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鋆汐 王子君[扬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 扬州 225000]
如何定义儿童文学,是“一个研究和无尽争论之领域”,研究者们各执一词,粗看大同小异,细看又各有道理。什么是儿童文学?这个问题同“什么是快乐”“什么是自由”一样,基本涵义看似明了,实际上却很难用理论性语句加以精准描述。但不论是“儿童文学=儿童X成人X文学,儿童与成人之间存在一种双向、立体的关系”,还是“为儿童创作的文学作品的总称”,我们都可以看到,儿童文学的创作离不开成人作家,儿童文学创作中的“成人化”现象也因之成为一个无法回避且复杂的问题。面对日益显露的“成人化”现象,诸多学者都已提出过自己的见解。王泉根的《“成人化”与少年文学的审美创造》、曹文轩的《觉醒、嬗变、困惑:儿童文学》、方卫平的《后现代文化语境中的儿童与儿童文学》以及许多研究文章中都对儿童文学中的“成人化”现象进行过探讨。然而,大多数学者的文章对“成人化”仅限于理论阐发,而缺少具体翔实的例证加以论证。本文正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之上,结合江苏儿童文学作家作品,对“成人化”现象进行具体深入的研究。
一
既然是为儿童创作的文学作品,我们首先应当明确“儿童”是指哪一类群体。国际上通行的《儿童权利公约》所界定的儿童是指18岁以下的任何人,但基于中国的国情、历史观念和社会传统的综合考虑,中国法律将0—14周岁的人群称之为儿童。当代的儿童是面向新时代的儿童,他们在数字化、信息化的大环境影响下,知识面、审美能力、身心特点等各方面相较于过去都发生了显著的改变。当代的儿童中,能独立阅读并有兴趣阅读儿童文学作品的群体大多都集中在7—14周岁,而15周岁及以上的儿童已足够交付青年文学了,本文的论述中笔者便将针对7—14周岁的儿童集中展开讨论。新世纪儿童文学作品数量庞大,这为“成人化”现象的研究增加了难度。在儿童文学领域,江苏省儿童文学作家及作品具有较强的代表性,曹文轩、黄蓓佳、程玮等知名儿童文学作家为儿童奉献出众多优秀的作品,新一代儿童文学作家如祁智、韩青辰、徐玲等也逐渐崭露头角。因此本文选取江苏省儿童文学作品来探讨儿童文学中的“成人化”问题。
其次应当界定的是“成人化”所指为何。儿童发展到成人既可以说是一个漫长的积累的过程,又可以说是一瞬间的突变,难以明确区分,这种难以捉摸的特殊性,使得一条似有若无的成人与儿童的界限横亘在儿童文学之中。“以我观物,物便皆著我之色彩”,由于成人与儿童在思维模式上存在根本性的差异,作家创作时总不免会带入一定的成人主观色彩,对儿童文学的创作也大多依靠观察、揣摩和回忆进行,所以在创作中时常会带入成人的思维方式与作风观念。儿童文学中的“成人化”现象是指在描写上不利于儿童身心健康,或是在理解上超越儿童认知水平的创作问题。暴力残忍、黑暗阴沉的故事内容属于不适宜儿童阅读的部分,大多对儿童的身心发展起着负面作用。而语言运用的抽象化、小说主题的沉重性、叙述方式的复杂性等等方面则属于超越儿童认知水平的部分。
带着这种定义细读儿童文学作品,我们发现“隐藏的成人”其实无处不在。而把控儿童文学“成人化”的走向关键在于作家怎样把握创作的“度”,使之尽可能贴合儿童心理,若是控制得当可以促进儿童思维深度的发展,反之就会削弱儿童文学作品内容的丰富程度。“度”的把握极为考验作家的见识和功力,稍有不慎,对于某些问题的处理出现偏差,就会走向反面,非但美好理想的落空,还会对儿童的成长造成不良影响。
二
“成人化”在新世纪江苏儿童文学作品中的表现形式大体有以下几种,无论在儿童读者对作品的理解上,还是所受到的潜在影响方面,“成人化”现象都会产生负面作用。
第一,复杂抽象的语言。相较于成人文学,儿童文学为了符合儿童的阅读心理,在创作中普遍以情节取胜,语言层面追求直白与形象化。但出于培养儿童对美的感悟和对文学艺术的理解的目的,新世纪儿童文学作家在儿童文学创作中常常运用偏向成人的审美性、哲理性较强的文字。
