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因
我不该不记得他的模样,我怎能不记得他的模样。
渐觉身非我,都迷蝶与周。何烦五色药,尊下即丹丘。
——李群玉 《半醉》
穿过枫梧州便是送棋州,距离京都尚有一千三百里之遥。出使队伍一路舟车劳顿,人马俱是疲惫不堪。待入得送棋州中城,谢氏阖族上下早已候在城门迎接。
我被谢氏族长迎入府内,一面卷了马鞭敲着手心,一面挑眉四顾。谢氏长女入得王宫已近二十载,至今恩宠不衰,大约如此,谢氏才能成为这送棋州的掌权者。
我耳边听谢氏族长叨叨,说的也是一些虚言假语,怪不耐烦,但又无奈身上这重王室子弟的身份,只得故作深沉地应道:“谢伯伯不必太过多礼,只需将本王手底下这些人马安排好,能给个休息之处,送点饱腹之食即可。”
我这一声“伯伯”唤得谢氏族长眉开眼笑,他连连拱手道:“小王爷真是折杀老朽了。”
我面上带笑,不再言语,任谢氏族长领着我一路在众人的跪拜之下去往休息之处。原以为在这送棋州只需休息个三五天,便能继续上路,可未承想,竟被一桩诡事绊住。
却说谢府当夜安排了一场盛大的夜宴,用谢氏族长的话来说,便是以这场夜宴来犒赏这群为国深入险境的勇士们。这由头找得好,并不完全因我的身份,而是为了我手下这群灰头土脸险些丢了性命的将士们。我自不能回绝,于是在宴上便见着了谢氏的几位小姐。
谢氏的几位小姐各个都是精通琴棋书画的才女,我喝得微醺,一晃眼看着这宴上献艺的几位长得竟全是一个样。待到她们上前来见礼时,我便听见其中一人道:“小王爷万安,小女谢禾,叩见王爷。”
我抬起一双迷蒙的眼,盯了半响,想将眼前这人与记忆中人联系起来。可想了半天,竟吃惊地发现,记忆中的人也失了模样。
谢禾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装模作样地冲我行礼,之后便再也不看我一眼,融入她的姐姐妹妹之中。而我却一直看着她的身影,绞尽脑汁地想六年前那桩旧事。
我不该不记得她的模样,我怎能不记得她的模样。我太过想要回忆起六年前,我与她初遇时的景象。喝多了酒,用多了脑,就连夜里梦中,这欲望都未停歇。
于是,我梦见了谢禾。六年前的谢禾。
六年前的谢禾才将过完十岁的诞辰。我与她的相遇,便是在她诞辰那日。而我与她的相遇,又绕不开我的公子大哥。
那一年大哥奉旨南下赈灾,路过送棋州,歇脚之处却不是谢氏府邸,而是送棋州中城郊外的一座寺庙。大哥一贯是个不喜张扬之人,带着一帮人只做商贾打扮,借宿于寺庙之中。而那年我母妃也才将去世,大哥为了令我遣散伤悲,此次出巡特地带上我。
那寺庙乃是个不知名的小庙,里面供奉的也不知是哪路的神佛。大哥同众人议事时,我便百无聊赖地在这庙中钻进钻出,四处查看。我正背手仰面看着佛像时,就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问:“你是谁?”
我转过头,那声音是从幽暗昏惑的佛殿深处传来。那里有摇晃不息的烛火,有吹拂不定的佛幡,袅袅上升的香火将我的视线阻隔,我看不见来人,皱着眉往那方向迈了几步,出声反问:“你是谁?”
那昏暗的深处慢慢走出一个人,是个小小的人。我已记不起她的面目,但那双紧蹙的双眉与无波无澜的眼至今在我脑海深处挥之不去。那双沉静的眼看着我,在青烟与佛幡中答:“我是阿禾,你是谁?”
我渐渐看清楚,那不过是个比我还要矮上一头的小孩。原本惊疑不定的心立马踏实,我背着手朝他走过去,答:“我是阿朦。”
小孩点点头,不再言语,转身要走。我哪里肯放她走,好容易在这庙中遇到一个同龄人可以打发时间啊。她前脚走我后脚跟上,一路跟到庙中的某个偏僻处,那小孩才终于停下,回头一脸不高兴地问:“你为何要跟着我?”
