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97]
刘震云创作的一系列长篇小说,被学界称为“说话系列”小说。这些作品存在着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日常生活中“说话”对于人生存的影响。其中,《一句顶一万句》与《我不是潘金莲》是作者长篇创作的重要收获。小说延续了作者描写小人物世俗生活的传统,并且将笔触深入人物的内心,来探讨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所遭遇到的精神困境以及摆脱精神困境的可能性。
每个人都是存在于社会中的独立个体,在人们丰富而又复杂的内心世界里,总是充满着喜、怒、哀、乐、爱、憎等情绪,真正能够做到超然物外,永远保持精神自由的人,几乎从未存在过。因此,每个人都难免会遭遇精神上的挫折与困苦。正如陈世镶评价金庸小说《天龙八部》的那句“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在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与《我不是潘金莲》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生活在迷惘与痛苦之中。
作为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一句顶一万句》被认为是刘震云“迄今为止最成熟、最大气的作品”①。小说上半部《出延津记》的主人公杨百顺三易其名,从杨百顺到杨摩西,到吴摩西,再到罗长礼,杨百顺易名的过程,实际上正是他寻找自我身份认知的过程。既然姓名可易,那么杨百顺的身份便无足轻重了,而作者的意图,正是想要探究这类“贱民”的内心世界。在《一句顶一万句》中,“孤独”这一意象是无处不在的:卖豆腐的老杨、剃头匠老裴、教书先生老汪、喜欢喷空的杨百利、染坊主老蒋……这些人无一不是生活在孤独和痛苦之中,孤独不会因人身份的不同而区别对待。张晓琴认为:“作品的时间跨度虽然横亘百年,却不去细说这百年中国的社会政治历史背景,而是重在写百年来人物的孤独心灵状态。”②百年前的河南延津县像是一个从未经历时代变革的化外之地,有很多三教九流和贩夫走卒,呈现出一幅《清明上河图》般的景象。正因没有时代背景,刘震云想要为我们呈现的是中国人的精神困境,这种困境从苦至今都存在着。因此,《一句顶一万句》也被某些评论家称为中国人的“千年孤独”。在小说的下半部《回延津记》中,与杨百顺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孙牛爱国遭遇了与外祖父相类似的困境,同样是妻子出轨,在绝望中牛爱国竟发现自己少有说得上话的朋友,唯一能与自己产生灵魂共鸣的章楚红,是别人的妻子,最终也因自己在关键时候的退缩而失去了她。读完小说,你会发现,百年间竟如轮回,祖孙二人的遭遇何其相似!这里所带有的象征意味发人深思:原来中国人所面临的精神困境从未断绝。
与《一句顶一万句》相比,2012年出版的《我不是潘金莲》主要探讨的是女性在生活中存在的精神困境。主人公李雪莲因自身利益与丈夫秦玉河假意离婚,没想到在解除了法律上的夫妻关系之后,秦玉河很快又与别的女人结了婚。聪明反被聪明误,李雪莲满腹冤屈,却无处诉说。动过杀心,毕竟并非暴徒,只得放弃。诉诸法律,从县里到省里,无人能替她解决这桩案子。而她所追求的,不过是想把事说清楚,然后再找人嫁了,踏踏实实地过日子。秦玉河非但不满足她这一简单合理的要求,反而污蔑她是“潘金莲”。这样一来,就把李雪莲推到了崩溃的边缘。二十年来,支撑着她生活下去的动力,就是洗刷自己的冤屈。她不断上访,就是想要证明自己“不是潘金莲”,而是为了突破自己的精神困境。等她终于想通,打算放弃这种无谓的努力时,以县长郑重和市长马文彬为代表的权力阶层又把她推向了更大的精神困境之中——没有人相信她会真的放弃上访。当李雪莲得知自己本可依赖的高中同学竟是在欺骗和利用她,以及她的前夫秦玉河因车祸丧生时,她二十年的努力失去了全部的意义。这时的李雪莲再也迈不出自己的精神困境,除了自杀,别无他法。