作家曹文轩在《青铜葵花》中写道:
葵花很孤独,是那种一只鸟拥有万里天空却看不到另外一只鸟的孤独。这只鸟在空阔的天空中飞翔着,只听见翅膀划过气流时发出的寂寞声。苍苍茫茫,无边无际。
精心修饰的语言文字,为整个故事营造了一种唯美伤感的氛围。然而,站在儿童的立场上来看,他们更喜欢故事带来的直观想象,这种抽象化与哲理化的语句,超出了儿童阅读审美能力范围而使他们难以体会文字背后的深意。
在作家主观认为儿童应当欣赏较具美感的文字时,往往也会走入另一个误区,即为了达成文本整体风格的唯美,多运用诗化的语言从而冲淡了故事情节。曹文轩的“大王书”系列第一本《黑门》中,作家以他一贯擅长的唯美细腻的文笔来描写这本“幻想小说”中的场景:
沉淀了千年的静穆,迫使他停止了前进。
它们是灵魂的栖息之所,是失去方向的荒漠上空的北斗,是寂寞山林中的响箭。
灰烬如蝶,飞满空中。
这些单独摘取出来的语句看似华丽,注重细节的描绘,但如果在一本小说中大篇幅地使用,会消耗儿童读者的耐心,这实质上是成人对儿童审美接受度的主观臆断。我们应当明确这是一本幻想小说,对于幻想小说来说,故事的新颖与情节的曲折应当占据主导地位,辞藻仅是辅助。反观《黑门》中的叙事部分:
他知道,他是不能忽略这件事了。
他起来点亮了灯,坐到了桌前。
大王书展开在他眼前,他不得不看了。
然而,大王书既未向他呈现文字,又未向他呈现图画。
显然,叙述和描写被割离,与哲理化的语言相比,叙述过于平铺直叙,一个简单的故事生生被抽象又空洞的语言堆砌成一个中篇。成人一再强调“儿童需要美”,但不可否认的是,按照儿童这个年龄阶段的阅读心理,故事发展和具有冲突性的情节依旧居于阅读体验的第一位,为了追求语言而消解了情节反而得不偿失。儿童文学作家更需要走出既定小说情节构造模式的束缚,而不是用语言来掩饰情节的空洞。
第二,成人化的主题表达方式。因为儿童文学有一定的教育性,作家想要通过故事传递一种真善美的理念,以促进儿童心智的完善。但作家在叙写小说的过程中,不经意间就会将自己所想表达的主题以灌输与说教的方式呈现出来。
徐玲的《如画》主人公如画在上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由于家庭原因转学到乡村小学。在由开始的怀念城市学校到认同乡村学校的过程中,如画内心一直在进行自我斗争:
没错,童年那炼狱一般的经历铸就了敢于直面困难、坚强不屈、勇敢追求幸福的高尔基。他童年所受的苦役没有白费,苦难给予了他成长的能量和财富。那么,我的童年又何必去搞清楚究竟是属于江海城,还是属于银树谷?珍惜所有的经历,幸福的、迷茫的、美好的、遗憾的、憧憬的……把这些珍贵的感受统统贮存在身体里,让它们发酵成积极向上的力量,便是童年给予我最大的意义。
每一章的小故事中都有如画议论性的自我总结,而这些对童年、梦想、亲情的观点,明显是作家以大人的口吻来教化儿童读者,并不符合一个五年级孩子的思维与语言建构方式。要知道,直白的教化性语句远不如故事本身通过情节所传达的感染力起到的教育作用要强,儿童文学作家在写作时不能因为对象是儿童就表现出一种说教的口吻,与其执着于议论不如花心思构思更加生动具体的故事帮助儿童理解积极向上的、向善的力量。
此外,在建构故事表现主题的过程中,作家也容易采用成人式的跳跃性思维来铺叙情节,严重模糊了儿童对主题的理解。黄蓓佳的《童眸》中,有一章写到了两姐妹的故事,大丫头是个智障儿童并且患有羊痫风,二丫头因需要承担一部分家庭的重担而辍学。在故事的前半段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二丫头对大丫头的恨意,她总是在说:“不管她,死了才好。”“她早死早好。”“你饿死鬼投胎的呀?做什么你又死回家来呀?”甚至二丫头曾一度想要将大丫头推入河中淹死。初读故事的时候,二丫头是一个刻薄、蛮横,甚至有点恶毒的形象,但在故事的后半部分,二丫头得知姐姐受到婆家的欺负后想尽办法帮助姐姐逃跑,最后为了救姐姐而淹死,在她内心中虽然对姐姐拖累整个家庭多有埋怨,但实际上对姐姐也充满着亲情。