我答:“因为我想和你做朋友啊。”
小孩有些呆,偏头看着我,困惑地重复:“朋友?”
我被她这副呆样逗得一笑,一砸拳头,昂首肯定道:“对!和你做朋友!”
我那时只想抓住一个人陪我打发这无聊的时光,却又哪里知道我竟是阿禾唯一的朋友。
我说完那句话时,一直蹙眉的阿禾突然弯起眼睛送我一个笑,朝我招手道:“今日是我的诞辰,我请你吃好吃的!”
我一聽有吃的,连忙屁颠屁颠地跟上去,一边又问:“你几岁的诞辰啊?”
阿禾答:“过了今日,我就十岁啦。”
我“哦”了一声,说:“我比你年长两岁,那你是要喊我一声哥哥的。”
阿禾停下脚步,歪头看着我,一双漆黑无波的眼将我仔细望着,半天,才冒出一句:“阿朦哥哥。”
我高兴地一蹦三尺高。要知道我上面有十几个哥哥姐姐,却没一个弟弟妹妹。做了这么多年的老幺,终于有人能唤我一声哥哥,这感觉太爽了。
我忍不住伸出手摸摸阿禾的头顶心,笑眯眯地说了句“乖哦”。又想着今日是阿禾的诞辰,我却什么也没得送。忽又看见墙角有几株杂草,便扯下来编了个蟋蟀送给阿禾。这小玩意儿还是幼时大哥经常做来哄我玩的,却没想到如今也能哄得阿禾眉开眼笑。
我跟着阿禾进了膳房。才用过膳,此时冷锅冷灶也不知阿禾说的好吃的到底是什么。我看着她蹲在灶洞前,将铁铲伸进去扒拉,半天扒拉出几个黑球球。
阿禾冲我一笑,我便也收了疑问的表情回她一笑。她用铁铲敲击那几个黑球球,直敲得黑球球四分五裂,露出里面红色的肉来。
一股香气也随着四分五裂扑面而来,我连忙蹲下身,蹲在阿禾的身边。她将露出红肉的黑球球分了一半给我,笑眯眯地说:“阿朦哥哥你吃啊,烤红薯是最好吃的了!”
那是我第一次吃烤红薯。
等大哥来找我时,我正跟阿禾抚着肚子坐在一处,黑牙黑嘴地冲我大哥笑。当夜我吵着要和阿禾困觉,我好不容易交到一个朋友,自然每时每刻都不想和她分开。
可大哥却不由分说地把我拖回去,任我踢打耍赖就是不许。到最后我犟在地上不起,大哥才扶额叹道:“阿朦,那是个女孩子呀,你怎么能和女孩子困觉呢?”
我闹了个大红脸,回首看阿禾时,她小小的身影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麻衣,一张小黑脸,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还在冲我傻傻地笑。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阿禾。
我不明白谢禾为何要装作不认识我,我想要弄个清楚明白,因而也并不急着离开,想着在送棋州多修整几日。
要见到谢禾并非难事,难就难在单独见她。谢禾始终和她的那群姐妹待在一处,见到我时也只是随众人一起冲我行礼,然后躲藏在人群中。
我以为,她的确是在躲藏的。谢氏几个未出阁的小姐对我很是殷勤,我终日里被这些莺莺燕燕挟裹着游遍了中城的山山水水。明明见到她们时,谢禾还在其中。等我随小姐们出府时,却已在人群中找不到谢禾的身影了。
我多少有些明白谢氏的意思。如今我已十八岁,正是到了该纳妃的年纪。今次出使异国我又立了大功,虽地位不可与公子大哥相比,但在朝中已颇有分量。
好容易逢了个雨天,不用被这些谢氏小姐们拉出城游玩,偏谢氏族长又办了一场宴会。这一次请了不少送棋州的官员巨贾。我看着宴上这些人各怀心思的脸,听他们阿谀奉承,心中不耐烦到了极点,偏还得做出一副谦虚的模样,笑而不语。
有人问道:“殿下出使异国,可曾碰到什么奇闻异事?”
