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 顾农
过去有一个形容女子年长色衰之后遭冷遇或被抛弃的成语叫“秋扇见捐”:已经使用过了,现在没有价值。这个词语源于一首古诗《怨歌行》(《文选》卷二十七乐府上)——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
弃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首诗又被收入《玉台新咏》(卷一)里,题作“怨诗”,在更早一点的钟嵘《诗品》里则题为“团扇”;后来的《乐府诗集》(卷四十二相和歌辞楚调曲)录入此诗,仍题为“怨歌行”。很可能最初并没有题目,后来不同的编者及诗论家分别给它安上不同的题目。这几个标题都不错,而以“怨歌行”为最佳,遂著为定本。
这首诗的作者据说是西汉成帝时代的班婕妤,“婕妤”是宫中女官的一种表示级别的头衔,她的原名现在已经弄不清楚了。古代的妇女包括宫女,地位很低,往往连名字也没有,或虽有而不传。班婕妤文化水平很高,在汉宫里一度比较得意,《汉书》卷九十七《外戚传下》载:
孝成班婕妤,帝初即位选入后宫,始为少使,俄而大幸,居增成舍,再就馆,有男,数月失之。成帝游于后庭,尝欲与婕妤同辇载,婕妤辞曰:“观古图画,圣贤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乘,得无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
尽管她如此深明大义,却渐渐失宠,特别是在赵飞燕姊妹得宠以后,许皇后和班婕妤都遭到诬陷,许皇后被废,班婕妤则受到严重的审查,幸而没有定罪。她预感到将有危险,主动要求到长信宫去侍奉太后,离开核心地带。她得到了批准,其时曾“作赋自伤悼”,其中说自己打算在长信宫里“共洒扫于帷幕兮,永终死以为期”。后来她果然幽闭至死。
汉朝人喜欢写赋,不大写诗,尤其未尝出现过《怨歌行》这样成熟优秀的五言诗。所以这首署名班婕妤的团扇之诗几乎可以肯定是后人用她的名义代写的,但谁都不知道是魏晋时代什么诗人代笔,于是干脆就挂在班婕妤本人名下。后人代写而被认作古人之诗的情形远不止这一篇。
宫女的唯一出路在于得宠,颜值很高、善于歌舞、生过儿子等都可能是得宠的原因。但得宠甚难,失宠甚易,后宫里充满了你死我活的斗争。班婕妤是个明白人,主动出局,可谓后宫中的隐士,但境遇仍然甚惨。她同所有的宫女一样,走不出后宫这个大牢笼。
于是这团扇之歌就引起后来失宠女性的强烈共鸣,有道是:
一夜秋风动扇愁,别时容易入新秋。
桃花脸上汪汪泪,忍到更深枕上流。
——〔宋〕朱淑真《新秋》
浪说花开双蒂,写入轻罗扇里。未到晚凉天,已作秋扇捐弃。何意,何意,一语问君遥寄。
——〔清〕许诵珠《如梦令·寄外》
她们的悲哀各有具体的原因,而遭到冷遇或被抛弃的命运则是一样的。
班婕妤退出后宫冷战之场跑到太后所在的长信宫去以后情况如何?史书未载,但是大体可以想象。后来唐代诗人王昌龄作《长信秋词》,凡五首,试举出两首来看: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长夜无眠,百无聊赖,第二天一早就起来洒扫,还带着那把象征着命运的团扇,脸色相当难看,还比不上从赵飞燕姊妹住处昭阳殿那边飞过来的乌鸦。
王昌龄的这些诗,正是对魏晋无名氏所拟之《怨歌行》的回声,而同样怨而不怒。
南朝乐府民歌《子夜歌》里有这样一首:
年少当及时,蹉跎日就老。
若不信侬言,但看霜下草。
这首诗写了成熟的女性希望及早相爱、结婚,非常坦诚,而立言也不乏含蓄。在《子夜四时歌》里又有内容相似的一首:“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飘。叹我当春年,无人相要唤。”也是少女怀春的大胆呼唤,充满了人生易老的忧虑和对于爱情的热烈追求。看这歌者的口吻,恋爱似乎尚未成功,甚至完全无人问津,所以哀怨更深,不禁溢于言表;而前一首的主人公则意有所属,只是进展缓慢,令人着急。
