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东美华严哲学诠释的审美向度

2018-07-13 07:03张泽鸿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18年4期

张泽鸿

摘 要:方东美对中国大乘佛学和华严宗哲学的阐发研究极具现代价值,他以高屋建瓴的形上学来透视华严哲学的广大和谐精神,以双回向的人文主义对华严宗义理进行了多维度的解析,以西方分析方法对华严哲学展开宇宙论、本体论与价值论的诠释。华严哲学的广大和谐性具有超越和消解西方哲学二元对立困境的理论启示价值。《华严经》运用一套隐喻的语言和诗的语言,所体现的思想饱含宗教情操、科学精神、道德理想以及艺术价值。华严哲学具有圆融之美,华藏世界是真善美圣的统一体,是一个金色妙香的光明世界。菩提不仅是代表了最高的道德理想,还体现了圆满的精神人格,融合了最高的艺术价值,达到了一种天人合一、“尽善尽美”的境界,体现了最高的善性与最高的美的统一。方东美的华严哲学诠释具有将形上学、伦理学、宗教学与艺术美学融会贯通的多重用意,从而实现了古代佛学与现代人生的思想对话。

关键词:方东美;《华严经》;华严哲学;圆融精神;真善美圣合一

中图分类号:J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8)04-0051-06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18.04.008

方东美(1899—1977),名珣,安徽桐城人,被国内外学术界誉为“一代诗哲”和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哲学家”。方氏于1921年赴美留学,1924年归国后执教于国立中央大学,1947年辗转台湾大学任教,①1960年代几度赴美讲学,誉满美利坚,堪称世界级的中国哲人。方氏始以研究西方哲学起家,中年以后(1950年代)研究重心发生转移,在世界哲学观照下致力于阐发中国哲学智慧与中华文化精神,由此成为20世纪海外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以新儒家的方东美、徐复观、唐君毅为例,可以观察中国古典美学现代转型中的新儒家经验及其意义。方东美晚年在台湾高校着力从事大乘佛学、华严哲学讲授。方东美的佛学成就主要见于《中国大乘佛学》《华严宗哲学》、英文《中国哲学之精神及其发展》(Chinese Philosophy:Its Spirit and Its Development)等论著中。具体来说,方东美对华严哲学的诠释和研究,一方面受制于抗战时期在陪都重庆藏书尽毁、“无书可读”的特殊情况,这种特殊心境下对华严经的解读融入了深沉的个体生命体验。另一方面,从诠释方法来说,他运用了西方哲学、心理学、逻辑学和宗教学等诸多方法,来对华严哲学文本进行人文主义的诠释与发挥。这与方氏诠释中国原始儒家道家哲学的方法与目标是一脉相承的,彰显了一代哲人兼赅万有的思想气度以及对人类文化理想蓝图的向往之心。

方东美的华严诠释学始终立足于一种“以中律西”的哲学大视野以及融贯儒道释三教精神的总方法。具体来说:第一步,是以华严哲学所倡导的“圆融无碍”精神来统贯、吸纳原始儒道思想中的“天人合一”观,再通过上下双回向的具体路径,从而实现物质界、生命界与精神界的上下贯通一体,并从根本上消解了西方哲学长久以来二元对立的困境。第二步,再吸收和借鉴自然科学以及怀特海、柏格森、黑格尔等西哲的概念和方法,从宇宙论、超本体论、本体论、机体主义、认识论等不同层面来分析和阐发华严哲学的基本内涵,将华严哲学提升到现代科学哲学的层面,实现了中西哲学的对话与融合。第三步,方东美从华严哲学的真、善、美、圣四重境界来贯穿中西哲学精神,从最高价值观的角度对华严哲学的精神价值进行了多维度阐释,实现了古典华严思想向现代哲学思辨的转变,对华严哲学的现代发展与推进做出了重要贡献。

方东美终生致力于弘扬中国哲学的现代精神,在他的具有审美气质的生命哲学体系建构中,大乘佛学给予了很多滋养和启发。方氏是一个深具美学情怀的哲学家,他对华严哲学和《华严经》的诠释,充满诗意的情趣和审美的精神。当然,方氏选择审美化的路径方法来阐释华严经,这既与方氏本人的“审美化”哲学气质有关,同时也符合《华严经》本身的诗意特点。因为华严宗的经、论、疏皆具“美学色彩”,并“对中国审美意识的建立做出了重要贡献”[1]。方东美以其高瞻远瞩的哲人胸襟与人文主义的诠释方法,在西方哲学、华严哲学与儒学之间架构了一道沟通之桥(机体主义),深刻彰显了华严哲学思想的现代价值。