我抚着酒杯的手一顿,不由得撑住下巴望着这群人笑道:“确有一桩奇事。”
众人纷纷放下酒杯,只待我接着说下去。我清了清嗓子,说道:“此事说是奇事,倒不如是一件诡事。本王今次出使的国家想必诸君也知,是个擅用巫术的国家,凭空化物之类的也都不足为道。我要说的,乃是重塑肉身之法。”
众人听得入神,宴上一片寂静,只有我的声音空空荡荡地响起:“重塑肉身嘛,就是甲若想成为乙,可喂乙一碗符水,待他死后生食其肉身,那么不出七七四十九天,甲便会长得越来越像乙,最后容貌身段言行举止便可同乙一模一样。”
我第一次听到这术法时,恶心得差点连隔夜饭也吐出来。那异国的君主见我脸色不好,哈哈大笑一番,说道:“殿下竟相信这样的事吗?”
我这才知道他在诓我,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冷声道:“在我国,除了尚未开化的野人与不分黑白的疯子才会生食人肉,大王觉得本王是信还是不信呢?”
其实当时我是信的,而目下看宴上众人的脸色,想必他们也是信的。我心中觉得好笑,同谢氏族长招呼一声,从宴上退下。
从宴上退下,又撇开一直跟随着的小厮,我背手踱步慢行于后园的湖边,于转角处见到了湖边亭中的谢氏小姐们。
除开谢氏的小姐们,亭中还有今日同父兄一道前来的名门闺秀。夜色漆黑,那亭外又无守卫。我略一思索,便放轻了脚步向那亭子靠过去。
欢声笑语随风传来,清晰得很,我也正能看清亭中诸人的脸。谢禾坐在人群中间,着一身锦缎华服,发髻高高地束起,以一支华贵无双的簪子固定。她脸上带着笑,那笑却又不是我记忆中的笑。
那笑太明亮了,又太轻浮了,好像浮在这湖面的一层金箔,金光闪闪,却风吹即起。
我听一人道:“我们这些人啊今日还能坐在一起说笑,只怕到了明年,就再也不能啦。”
谢禾停了笑,问道:“张姐姐,何出此言?”
那姓张的女子掩唇笑道:“我的傻妹妹,明年你便要入东宫,成为当今公子的妃子啦。我们这些人,哪里还有资格同你说说笑笑呢?”
我听了不由得一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谢禾入宫做大哥的妃子?这是怎么回事?明年谢禾确实到了可入宫选秀的年纪,可怎么,她们就那么笃定,谢禾一定能入东宫。
我朝谢禾面上看去,企图看到反对的神色。可什么也没有,那张陌生的脸上,挂满了得意的笑容。她笑着抚上发髻上的簪子,用尖尖的声音说道:“张姐姐说的什么见外话,即便我入了东宫,也还是能请诸位姐姐过来玩耍的呀!”
我再不想听下去,转身离开这亭子。
宴上喝了不少酒,到此时酒劲才渐渐上头,我分不清方向,恰好遇见我的部下。他将我扶回房,并问道:“殿下,咱们何时启程呢?”
何时呢?我也不知道谢禾何时变成了这样,明明六年前的她还是那个会为一餐烤红薯而快乐的小女孩。何时,她就面目全非了呢?
我没有回答部下,而也就是在当天夜里,那桩我前文提到的诡事终于找上門来。
因喝了酒的缘故,我睡得极沉,未曾做梦,只是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喊我:“阿朦哥哥,阿朦哥哥……”
这世上,只有阿禾才会如此唤我。我企图睁开双眼去寻她,可就当我冲破最后一丝束缚时,那声音戛然而止,被一阵“噗哧噗哧”之声替代。这声音像是有什么在扑扇着翅膀,又像是利剑插入血肉中的闷响。这声音太过诡异,在这寂寂长夜中越来越清晰地响彻在我耳畔。
我挣扎着从深睡中清醒,有些懊恼地坐起身。那声响并未因我的清醒而消失,而是近在咫尺地继续回响。我循着声音看过去,恰在此时,室外一阵天火撕扯而过,正将那撞击在门扉上的黑影映照得一清二楚。
那黑影硕大无比,扑扇着一对翅膀不停地撞击着我的门扉。而那“噗嗤”声在撼天动地的雷鸣声里丝毫没有减弱。
我从枕下抽出长剑,系紧中衣小心地走过去,等那黑影再一次扑到门上时,将长剑透门用力插了出去。“噗嗤”声终于停止,我以为我杀死了那怪物,可当我打开门时,门外却空无一物。只有倾盆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
白日里天气尚且温暖,而深夜中却冷彻透骨。我不敢放松警惕,握紧了手中长剑,有些惧冷地微缩着双肩漫步在游廊中。前前后后绕了一圈,就连驻扎在不远处的属下也被惊动。我不愿将这事告诉他们,说不定是我神志不清眼花了呢,何必拿这事吓他们。
属下见我提着剑已有些警惕,连声问道:“殿下,可是有刺客?”
