兴赋》中月是冷月,鸟是孤鸿,连宫城也“高阁连云,阳景罕曜”,笔端写尽寒蝉鸣泣,秋雁南飞,冷露凝秋的自然秋色。和相与游骋、风光如意的权贵相比,自己仕途险恶,境遇坎坷,他将内心的煎熬苦闷巧妙地寄寓在这无尽秋景中。故而宋玉说“悲哉兮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潘岳则能说“善乎宋玉之言!”然而,究竟是什么具体境遇使得潘岳辗转不寐,下笔寒吟,发浩然之归思,这其中的心曲到底包含着怎样的历史真实和个人选择,是值得一探究竟的。
首先看彼时潘岳的处境,《秋兴赋》第一段序言中交代了整个背景:“晋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以太尉掾,兼虎贲中郎将,寓直于散骑之省。”即咸宁四年(278),已过不惑之年的潘岳时任太尉贾充掾,兼任虎贲中郎将一职。虎贲中郎将,是宫禁的宿卫,统领禁兵,护卫皇城禁中,为武官职,受统于光禄勋。①但是此官有职而无省,没有单独的署衙廨舍,因而寓直在散骑省。所以潘岳是以一个掾属兼任武官的身份与散骑省官员供值于禁中的,而这二者之间又有着很大的差别。
门下诸省负责皇帝起居,得以出入禁中,而散骑省的官员又有“掌规谏”的权力,且“自魏至晋,散骑常侍、侍郎与侍中、黄门侍郎共平尚书奏事”②,其地位职权甚至可与太尉贾充所掌握的尚书省分权制衡③,因此得以“虽隶门下,别立一省”。相比之下,虎贲中郎将是负责巡逻值夜的“保安”,晋朝都不曾置将校省,潘岳等人当值时只得寄居于散骑省。两者的官服也有着鲜明的不同,散骑省官员朝服华丽,史书载:“……通直散骑常侍,亦武冠,右貂,金蝉,绛朝服,佩水沧玉”④,而潘岳的装扮则是“冠插两尾,纱单衣,虎文锦”⑤,比之失色。这就是《秋兴赋》所言的“高阁连云,阳景罕曜,珥蝉冕而袭纨绮之士,此焉游处。仆,野人也……”,表现出潘岳居官卑下、相形见绌的寒酸。
潘岳世家为官,早年才名冠世,获有“国士”的荣称⑥,然从与孙秀结怨⑦,谄事、投靠贾氏集团等附势乾没的事迹来看,他本就有着躁竞、骄纵的性格和汲汲的名利心,《晋书》载潘岳“性轻躁,趋世利”。有着各种自我期许的潘岳,自然不甘居于人下,然而他却因“才名冠世,为众所嫉,遂栖迟十年”。从泰始二年(266)二十岁的潘岳出仕洛阳任司空掾,咸宁二年(276)跟随贾充由司空掾转太尉掾,直到咸宁五年(279)出为河阳令之前,潘岳长达十多年为府掾,不得迁转。写下《秋兴赋》的咸宁四年(278),还以太尉抟兼虎贲中郎将寓居于散骑省。自己仕途蹭蹬,不受重用,而得志的散骑省官员嬉戏游逛,优游有余,这不得不让热衷仕宦的潘岳不平于心,愤懑于中。然而这并不是让潘岳感觉难以居官于此的最主要原因,只是一种地位的落差不会使得潘岳产生“夙兴晏寝,匪遑底宁,譬犹池鱼笼鸟”的敏感、委屈心理,他为什么在散骑省寓直的这么不如意?细推其中必有着微妙的政治际遇。
潘岳在政治立场上长期附势于贾氏集团,后也因贾谧倒台而失势被杀。在他仕途初期,也是紧跟贾充的,泰始八年(272),贾充调任司空后,潘岳就开始在他的手下做事,也随他迁转太尉府,即所谓“忝司空、太尉之命,所奉之主即太宰鲁武公其人也”⑧。充是元老,有开国之功,位列公孤,独掌尚书行政大权,然而朝中也并非全是他的天下:“公无公方之操,不能正身率下,专以谄媚取容,侍中任恺、中书令庾纯等刚直守正,咸共疾之”⑨。河内山涛领选人事,在朝中举足轻重,也与贾充、荀勖等人异道,“山涛为左仆射领选,涛行业即与充异,自以为世祖所敬,选用之事,与充咨论,充每不得其所欲”⑩。尚书省是贾充掌中之物,还屡屡受到山涛的掣肘,更不用说在山涛主事的散骑省。作为贾充一派的潘岳,在这种地盘上待着,既无显要之职,又与散骑省官员不合,可以说处于遭人排挤的微妙处境中。潘岳自负才名,不甘沉寂,每思及自己的处境,则“宵耿介而不寐兮,独辗转于华省”。毫无疑问,他内心是无比慕羡这些省阁官员的:“仰群隽之逸轨兮,攀云汉以游骋。登春台之熙熙兮,珥金貂之炯炯”,何其风光。相比之,自己则是乡野村人,格格不入,不禁生出“偃息不过茅屋茂林之下,谈话不过农夫田父之客。摄官承乏,猥厕朝列”这样的自卑、萧然的哀情来。
