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
算了,再怎么不解风情,她也是自己养的灵芝,忍了忍了。
出事那天,栉风在敖岸山上挖陶土。
挖得久了,有些口渴,她正要拿水罐,却见水罐抖了一下,接着抖了两下三下,水洒了一地,继而轰隆一声,整座山颤动起来,一丝丝热气自石缝冒出来,散发着浓烈的硫磺味。
这山本是一座死火山,沉寂了几十万年,今日居然要发作。栉风一面担忧,一面飞到山脚的城郭之上。
此时,城中已经乱成一锅粥,有人携妻带子,有人打点细软……火山即将爆发,以他们凡人之躯,又能逃多远呢。栉风叹口气,虽然她那点法力不过杯水车薪,但眼下也只好勉强一试了。
回到山顶,那不断喷涌的火红岩浆,将她的裙边灼出几个洞,看来,她的死,虽重于泰山,却要丑成焦炭。
栉风运功抵挡一阵,险情毫无缓解,她的气息却越来越弱。就在艰难之际,身边飘来一朵云彩。云彩上立一位青冠素衣的仙子,气定神闲地啃一口梨子,劝道:“别想不开。你这是不自量力。”
话虽难听,但栉风觉得在理,就点点头,还使了一个“我是自不量力,可你倒是帮帮我”的恳切眼神。
仙子很是善解人意,潇洒地扔了梨核,煞有介事地挽起袖子。施法之前,他还不忘打量她一眼:“嗯,长得还不错,这一点随我。”
什么随你?你又不是我长辈。没分寸没礼貌的无赖。
可栉风的白眼无人接收,因为,就在一瞬间,她被仙子推出十里之外。待她奋力返回,一切已经来不及。
仙子已将法力散发成巨大的光晕,笼罩着灼热的火山口。栉风有些明白了:他要将自己的身躯化作山的一部分,束缚这座猛兽一般的山。这样,他将永远以静默的方式存于世上,任他的至亲好友再如何呼喊,也得不到他的回应了。
眼前的景象并不惊心动魄,只是岩浆渐渐回流,山止住了响动,阳光正好,就像仙子没有来之前的模样。栉风跪在漆黑一片的山口上,感恩、钦佩与悲痛涌来。这位无名仙子舍身忘己,不仅法力上乘,可见内心也已修炼精纯,是仙界的真英豪,真勇士。
正当她临风感念之时,却听得身后有人不耐烦地道:“哭什么哭,我还有气。”
栉风回头,心头一惊,方才那位仙子竟赫然就在面前。
活见鬼了吗?她慌张地磕了几个头,向他恭敬地道:“方才仙子的举动,实在惊天地,泣鬼神,小仙对您实是高山仰止。愿您归尘归土,归水归气,他年再升仙位。”
仙子无奈地摆摆手:“你这一套套的,说得我好像真怎么着了。不过,我跟以前确实有些不一样。现在,这世上只有你能看得见我,旁人是看不见的。”
见栉风有些迷茫,那仙子无奈地说道:“算了,我应当体谅你灵识有限。你方才压制火山之时,丢了影魂,是本大仙发了善心,帮你补上的。”
栉风大悟。怨不得方才有一股恍惚之感,一时不知身在何方,如今想来,那分明是大限将至的征兆。当他出现后,她的神思忽然变得清明,她还以为是法力进益,原来竟是他舍了影魂给自己。
他为了救这山上山下的生灵,将魂魄拆散,散了修为。末了,还不忘给自己一个无名小卒补上影魂,这等恩德,自己实在受之有愧,栉风大受感动:“仙子如此恩德,小仙无以为报。不如仙子说一两件烦难事,看小仙可否为您分解一二。”
仙子笑了笑,敲敲她的额头:“那我就不客气了。近来这段日子,我确实有事要处理,你也趁此历练历练,不要一味躲在山里。”
为了快些处理事情,仙子命栉风同乘一朵云彩。
那朵云是仙子信手招来的,五彩绚烂,不俗的品相意味着仙子的阶品与栉风有天壤之别。她心中暗叹,这得要多坚定的意志才能修得此等境界。
仙子在云上回首,问:“等什么?等我扶你上来?”栉风乖乖坐上五色瑞云的一角,随他乘风而去。风声有些大,吵得耳根疼。
仙子问她:“冷吗?”
