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均
王家公子羲之爱鹅,天下皆知。
这日碧枝应了卫夫人的吩咐为贵客接风洗尘,天还未明就戴上帷帽赶了早市,再回来时府内外竟塞满了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人。她抻着脖子一波一波轰走,筋疲力竭地将油纸包好的餐点放上食案扭头就走,卫夫人叫住她:“你惴惴不安地盼了这些天,如今逸少就站在面前,哪有不仔細瞧一瞧就走的道理?”
碧枝面不改色地答:“逸少国举,方才我见围观之人兴致勃勃,可知他清鉴贵要,神体俱佳,再没什么不好的了。”
魏晋一脉相承的风气,除却无为清谈,就是门第高低。碧枝的口无遮拦源于膝下无女的卫夫人豁达温良,愿意将她一个奴婢当女儿来看,更多的却是另一人的纵容。年轻公子啧啧喊酸,箕踞坐态根本不似琅琊高门应有的风姿,他探手去翻她买来的佳肴,红油酥香闻之欲醉,犀箸几番入口才顿觉不妙:“这是……什么肉?”
卫夫人的肩膀笑得一颤一颤,碧枝遥指山湖中悠闲游弋的鹅群。他扬袖怒指她,半晌才生硬地挤出几字来:“小妖难养!”
那几只放养的白鹅是他曾以千金难求一书的《黄庭经》费心换来的,物伤其类,感慨万分。
王家公子羲之爱鹅,天下皆知。
发迹于先汉的琅琊王氏是名满天下的华夏首望,永嘉之祸时衣冠南渡,拥护今上中兴晋室后再无人能望其项背。
宗族子侄于泼天富贵中陶冶得个个钟灵毓秀,以簪花小楷闻名天下的卫夫人挑学生挑得头大,直到看见庭中绿竹下的秀致男孩,他专注格物的神色令她想到从前的自己。男孩将手放进她软茧遍生的掌心,道:“学生是淮南太守王旷之子。”夫人笃定的笑容给了他改变自称的勇气,“我叫逸少。”
他的勤奋源于对书法生来的痴迷,天赋给予他同等努力下百倍的回报。同道中人单凭气质就足以相互吸引,所以起初卫夫人相中了他,而他却同碧枝相看两厌。
后世传颂不歇的洗砚池,其实先是开凿在卫夫人的夫家李府,后来才成了他专门清洗笔砚之处。被踹进池中是他师承卫夫人的第三年,彼时抱着一只白鹅的少女在墨池畔趾高气昂地笑。
月上梢头,万竹苍翠,他疑心她是从腹中空空的竹干里掉出来的。她的挑衅和她给人的观感一样粗鄙,攥着白鹅被染黑的爪子就冲他发火:“现在你知道身上的衣裳不好洗啦?”
碧枝确实是这片饮风餐露的幽篁中孕出的灵,卫夫人将她捡来并好生隐瞒了身份,视同亲女养到豆蔻年纪,自上而下却仍褪不去一股山野气。与当世王贵公亲沉迷的清谈书道相比,她对豢养宠物,栽培花木的热忱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自称法力无边,让他小心对待李府的鸟兽鱼虫:“再有来犯,休怪我翻脸无情!”
少年恭谨地颔首离开,视若无睹的态度令碧枝受挫。她生了一阵闷气,两人再碰面时她正抱着不知从哪儿偷来的戏本埋头重复先前对他的威胁,摇头晃脑不知错处何在。他轻唤,她剔透如玉的颈背转瞬通红,回首时恶狠狠地原形毕露:“你想干啥!”
一笔值万金,美名满京华的少年朝她长作一揖,合该是为天下女子所歆慕的风度,可他抬头时分明笑得眉毛都歪了。
撕开琅琊王氏这层虚伪的外袍,他们原本素性相投,他注意到她的时日其实并不比她短。
碧枝聪慧性灵,却常年被拒绝接触诗书,因而对逸少倾囊相授的笔墨工书心怀感激。可她平凡太过,又没有世家闺秀应有的才艺,回报意中人的方式寥寥无几。那夜,她尝试着以灵力催动漫天萤虫席卷竹中风铃,携来举袖清凉——这是七夕夜话时闺中女儿最时兴的心思,她好容易才托府上丫头外出打听而来。
这是最适合倾吐心意的时机,她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他却兴味索然地打断:“我倒觉得吧,还是先前你抱着的那只鹅更有趣味些。”
“它同你一样凶。”他又认真地补充道。
平息一只难养小妖的怒气并不容易,李府丫头偷偷转交了逸少所写情真意切的悔过信,碧枝面上恹恹,心下却狂喜地拿眼角去眄:昔有咄咄白鹅,追而啄吾,恶煞难平……
她咬牙怒道:“全都给我丢出去!”