一、华严宗:兼具宗教、哲学、科学与艺术之四重特色

佛教是在东汉明帝时期传入中国,经过几百年的传播发展,到隋唐时得以盛行。作为佛教八宗之一的华严宗是在武则天的直接支持下创立起来的。华严宗因信奉《华严经》(全名《大方广佛华严经》)为主要经典而得名。比较可靠的华严经传世文献有三种,一是晋经六十《华严》,二是唐经八十《华严》,第三是中唐般若译的四十《华严》。华严宗在中国的传法世系具体为:从初祖杜顺、二祖智俨、三祖法藏直到四祖澄观、五祖宗密。华严宗的实际创始人是三祖法藏,四祖澄观大力弘扬法藏之教义,中兴了华严宗体系。澄观的弟子宗密继续阐发华严教义,进一步发展了澄观的禅教合一观。

方东美明确提出中国佛教是“亦宗教亦哲学”的观点,因为佛教在进入中国以后经过了一个长期的哲学化历程才融入了中国人的心灵,在思想上生根。以《华严经》立教的华严宗充分体现了这种“亦宗教亦哲学”的特点,《华严经》不仅是“能诠之宗教”,亦彰显“所诠之义理”[2]上:25,《华严经》先后经过智俨、法藏、澄观、宗密等大师的发挥(其文章都收入《華严义海》中),蕴涵着丰赡深刻的哲学智慧。欧阳竟无大师曾认为佛法“既非宗教亦非哲学”,这与方东美的观点颇为分歧,这涉及到二人对哲学尤其是近代西方哲学的不同看法。在方东美看来,近代西方哲学放弃柏拉图以来的形而上学传统,走的是知识论一路,如果从知识论来看,佛学包括华严宗肯定是“非哲学的”。欧阳竟无认为西洋哲学的重心只在知识论,以这种观点看佛学,佛学的智慧自然无法在知识论的分歧思想上得到呈现。但是,整体意义上的西方哲学应当包括本体论、宇宙论和价值论等,而知识论只是西方哲学近代以来的一个趋向。因此,在方东美看来,佛学具有深厚的哲学智慧,它注重体悟,体悟到深微奥妙之处,超越语言和理路而直达最高的宇宙真理;同时,佛学是具有将人导入一种真、善、美、圣的境界的宗教,从这种最高价值来看,佛学既是宗教,也是哲学。华严思想也是如此,它既蕴涵着博大精深的哲学智慧,又注重一系列的佛学修为和宗教实践。

华严哲学主要有五个基本命题,即“一真法界”“四法界”“法界三观”“十玄门”和“六相圆融”。其中,“一真法界”最为重要,它是华严哲学建构的始基,“一真法界”(从理想层面说就是“华藏世界”)体现了华严宗的最高境界,也是华严哲学的最高本体,它体现了真、善、美、圣四种价值的汇合。如果分析整个《华严经》的体系可以发现,它犹如因陀罗网之结构,下上条贯纵横交错,弥纶宇宙全体,其间万象森罗,因果交澈,理事相涵,交通无碍,构成了消除一切差别、成为圆满平等的最高境界。在方东美看来,华严经描述的一真法界是一个统一的有机整体,它所显现的是华严宗哲学的机体主义宇宙观,这与中国传统儒道思想中的宇宙观一脉相通,都是将宇宙看作是一个“沛然的道德园地”与“盎然的艺术意境”的共同体,而不是一个机械的、物质的僵化场域。在华严思想中,充满缺陷的现实界必然要向上发展、超越点化而成终极的本体世界,这个本体世界在至善完美的“最高价值统会”中才算臻于完成。方东美认为,华严哲学与西哲怀特海的机体主义哲学有相通之处,怀氏机体主义哲学试图论证整个世界结构的融贯性,而华严哲学亦深具“广大和谐”的精神特性,它们都能将宇宙间万事万有的矛盾性、对立性等诸种差别关系融贯为一体,而创造出一个广大和谐的、真善美统一的价值系统。