人的精神困境来源于孤独,而孤独是因为“说不着”,那么,人为什么要说话便成为一个重要的问题。贺绍俊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和关系是由说话所构成的,它使得人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直接的、真实的世界了,它转换成了说话的世界,因此,在说话的世界里实现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不可能做到心与心之间的沟通的。哪怕是人与人处在零距离的身体接触,有时候也许两人都会感到心与心之间相距遥远。”③事实上,语言有其局限性,人对事实的陈述,对观念的表达,往往难以与事实和观念完全吻合——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言不达意。因此,语言的接受者就难免会曲解说话者的本意,误会也就由此产生。在小说的下半部,主人公牛爱国与发小冯文修闹翻,便是出于此因。当阅读《一句顶一万句》时,你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绝大多数并非源于深仇大恨,而是语言沟通的不畅。作为一部与“说话”有关的小说,刘震云在其中为我们呈现了太多因说话问题导致人际关系失和的例子:卖豆腐的老杨和赶大车的老马之所以貌合神离,是因“事不拿人话拿人”④;剃头匠老裴之所以被老婆牵制,是因害怕妻兄蔡宝林的“论理”;杨百利与牛国兴的交好与交恶,皆因“喷空”而起——实际上还是说话的问题。而吴香香与老高、庞丽娜与小蒋的私奔,章楚红与牛爱国的出轨,更是由于他们在婚后无法与另一半“说得着”。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将说话问题上升到了人际关系处理的核心地位,甚至关乎人的生存状态。而小说中所有陷入精神困境且深感痛苦的人,都是因为与他人的语言交流产生了问题。而在小说《我不是潘金莲》中,李雪莲精神困境的来源主要有四点。
在现实生活中,如李雪莲般执着倔强的人的确少见。她穷二十年之功,牺牲家庭和青春,苦苦死磕上访,只为证明一句话,看似强悍泼辣,实则是弱势群体陷于困境中无奈自救的体现。当我们读罢这部小说时,掩卷细思,会发现这是一个由无比真实的细节串联起来的荒诞故事。李雪莲与秦玉河的假离婚,并非出于什么高尚的目的,而只是为钻法律的空子满足自己的一己之私。最令李雪莲憋屈的是这个办法竟是由她想出来的。当她先后产生过杀人动机,想要闹得前夫妻离子散,看似她是将错误全部归咎于秦玉河身上,其实又何尝不是对自己所犯错误的一种补救呢?因此,当我们指责王公道、董宪法、荀正义等人的不作为时,也应当看到,李雪莲的命运从某种程度上说,是由她自己造成的。倘若李雪莲能明白这一点,那么她当不至于在精神的苦海中挣扎得这么艰难。
在小说中,我们发现其实李雪莲有过几次“想通了”的经历,不打算杀人或告状了,最终却被逼得不得不告状。前夫秦玉河的污蔑、市长马文彬等人的不信任以及情人赵大头的欺骗,一次次将李雪莲从一个困境推向另一个困境。萨特在他的戏剧《隔离审讯》中,表达了“地狱即他人”的观点:“人与人之间是互相审视、互相逃避、互相排斥的关系。”⑤对于李雪莲来说,她在精神困境中挣扎的过程,就是与不同的人做斗争的过程。刘震云一直致力于人际关系的描写。在《我不是潘金莲》中,人与人的关系变得危险且不可靠。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使最亲密的人之间,也会相互欺诈与利用。