栉风很是诚恳地点头。
“忍着吧。谁让你成日懒散,做些跟修为无关的事。”
毕竟是恩人,栉风不敢分辩,只在心里嘀咕,什么叫懒散,我养花养鸟燒瓷器,雅得很呢。不过,他怎么知道她做的是跟修为无关的事?
这时,仙子看到她鼻涕横流,审视的眼神里添了一点嫌弃,这让又冻又饿的栉风生了几丝懊恼:“仙子想让我做什么,我栉风自然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可有一样,您不能先否定我啊。”
“这可是你说的。”说罢,仙子拍了拍手,仿佛在召唤什么。
这一拍,栉风发现自己的衣衫从月白变成了青色,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轮廓已然不再圆润,有了些斧削刀刻的感觉,甚至鼻子底下,还有些扎手。顿时,她说话都不利索了:“你……将我变成了男子?这……怎么连声音也变了?”
“你看你,跳什么脚?方才不是说了,刀山火海也去。”
“好吧,反正都是报恩,可您将我变作男子是何意?”
仙子一改方才的戏谑态度,负手迎风而立:“实不相瞒,我是木星之府的青皇,你现在正是我的模样。”
这意外,让栉风石化一般,定在原地。栉风作为一株灵芝,自然晓得天地之间,万物生长,皆是青皇掌管。她想跪下行礼,可又想到自己是他的模样,若是如此为之,只怕会折辱了他,只好硬着头皮问:“那,小仙该如何配合您?”
青皇负手看向前方,天边的霞光映在他身上,说不尽的灿烂与祥瑞。栉风在背后端详这景象,越看越觉得他离自己远得很。
“今日敖岸山之异象,并非偶然,而是西北不周山灵气散失的后果,若再不挽救,会危及天下生灵。但我与天君有了嫌隙,愤而出走,一直云游四海,所以,我不好直接出面。如今,执掌木星的银杉子一味服从天君,因此,我把影魂送给你后,无意想到让你以我的名义威慑银杉子,拖延时间,我再暗中想办法。把你拖进浑水里,还望你不要介意。”说完,青皇有些轻咳。
这,真的是青皇?体质也太弱了,比她还弱。
正思量间,两人已来到木星之门前。夜里的青皇之宫,处处放射着如梦似幻的华彩,不时还有几声鹤鸣鹿呦。但栉风觉得少了点天人合一的味道,还是她的敖岸洞好,有风听风,有雨听雨。而且极其隐蔽,从未有外人侵扰。
大约青皇已经许久没有回来,门首的龙凤开心地上下翻飞,惹得仙铃作响。不过一会儿,一众仙家已然来到跟前,按礼数行禮。
青皇示意栉风不必紧张,她清清喉咙,努力表现得像个男子那般,颔首微笑:“众位仙家,许久不见,倒比从前更精神了。”
一众人等面面相觑,拿不准此言是真夸还是假夸,遥想从前,青皇的夸奖一向是能让人品得出辛辣味道的。
果然不出所料,在高师指点下,栉风又补上一句:“各位的精力都用在永葆青春上了吗?不然,不周山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去管?”
众人将“青皇”迎入浮槎殿。
她向台阶下扫了一眼,男子气地端坐着:“不周山此番异象,大有危害,若我木星之府还不有所作为,将来生灵涂炭,无可挽回。不知众仙家有何妙策,能解不周之危啊?”
仙家们面面相觑,有些人的眼睛还偶然飘到了一个人身上。见这人颇有些挑衅的眼神,想来他就是那位银杉子了。
这银杉子站出来说:“小仙以为,不周山此番只是灵气受损,若是能寻到天地间上乘灵气,暂且维系不周山,再来考虑长久之计。”
上乘灵气?栉风硬着头皮微笑应对:“那银仙家说一说,这上乘灵气当从何处取来啊?”
“据小仙多日考察,这散落天地间的灵气当属敖岸山的万年玉灵芝。”
若要取生灵之气,惟有杀生一条路。粗略一想,这法子虽然会伤及灵物的性命,于德行有损,但相比于不周山和天下生灵,还是值得的。但从长远来看,不周山有了不德之气的沾染,将来之事,不可估量,这就是青皇说的饮鸩止渴了。
据栉风所知,敖岸山的玉灵芝,只有一棵,而栉风,就是那棵玉灵芝。此刻,她倒是冷静。她在想,如果,木星之府不需强取她的性命,是她自愿献身呢?
