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221116)
所谓生态文学,是指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考察和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和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的文学。1汪曾祺先生的散文注重展示自然与人的和谐,侧重从爱与美的角度体现自然与人类的关系,蕴涵着别样的审美特质与生态意蕴。对汪曾祺的散文进行生态美学方面的研究,有利于进一步发掘其中的深刻内涵。
汪曾祺在他的第一本散文集《蒲桥集》中,将其散文的语言审美观要求总结为“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叙事风格总结为“娓娓而谈,不矜持作态”,这是准确的自我概括。通读他的散文可以发现,“生态意识”贯穿其中。对“万物齐一”的自然美的诗意营造、对“诗意栖居”的富足精神状态的描摹、对“天人合一”的和谐社会的讴歌,时常出现,相互映衬。
生态审美是以自然审美为目的的而非手段的审美,生态文学家怀着尊敬热爱之情陶醉于大自然,感受自然的美,而不是把自然当作工具来表现自我、表现人的心态。2自然,包含着自然环境和环境中的自然物,汪曾祺喜爱并擅长描写原生态的自然。他以童年的高邮、西南联大的回忆、晚年在北京的生活等取材,在他的散文中,既有各具特色的“秦邮八景”,也有极为普通的屋后花园、大学里的新校舍。在优美的水乡世界和平淡生活里,他从不缺乏对自然生态的描摹。在他笔下,自然不再是一个冰冷无感的大环境,而是饱含其热爱之情、与人类生活难分你我的共生组成部分。
生态美学要求人类重返与自然的和谐。海德格尔在《追忆》中提出“诗意地栖居”的命题,即“拯救大地”,摆脱对于大地的征服与控制,使之回归其本已特性,从而使人类美好地生存在大地之上、世界之中。3这是当代生态美学理想中极为重要的宗旨。中国古代文化强调“中和之美”,儒、道两家都包含着“人和自然相统一”的思想,最终达到和谐共生、互相促进的效果,这与“诗意栖居”的理论不谋而合。
与自然环境和谐。在汪曾祺的散文中,水成了大自然给人的直观感受,是连接他记忆的纽带。故乡的高邮湖、昆明的翠湖、北京的玉渊潭,处处都有流动的水。在充满水的大自然里,汪曾祺享受着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法国安妮·居里安女士曾对他作品中“总是充满水的感觉”这一特点提出过疑问。汪曾祺这样回答她:“我的家乡是一个水乡,我是在水面上长大的,耳目之所接,无非是水。水影响了我的性格,也影响了我的创作作品风格。”他在《玉渊潭的传说》里写道“玉渊潭公园的好处是自然,到现在为止,还不大像个公园。没有亭台楼阁、假山花圃。就是那么一片水、好些树。”现在的玉渊潭便是他所希望的最佳状态。《翠湖心影》中,不大不小的翠湖紧挨着市中心,全都刚刚好。生活里的琐事和烦恼在翠湖面前总能消散,行人漫步至湖边,融情于眼前的一潭湖水中,这是他最理想的自然。汪曾祺追求着人与自然的和谐,偏爱和向往着澄澈、宁静的大自然。
自然之水从汪曾祺幼年起就已刻进他的骨子里。水时而缓慢流淌,润泽万物,时而又汹涌澎湃,粗犷大气。京杭运河河堤上的玩耍、高邮湖边的黄昏落日、水乡富饶的水产,陪伴他长大。人在不自觉中诗意地栖居在水的奇幻世界里,水成为生命历程中挥之不去的印记。他没有刻意去描绘水,却在散文的短小篇幅里,把对水的依恋、与水的和谐一体,自然而明晰地表达出来。他的本性里,包含着简单的情感冲动。在描写民国二十年的那场大水灾时,自然又有了一种神秘的恐怖之感,汪曾祺有了对自然的敬畏,对安定平静、丰衣足食的自然美的向往和追求。紧接着他写了家乡的水产,没有什么比安定日子里大自然施以恩泽更好了。除了水,还有大地、天空、乡村,当这些成了他散文最为原生态的部分以后,天人合一的美感呼之欲出,自然的生态美成为了一种充满灵性的意境。