古代的少女们这样迫切而不能溢于言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女子虽然发育较早,进入青春期比男子要早两至三年,但当时社会认可的婚龄却是男子大大高于女子,并且远不止两三年,这样就使得少女的婚期相对来讲要短得多,所以她们刚一成熟就很容易产生一种焦虑,产生一种朦胧的连她们自己也未必完全弄得清楚的困惑。
现代女性读书受教育的年头很长,结婚往往比较晚,恋爱大约也比较晚,超出社会一般期待的大龄女性仍然比较多。但她们好像并不着急,或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古人比较淳朴,着急就是着急。宋朝有一位少女的诗写道:“昔年尝笑卓文君,岂信丝桐解误身。今日未弹心已乱,此心原是不由人”(毗陵女子《弹琴》),这正是她们此时心态很好的写照。
在古代那种绝对以男子为中心的社会里,女子命定地被安排在事事只能消极被动的境地里,这样女性的自然存在就和她们的社会存在产生了巨大的矛盾,于是青春后期的少女便不得不进入一个呼唤爱情和性关系而未必能得到满足的非常时期。女性的精神存在也在这时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一般来说,旧时代的女性由于不能参与社会事务,她们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家庭的小圈子之内,先是父亲的家庭,后是丈夫以至儿子的家庭,她们一般不可能在事业上有什么追求,社会也不允许她们有这种追求,于是她们的心理能量就不得不专一地向着情感的方面释放,其突出的表现,除了生孩子以后的母爱以外,就要数青春后期对于爱情的热烈追求了。这种追求较之同一年龄的小伙子更为强烈而执着,她们陷入得更深,往往不能自拔。《诗经·卫风·氓》有云:“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正因为如此,古代少女们虽然处于一生当中生命力最旺盛的时期,却异常强烈地感到光阴易逝,人生易老,就像小草那样容易枯萎,像梅花那样容易凋落,像柳絮那样随风而散。《子夜歌》取眼前的草木为喻,原是民歌的特色,但其中也有文化积累的因素在起作用,《诗经·召南·摽有梅》早就以梅花为喻来表达少女们关于时不我待的焦虑与恐惧了: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寥寥十二句分作三章,一章比一章来得急迫。梅剩下来的越来越少,青春飞速逝去,这位姑娘不禁着急了。第一章里还说要选个吉日良辰,第二章说就在今天,“盖不待吉矣”,而到第三章则进一步说就在此刻,“谓之,则但相告语而约可定矣”(朱熹《诗集传》卷一)。密锣紧鼓,迫不及待。
现代的文明人也许会笑话这位天真的姑娘未免操之过急,其实,害怕成为所谓大龄女青年乃是古今少女所同然,而当机立断乃是优良的心理素质。这位姑娘其实是大可敬佩的。她主动追求自己的意中人“庶士”,在性爱中采取积极进取的态势,并且敢于表达出来,人性是非常健全的。南朝的女子也还不弱,《子夜歌》与《摽有梅》表达的是同一母题,都是反对蹉跎,提倡抓紧。抓而不紧,等于不抓。敢说真话,敢抒真情,南朝民歌不可替代的魅力正在此。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首《敕勒歌》原载《乐府诗集》卷八十六《杂歌谣辞·四》,因为曾经进入过多种选本和教材,在中国大抵家喻户晓。
《乐府诗集》题下注云:
《乐府广题》曰:“北齐神武攻周玉璧,士卒死者十四五。神武恚愤,疾发。周王下令曰:‘高欢鼠子,亲犯玉璧,剑弩一发,元凶自毙。’神武闻之,勉坐以安士众。悉引诸贵,使斛律金唱《敕勒》,神武自和之。”其歌本鲜卑语,易为齐言(按:指汉语),故其句长短不齐。