想到此,栉风问道:“孤听闻这玉灵芝并不易得,搜寻也要费不少工夫吧。这不周山还能撑多久啊?”
“这……”银杉子倒没能立刻对答,大概是怕青皇早已查看过,不敢胡诌,“属下立刻派人去不周山。”
栉风心里有些发凉,这干系着天地安危的大事,竟然没有实地勘察,只是在木星之府空谈一阵,就定出用天下灵气来修补不周山的方案,可见,这些尸位素餐之仙罔顾天下生灵,只为搪塞天庭,才有了这所谓的计划。而天庭,也竟然默认将木星之府的主位交给这银杉子,那么,以青皇能够挺身而出、救护敖岸山百姓的品行来看,他的出走,实在不奇怪。
“走神了?”耳边冷不丁有人说话,害得“青皇”从座位上弹起来。
栉风方才一直跟那些人斗智斗勇,忘了身旁还有他在,以至于失了态,她回瞪他一眼,只好掩了尴尬,草草收场:“各位仙家,不必总想着玉灵芝,既然她汇聚天地灵气,若她不肯,你们又怎能找得到?到时浪费精力不说,反而耽误不周山,你们且散了再想想吧。”
栉风与青皇并排坐在主位上,而地上却只有一个影子。这让栉风实在愧疚,虽然青皇表现得轻松,但谁知道何年何月,他才能重新修得人形。
栉风盯着影子说:“小仙有个办法,也许能救不周山。”
青皇眼波微动,他自然想得到栉风想的是什么,但他却若无其事地敲敲她的脑壳:“不周山的事,还轮不着你出主意。这几日,你还是先看顾好你的影子。”
“影子有什么好照顾的?”
他叹口气,表示她已经无可救药。
栉风确认地再看一眼,只见那地上的影子竟然缩成一团,又变得巨大无比,如此循环往复,仿佛在做游戏。
她着急地喊一声停,那影子果然停了,只是,影子又是一个娉婷女子,在灯下跳舞。
虽然不仁义,但她确实有点想把影魂还回去,问:“怎会这样?”
青皇幽幽地说道:“可能是本大仙的影魂嫌弃你阶品不够,闹情绪了。好好跟它相处,不然露了馅,可会坏了大事。”
“等等,这是你的影子,它肯定听你的话。”她想去抓他的袖子,却只是抓到了虚空,不免心生愧意。
青皇反倒鼓励地拍拍她的肩膀:“它不听我的话,自求多福吧。”说话间,青皇就消失了,只剩栉风和影子对峙。
她盘膝坐下,心平气和地同影子讲条件:“你现在跟了我,觉得委屈,也是应该。毕竟,我跟青皇的差距,比这青皇之宫与敖岸洞的差距还大。”
说到这里,她看到影子大幅度地点了点头。栉风翻了个大白眼,道:“但我想,你以前的主人,救苍生,救大地,一定很忙,他没工夫陪你说话吧。你若是肯好好跟着我,等我回了敖岸洞,陪你好好玩,如何?”