众人笑着道好,私下却或珍藏或高价售出。碧枝自此愈发神色郁郁,始作俑者却浑然不知,一夜笑着翻进她的窗,三两句平息了她的无名之火:“知道今儿是乞巧节吧?”又一眼洞穿了她的忐忑,“师父那处我都打点好了,不过两三个时辰就能回来。”
秋月银河,车水马龙,她却一路躲躲藏藏,面孔与次第燃起的花灯相悖地白下去。他终于发觉她的异常,在为她簪花时关切地询问缘由。她从实交代:“今夜除了你们世家贵戚,名家术士也会夜游街市,魑魅魍魉根本逃不过他们的眼,何况我这种道行浅的……其实我出不了李府。”
他嘴上暗叫不好,却展臂将她往怀里一揽,低头在她耳边调侃:“原来法力无边的神仙也是有护体加持的,一出李府就不显灵了。”
她哼哼唧唧地垂首,总算承认。
归府并未惊动任何人,可卫夫人早早就等在碧枝房中。向来爱笑的妇人,沉默已代她阐明了隐怒,他想承担所有罪过的念头也不被允许:“送公子回府。”
逸少敬她如母,也心知她的责难不会太过,回时三步一顾,最后还是消融在夜色中。
“他是王氏这辈少年中最夺目的一颗明珠,而匹配这颗明珠的,无出陈郡谢氏、高平郗氏、谯郡桓氏之间的美玉。”卫夫人怅然道,“天下已如此,我以为你会懂……人妖殊途啊。”
碧枝从容地跪下,细声答:“我懂。只是十多年未出家门,还是忍不住贪恋人间春意。”
“其实我不该苛求太过,你们朝夕相处的时日不会太多了。他年近十七,近来已有待嫁女儿的世家争相来问他的八字,定下姻亲也左不过这两月了。”
卫夫人从来料事如神,来月太尉郗鉴跟随丞相王导到访王家,唯独看中了着意散漫衣冠醉卧东床的逸少,直呼佳婿难觅,旋即定下了掌珠郗璿的终身大事。
碧枝将手中诱饵遍洒湖畔,自逸少学成之后,活络湖水再度泛清,一群她仔细豢养的白鹅甩着翅羽上的水珠争相来食。
她对忧心忡忡的卫夫人低头傻笑:“那很好呀。”
逸少带着新婚妻子来拜卫夫人数次,没一次教碧枝撞着。她小心翼翼地避让,也曾诚惶诚恐地伏在阁上窥伺过他们的恩爱无疑。郗夫人是极难得的端庄博学,貌美贤淑万中挑一,碧枝心里清楚,不是她,也会有谢夫人、桓夫人,万万轮不到连姓氏都不配拥有的自己。
现世如此,这是一开始就注定好的结局,所以天真却不幼稚的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承诺,没有期许,连欢愉都不过浅尝辄止。因此,再见也不觉辜负,谈笑自如。
郗夫人有孕,世家子冠冕堂皇外出寻花问柳的借口却被逸少轻易搪塞过去,更不用提家族为他纳妾的打算。他对卫夫人笑言:“像我这样的性子,对付妻子一人足矣,妾之所在,伤人伤己。”
他话中并无细指,泛泛而谈更显悲凉,目光无意间扫过一旁烹茶的碧枝时幽幽地道:“反正不是那个人,再添多少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魏晋高门无数,却从未有过爵位蝉联、文才相继如琅琊王氏者。皇上感激他们永嘉南渡后对自己的拥护,年复一年,因感激而等量交付的重权却渐成了压在皇位上的一块巨石。
民间相传的“王与马,共天下”早已不复道路以目,市坊明目张胆地唱出二分天下的曲,朝堂上王氏族人更逾七成。皇上开始重用他姓心腹,切割利益的后果造成拥兵自重的王敦以清君侧的名义自边境往都城建康攻来。骄傲如他,从未考虑仍在建康的族人的处境,丞相王导当即捆了族里二十余人进殿自请死罪,誓与胞弟王敦撇清关系。
碧枝自听闻逸少也被伯父传进建康的那日,就再没睡过一夜好觉,待他平安归来却也不肯表露心虚忐忑,那如今是郗夫人应在他面前承担的喜悲。所有轻重冷暖,皆在他几口鹅肉入腹后一句抱怨而释然。
两年后,叛军的攻势终于击垮了皇上,后者觍面求和,自此大权旁落,朝中忠良被屠戮者不知其数。王敦的霸道强势令王氏成为众矢之的,劝说的族人亦被暗杀,手足相残,风声鹤唳的境况与昔年八王之乱无异。逸少自请外放为官,是明哲保身的决定。
多年辗转,他每回归来拜访恩师,眉间青涩狂放痕迹愈淡。是再也没法回避这个问题,当碧枝二字当头的年纪悄然过去,他笑得牵强又可怜:“师父是打算留碧枝一辈子?”