我摇摇头,脸上带笑道:“哪里,夜间醒了睡不着便拿剑比划比划。”
属下也笑:“想必殿下被谢氏小姐们缠着,头疼得睡不着吧!”
我不大讲什么规矩,此次出使异国与这些属下也可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了。听他们如此拿我打趣,我不以为忤,只笑着答:“确实头疼,被这些胭脂粉气塞了鼻子整日都晕晕乎乎。”
属下一阵大笑,纷纷道:“殿下您可悠着点,谢氏野心可是昭然若揭啊!”
谢氏野心昭然若揭。那么,为何独独只有谢禾总是避开我呢?若真想入主我的王府,说不定谢禾才更有机会呢。
啊,我忘了。谢禾,她可是要入主东宫的。那么,她凭什么入主东宫呢?我仔细回想,大哥与她并没有什么交集,除了六年前在破庙曾与她有过几面之缘而已。
倾盆大雨依旧下个不停,院中那些花儿被打落,铺满地面。将长剑收回鞘中,我拖着一身的寒意回到房内,正欲上榻继续睡眠,却发现有一只小小的蝴蝶落在枕边。我将那蝴蝶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凑近一看,却发现是一只已奄奄一息的黑色蝴蝶。
难道刚刚门外不停扇动翅膀撞击门扉的就是这个小东西吗?可这样小的蝴蝶扇动双翼又怎能发出那样巨大的声响。
这声响我并不陌生啊。长剑插入敌人的心脏,一下一下,血肉四溅所发出的死亡的声响。
而这蝴蝶,我眯眼细看,这蝴蝶我似乎也不陌生。
六年前我也曾见过这样一只蝴蝶。在城郊的寺庙中,在阿禾的小院里。
若说今日的蝴蝶是当年的那只,那就纯属扯淡。蝴蝶的命未必比浮游长寿到哪去,除非成妖,不然又怎会过了六年之久依旧存活于世。
阿禾曾告诉我,我是她的第一位朋友,而她还有一位非人的朋友。这非人的朋友,便是那只黑色的蝴蝶了。当时我才用过早饭,不待与大哥打招呼就直奔阿禾所居的院落。阿禾是个孤儿,在城中备受欺凌,是寺庙中的方丈见小孩可怜,才将她带回来抚养。
我找到阿禾时,她正为院里的花花草草浇水。山中晨间有大雾,雾气围绕着阿禾让我看不清她的脸。我喊了一声“阿禾”,她抬起头看向我,黑沉沉的眼望着我,冲我静静一笑。
我走近她才发现有一只漆黑的蝴蝶正围着她蹁跹飞舞,那蝴蝶很有灵性,似乎很黏阿禾,飞得累了竟落在阿禾的头顶心或肩膀上。我惊讶无比,见过驯养猎犬与鹦鹉的,驯养蝴蝶还真是第一次见呢。
阿禾说:“才不是驯养呢,我和蝴蝶是朋友。”
我有些醋意,问:“那我是谁?”
阿禾想了想,说:“你是我唯一的人朋友。”
我觉得这话有些怪,但并未多想,伸手逗弄她肩膀上的蝴蝶。指尖才一触到那蝴蝶的翅膀,它便受惊了一般立马飞离,却也没有飞多远,仍围着阿禾打转。
我跟着阿禾在这山中玩耍,大哥怕不安全,特地命两个随从跟着。阿禾一边带着我采野果,一边小声问:“阿朦哥哥,他们是谁?”
我浑不在意地将一把野果放入阿禾的小竹篮里,口中答:“我家的随从。”
阿禾又问:“阿朦哥哥家是做什么的?竟能用得起这么厉害的随从。”
我看了阿禾一眼,她用那双黑黑的眼珠望着我,沉沉静静无波无澜。
我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反问:“阿禾,你现在可还记得你的父母?”