大概是玩这件事并不能打动影子,影子竟然坐到墙角去了。
栉风忙活了一整天,实在没有哄人的耐心:“你就捣乱吧,有本事就让这木星之府的人都知道我不是青皇。待他们毁了不周山,把你主人气死了,你就开心了。”
这话一出口,影子果然老实了些,乖乖挪过来。
翌日,青皇带栉风去了一趟不周山。
不周山多处崩塌,奇水干涸,山顶那棵琅玕树已经奄奄一息。自有不周山以来,琅玕树便在山顶上萌芽。岁月流逝,沧海桑田,树的根须也深入山石之中,使得不周山更加稳固,而不周山也成为天柱。直到百万年前,共工怒触不周山,致使天柱折,地维绝,女娲炼石补天。但不周山并没有完全损毁,它依然屹立于天地西北,维系天地安稳。
琅玕树缺的是灵气,自然要用灵气来补。唯一计较的,不过是灵气的来源罢了。只要自献灵气的人至纯至真,心甘情愿,不毁不周山的德行就是。因此,青皇所说的别的办法,不过就是:木星之府的神仙做出表率,大张旗鼓为不周山献出灵气,从而号召天下神仙,甚至撼动天地之主,一齐为不周山出力。
可是,修仙人的法力不是大风刮来的。即便是天生神者,也要经过千年苦修,谁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神力?所以,即便木星之府真的将这计划实施了,众神仙也会认为这只是天地之主的骗局,让他们献出神力,削弱自身实力,更好地臣服于他,听命于他。
“天君的威信,已经败光了。”站在不周山的山顶上,青皇与栉风分析形势时,他面色铁青,愤愤地说出了这句话。
青皇从未在别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情緒,此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常,只怕她会被吓到,忙去看她的反应,只见栉风仰着头,神情是来不及收回的担忧。
他的端正美色映在栉风的眼瞳里,若他坠落凡间,她定要做一个招惹书生的风流仙子,为他红袖添香。
但她看到那一团影子已经偎到了他身边,就思及自己与他的天壤之别。救了不周山,或者救不成不周山,他与她的交集,就只有眼前这一段,就像鸾鹤飞过时一击而碎的云霞,虽柔软,虽灿烂,终究已是不辨面目。
与其蓬勃之时枯死,不如情根从头斩断。所以,她的脸上很快变成一团平常的和气。
青皇觉得失望,现在这种气氛,她不是应该走过来,给他一个鼓励的拥抱吗?他闷闷不乐:“这几日,我不免要留在此处照看琅玕树,只好烦你回木星牵制一下形势。”
她恭敬地道:“小仙谨遵青皇吩咐。”
“……”算了,再怎么不解风情,她也是自己养的灵芝,忍了忍了。
栉风回到木星,接了银杉子递来的折子,细细读过,觉得记录详实,与青皇亲自查探的结果无异,看来这银杉子还不敢怠慢青皇的命令。
再进一步想,这银杉子是天地之主的鹰犬,那天地之主定然知道青皇归来这件事。而银杉子还肯服从青皇,这就表示,天地之主没有明确表态要如何,不周山还有希望。
只是,青皇提到天地之主时,神情那般伤心,令栉风念念不忘。虽然她久居山中,有些流言,却还是没有错过。青皇提及的嫌隙,栉风有所耳闻。
当今的天地之主,是一位女天君。
栉风听说过青皇与这位天君的旖旎传说。这位天君青睐青皇,希望他作为夫君辅佐她,只是,不知为何,青皇当众拒绝了天君,令天君在六界折了面子。在青皇出走的这段时日,天君虽然命银杉子掌管木星,却从未昭告天地说木星换了主人。可见,天君对青皇,有多大的宽容之心。而青皇,也为了极力挽救天君的天地,尽可能地做最长远的打算。这两个人,虽然隔得远,却仍是心有灵犀。
栉风叹口气,对着地上左飘右飘的影子幽怨地说:“还是你好,无忧无虑。你的主人,深爱着天君,为什么不承认呢?”
听到这句,影子却很不以为然地猛烈摇头。
“摇头做什么?你替你主人口是心非?”影子继续摇头,继而跳到她的背后。
正当栉风不明所以时,身后响起一个寒凛的声音:“你就是那棵玉灵芝?”
栉风回首,只见浮槎殿内,立着一位粉面含威的女神。她身后的祥云还未散尽,银杉子在一旁弓背哈腰,对着栉风疾言厉色:“玉灵芝,见了天君还不跪下!敢冒充青皇,你可知这是死罪?”
这一惊吓,把栉风吓回了原形。只见长身玉立的青皇瞬间化作一个娇小粉嫩的少女。
栉风虽然害怕,却没有跪,她倔强地站立着。这底气从何而来呢?也许是因为她已下定决心,要牺牲自己吧,这样,青皇与天君终成眷属,也是欠她栉风的。
女天君抬了抬手,示意银杉子退下。她看了看躲在栉风身后的影子,问:“青皇送给你的?”