怨与爱交织更是一种复杂的感情,从恨走向爱确实是成人应当教给儿童的一种“成长”。但我们也应该考虑阅读这部作品的大多是小学生,激烈的负面情绪容易给他们留下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如果缺乏了逐层递进的铺垫,没有具体描述二丫头精神成熟的心路历程,那么在孩子眼中这种情节的“反转”就显得突兀而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加剧了对主题的误解。
第三,作家过强的主体代入。不同于“成人为成人写作”的成人文学,儿童文学具有“成人为儿童写作”的特殊性。佩里·诺德曼在描述儿童文学文本特征时提出一条儿童文学的共性:“尽管焦点是儿童式的,但这些文本并不是以第一人称叙事。它们借助第三人称叙述者来讲述主人公的感知,而这些叙述者经常表达或暗示与主人公并不一致的看法。”正因为儿童文学的第三人称叙述者是成人,而非儿童本身,他们在理解儿童时,也就总是以成人的视角来审视儿童,可以看到无论是在曹文轩的“水土乡村”、黄蓓佳的“仁字巷 ”,还是韩青辰的“王园子”中生活的儿童,总是带有作家自己童年生活的影子,他们以成人式的“童年回忆”来关照当代的儿童,走向成年的“自己”,而远离了“儿童”。
作家在儿童文学中常常借儿童的形象表达自己对事物的看法,代儿童立言。程玮的《少女的红发卡》中主人公叶叶曾为数学考试不及格而自杀过,“叶叶患有青春期抑郁症,两年前曾为数学考试不及格自杀过,她用刀片割手腕,血流了一地”,更为过激的是叶叶还因为得知爸爸进了监狱而想要跳楼。在刘莎劝叶叶别跳楼时,主人公身上没有该有的孩子气,反而具有高度的成人的理性:
应该承认,我不是一个好女孩,在你快乐的时候我嫉妒过你,我甚至想把真情告诉过你,让你伤心,让你落泪,可在你伤心的时候,我很同情你,又想帮着一起编织那美丽的谎言……可你呢,叶叶,在这一件事情中,你难道不应该学习什么,却只想一跳了之吗?那么你跳吧,我把话说完了,我绝不拦你。
很显然,作家站在儿童的背后发表自己成年人的议论。《童眸》中还有这样的观点:
一个放屁都不对外人掩饰的人,那就真是一个坦坦荡荡、爽直无比的人。跟这样的人相处,什么都在明处,一点不需要费脑筋。
这根本不可能出自一个10岁儿童之口,将“一个人的放屁”与人的性格相比附,儿童根本不具备这样的相关联想与因果论证,何况语言又是如此粗放老练。这其实是作家无意之间将成年的自己与所塑造的儿童合二为一,使得儿童形象在无形之中转化为成人形象。
第四,创作主题的沉重与感伤。一般而言,苦难之中更能显示出个体生存的本质意义与高尚的品格,悲剧能够引起读者更深的情感共鸣,于是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偏爱悲剧,这种写作习惯也被带入了儿童文学的创作之中。主题深刻不是坏事,但如果与阅读对象不匹配,结果只能是有害无利。
进入新世纪,曹文轩陆陆续续创作的27部主要的儿童文学作品中,几乎没有一部不是写苦难的:《根鸟》主人公离开自己的家乡去寻找满是百合花的大峡谷,历经艰险;“丁丁当当”系列写失去了父母的弱智儿童丁丁和当当在一次集会中走散,离开了相依为命的奶奶,流浪多年;《火印》以抗日战争为背景,讲述了坡娃与自己救下的白马雪儿分离,在寻找雪儿的过程中失去了一条腿。这些故事会令儿童读者非常沉重压抑。