阿禾摇摇头,垂下双眼,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我知她肯定有事瞒我,却又不愿强逼她告诉我,只得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继续陪着她摘野果。
大哥在送棋州逗留了五日,我便成天和阿禾混在一处玩耍玩了五日。最后一日我要走时,阿禾又為我烘烤了几个红薯,说是要我带在路上吃。
我低头看阿禾依依不舍的神情,终于忍不住问道:“阿禾,其实你不是孤儿,对不对?”
阿禾登时抬起头看我,双眼终于有了情绪。她惊异地将我望了好半天,才轻声道:“阿朦哥哥,我其实是有父母的。而我的父亲,至今仍在世上。”
我一下子抓住她的肩膀,勾着头凑近她的脸,低声急问:“是谁?你父亲是谁?”
阿禾望进我的眼里,咬牙答道:“我的父亲,便是送棋州最鼎盛的贵族,谢氏一门的掌权者。”
若只是发现一只将死的蝴蝶,或是尚且不知真假的幻影,那么也算不得是一件诡事。后来所发生的一切,才是真正的诡事。
第二日我醒来后,那黑色的蝴蝶已不见了踪迹,想必是夜里等雨停了便飞走了。
因下了一夜的大雨,院中满是落败的花朵与树叶,我提剑比划了几个来回,这才背着手向谢禾所居的院落而去。
然而,并不见谢禾的身影,反倒是谢氏的二小姐笑盈盈地招待了我。我并未与她多绕圈子,只问道:“为何谢小姐总是躲着本王?”
谢二小姐一蹙眉,颇有些难以启齿地抿住嘴唇。好半天之后,她才继续道:“其实这件事本不该告诉殿下……小妹她……她多年前便与公子殿下结了良缘。因明年便满十七岁,即可入宫选秀了,因而才对殿下避而不见吧。”
我心中狂跳起来。谢禾与公子大哥结缘?他俩能结哪门子缘?谢禾与大哥待在一处的日子还没我多呢。论起结缘,那也是和我结啊!
我搁下茶盏,不动声色地问道:“谢禾与公子大哥并没有什么交集,如何结缘?”
谢二小姐轻笑道:“可是小妹却有公子殿下的玉佩呢,当年确实是公子殿下救了小妹呀!”
我再没有什么心思喝这劳什子的茶,捱了一会儿便离开。我一路闷头乱想,压根没有注意方向,待我回过神时,已不知走到了何地。
此地荒草杂生,树木纵横,掩映着一座破败的柴屋,说不出的凄凉。我调转步伐准备离开,一抬眼却看见满是杂草枯枝的花架下,有一位少女正瞪着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惊,霎时间整个后背竟密密麻麻地迅速生出一片冷汗。那少女黑色的眼睛空洞洞地看着我,其中毫无波澜。我心中除了惊,亦有一丝疑,稍定了下神,才蹙眉向那少女问道:“你是何人?”
那少女不言不语,苍白的脸亦没有任何表情,似乎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她面前,并不使她感到奇怪。她慢慢从花架的阴影中走出,一身寒酸的衣裙在微风中微微摇曳。
我不死心,又问了一遍:“你是何人?”
她不动生色地张开嘴,却是一句反问:“你是何人?”
那声音十分冷淡,我心中的惊与疑被激成了怒:“我乃肃王也,你到底是何人?”
那少女听我如此答,竟莫名其妙地绽了一个笑。霎时间那如同死人无法瞑目一般的眼眸也有了活气,她巧笑嫣然道:“阿朦哥哥,我知道你是谁啊。”
这便是真正的诡事了。
我望着眼前的少女,终于明白方才那满上心头的疑到底来自何方——我认不得这少女,却认得她那双眼睛。六年前的阿禾,不就如同今日这般立在寺庙的深处,用那双无波无澜的黑色眼眸将我打量。
可这事太诡异了,怎么会有两个阿禾呢?
而眼前的少女却向我迈近一步,歪着头用那副我相当熟悉的神色询问我:“阿朦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忍不住后退一步,不确定地问道:“你真是阿禾?”
少女点点头,又笑了:“我不是阿禾又该是谁呢?”
“那外面那个呢?”我急急发问,脑中混乱不堪。该信她吗?眼前这少女出现得很是突然,似这破败院落里的一阵风,悄无声息而至。
少女听我有此一问,双眸陡然瞪大,眼神尖利地望着我,如同两把又冷又狠的刀子扎在我脸上。
“当然是外面那个冒充我!”她咬牙切齿地开口,像是要狠狠咬碎什么,紧盯着我道,“我被关在此处,被外面那个冒名顶替!”