尽管整件事情的起因在于李雪莲自己,但当她求助于权力阶层时,王公道等人的官僚主义和不作为态度加剧了李雪莲命运的悲剧性。因此,王公道、董宪法、荀正义、偖清廉等人的名字便成了对这些官员,以及整个官僚体系的绝妙嘲讽。在这里,作者在某种程度上又回归了早期对于官场和权力主题的书写。《我不是潘金莲》中的官场层级关系,与之前的“官场”系列相比并无太大分别。两任院长老曹和荀正义之间的栽培与“感恩”,市长蔡富邦与副市长刁成信之间的矛盾,郑重手段的强硬,马文彬的笑里藏刀,镇长赖小毛的两副面孔……这些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但在刘震云的笔下却被描写得极为生动形象。王萍认为:“作品充分说明了‘平民’话语的残缺。其背后展现了社会的症结之所在:民间传统的舆论和官方权势者的打压。”⑥
比弄巧成拙的假离婚对李雪莲伤害更大的,是前夫秦玉河对她“潘金莲”的称呼。时代不同,人们的道德观念也在发生变化。事实上在当今社会中,即便真有潘金莲,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更何况李雪莲的这一称号纯数子虚乌有。鲁迅在他的小说《祝福》中,塑造了一个被封建传统逼迫致死的农村劳动妇女形象。与祥林嫂相比,尽管李雪莲更具反抗精神,然而使两人陷入精神困境的现实环境却具有很大的相似性。真正将她推向精神深渊的,其实还是潜在的社会舆论和传统道德的挤压。
人有求生的本能。当处于生存困境中时,人会本能地寻求突破。在刘震云的调查体小说《温故一九四二》中,当战乱、饥荒来临时,人们在绝望中会做出平时难以做出的选择,背井离乡逃避战乱,或者用更加让人难以想象的方式应对饥饿带来的威胁。在生与死的关头,人很难再坚守道德底线,在社会生活中建立起来的道德标准已完全让位于生存第一的原则。而《一句顶一万句》与《我不是潘金莲》这两部小说旨在探讨人精神方面的困境,因此很难找到因物质条件的贫乏而威胁到生存的例子。在《一句顶一万句》中,人的精神困境多半是由说话问题造成的,也就是人与人之间“说不着”。于是也就有了父子间的失和、朋友间的误会、夫妻间的背叛——面对这种状况,不同的人采取了不同的应对方式,其目的都是要摆脱这种困境,以达到更好地生存的目的。
《出延津记》主人公杨百顺的半生,实际上就是一个逃离的过程。在小说情节展开的短短几年时间中,他的人生经历已足够丰富:上私塾、学杀猪、到染坊当学徒、破竹子、帮县长种菜、开馍铺卖馒头……与父亲关系失和,他只能选择离家出走;之后的每一次经历,几乎都是对上一次经历的逃离,而每一次逃离,只会陷入更大的精神困境之中。结婚后,因与吴香香“说不着”而遭对方背叛,外出寻找“奸夫淫妇”,何尝不也是一种逃离?等到唯一能与自己“说得着”的养女巧玲丢失后,杨百顺(当时已改名吴摩西)对故乡延津县已彻底没有留恋,这时只好远走他乡。故事的最后交代了杨百顺(又改名罗长礼)的结局,他去宝鸡寻老汪不着,最终定居于咸阳,并最终病死在这里。作者并没有交代,或许失去了一切的杨百顺最终能在这里实现精神的解脱吧。与杨百顺有类似经历的,还有教书匠老汪。老汪在生活中没有说得着的朋友,当爱女意外溺亡时,他也只能选择逃离。“走到哪儿不想娃,就在哪儿落脚”,当他终于走到陕西宝鸡时,“突然心情开朗”⑦了。老汪自然是不幸的,在此刻却又算是幸运的人。因为他终于逃离了自己的精神困境。牛爱国为摆脱精神困境,选择了与外祖父的“逃离”不同的方式——“寻找”。他在面对妻子庞丽娜出轨的事实时,一直在选择一个能够将心事尽诉的朋友。但无论是冯文修、杜青海还是陈奎一,都只能充当听众,并不能给他提供能够解决问题的切实可行的方案。在庞丽娜与小蒋私奔之后,牛爱国无奈之下也只能“寻找”二人。然而假“寻找”变成了真“寻找”,真“寻找”的是精神解脱之路。这时的牛爱国进行了一次“寻根之旅”,他回到延津,又去了咸阳,是为寻找母亲曹青娥(巧玲)与外祖父罗长礼(杨百顺)生活过的痕迹。刘震云曾写过“故乡”系列小说,在《一句顶一万句》中,“故乡”再一次被赋予了象征色彩——它永远是人心灵的归宿。