丈夫卷入政斗的困窘催得卫夫人迅速老去,她不愿被看透美人迟暮的难堪,一再举扇遮掩。沉默半晌的间隙为碧枝钻了空,她道:“是我自己,想永远留在夫人身边。”
可一载后的太宁二年,卫夫人就逆了碧枝的好意,将她许给一户不介意她身份的偏远人家。至于對方姓甚名谁,卫夫人咳得厉害,经袅袅烟笼纱中拖出虚弱的尾音:“知道了,不如不知道,凡人自有凡人的欢喜,与你们王谢大家再不相干了。”
逸少道:“学生也不想为难师父,只求知悉她的安好。”
“未知死讯,便是安好。”
他眉间是雾蒙蒙的一团,良久才笑道:“古人常云死生亦大矣,学生却不这么想,当其欣于所遇,才算不枉此生。”
“所以,你是琅琊王氏的公子,所愁不过一己悲欢,却不知碌碌生民,在这朝令夕改的乱世中食不果腹地活下来就已经竭尽全力了。还记得我教过你的书势吗?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世道为每个人都划好了方寸,万事尽善是求不来的。”
闻言,他阖目怅惘,最终叩首拜别。
王敦在预料之中兵败被杀,大义灭亲的王导再受新帝重用,从此却被郗鉴和庾亮掣肘。逸少多年夹在伯父、岳父和上司的争斗中,即便婉拒了京中重臣的聘用,也被分配到了军事要冲江州为刺史,动辄得咎。
他年近不惑,总算学会收敛性情,忘记如何自在地笑。而李府往事,染透衣袍的洗砚池,萤火夜来,抱着白鹅的狡黠少女只能成为碎在心底的一段泡影。
当初碧枝谎称自己是妖,还真以为骗过了他。
那其实是前朝遗后之间的暗语。两晋帝王都姓司马,亲眷恶斗却堪比天下大争,碧枝的父亲不知是哪位惨死乱臣手中的短命帝王,她刚降生就被送出宫闱。为避胡人屠戮,宫人斩断巨龙竹将瘦弱不堪的她藏匿其中,为前朝重臣之后卫夫人所得。她的丈夫李矩起先不许,后来渐软了心肠,只道当山野人家来养,不要再沾诗书教化,徒增烦恼。
不料碧枝出落得愈发神似被胡人掳走的梁皇后,后来卫夫人将她囿于闺中,其实只是为她的安危考虑。他知道她所有的示好都是精心准备,乞巧那夜遇见的也不是什么勘破道行的术士,而是密捕前朝遗后的鹰眼。
他拥有最高贵的血脉出身,同时负担最深重的怯懦和无奈,家族限定了他无法从心所欲地选择,王羲之的大名更令他唯一能逃脱官职奉养而自给自足的才能也无处遁形。
卫夫人说得不错,天下已如此。
晋室积弱,大族各自为政,庶民如刍狗般被碾碎在五胡的马蹄下。几十年乱世如一日,收到卫夫人讣告的那天,逸少才将新迁会稽山阴的住所打点干净,闻之不见悲色。
郗夫人诧异,他却道:“师父一生坦荡随性,尽兴而去,是谓天命。而世间又有多少人,或生或死杳无音讯……”
他没再接续,而是提起旁的事:“上巳节我与谢安兄相约山阴兰亭行禊,夫人若得闲,还请同往帮我们记下醉后辞赋,权当聊以慰藉。”
数年后的某日,逸少途经山阴水桥,见一老妪篮中的竹扇因简陋无人问津,一旁白鹅懒洋洋地打着瞌睡。他忽然兴起,箕踞而坐,说是愿亲笔题字以博客官一顾,老妪不认得他,却因他异乎寻常的热心而表示可以一试。
他擅行书,此次却乐得狂草,老妪纵然识得几个字也完全不得要领,直呼上当受骗,他大笑:“若有人来问,你便说这字是王右军写的。”
老妪听得一阵狂喜交织,却不是为竹扇的销路,反倒问他:“您真是从前卫夫人的学生,王家逸少?”
他被问得怔然,对方又道:“老身曾在李府为奴数十年,还为右军您转交过悔过信呢。不过太宁二年夫人过世之后,我就回了故乡山阴。”
太宁二年,碧枝远嫁。他不会忘记,因而茫然:“师父分明是……永和三年才去世的啊。”
老妪叹气:“李家败了,德高望重的卫夫人却不能倒。有人愿意永远活成她生前的样子,为她承受一切指摘,别离和孤独。想必后来,您再也没同夫人面对面说过话了吧?”
七尺男儿怔忡良久,百感交集,倏忽落泪,接着又笑,声响减弱,化作潺潺不尽的呜咽。
他终于得知故人音讯,唯有一条,她死在永和三年。
老妪想搀住步履蹒跚的男子,却被他婉拒在原地。她拾起竹扇,向前来询价的客官一再请教扇中所写,将所题文字拼凑完整,原来是这样。
昔有咄咄白鹅,追而啄吾,恶煞难平。然性本自然,率真无邪,实为吾之挚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