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娜 朱 璞[山西大学商务学院文化传播系,太原 030002]
2016年,在莎士比亚逝世四百周年之际,企鹅兰登书屋推出了“贺加斯莎士比亚系列”,邀请了几位当代著名作家重写莎士比亚戏剧。加拿大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应邀加盟该项目,她选择了自己最喜欢的《暴风雨》,于是就有了《女巫的子孙》的诞生。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是被誉为“加拿大文学女王”的小说家、女诗人,曾四次获得布克文学奖提名,并最终在2000年通过《盲刺客》摘得该文学奖桂冠。2017年,阿特伍德先后获得全美书评人协会颁发的终身成就奖、卡夫卡文学奖和德国书业和平奖。除此之外,阿特伍德还是国际女权运动在文学领域的重要代表人物。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把自己对《暴风雨》的重写称作“令人振奋的挑战”。
《暴风雨》讲述了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在遭遇弟弟安东尼奥的算计和背叛下,连同他的小女儿被放逐大海,有幸在一座荒岛上生存下来,由此开始了一段苦心修炼魔术,心心念念等待复仇的故事。在荒岛上,他“征服”了女巫西考拉克斯的儿子凯列班、拯救了被女巫困在树中的精灵爱丽儿并使她为其所用。当机会终于来临,他借助魔法制造了一场暴风雨,开始对安东尼奥等人展开复仇,然而随着复仇的进行,他却违背了最初的复仇目标,在理性的宽容下饶恕了那些背叛和“虐待”过他的人,并且成全了一段美好的爱情。正如《暴风雨》他脑子里的声音说道:“难能可贵的举动是善行而非复仇。”①
《女巫的子孙》叙述的是著名戏剧导演菲力克斯在经历丧妻丧女的悲痛下决定复排一部别开生面、天马行空的《暴风雨》以期望获得重生,却被挚友托尼剥夺了这个唯一的生活希望,他失去了梅克西维格戏剧节艺术指导的职位,在他流亡的第九年,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化名为杜克先生的他成为弗莱彻监狱的一名教师,在得知已经成为文化部长的托尼要来到监狱祝察后,菲力克斯企图通过监狱里的“演员”的帮助去实现自己的复仇,他带领囚犯排练了《暴风雨》并把文化部长托尼、司法部长萨尔,以及他的儿子弗雷德里克还有隆尼·戈登带入剧中,上演了一场现实版的《暴风雨》,揭露了托尼和萨尔的阴谋和恶行,最终保护了监狱里囚犯的利益,并获得了自身的宽恕。
菲力克斯就是现实版的普洛斯彼罗,两者有着相同的悲惨遭遇,最终都宽恕了别人和自己。而托尼就是现实版的安东尼奥,他们有着同样的野心和罪恶,也都得到了报应。无论是《暴风雨》还是《女巫的子孙》都讲述了复仇和宽恕的故事。
“U”形叙事结构指的是主人公不得不穿越邪恶泛滥的罪孽之水,抵达隐喻的放逐之地,经过痛苦的炼狱洗礼后获得仁慈和理性的宗教情绪体验,最后在自我和谐的心理氛围中回到外部世界。
《暴风雨》中,普洛斯彼罗因为安东尼奥的背叛而被放逐荒岛,他通过征服凯列班和爱丽儿来谋划复仇,最终又宽恕了安东尼奥对自己的背叛并且和自己的女儿米兰达乘船与安东尼奥一行人离开了荒岛,这恰恰是运用了“U”形叙事结构,离开荒岛就意味着普洛斯彼普是带着宽恕的心回到外部世界,他已经对敌人施以仁慈之心,也从放弃魔法开始完成了自我的救赎。
《女巫的子孙》同样运用了“U”形的叙事结构。菲力克斯被托尼背叛,独自孤寂地生活了九年,他曾认为他统治的岛屿就是他的放逐之地,接着他通过在监狱里对囚犯的改造和对托尼的复仇,完成了炼狱般的洗礼,最终既帮助了监狱里的囚犯,又宽恕了自己,和陪在他身边多年又对他多有帮助的埃黛丝一起乘船旅游,即说明了他带着宽恕和仁爱回到了外部世界。