方东美对华严哲学体系始终有一个总体性的把握,按照他的解释理路进一步来看,华严宗不仅是“亦宗教亦哲学”的,也是“亦科学亦审美的”。在方氏看来,华严宗的宇宙观、人生观与西方现代科学精神是相通融的,与现代生命哲学精神也是高度契合的,因为在“华严最高的精神价值里,有最高的艺术理想,最高的道德理想,最高的科学哲学的思想”[2]上:15。从现代人文主义价值观来分析,华严宗所提倡的对于真善美圣的多元价值汇通之理想境界的精进和追求,与全人类追求的普世性价值体系是完全一致的,即都是高扬人生的最高价值,在追求真理、完善道德、向往审美的精神境界上实现人生的终极意义。同时,华严宗高度重视救赎行动,即精神理想的实现必须向下落实到现实世界中,个体在“成仁证道”之后,还必须关注现实苦难,履行救赎普罗大众的社会责任,这就是佛教追求的伟大的牺牲精神。这就是华严宗的“一真法界”的真义所在,其根本启示就在于“真正晓得人类精神的最后归宿,是要靠我们自己付出极大的信心,极广博的知识,极大的能力”,并能通过一系列的行愿去实现精神上的理想世界:“把痛苦点化掉,把黑暗化成光明”[3]296,能够达成上下贯注而融通无碍的境界。由此可见,方东美站在多元价值汇通的文化视野对华严哲学进行了创造性的诠释,他所关注的重心是华严哲学的本体论、境界论与价值论诸问题。方氏正是通过宏扬华严悲智双运的宗教精神,追求一种从物质世界、生命世界到理想世界的上下贯通之路,从而彰显了自然与道德、审美与信仰等人类多元价值的最高统一性。

方东美指出,就一般意义来说,《华严经》创构了一套幻想的“神话系统”,没有严谨的“科学体系”,如从道德和审美的角度看,《华严经》这个“幻想的创造系统”仍然有价值,因为它蕴涵着卓越的智慧、美妙的精神境界,体现了人类最高的价值理想蕲求。《华严经》中大量运用了隐喻和诗意的语言,为我们描绘“华藏庄严世界”的宇宙图景,具有至高的美感和善性,它是根据高度的诗韵幻想而创造出来的多元统一的立体价值结构。方东美进一步阐解释说,若从现代科学的最新进展及其成果来验证和对照《华严经》的宇宙观的话,它也并非完全是一种“幻想的臆造系统”,至少是不违背科学精神的。因为近代天文学、生物学以及其它科学的发展,都在指证宇宙不只是一个机械的物质空间,而是具有多层级发展的生命空间,其间体现了与智慧生命(包括人类和其他高等生命)相关的“价值”的彰显,《华严经》也认为宇宙在“世界海”里具有无穷无尽的差别境界,因此二者在科学向度上是具有一致性的。

二、《华严经》的圆融精神与诗意之美

方东美的哲学建构一直以中西贯通为方法,普遍接受西方哲学的影响,但方氏又有相对保守主义的文化立场,他试图以重估的中国哲学思想来应对近代西方哲学的挑战,具体来说,就是要“以中化西”,即以中国古代哲学的广大和谐之道来解决西方近代哲学普遍存在的“二元对立”难题,从而实现中西哲学的跨语境互释以及未来世界哲学蓝图的重建。方东美对佛学特别是华严宗哲学十分推崇,华严哲学的“圆融”具体来说,华严哲学的“圆融”思想包括三层含义:一、理理圆融。华严哲学是对儒道哲学和中国大乘佛学诸宗思想的吸收化用,消除人类价值生活中的一切差别境界,旁通统贯一切思想。二、理事圆融。“理法界”为宇宙中的最高理型境界,“事法界”就是现实世界。理法界里的“理性之光”可以穿透现实世界,污秽的现实世界可以超越进入形上世界,转化成为清净界,这就是“理事无碍法界”。三、事事圆融。在最高的精神境界中,超越善恶是非等一切相对价值判断,一切对立、疏离均可化除,各个独立的事项可以圆融无碍地贯通起来,即“事事无碍法界”之意。精神及其彰显的诗性美感当然是方东美所要利用的重要思想资源。方东美认为,中国哲学充满普遍涵融的机体主义精神,可以用来消解西方哲学的二元对立难题以及“人性的疏离”所带来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华严经》的体系结构以及华严宗思想自成体系,堪称一套完整的“机体主义哲学”,方东美称其为“广大和谐的哲学”系统(philosophy of comprehensive harmony)[3]174。在方氏看来,华严哲学所体现的生命圆融智慧,具有涵容和消除世间一切对立、疏离、差异的能力。华严哲学的圓融之精神与和谐之价值,还体现在可以对抗和治疗西方哲学的“心灵分裂症”和“人的疏离”弊端。