类似这样的苦难书写还有很多:韩青辰的《小证人》中王筛子因患有先天羊痫风而被王园子的孩子孤立,在一次发病过程中死亡,而故事主人公冬青作为唯一的目击者向警察讲述了实情却被同伴们误解、欺凌;黄蓓佳的《童眸》中白毛因患有白癜风受到歧视而被激发起内心的阴暗面,赵细妹经历了父亲去世、母亲中风的变故独自扛起了家庭的重担,马小五从小得不到父母的关心在一次次争吵挨打后离家打工……纵观江苏儿童文学作品,儿童文学中的“儿童”在作家笔下以各种各样的形象经历着苦难。作家试图以悲剧引起儿童对历史的苦难、战争的伤痛、生命的坚强、梦想的力量等等深层次的命题思考,但同时也造成了21世纪儿童文学主题普遍“伤感化”的倾向。虽然说儿童文学并不只是给儿童带来快乐的文学,也要让孩子直面人生,但事实上部分作品开始一味渲染苦难,或者采用相似的苦难叙述模式,走向以博得同情赚取读者群的歧路。笔者不禁担忧,这重重苦难压在孩子的心上真的有利于孩子成长吗,我们不拒绝苦难,但儿童在面对苦难时坚强的精神与心灵世界才是作家应当关注的重点。当然,在安逸的环境中,如何成长为身心健康的人,同样是儿童文学应当关注与书写的主题及题材。作为儿童文学其题材与主题应当是绚丽多姿的,构建一个多元化的儿童文学世界,是儿童文学作家应该担当起的责任。
三
正因儿童文学不只局限于儿童世界,如何反映成年人世界并把成年人世界以符合儿童审美的方式表现出来,成为检验儿童文学作家艺术水平的重要方面,因此,引起儿童文学中“成人化”现象的根源其实是作家创作能力的欠缺。在儿童文学创作中,正是因为自身经历过童年,作家常常无法摆脱自身的思维定式,将自己的童年生活展现给现在的孩子。作家认识到自己的身份是成人,在作品中将儿童的行为看作是孩子式的,但又摆脱不了已经定型的成人思维,在这些孩子式行为中又注入了成人的语言、行为、心理特点,形成一种极强的本体带入感,使得成人形象与儿童形象重叠,建构起一种分裂的主体性,从而引起作家代儿童立言的现象。
作家是否能够有节制地表达个人构想并选用合理的表达方式进行创作也是评判作品成功与否的关键。大量作家的作品言语表达明显失当,根据弗洛伊德的童年创伤理论,部分作家还存在依托儿童文学创作宣泄个人潜意识中的负面记忆的行为,成人的负面情绪无形中借作品二次影响了儿童的情感体验。作家过于成人化的表达方式,不仅超出了儿童的认知范围,令儿童难以理解,而且成人视角的反复说教,会使儿童产生严重的反感,久而久之儿童甚至会对儿童文学作品产生抵触情绪。
论及儿童文学,不得不提及风靡全球的《哈利·波特》,J·K·罗琳无疑是一位创作能力与想象能力极强的作家。打破传统童话的模式,她极具创造力地将现实世界与魔法世界相连通,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减少了传统童话中“无缘无故的爱”和“无缘无故的恨”,每一个读者都可以通过人物看到自己的成长痕迹,获得一种角色代入感而非作家代入感。同样,郑渊洁所创作的皮皮鲁与鲁西西也影响了一代儿童读者,作家大胆的想象、构思,在不合理中创建合理,以趣味化的故事传达人生处世哲理,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可惜的是,在江苏省儿童文学中还未能有影响力如此之强的儿童文学作品出现,江南水乡平静淡雅的生活一方面为作家提供了无尽的灵感,某种程度上也限制了作家的想象能力与创作能力,作家总是在作品中构建相似的故事背景,这也使得作家极易将成年的自己代入其中,忽略了以儿童的眼光去看世界这一创作的基本点,就会导致儿童文学的“成人化”。
存在于儿童文学中的“成人化”现象,就如儿童一样,即单纯又复杂,既有可爱的一面,也有可恨的一面。谈及“成人化”,不能简单地就断言它是儿童文学不良的一面,也要意识到正是要在“成人化”思想的影响下儿童才能一步步地成长。“成人化”的内容本身并没有错,关键要看作家在写作过程中怎样合理地处理作家的“成人”身份与其笔下“儿童”形象的对立,关键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在有影子的地方,也可以教孩子认识阳光。我们欣喜地看到,新世纪的作家在写作中正在逐渐改善自己的创作方式,叙事方式与故事架构也越来越成熟,题材与主题也走向多样化。时刻站在儿童的立场上,用儿童的视角看世间万物,儿童文学就不会在新媒体的冲击下逐渐消逝,反而会迎来大发展的时代,毕竟作家所面对的是更具理性的、接受能力更强的新世纪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