我脑中一会儿想到六年前与之分别的阿禾,一会儿又想到那个始终对我避而不见的谢禾,最终望着面前这位面色苍白、双眼漆黑的少女,忍不住问:“为何她要冒充你?”
我问完这一句,那双黑眸中便陡然涌起一片水光。少女嘴唇颤抖着,眼泪不停地从眼眶滑落,她一步一步朝我走近,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哽咽道:“因为我是贱奴所生的女儿,就不配认祖归宗。”
我想要为她擦掉眼泪,可手臂垂在身侧始终抬不起来。怪,太怪了。若是因血统低贱而无法认祖归宗,那又为何要冒充她的身份?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犹疑,少女低下头抬起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问:“你还是不信我吗,阿朦哥哥?”
我道:“既不许你认祖归宗,那又为何要冒充你的身份?”
“因为玉佩。”少女望着我重复道,“因为我手持公子殿下的玉佩,所以谢氏才会让最小的女儿冒充我,只为了拿着玉佩顶着我的名字,入宫与公子殿下再续前缘。”
我脑中的混沌霎时被一道亮光劈散,再看向少女时,越发觉得这张脸确实是记忆中的那张脸。而这个人,也确实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我终于抬起手为阿禾抚去脸上未干的泪水。阿禾在我的手下笑了,为我的相信笑了。她似乎是极委屈,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阿朦哥哥,我好想你啊。”
我将她拥入怀中,长长地叹息一声。这才是阿禾啊,那个极欲入得东宫,又满身金银的谢小妹怎么可能是这个为我烘烤红薯的阿禾呢?
还有那玉佩,那是公子大哥的玉佩,是我赠给阿禾而非什么谢氏小妹的玉佩。
还记得六年前,我与公子大哥将要离开那座寺庙,阿禾眼中凄苦不舍的神色。我终究放心不下,企图帮她。可我这次出来,因是跟着大哥凡事不用操心,便只带了个人出来。没奈何,我便将阿禾的身世告诉了大哥,想着从他那里讨得一个帮助阿禾的办法。大哥被我缠得无法,最终问道:“阿朦,你想好要帮这丫头了吗?”
我肯定地點点头。
大哥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脑袋,从腰侧解下他那枚代表公子身份的玉佩交给我,然后叮嘱我:“那么,就让她拿着这块玉佩去认祖归宗吧。”
我将玉佩交给阿禾,告诉她只需要拿着这块玉佩,那么谢氏定会让她认祖归宗。阿禾握着玉佩看着我,黑色的双眼中不停地落下泪。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直在哭。我只当她舍不得我走,便安慰她:“阿禾,等我长大了,就能来接你了,你在谢氏好好等我啊。”
我可是当今王上的儿子,若你是贱奴所生的阿禾,我或许还无法接你入宫。可只要你是送棋州最荣贵的谢氏女儿,那么,到那时,和你在生活在一起又怎会是难事呢?
我坐在马车里,探出身子冲变得很小很小的阿禾摆手。等那小小的影子快要消失不见时,我将双手拢在嘴边,呐喊道:“阿禾!在谢氏等我!”
阿禾有没有回应我呢?我不知道。即使回应我,我也是听不到的吧。我将膝上的包裹牢牢地贴在胸口捧住。那包裹里,是阿禾为我烤的红薯。
世上最好吃的红薯。
谢氏将阿禾关在偏远的柴屋里,这件事,瞒得很好。若非我偶然撞破,只怕这一生一世,阿禾就被困死在这里了。
我告诉谢氏族长,今日便要开拔启程。这决定下得突然,谢氏族长只当没有招待好我,惹怒了我。毕竟我同他说这句话时,脸色并不太好。
我端坐在上首,看着谢氏族长同几个儿子站在一处,小心翼翼地打量我的神色。而另一侧,我的部下们,他们腰佩长剑,身披战甲,个顶个都是威风凛凛的好汉。我同他们在异国九死一生,难道还怕区区一个送棋州的掌权者吗。
我好整以暇地喝着茶,看了一眼谢氏,说道:“谢伯伯的小女儿,当年可曾在流离外过?”