是时恰逢萧杀的秋日,此心一遇于景,更是难以忍受,故而“染翰操纸,慨然而赋”。潘岳在赋中大篇幅的藻绘秋景,渲染萧杀的意象,寄托自己愤懑又落寞的心境。这便有了《秋兴赋》中含蕴着境遇之秋的自然秋色,《秋兴赋》因描摹秋景而被萧统《文选》归入物色类,实际上是一篇“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的体物抒志的抒情赋。
潘岳在境遇之秋中的哀情与自然之秋中的哀景中徘徊哀叹,内心充满了不可断绝的牢骚和愁绪,最后只好选择了高风亮节的隐居之途来逃避现实。赋中最后一段用老庄之学和隐居之乐进行自我劝说,又借用《庄子·秋水》篇泥龟与龟骨的寓言典故来提醒自己:为了富贵而拘泥束缚于官场是不可取的,自由的栖居自然才更合乎本性。从而通过反复的援引例证达到该赋的高点:“且敛衽以归来兮,忽投绂以高厉”,收起官服,扔掉绶印,藏身山林吧。随即畅想了耕东皋、观泉涌、嗅秋菊、澡秋水、戏游鱼般逍遥山水、放旷人世的隐居生活。这段说理抒志的言辞,表面上论据充分,分析透辟且丝丝入扣,向往的隐居生活也欢快明丽,但这山林之乐真的打动、深入到了潘岳的内心,还只是他不得已而周旋退步的说辞,这是存在疑问和争论的。
以老庄哲思自我劝解现实中无可奈何的苦闷,以归隐泉林的高情乐景来抚慰仕途蹉跎的躁竞之心,是西晋士人在文赋中惯用的路数,也是玄学思想的官场用法:隐居只是获取足够的关注、赢得更多的名声的“终南捷径”,故而士人几仕几隐是常态。尤其是在隐逸已成为风尚的西晋,赋中流露出归隐之思也是一种正常的思想走向。在写下《秋兴赋》后,潘岳旋即隐居天陵天,然而不过几月光景,旋即出山。再一次说明此时的《秋兴赋》不过也是以退为进,以隐求仕的幌子。进一步讲,隐居的想法没有真伪,这不过是潘岳无奈之下做出的选择,隐居图即便描绘的再欢乐,背后也是潘岳的煎熬和哀情。
在他以后的仕途中,又经历了更多的戏剧性的宦海沉浮,参与到更黑暗的政治角逐的旋涡中⑪,甚至为了荣宠而不惜名节谄事贾谧,待及贾后被废、司马伦篡政、孙秀当权,潘岳也最终被杀,枉负了《秋兴赋》中“阙侧足以及泉兮,虽猴猿而不履”的自我警告。
也许潘岳感悟之至,也萌生了真正的江湖山薮之思,明白了“知安忘危”的道理,但这只不过是一时尴尬境遇、不得伸展的时势带给潘岳的感受,只是仕与隐的冲突中,“仕”的一次不甘心的失败,而等到真正有了攀爬云汉的机会,他还会站在浪头翻涌潮汐,直到忘乎所已,进退失据。汲汲乾没于虚名假利中的潘岳,在浪打船翻的一刻,大概才能真正体悟庄子宁在泥中摇曳,也不愿出仕为官的选择。
因此,溯流潘岳做出的人生道路的选择,拨开秋日的哀景,看透庄周、山人的乐景,就能感受到潘岳一颗因为仕途受挫而郁郁不满、戚戚感伤的本心。
①② 〔唐〕房玄龄等:《晋书·职官志》,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476页,第474页。
③⑨ 〔唐〕房玄龄等:《晋书·贾充传》,载贾充曾任尚书仆射、尚书令等职后转太尉、行太子太保、录尚书事,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65页。
④ 《通典·卷二十三·职官三》,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23上页。
⑤ 《通典·卷二十九·职官十一》,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69中页。
⑥ 潘岳《怀旧赋》:名余以国士,眷余以嘉姻。
⑦ 《世说新语·仇隙》载潘岳早年恶孙秀为人“数蹴踏秀,不以人遇之”,孙秀“中心藏之”。
⑧ 潘岳《闲居赋》原文。
⑩ 《世说新语·政事》刘孝标注引《晋诸公赞》。
⑪ 潘岳《闲居赋》: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又潘岳长期附势贾氏集团,沦为其朋党爪牙,多次参与宫廷内部和朝野的派系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