在方东美看来,华严宗哲学的“互摄性原理”实质上表现为一种圆融无碍的精神。“互摄性原理”在《华严经·离世间品》里有具体描述:无量无边的菩萨们端坐入定,他们之间可以自在无碍地进行精神间的互相摄受,大菩萨可以“摄受”佛陀的精神,菩萨可以“摄受”大菩萨的精神,众生可以“摄受”菩萨的精神,如此逐一地使佛的精神在他们之间产生普遍地“互摄”关系,这样整个华藏庄严世界就形成了精神境界交融互摄、交光互网的无限系统,这就是华藏世界所揭示的重重无尽的华严世界的结构(华严境界)。这个无限的系统即“华严境界”所呈现的各张其性、彼此关联的圆融无碍精神,同时也是美的理想境界。华严境界是华严哲学美学的重要概念,后经宗白华、唐君毅等人的阐发,进一步成为中国美学的核心命题,使得“中国艺术的审美意境也常有华严境界的意味”[4]。

《华严经》不仅充分彰显了佛教的圆融和谐精神,而且它善于以诗性的描述來体现华严思想。华严宗的思想体系“博大精深,极能显扬中国人在哲学上所表现之广大和谐性。遮那佛教之成就宛若一部芳菲蓊勃之诗篇,一方面摄取文殊所代表之超越智慧,他方面又结合普贤所采取之伟大愿行,两者因圆果满,一体俱融,组成无穷广大之一真法界,顿使人自觉本所固有之佛性妙如印海,一时炳现。”[3]12《华严经》最根本的是要体现佛陀的最高智慧光明以及遍在一切可能的精神境界,因为“《华严经》发挥广大悉备之一真法界,现为毗卢遮那佛性之圆满实现,与一切存在相待互涵,交融互澈,成于因果效能之连锁关系,显于般若圣智之灵光,发于伟大愿行之精神。”[5]向上成佛的超越智慧与向下点化现实的伟大愿行并行不悖,一体俱融,方成就华严教义的因圆果满,这是最高的身心合一、知行合一的境界,华严宗教哲学这种圆融的精神境界包含了所有的美景与善性。

历代华严宗诸大师善用隐喻的语言、诗的语言来描绘华严义理,这就是《华严经》所彰显的美学意境。如上所述,《华严经》中创造了“法界缘起”“法界三观”“四法界”“十玄门”以及“六相圆融”“法界缘起”是华严哲学之基础,宇宙万象缘生缘灭,生之于佛性(空性),归之于佛性(空性),一切即一,一即一切。世间万法差别之相,各有其不同,名“事法界”;佛性(空性)为“理法界”;以佛性(空性)故,不仅理事之间相即相入圆融无碍,而且事与事之间相即相入圆融无碍,形成“理事无碍法界”与“事事无碍法界”。“十玄门”与“六相圆融”均为对事事无碍法界原理之论述与阐释,是华严宗的最高智慧。“十玄门”讲无量因缘所成就的重重无尽的差别境界之间的圆融。“六相圆融”则讲总、别、同、异、成、坏为同一缘起的六相,此六相相即相入而圆融无碍,形成一无限圆融的宇宙整体。等诸多复杂的命题,华严教义本身建构了一个博大精深的理论体系。为了宣扬佛学,华严历代宗师都要对这些理论命题进行形象化的阐释和宣传,以一种象征和诗化的方式将其中蕴涵的佛学思想与宗教精神表现出来,这与中国文化传统偏重直觉与诗性的表达是一脉相承的。从华严教义分析,《华严经》中所述最低的是色界的物质世界,色界之上是有情世界,再往上是调伏界、调伏方便界。在调伏方便界,这个真善美的最高价值得以显现,这就是充满光明和真理的“正觉世间”,即从“世界海”、经“世界种”到“器世间”,再到“生命世间”,最后到达“正觉世间”的过程。由此可见,华藏世界是一个不断向上创进的历程,最后归结在完美的价值上。华严宗哲学将艺术之美的追求、道德之善的追求、宗教的神圣信仰都得到发挥,世界超化为大自在大解脱之境。《华严经》里所渲染的宗教境界是一个多维立体结构,其中,物质界处于最低层,在物质界上建立的是生命领域,生命基层之上建立心理世界,心理世界上又可建立精神世界。按此逻辑推演,在底层世界里达不到的价值理想,一定会在上层世界里得以显现出来。因此方东美认为,只要是真正具备审美情操、道德善性和宗教信仰的人,就决不会只满足于物质世界的生存,他一定会奋力改造物质世界,进而再改造“色界”,将之变成“有情世间”,再将有情世间再改造成调伏界,再从调伏界提升到能符合最高理想的境界,即调伏方便界。每一个人在不同的世界层次里所启发出来的智慧,都要通宇宙里最高的智慧相契合,这个最高的智慧就是“菩提”,最高的菩提佛果就是“智慧海”。这就是“般若”与“菩提”相应的原理,这也体现了佛教最高的理想、最高的愿望、最高的目的,当然也是最高的美。方东美认为,菩提不仅是代表了最高的道德理想,还体现了圆满的精神人格,融合了最高的艺术价值,达到了一种“尽善尽美”的境界。