栉风怕她误会,忙着解释:“是。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是青帝乐善好施而已。”
天君凄然一笑:“你可知,我也曾天真过的,跟你一样可爱。”
栉风安慰地拍了拍身上的黑影:“天君说笑了。小仙不懂天君说的是什么,但小仙知道,青帝心中只有天君。”
天君听她如此说,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泪:“我算是见识过天地灵气了。原来如此纤尘不染,怪不得青皇不许我碰你。”
栉风没想到,一个女神如此轻狂霸气地笑着,却不失美丽优雅,令人着迷。正当她愣在原地走神的时候,天君冷不防扼住她的喉咙,狠戾地说道:“我等你很久了。”
这一扼是致命的。栉风觉得像是溺水,她拼命地抓挠,眼前却只有天君美丽的狰狞面庞。
栉风开始出现了幻觉,她眼前有青皇的身影。自与他相识,不过短短数日,却如此挂怀,她在心里自嘲地一笑,这便是常说的爱情脑了,有这种脑子的女子,多半没出息,只是男子的附属品。
这样想着,溺水的感觉竟然渐渐消退。看得出天君在努力,可她的手却无法再接近栉风。
“这么多年过去,你仍然执迷不悟,不肯好好修炼,打这棵灵芝的主意。我敬你当年在阿修罗之战中不畏艰险、勇猛杀敌,不会向天地昭告你的丑行,你自己走吧。”
恢复了神识的栉风听到青皇的声音,而自己,就在他的怀抱中,想挣也挣不脱。
天君又怨又恨,只是她看不见青皇,眼睛在殿内四处搜寻:“我为什么要走?当年在不周山,如果不是我跟阿修罗拼命,这天地都会是另一番模样。我苦苦熬了几千年,在那场战役里受了重伤,天地都是我救下来的,我不过想要一只灵芝补身,你凭什么拦我?难道,你当年养这只灵芝,就是为了今日护着她,爱着她?”
天君话音一落,伸手就要将栉风夺走。青皇迅速将她护在怀中,与玄冥单手打斗。一时之间,浮槎殿中光华四射,双方神力碰撞之时的金石之声不绝。打斗中,还能听到青皇的斥责:“没想到,你竟是这般愚昧,亏我当时推举你坐上天地主位。”
躲在青皇怀里的栉风有些眩晕,她昏昏沉沉地忆起初见时的场景,他说,她长得不错,这一点随他;他还说,老躲在山里不见人,不是办法……他那时的口气,总是像个老相识,那么,如天君所说,她是他养大的灵芝吗?
天君忽然魅惑如一只狐狸,道:“青皇,我知道你是为了不周山好,你想感化这只灵芝来救琅玕树。可是,你要想想,我当年是救过不周山的,不如你把这只灵芝送给我,治好我的伤,我还能再救不周山啊。好不好?”
“不要执迷不悟了。救你和救不周山,是一样的道理。如果你非要走捷径,损了德行,只会坠入魔道,后果不堪设想。”
“我知道你满嘴仁义道德。但你应当明白,要救不周山,非她不可。如今,你又在虚情假意什么?你是想耗尽她的感情,再送她归西吗?”天君说到此处,却被青皇的神力所伤。再纠缠下去,只怕也不会有所收获,她便很快收了身形,远远遁去。
栉风听此一语,只觉得青皇温暖的怀抱,忽然变得冰冷。青皇忙着解释:“不是这样的。你不要听她一面之词。你别担心,我另有办法。”
话未说完,他忽然身形有些不稳。
栉风忙扶住他,眼神中有关切有疑问:“你从前就认识我了?我真的,是你养大的?”