无论是《暴风雨》中普洛斯彼罗在荒岛上的孤独、仇恨、与土著之间的残酷斗争,还是在《女巫的子孙》中菲力克斯流亡九年,在监狱里排练《暴风雨》所遇到的道具、演员等困难,这都是在描绘救赎的不易,“去物质化”和“宽恕”这两种救赎都需要人在困难和艰苦的环境历练中幡然醒悟,摒弃灵魂中压抑已久的仇恨,转而听从“更高尚的理性”——道德,从而实现自我的救赎。
《暴风雨》诞生的背景是文艺复兴如火如荼,资本主义方兴未艾。戏剧诗人莎士比亚把自己所执着向往的“以人为本”的和谐幸福之理想借传奇剧表达出来,借助幻化无穷的超自然力量解决社会问题。例如文本中对爱丽儿的描写,她制造出暴风雨的幻景把安东尼奥一行人带上岸、变成海中的仙女用音乐指引腓迪南邂逅米兰达等。
而《女巫的子孙》则是面向现代人的一部作品,怎么解决“法术”的由来,阿特伍德给了一个特别好的形象——“戏剧导演”。戏剧导演是舞台的造梦者,对魔法的表现自有办法,例如文中对爱丽儿的描写:“爱丽儿不仅是这个叫爱丽儿的角色,也代表着那些特效,灯光、音响、计算机模拟,所有这些”,“他的脸已经是蓝色的了”,“他扯了扯雨衣,整了整那只带鳞片的泳帽,把滑雪镜拉下来,戴上蓝色的橡胶手套”②。还有通过编织小组编织各具特色的毛衣来代表不同的女神形象,例如“伊里斯(彩虹女神)要用彩虹色,刻瑞斯(丰收女神)得有水果和番茄,还有小麦捆一类的;朱诺(天后)要用孔雀羽毛的图案”③。
《暴风雨》中对和谐的追求表现在人与人、人与自然方面。孤岛对于普洛斯彼罗来说是流放之地,而对于女巫西考拉克斯和她儿子凯列班来说是家,是国土。普洛斯彼罗对这个荒岛的“统治”,对女巫的儿子凯列班的奴役,正是体现了人与人的不平等。因此出现了凯列班试图强奸米兰达、认弄臣斯丹法诺为新主人的情况,其实这是作者为了表现凯列班对普洛斯彼罗统治的反抗精神。作为空气精灵的爱丽儿,先是被女巫禁锢于树中,后被普洛斯彼罗救出后又被其“奴役”,这是殖民主义者的“暴行”,爱丽儿答应帮助普洛斯彼罗复仇也是因为他答应了爱丽儿完成计划后便放她自由。无论是凯列班的不屈不挠,还是爱丽儿的忍气吞声,都是为了维护自身的权利,都传达出作者对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相处的呼唤。
《女巫的子孙》则把殖民主义批判变为现实主义观照。阿特伍德一直以来就对监狱文化情有独钟,她对于讲述在监狱中教授和体验文学、戏剧的故事尤其感兴趣。她还曾参加过和监狱项目有关的演讲。这些都对阿特伍德创作《女巫的子孙》提供了很大的帮助。阿特伍德曾做过英文老师,所以她笔下的菲力克斯会在文中有讲授莎士比亚戏剧的情节,例如,“他(菲力克斯)教授每部戏的方法都一样。首先,“大家要提前阅读他删节过的剧本,同时他会提供一份剧情梗概、一系列注释和冷僻词一览表”,“他会把要旨列一列”,“他会对主要角色进行深入分析等”。
监狱人群在社会中处于边缘地带,不被人关心甚至被人抛弃,这在阿特伍德的作品中都有体现:“监狱是用来禁闭和惩罚的,不是用来假惺惺地去教育那些从本性上就无法教化的人”,“……将这个项目(弗莱彻监狱的文化项目)称作放纵的行为,是对纳税人的抢劫、对文化精英的讨好、对犯罪行为的奖赏”④。监狱里的囚犯真的就如这些人所说的那样不堪吗?其实不然。扮演爱丽儿的囚犯“八爪鱼”,精通电脑,对技术很懂行,他进监狱是因为拒绝对难民慈善机构发动黑客攻击而被同伙出卖;扮演凯列班的“飞毛腿”曾接受戒毒治疗,但该项目已被取消;等等;这些都表明,是主流人们没有给这些人关照和帮助,是他们放弃了边缘人群。
阿特伍德借用作品中菲力克斯的话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戏剧是一个强有力的教育手段”,“我尊重才华,那种能从黑暗和混沌中召唤光明和生命的才华”⑤。同时也借隆尼·戈登之口表达了自己的期望:“如果我能重新设计监狱体系,我会试着给犯人更多自由,而不是限制他们的自由,他们可以投票表决一些事,可以自己做主,比如设计自己的菜谱,这说不定会成为他们可以培养的有用的技能。”⑥这虽然有一些理想主义色彩,但是作为社会最边缘的底层人物,囚犯更需要周围人的关心和认可,去帮助他们,开始全新的生活。这些正表现了阿特伍德重构《暴风雨》这部经典的真实意图,她想通过质疑经典之中的权力关系,让处于边缘的“他者”借助文学的形式走到“中心”,传达了她为弱势群体谋求“生存”的“政治”诉求。