在方东美看来,《华严经》中所描绘的宇宙观是以“一真法界”(华藏庄严世界)为中心而展开的无上美妙世界。在《华严经》中,普贤菩萨用诗意的语言为佛陀弟子们描述了华藏世界的美:“诸佛子,此华藏庄严世界海,大轮围山,住日珠王莲华之上。栴檀摩尼以为其身,威德宝王以为其峰,妙香摩尼而作其轮,焰藏金刚,所共成立。一切香水流注其间,众宝为林,妙华开敷,香草布地,明珠间饰,种种香华处处盈满,摩尼为网,周匝垂覆。如是等有世界海微尘数众妙庄严。”[6]深广如海的华藏世界,其间香水流注,香草满地,妙花盛开,明珠点缀,摩尼珠网,这是一派庄严妙景、无上光明的世界。《华严经》通过对“上下回向”这种修行的展示,不仅宣扬了成佛之路,同时也是一种“美的熏陶”,它凝聚了诸多影响后世的“审美观念”(如香、光、境等)。[1]更重要的是,《华严经》所描述的华藏庄严世界体现出一种审美境界的意蕴,华严宗的“事事无碍论所构建的华严境界,正反映了人类一种愿望:如何从人生痛苦中解脱出来,追问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追寻一种理想的、圆融和谐的宇宙人生境界,这就具有了人生哲学美学的意味。华严宗的美学思想,突出地、集中地表现在对人生最高理想境界(华严境界─佛陀境界─审美境界)的追寻上,突出地表现为一种境界美学。”[7]

三、真善美圣合一:华严哲学的价值观

从价值论的角度看,华严宗视“宇宙”为一个“妙香天国”,它是由最高精神主体所统摄贯注的、生生不息的有机整体。在这个宇宙中,没有天堂与地狱、灵与肉的对立与割裂,其间一切都充满圆融与和谐、光明与美好。华严教义所宣扬的“信、解、行、证”的修行方法,意在规划一条从凡夫俗子到阿罗汉、辟支佛、菩萨、大菩萨以致最终成佛的超越之路(上回向),成佛就是要把“生命里的最高贵的精神性表达出来”[3]151。凡夫成佛之后,再以“佛眼”来下观世界,帮助其他众生同登佛地(下回向),则一切众生都将具备平等佛性,这是多么美好的愿景,从而彻底消解了宗教信仰与世俗伦理的对立。方东美赋予了《华严经》中的“华藏世界”以最高的价值标准的地位。在他看来,“华藏世界”是人性与神性的统一体,实现了最高的精神理想境界。华藏世界具有三个特点:一是众生皆可成就平等佛性;二是光明庄严,华藏世界是一个“金色妙香”的美好世界;三是华藏世界体现的是天国即在此地的思想,是此时此生便可实现的理想。

方东美的华严哲学诠释,是一种超本体论的诠释学进路,具有将形上學、伦理学、宗教学与艺术美学融会贯通的用意,以双回向的人文主义精神将华严宗义理进行了多维度的展开,实现了与现代人生的对话。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方东美对华严哲学思想的多面深度诠释,也高度契合了现代中国人的多元价值取向。在此诠释中,宗教的信仰、伦理的善意、美学的意境,既能自成一体,又彼此相涵,相互旁通。方东美认为,在价值领域里面,不仅要求真、还要求善、求美,把真善美融会贯通起来,成为“完美的极诣”(consummation of perfection)。科学、哲学、艺术与道德、宗教都要发生联系,汇合成一个“神圣的真理”与“神圣的精神领域”,在这个神圣的精神领域,是由“各种价值庄严组成的最后结果”,是真善美的“价值学的统汇”(axiological unity)[2]上:133,这也就是“一真法界”呈现的多元价值的汇合,这个“一切最高的价值统汇起来的集中点所发出来的光明,就是菩提”[2]下:664。