与物和谐。在描写大地、天空、乡村时,他擅长细致地去描摹那些细小的动植物,被压倒的小草、沾惹在身上气味难闻的臭芝麻、蠢头蠢脑的土蜂、每天叫人起床的鸟儿……道家有“万物齐一论”,即世间万物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在他的散文里,这些可爱的动植物都有了各自的特色。花园里垂柳树上的天牛,他把它们形容成“绅士”,行动温文尔雅,其实是天牛行动缓慢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却在隐约间透露出自然中小动物的讨人喜爱。每一个存在的东西都有其内在的价值,每一种生物都像是有了各自的思维,它们是丰富的,甚至是有情感的。汪曾祺尊重每一个生命的存在,肯定它们所特有的价值,合乎生态审美的要求。
“仁者爱人”作为东方古典生态人文主义的一个部分,包含生态观念上对人的关爱,要求修炼自己后使别人也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汪曾祺散文中的人物很好地诠释了“仁”这个字。他在散文里,写了许多淳朴善良、率性自由的人物,处处彰显着人性的美好。如同自然生态稳定循环一样,人的心灵世界或精神层面也是一个稳定完整的系统。完善的系统包含身体和心灵,二者互为表里,健康的精神状态会带来心灵上的愉悦之感,从而对作为客观存在的人的身体状况产生积极作用。《旧病杂记》的各种病症,被他轻描淡写,还掺杂着些许幽默。无论病痛有多严重,他也不哼哼,从小就是这样。凡事都能如此,积极面对,精神上适应、习惯后,病痛自然好得快。
他笔下的高邮回忆、昆明生活、北京生涯是西方生态批评思想中的简单生活观的体现。简单生活观主张人类要节制物质需要,拒绝消费文化对人们的诱惑,尽可能简化物质生活,减轻对生态承载的压力,腾出更多时间和精力丰富人的精神生活。2《我的祖父祖母》中,汪曾祺的祖父为街坊邻居看眼病从不收钱也不收礼,家道渐丰后,他依旧生活简朴。祖父用一辈子践行着力主节俭素朴的符合生态规律的生活方式。他的祖母是个勤劳的人,总不闲着,照料一家人的生活。她细致地帮助作为眼科医生的祖父为病人取药,此外还以做鞋、剪花样、捻麻线为乐。汪曾祺散文中许多人物的生活虽简单,但不贫乏。不管物质财富的多与少,散文中传达出来的,是对健康而又充实的精神生活的赞颂。
在平凡简单的生活中,人要想“诗意地栖居”,首先应培养自己善于发现诗意、创造美的能力。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这种诗意栖居是很难实现的。生活中百折不挠,存在着许多人为无法改变的突发因素。自然状态下,人总是或多或少被客观条件束缚着,不可能始终处于自由之中。于是“自强不息”的人们始终不敢懈怠,尽力克服艰难险阻,不断向前。事实上,理想生活中的“诗意地栖居“与日常生活中的“艰辛坚韧的前行”这两种审美状态同时存在着。3
《葡萄月令》给读者展现一年内葡萄园中人们辛勤劳动的场景,洋溢着热情,充满着活力、喜悦和希望。《老董》里的老董,曾是国子监典籍厅的刷印匠,后在博物馆里掸灰打杂,经历过中国那段最为复杂的时代,他精彩的一辈子甚至可以编成一本回忆录了。面对这样有着巨大落差的生活,他依旧能自我调侃,把凑合做成的面疙瘩戏称为“鱼儿钻沙”。那些难以言表的情感,都深藏在这位老者心里,过着凑合简单的日子,偶尔宣泄着心头的苦闷。在极具个性化特色的人物形象下,他的精神世界是丰富、自强而坚忍的。
精神上的富足是美好的,有着强大精神支撑的人,不惧怕路途所遇的任何艰难险阻。就汪曾祺本人而言,他选择了不去正面抗争,坚信顺其自然、随遇而安,他平和地洞察周遭生活,也因此发现了生活中的诗意。
客观条件下的自然生态和主观条件下的精神生态共同构成了社会生态。汪曾祺的散文涉及的题材很广,有故乡、故乡人,有花鸟鱼虫,有寺庙、钓台、学校、茶馆,有记实也有传说,这些成为了整个社会的缩影。
和谐的自然是社会生态美的前提。散文中许多对自然环境的呈现,实际上就是在展现社会的民俗和民情。在《谈谈风俗画》一文中,汪曾祺写道“‘人情’和‘风土’原是紧密关联的。写一点风俗画,对增加作品的生活气息、乡土气息,是有帮助的。”他家乡那个一直保持着理想状态的“高邮世界”是他的创作源泉。自然生态是社会根植的土壤,汪曾祺散文下的社会,没有明显的政治倾向,即使需要提政治,也往往是一笔带过。将社会置于不受过多外界政治影响的状态下,营造一个相对稳定的和谐自然,只写一些小景致、小人物和琐碎之事,用反复沉淀的情感和清透并带有诗性的眼光来看待生活现实,夹杂着几分自然中的原始和自由,使社会更具备生活的真实感。