互文,即“参互成文,含而见文”。具体来说就是,一个文本不能离开其他文本而单独存在,在此文本与其他文本之间形成一个巨大的文本网络。阿特伍德在《女巫的子孙》中运用了互文的后现代主义创作手法。例如文中菲力克斯曾想“用一桶上好的阿蒙蒂拉多酒将托尼引到一个阴湿的地窖,然后用砖把他砌进墙里”来实现复仇。这是引用了美国小说家爱伦·坡的惊悚故事《一桶阿蒙蒂拉多酒》里的情节。在这里,爱伦·坡的这个小说看似与《女巫的子孙》没有什么关系,但其实它的故事情节恰好与《女巫的子孙》中菲力克斯想要复仇的念头互相呼应。再比如,菲力克斯说:“监狱非是石墙筑,牢笼亦非铁棒成。”这句话是出自英国17世纪骑士诗人理查德·罗夫莱斯的《狱中致阿尔西娅》,讲的是诗人因选错政治立场而身陷囹圄。这又何尝不是暗示了主人公菲力克斯遭人背叛后的凄惨生活呢?不过是沦为监狱教员,孤独度日。
《女巫的子孙》中还体现了阿特伍德作为女性作家对女性的赞美。首先是埃黛丝,这个女人不是剧中的大人物,却对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是她介绍工作给菲力克斯,让他有了重新活下去的复仇动力,也是她为菲力克斯实现狱中的《暴风雨》创造了条件。菲力克斯对她表白:“你是我能遇见的最好的幸运女神。”其次是原著《暴风雨》中被描写心狠手辣的女巫西考拉克斯,而在《女巫的子孙》中被赞美为“会犯错误但意志坚强的母亲”。“她对凯列班肯定是很有感情的,至少没有像小猫一样把他给淹死。她尽了最基本的职责,那就是让他活下来”。对女性美最大的赞扬可以体现在米兰达身上。菲力克斯的女儿去世多年,菲力克斯却一直放不下执念,在他亲自导演这场复仇大戏时,米兰达一直“陪伴”在他身边,轻声对他说道:“如果我是人类,主人,我会于心不忍的。”她的善良感化了菲力克斯复仇的执念,最终释怀:“你不过是一阵空气罢了,居然也会感受到他们的痛苦,难道我的心反而会比你的硬吗?”
《女巫的子孙》中出现了很多的歌手和歌曲,使得作品具有音乐美和跳跃感。例如文中提到了美国民谣歌手鲍勃·迪伦和美国黑人歌手史蒂夫·旺达。在排演《暴风雨》的时候,菲力克斯把18世纪用歌剧呈现的《暴风雨》变成了音乐剧,并且从囚犯们创作的曲子中还能听到说唱的韵味,例如,“我叫安东尼奥,当初微不足道,这感觉很不好,逼得人心急火燎”,还有“公爵之位,终尝其味,米兰之主,非我莫属”。菲力克斯在向埃黛丝表白时也借用了一句歌词:“我黏着你,你是跟着我的好伴侣。”
而在书的扉页上就写了两位魔法师:理查德·布拉德肖和格温德琳·麦克尤恩。在文中也提到了美国魔术大师哈里·胡迪尼。
“女巫的子孙”出自《暴风雨》中,凯列班在《暴风雨》中被赋予女巫的子孙的身份,这其实和当时的社会背景有关系,猎巫运动是一场持久的运动,它把女性置于社会最底层,任何不好的现象都被归因于女巫,自然作为女巫的子孙的凯列班也难逃普洛斯彼罗的“统治”。阿特伍德用“女巫的子孙”作为她小说的书名,一方面是对莎士比亚的传承和致敬;另一方面,是希望通过她的叙述,改变“女巫的子孙”在《暴风雨》中的不平等地位,即改变种族歧视。在《女巫的子孙》这本书中,女巫的子孙其实就是监狱里的囚徒,同时还包括菲力克斯自己,菲力克斯被人夺位,失去亲人的同时也失去了自己所热爱的职业。他们都是弱小者的象征,也是追求自由的象征,阿特伍德抹去了种族歧视,用本土的意识形态和社会现实去解释原著,体现了她对当代社会现实中弱者的关注和保护。
① 〔英〕威廉·莎士比亚:《暴风雨》,彭镜禧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年版,第187页。
②③④⑤⑥ 〔加〕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女巫的子孙》,北 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7年版,第 160页,第 142页,第 175 页,第 170页,第 1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