关于此诗最早的记载见于《北史》卷六《齐本纪》:
(武定)四年八月癸巳,神武将西伐,自邺会兵于晋阳。……九月,神武围玉璧以挑西师,不敢应。西魏晋州刺史韦孝宽坚守玉璧。……顿军五旬,城不拔,死者七万人……神武有疾。
十一月庚子,舆疾班师。庚戌,遣太原公洋镇邺。辛亥,征世子澄至晋阳。有恶鸟集于亭树,世子使斛律光射杀之。己卯,神武以无功,表解都督中外诸军事,魏帝优诏许焉。是时,西魏言神武中弩,神武闻之,乃勉坐见诸贵,使斛律金敕勒歌,神武自和之,哀感流涕。
《北齐书·神武帝纪》的记载与此略同。《北齐书》成书本早于《北史》,但亡佚已甚,今本《北齐书》的许多内容是照抄《北史》的相关部分补齐的,《神武帝纪》也正是如此,所以就史源学的意义而言,《北史》中有关这一场组合演唱《敕勒歌》的记载,应当说更早也更为重要。
武定四年(546)的玉璧(今山西稷山西南)之役是东、西魏之间的一场恶战,东魏主帅是该王朝实际上的最高领导人、官任都督中外诸军事的高欢(496—547,东魏、北齐易代后被追认为齐神武帝),他本来打仗是很厉害的,取得过多次胜利,但世界上总没有常胜将军,这一回竟输在西魏(稍后改朝换代为北周)晋州刺史韦孝宽的手里。高欢又气又恨,生起病来,于是只好退回根据地晋阳(今山西太原)——这时离他去世已经不远了。
很有政治头脑的高欢立即着手筹划后事,分别安排两个儿子(高澄、高洋)控制未来东魏的局势。为了消除谣言(“西魏言神武中弩”),稳住人心,他又带病坚持会见部署,以示自己身体没有什么问题,还组织合唱故乡的民歌,以抒发乡愁,鼓舞士气。
高欢原是汉族人,但鲜卑化得厉害,手下的军队中有许多鲜卑族兵将,又多有敕勒族的人马,而该族当时也同化于鲜卑族。他们的老家相近,都在今山西北部至内蒙古之阴山脚下。其中敕勒族一向聚居今河套平原至土默川一带,当时这里被称为敕勒川。
《敕勒歌》由高欢手下敕勒族大将斛律金(488—567)演唱,得到了记录,歌中唱的是他们故乡阴山脚下大草原无与伦比的美景。原先的唱词是鲜卑语——在高欢领导的这一批军人中通用鲜卑语——后来才翻译成汉语。斛律金是《敕勒歌》的演唱者,而非作者——这首歌大家是都会唱的。高欢亲自与他合唱部分歌词(“和”),用的正是演唱民歌的传统模式。
高欢和斛律金都是当年政治军事舞台上的要人。他们兵败之际充满了忧思和乡愁,人之将死,尤其思念故乡。从塞北帐篷(穹庐,今语谓之蒙古包)里走出来的将领,现在预感到快要回老家去见祖先了。于是由斛律金高歌一曲他们故乡的《敕勒歌》以凝聚人心,共抒乡愁。
敕勒族曾经一度相当强大,后来为柔然族所控制,更后,其北面的一支臣服于突厥汗国,成为回纥族的祖先,南面的一支则追随北齐,稍后一起融入了汉族。斛律金本人出身于敕勒族上层,其父大那瓌官至光禄大夫、第一领民酋长;他本人英勇善战,在北魏后期的混乱政局中经历了许多曲折变化,最后成为高欢手下的重要将领,在北齐一直身居高位,活到八十岁,是德高望重的寿星。《北齐书·斛律金传》写道:
金长子光大将军,次子羡及孙武都并开府仪同三司,出镇方岳,其余子孙皆封侯贵达。一门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尊宠之甚,当时莫比。金尝谓光曰:“我虽不读书,闻古来外戚梁冀等无不倾灭。女若有宠,诸贵妒人,女若无宠,天子嫌人。我家直以立勋抱忠致富贵,岂可藉女也?”辞不获免,常以为忧。
可知他虽为一介武夫,头脑却十分清醒。
当斛律金在玉璧前线高歌一曲《敕勒歌》的时候,他已经五十九岁,与他应和的高欢也五十而知天命了。这种古老苍凉的民歌,由身经百战的老将军们来合唱自然最为合适。
一千四百七十年前的这一回顶级演唱,乃是中国古代音乐文学生活中不可复制的经典场景,值得人们长久地聆听和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