谢氏族长不敢抬头,只拱手答道:“是,小女确曾走失过一段时日。”
“那么……就请伯伯命谢小姐出来,与本王这个故人临别之时再见上一面吧。”
我看着在堂上站立的谢小妹,缓了神色,笑问道:“阿禾妹妹,你当真不记得本王了吗?”
谢小妹抬头看了我一眼,面色苍白,摇了摇头,又下意识地往她父亲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不待她父女之间有任何交流,继续发问:“那你可还记得,你腰间那枚玉佩是何人给你的呢?”
这一回,谢小妹答得笃定:“是……是当今公子殿下送我回来时赠与我的……”
“放肆!”我一拍桌子站起身,部下们应声抽出剑,直指对面的谢氏一族。
谢小妹被这阵势吓得瘫坐在地,涕泪交加地爬向她父亲身边,拽着她父亲的手臂,看也不敢再看我一眼。
谢氏族长亦是大惊失色,抖着嘴唇问道:“殿下这……这是何意?”
“何意?哼,你这宝贝女儿当着本王的面还敢说谎!而你,本王尊称你一声伯伯,你居然也敢连着你这宝贝女儿一起诓骗本王!”
“这……这是哪里的话……”
“当年送谢禾玉佩的根本不是当今公子,而是本王!”
我一步一步走近瑟缩在谢氏族长身后的谢小妹,咬牙看着她道:“当年我送她玉佩,便是希望她能回家。可这玉佩,竟害了她!”
我伸手拽下谢小妹腰间的玉佩,然后冲堂外道:“阿禾,我这就带你走!”
视线里,阿禾慢慢地走近我。她站立在我的身侧,却看着谢氏一族,那双始终毫无波澜的黑色双眼,慢慢地,弯起。
她笑了。可谢氏一族的人却纷纷如同见了鬼一样全都向后退去,只有谢氏族长,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禾,嘴巴哆嗦着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你竟还活着?”
阿禾她不仅会活着,她还会活得好好的。
我想着与阿禾今后的生活,心里很高兴,可这高兴有隐隐透着一丝莫名的不安。
离开送棋州中城,稍作休整。我带着阿禾去湖边散步,她迎着风立住,突然开口道:“阿朦哥哥,你可知为何他们要杀死我吗?”
我扭头看着她。
“因为我真的不是谢氏女儿啊,我只是个被人嘲笑没有父母,被人侮辱是野种的孤儿罢了。所以,我才想要做谢氏的女儿,要做这送棋州最有权势的家族的女儿。”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禾,听她笑道:“我骗了你呢,阿朦哥哥,你会怪我吗?”她虽在道歉,可语气里并无歉意。
会怪吗?我反问自己。
最终,我摇摇头:“阿禾,你现在已经是谢氏女儿了。你是谢禾,你只能是谢禾。”
阿禾笑着点头:“是啊,我只能是阿禾。那么,阿朦哥哥,你可知为何他们会认为我死了吗?”
我看着她,听她继续道:“我被锁在那院子里,哪儿也去不了,哪怕连我死了,也哪儿也去不了。”
心底的不安像湖面的涟漪一样一点点扩大,我强自镇定地笑道:“可是阿禾,你还活着啊。”
阿禾仍笑着,一双眼睛像一对黑洞洞冷冰冰的洞穴一样黏在我脸上,她说:“可是,我死了啊。我被他们一刀一刀地捅死在那个小院里。”
“就像这样……”她踮起脚靠近我的耳畔,那睡中如同噩梦一般鬼魅的声音在我耳畔清晰地响起,“噗哧……噗哧……”
我抽出腰间的长剑,而身侧的人灵活无比,压根不待那长剑挥出,就已化作原型。
一只巨大的扑扇着黑色翅膀的蝴蝶扇动出“噗哧”声凌空飞舞。
我要刺死这怪物,而在杀死它之前,我要知道阿禾的下落。
“阿禾?阿禾她早就死了啊。我跟随着她的脚步,被困在那院子里。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的骨肉早就化作了我,却也困住了我。还好你来了啊,阿朦哥哥……哈哈哈……阿朦哥哥,多谢你将我带出那个囹圄啊。”
那蝴蝶的一对黑色翅膀上,各有一个圆圆的像眼睛一般的图案。我便被这双冷冰冰的、毫无波澜的“眼睛”盯着,慢慢地问出一句:“阿禾,在哪里?”
“阿禾啊……”
“殿下,難道你没有听过那个重塑肉身的术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