一万年前,青皇在敖岸山上遇到她时,她还不过是山崖上一棵细弱的九光玉灵芝。
他去远方求学问道,后来,又成为青皇,辅佐天君,世事如浮云,他却不曾忘了世上有这样一株灵芝。她如何成了植株,如何被杂草困扰,如何壮大,如何有了灵识,如何出落成少女模样,他都知道。
本来,他与天君曾经并肩作战,以兄弟之情共事,谁知天君突然下诏要他嫁入天宫,这令他十分窘迫。他猜想这其中必有利益关节,果然天君是为了得到他护养的玉灵芝。
抛开他对玉灵芝的呵护之情不说,天君要疗伤,竟然要以另一个生灵的生命为代价,这严重损毁了天君在他心目中的威信。因此,他放弃恩宠,与天君公然反目,此后,总在敖岸山附近,暗中保护栉风。
敖岸山爆发那一日,她不顾安危的举动,令他十分中意——她到底没辜负他万年的照拂,风骨还是有的。
青皇把一切讲明之后,浮槎殿终于安静下来,只有殿外的夜风,在敲打窗棂。栉风说道:“原来,小仙昔日曾蒙您恩惠,如今又受了您的救命之恩。我仔细想了想,实在难以报答,甚至令我烦恼,你为何养我,又为何将我一步步引入如此境地?我看,我还是不要帮您了,你只当自己的好心被狗吞了,只当我不曾来过。”说罢,她就要转身而去。
“不行。”他虽然脚步踉跄,却拦了她的去路。
“您是不是感觉有些累了?别怕,我没有你们这么多的弯弯绕,你不会死的,这只是敖岸山的一点迷香而已。”她漠然一笑,没有他想象中的留恋之意。
青皇的脸上表情复杂,她听了天君的话,反应如此激烈,说明她是在乎他对她的感情的,他也讨厌她不明白他的苦心。这些天,他将她变作青皇模样,是为了隐藏她的形迹,防止天君趁他不备,伤害她;他在不周山仔细查看,就是为了寻找琅玕树的树魂。找到了树魂,他就能将自己所剩的魂魄与树魂合并,继续守护不周山了。
他明白,从她热切坚定的眼神里,他早就明白栉风想牺牲自己,来解他的忧虑。可是,他怎么舍得他养护了这许久的灵芝。
那天,在敖岸山的山头,她为他嘤嘤哭泣的时候,他虽然显得不耐烦,但其实高兴得像个孩子——这世上,还有这样可爱的灵芝为他掉眼泪,他总算不是孤独的。
可是,现在,她那么漠然的表情,狠狠伤了他的心。昏迷之前,他还在恨,为何要养她,养出今日的难过,今日的愤恨,今日的不舍?真是本来无灵芝,何处惹情缘。
栉风出了木星,直奔不周山。因为栉风本是地仙,上回是青皇带她飞上来的,这回她只好一路向上爬去,爬到天黑,才到了山顶。
这山顶的琅玕树没有传说中的光亮,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无名树,立在不周山顶、月亮底下,甚是荒凉。栉风正背靠着树,对着月亮发傻,身后却有个童音:“天君,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栉风回头,只见一个半人高的小童子,样貌十分可爱。前方的人影正是天君,还带来一众卫兵。
“琅玕,你多年不见我,怎么反而长回去了?”天君的语调颇为讥讽。
“哼。这你就不懂了吧。天下许多事物,都是盛极而衰。我不过是顺应天时而已。别看我现在这么小,总有一天,我又会长大的。”
“好。那我就让你永远长不大。”
说罢,天君立刻将八方寒气聚拢来,就在这天空之中,竟然飘起了雪花。不过一瞬之间,栉风看到自己的衣衫和手上,结满白霜。那个小童子似乎也受不了这凛冽寒气,昏昏欲睡。
栉风在树后闪出身来,愤恨地道:“天君,你……竟然对一个小童子下手。”
天君冷哼一声,咬牙切齿地道:“今日我可是一举两得,我不但要灭了青皇一心要救的琅玕树,报他伤我情面之仇,还要吸了你的灵气,我要让他伤心难过,永远不得振奋。”
栉风有些后悔,唉,她也真是傻,仅仅因为一点恨,不想让他跟来,就用了迷香。可是,他不是天神吗,怎会如此不堪一击?不会是装的吧。
不周山的第一晚,栉风觉得十分冷。冷的时候,她就想起青皇的怀抱。小童子睡了,她只好跟自己聊天,为什么不去攀龙附凤,为什么不好好守着他,真是自尊病作祟啊。
她坐在天君的寒气中央,抱着昏睡的琅玕树,为不周山的最后一点希望拼尽全力。她打了个哈欠,真没想到,自己的灵气竟然能熬到太阳初升,只是,却还没有等到青皇出现。