与杨百顺的“逃离”和牛爱国的“寻找”不同,李雪莲在面对精神困境时,选择了抗争。由于对自己在这场闹剧中所犯的错误缺乏明确的认识,李雪莲只能将责任一股脑儿地推卸给别人。她希望用自己不懈的抗争来战胜社会舆论和官僚制度,从而还自己一个清白。然而她连自己所抗争的目标都未能明确,忽而将矛头指向前夫秦玉河,忽而又对准整个官僚体系,甚至几次萌生过杀人的念头,这使她整个人显得既可怜又可悲。选择打一场连对手都不明确的仗,又怎能打得赢?对手不明确,尚有可抗争的意义。等到前夫秦玉河因车祸意外身亡时,李雪莲终于明确了自己的抗争目标,这时却已晚了。目标的失去,等于将精神困境永久地加在她身上。要想解脱,就只能走最极端的那条路。当然,小说并未明确交代李雪莲的结局,但可以预见的是,果农一句自私而又幽默的建议给了她启示:“俗话说得好,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换棵树,耽误不了你多大工夫。”⑧这些年李雪莲遭遇的委屈和辛酸,她所进行的不懈却又徒劳的抗争,不都是因为自己始终吊死在一棵树上吗?小说结尾,李雪莲“噗哧”笑了,或许这句话真的点醒了她,使她终于走出了自己的困境,实现了精神的解脱。
在《我不是潘金莲》这部小说的最后,作者写了一个开饭铺的老史的故事。他为人有情有义,年底身处北京,无票回家,又急于见病重的朋友一面,于是选择了李雪莲曾用过的方法——上访,最后被遣送回了老家。故事的结局让人忍俊不禁,原来这个老史竟是当年因处理李雪莲的案子不当而被撤职的县长史为民。据老史说,当初自己被撤职,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冤案”,没有像李雪莲那样年年上访还得感谢麻将。作者刘震云在访谈中曾提到:“史为民才是真正的主角。”⑨原因大概就在于他拥有豁达开朗的人生态度。搓麻将、开饭铺卖熟肉,其实都是享受生活的体现,更因为他真正看透了官场的规则,并能将之玩弄于股掌之间。因此,这部分内容也成为小说的“正文”。
作者在《一句顶一万句》与《我不是潘金莲》中刻画了一系列陷入精神困境而难以自拔的人物形象。为了从这种困境解脱,他们选择了各自不同的方式,或逃离、或寻找、或抗争、或皈依。小说中的杨百顺、牛爱国、李雪莲、老詹、史为民等形象都具有相当典型的意义。研究刘震云小说人物的精神困境与解脱之路,不仅对于认识刘震云小说的价值有帮助,并且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①安波舜:《一句胜过千年——读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出版广角》2009年第4期。
②张晓琴:《千年孤独 中国经验——〈一句顶一万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2期。
③贺绍俊:《怀着孤独感的自我倾诉——读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文艺争鸣》2009年第8期。
④⑦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8页,第31页。
⑤〔法〕让·保罗·萨特:《萨特文集·戏剧卷导言 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页。
⑥王萍:《个体价值的追寻与审思——以刘震云小说〈我不是潘金莲〉为例》,《文艺争鸣》2015第3期。
⑧刘震云:《我不是潘金莲》,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85页。
⑨禹权恒编:《刘震云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