方东美认为,华严哲学的圆融精神清除差别,追求众生皆具佛性的境界,这就具有一种整体向上的平等价值观。然而,华严哲学的平等价值观与近代西方所谓“向下拉平”的平等观截然不同,近代西方的“平等观”是一种向下沉沦的“平等”,它主要是“从堕落的领域来看人,在堕落的深渊中所表现出的丑陋的人性……这就不是一种真平等。”[3]151而方东美认为,“我们所了解的宇宙,是可能的宇宙中最好的一个,我们所体会的生命,是一直上进上善的生命……我们自觉已经充分把握宇宙人生之美与伟大,所以在宇宙中,我们脚跟站立的非常稳定”[8]。因此,华严境界中的平等是一种消除差别、各具佛性的真平等,它的终极目标是众生成佛,使人类的精神都达到正觉世间,在华藏世界中实现最高的精神价值的统一。这与西方民粹主义的向下平等价值观是有根本区别的,各自的人文主义价值内涵也判若云泥。

方东美是现代人文主义价值理念的坚守者,他的哲学研究始终充满人文关怀,无论是宇宙的生命本体,还是个体生命的内在超越,都是一种价值的实现方式。宇宙是一个大生机的系统,“它的意义是精神的,它的价值是向善的。”[9]341离开了价值判断和价值统会,整个宇宙便是僵死的场所,人生便变得无法理喻、不可理解。中国哲学是以理想主义作为最崇高的价值表现,在创造中肯定人性的尊严。华严哲学所谓的华藏世界是一个具有多元价值的系统,它与方东美实现所谓“止于至善”的最高人文价值理想是相契合的。方东美认为华严佛学具有真、善、美、圣四重价值的统会,这种人文价值观贯穿于方东美华严哲学思想的始终。在方氏看来,“根据中国哲学的传统,本体论也同时是价值论,一切万有存在都具有内在价值,在整个宇宙之中更没有一物缺乏意义”,因为在中国哲学思想里,“‘宇宙’代表价值的不断增进,‘人生’代表价值的不断提高,不论宇宙或人生,同是价值创造的历程。”[9]342在方氏华严学诠释中,从宇宙论、超本体论、本体论到认识论的分析等离不开价值判断这一主线,这也是方氏一直倡导的中国哲学的基本精神和价值所在。

诚然,方东美这种贯通中西、融会儒道的华严哲学诠释方法不可避免地带有民族文化本位的立场,体现了一定的“中国文化优越论”的倾向;但换个角度看,正是由于象方东美等这样一批新儒家学者的自信和坚守,才使得20世纪在西潮冲击之下累如危卵的中国文化得以保存、发展而未迷失,也使得我们相信中国文化是有前途、有希望的。

当代学者曾对华严哲学的停滞进行过反思,认为千余年间极少有人自觉认识到华严经学与华严宗学的差别,后人在解释华严经文时大多不能从理论层面突破唐代注疏的限制,这也导致唐宋以后华严义理的发展的停滞,思想创造的衰竭,最终结果是导致大乘佛学在中国思想界的抽身退步。[10]在这一衰退中,总算看到了一线思想的亮光,那就是20世纪方东美的华严哲学诠释对华严宗学的思想推进。方氏为华严哲学注入了现代人文主义精神,认为它可以朝向三个维度展开:“首先是与神明的‘内在融通’关系,其次是与人类的‘互爱互助’关系,第三是与世界的‘参赞化育’关系。”[11]在20世纪40年代,贺麟先生曾预言:今后儒家思想的新开展,大抵必向艺术化、宗教化、哲学化的方向努力。[12]如果将这一设想的范围扩大到整个儒释道思想,那么可以说,方东美不仅对儒道思想,而且对佛学思想的诠释与开展,可谓达到了这一目标,他开辟了华严思想的哲学化、审美化的新方向。总的来说,经过方东美重新阐释的华严哲学精义,已经融入他哲学体系和“世界文化蓝图”的架构之中。从这个意义说,以方东美等为代表的新儒家学者对华严义理的创造性诠释,为今天我们建构当代中国哲学和美学体系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范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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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