人类的积极参与带来了社会生态美。阿诺德·柏林特提出的“参与美学”要求人类作为积极的参与者,不再与艺术与环境分离而是融入其中。4无论是婚丧嫁娶,还是饮食起居,都少不了人类的活动痕迹。人类的参与又带来精神上的投入,使节日有了特殊的含义,使民间技艺得以传承,精神的聚集构成了社会的整体基调。
汪曾祺善于描写独具特色的日常活动和民俗活动,以烘托自得其乐的生活。其散文中大量描写了童年时的放风筝、摸鱼,大学时的泡茶馆、跑警报,晚年时的品茶、作画等富有生活乐趣的活动,让散文看上去更具家常气息。在《故乡的食物》中,他多次叙述了故乡的炒米、焦屑,尽管那时社会动荡、百姓穷苦,但仿佛这两样食物在他的描写下愈发可口了。高邮鸭蛋质细油多、蛋白柔嫩,咸菜茨菇汤带着淡淡的咸味。他写解放前昆明的茶馆,用玻璃杯卖红茶绿茶,红茶红得如同玫瑰般鲜艳,绿茶苦得如同猪胆般苦涩,还有一种“烤茶”,倾入滚烫的热水中,茶香扑鼻;写傣家的“竹筒烤肉”,写川北的辣椒,家乡的咸鸭蛋、茶干……他对家乡及曾生活过的“第二故乡”的食物如数家珍,语言自然、平实,描写细致入微。他总说“活着多好呀”,饱含对社会生活的无比热爱和浓浓乡情,如同一位长辈在向晚辈们拉着家常。《午门忆旧》写了午门的建筑风格、历史变迁,作为紫禁城建筑的组成部分,印刻了多少重大的历史,与历代社会紧密相连,神秘而庄重。他的许多散文蕴含着社会百态,如《观音寺》《藻鉴堂》《人间草木》等,不管是写建筑、食物还是风俗活动,都在探寻着博大而深厚的传统文化。
散文《一技》中介绍了三种民间手艺。老师傅娴熟地穿珠花,左右一“别”便做成了一朵;匠人在银首饰上吹珐琅彩发蓝,在银器里镶嵌翠鸟的翅羽点翠;葡萄常三姐妹吹玻璃葡萄,和真葡萄一样。寥寥几笔,便已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眼前。手艺人通宵达旦制作精致的艺术品,而后它们出现在街头,走入有钱人家。头戴珠花的妇女、佩戴真点翠首饰的姑娘、摆着逼真玻璃葡萄的官宦老爷,呈现一派祥和的社会图景。但祥和背后又有些遗憾,这些民间手艺逐渐消失了,未如前辈们预想的那样一代代传承。然而,生活中不可能只有美,消逝也是另一种存在方式。对此,汪曾祺虽有惋惜之情,但这种情感并不占主导,他依旧用温和的方式在散文里娓娓道来。《一技》中三种民间手艺的逐渐消失,一定程度上就是海德格尔所指的“诗意存在”的东方古典劳动方式和生产方式的衰落。5在他的散文里还有很多这样对于衰落的描写,他写了才华横溢的故人陶光客死台湾的寂寞,写了自己失去菜园子的惆怅。面对这些,他虽感慨却并不因此而感到悲观。文章看似平静,内部却有一股强劲的思想在涌动,包藏着接近生命与生活本真的厚重。他不过多关注事物的最终结局,坦然面对消亡,以随遇而安、积极的心态看待物是人非。让自然、民俗、民风、民情浑然一体,建构起一个充满诗意的审美世界。这些都从侧面表达了汪曾祺散文所追求的包容万物的社会生态美。
在传统文化的影响下,汪曾祺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生态审美理想。凭借其敏锐的艺术才华和独特的表现手法,通过散文勾画出理想的生态图景。汪曾祺对和谐自然的呼唤、对质朴生命的关爱、对美好社会的追求,极大丰富了当代中国生态美学的内涵。在当今生态文学批评朝着更广阔、更深入的领域发展的社会背景下,理应受到更多关注。
注释:
1.王诺.欧美生态文学[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1.
2.王诺.欧美生态批评——生态学研究概论[M].学林出版社,2008:213.
3.曾繁仁.生态美学导论[M].商务印书馆,2010:318、361.
4.[美]阿诺德·柏林特.环境与艺术:环境美学的多维视角[M].刘悦笛等,译,重庆出版社,2007:7.
5.胡河清.汪曾祺论[J].当代作家评论,1993(1):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