那小童子醒来后,还抱怨她:“你为什么要抱我?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栉风心里虽然万分抱怨,但面上还是尽量温和,她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乖。再等等。等青皇来了,你就有救了。”
天君一心要得到栉风的灵气,可是这小童子也做起了法罩,她无法近身,也不敢用力过猛,伤了栉风。双方僵持到太阳第三次升起来的时候,栉风已經觉不得冷了,她觉得自己全身都是木头。
她望了望已经又睡着的琅玕树,心里一阵悲哀。她终究是还不起青皇的恩情了,因为这小童子的温度,也已经跟木头一样。
青皇没能及时来救场,是因他的旧疾,在栉风走的当晚复发。那是当年他随同天君平定不周山阿修罗之战时落下的。
某一日,他杀了一位好战的阿修罗,然而,因为没有任何防备,那阿修罗将一抹血猛然封在他的额头。于是,青皇在每年的那一天,都要经受一番灵魂交战。
他的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带着巨大的力道催促他,去毁坏这天地。每一年,他都在努力压制这股力量。
离开战场这几千年,他的元神分出了太多精力,与身体里的声音做斗争。然而,那股力量,越斗越猛。终于,他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如今,他已经不能分出足够的元气,来为如今萧条的不周山注入神力。
然而,正在这时,环绕四周的天君卫兵却乱了。天君和她的卫兵只看到一只剑在空中闪来闪去,却无法抵御袭击。栉风却看到青皇已经杀红了眼。天君也被青皇砍得处处是伤,再也无力阻止。
青皇的元神,到底没能阻挡那个声音,他被那个声音催促着,去砍去伤去杀。可他神思里,到底还剩游丝一样的牵挂。这牵挂,在不周山的琅玕树。
尸横遍地之时,青皇有了一丝清醒:天君为何在这里,他杀光了这些天君卫兵,又是为了什么?他想得头痛欲裂,也想不明白。
“你來了。”山顶的寒凛之气中,坐着一个面色发白的少女,她的旁边,是一个熟睡的小童子。
她笑什么?笑他愚蠢还是笑他丑陋?该杀。
他执剑,斩开寒凛之气,将剑轻松穿透她纤薄的身躯。她的血,却不是红的。是玉色,透明的。好奇怪。他举着手,像个孩子,观察这玉色透明的血。甚至,舔了舔。
不好吃,是苦的。
她握着剑,还在笑,说:“能等到你来,我好高兴。我好想抱一抱你。”
好啰嗦。不过,她真的抱他了。
这个人,好傻。她要抱他,不是让剑刺得更深?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不在乎自己手上多一条命。哎,她怎么不见了?地上轻微一响,怎么是一只白白的蘑菇呢?
头好疼。不要。我还没杀够。
那小童子就在这时醒来了,只是醒来后,却是青年模样。他身上冒着金光,只看到遍布山顶的伤残,却没找到那抱了他很久、给他温暖、又让他嫌弃的少女。他看到地上的玉灵芝,有些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个叫做玉灵芝的姐姐就是那棵传说中的玉灵芝,她把自己的灵气赠与他,令他重新成为壮年之人。
感激涕零的青年人,一步一回头地走向光秃秃的琅玕树。人与树,刹那合为一体。不周山剧烈地晃动着,像是把整个青天摇晃下来。青皇没能站稳,也不能飞身,被甩到了山谷中,昏死过去。山上的鸟兽乱成一团,一时之间,山石撞击之声,草木生长之声,溪流奔腾之声……响彻山谷。
就这样过了一整夜,不周山已是另一番模样。百兽率舞,溪流清澈。青皇不解,为何会是这番模样?他的记忆里,只有栉风的模样……
栉风,栉风呢?他起身寻找,却发现自己的手里,是一棵折断的灵芝。青皇无助地捧着灵芝,眼泪簌簌而下。
这一个傍晚,敖岸山的山崖上,又有了一棵玉灵芝。只是,它空有九个孔,却不再发光。所以,它不再是名副其实的九光玉灵芝。灵芝虽然一动不动,可它的影子却不停歇,随风摇摆着。也不知是它的心思,还是影子的心思。
为了等栉风,阿青辞去青皇之职,住到敖岸洞里,听风听雨。他还做了好些陶器,等着栉风来喝茶。
等了许久,栉风也没有来。
阿青想,她可能是累了,在来的路上,歇了会儿。再等等,再烧一套新茶具,再制一季新茶,她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