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钰洁 (南京艺术学院影视学院硕士研究生 210000 )
在徐皓峰拍电影之前,他作为小说家,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流派——武行小说。《箭》和《师》都是改编于他的短篇小说集《刀背藏身》,他的作品中没有武侠没有英雄没有反派,只有武人和武术。没有浪漫的侠文化,人物是小人物的武人,武术作为一个行业的真实形态和尊严,故事情节有着丰富的历史典故,以武入道体现着他对儒释道文化的理解。用道家文化来看待武术规矩,用武术规矩来反映社会百态。
民国由于外国侵略,被动接受了西方文化,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在不知所措之中吸收西方的礼仪文化。如徐克的《黄飞鸿》系列大量的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为了迎合观众心理,东方功夫一定战胜枪支弹药。这种自我安慰的心理和对枪支弹药的忌惮,是我们一直以来武侠片的套路。
徐皓峰所创造民国武林总是有着自己的章法,他不太像传统武侠片关注国家兴衰存亡和民族大义,只属于他自己的民国武林设定。如《箭》中匡一民最后一事无成非常落寞,按照一般武侠片就是归隐山林,可是徐皓峰设定匡一民和柳白猿最后一战。《师》中的耿良辰死都不愿意离开天津,只是因为他家在天津。这些看上去薄弱的坚持,却代表着徐皓峰自己的价值观。
武人在中国传统文化和现代社会的碰撞中是坚守到最后一刻,《箭》拍的是冷兵器的绝响,只要热兵器一出来,冷兵器就退场了,一代大师匡一民最后也败在枪支之下。
《箭》和《师》都是两个小人物进入了军阀混战的民国社会,《师》中的陈识去实现自己的开宗立派的理想,而《箭》中的柳白猿则是混乱武林中秩序的解决者,在规则中去对抗众人。在枪支热兵器的面前,柳白猿的箭代表着规矩的遵守,匡一民的枪代表着传承的欲望,柳白猿失去的是情感,匡一民失去的是事业。箭与枪的对决谁赢谁输都都是被时代淘汰的,怀念只有冷兵器规则的传统旧社会。
传统文化的人如何面对西方文化的涌入?在礼乐崩坏的民国时代,因为传统文化在没落,民族自豪感在下降,克己复礼来维持自己的身份地位。如在《师》中踢馆比武之前要有仪式,面对一个阶层的土崩瓦解,陈识还是遵从规矩来开馆。
《师》是偏理想国的故事,这个民国讲规矩,一切事情都是井井有条,这是徐皓峰向往的社会。用脚行、军界、武馆等几方势力构成民国的社会百态,个人的利益构成最终无奈的社会。每一行有自己的行规并且严格遵守它,比如脚行的规矩是武器中没有铁器和不伤人,耿良辰不是脚行的人就不能帮。
不管《箭》还是《师》都在说民国是规矩的社会,就算礼乐崩坏,武林人士还在坚守礼乐。礼乐是接人待物的规矩和生活的讲究,这些是武侠片历史上恰恰轻视的东西。2《箭》和《师》当中的武打都不是反物理的武打,确实不如徐克的美观,很多徐皓峰设计的武术动作是不美观的,但是具有真实性和实战价值。他设计的武术必杀技是一招毙命,没有特技、没有威亚、没有替身,连《师》当中扮演郑山傲的金士杰已经70多岁还自己亲身上阵对打。徐皓峰不仅在电影里讲究,在拍电影的时候也讲究。
徐皓峰从未把民国的武林社会和弘扬民族精神和爱国主义挂钩,而是把武术回归于武林中。同样是近身搏斗,区别于拳打脚踢的香港武侠片,徐浩峰的动作设计以兵器为主。真实的武术没有飞檐走壁,和功夫片有点像,但是他的武术更不美观。长巷之前的武戏决胜就在一两招,故意设计成长巷,也是他原作短篇小说中没有的场景。因为设计成长巷躲避之间就有了回合,长巷之战的精彩也是建立在合理之中。长巷之战中陈识每打败一人就能获得他的兵器,这些规则都是他自己设定的,和观众的既有体验不一样,让观众去相信他构建的民国社会样貌。
在礼乐崩坏的民国时代,个人与个人、群体与群体、个人与群体等各方势力都会形成冲突。在遇到冲突的时候要熟悉明规则与潜规则,在克制中进行反抗,又在反抗中进行克制。人的矛盾在发生的过程中犹疑不决,形成了最终的宿命。
徐皓峰这两部电影的背景都是民国早期,这时候的武林都有了枪支这类热兵器。徐皓峰用中全景的长镜头拍摄武打场面,他很讨厌徐克式的快速剪辑和动感的处理方法,利用所谓的神功来消灭枪支,虽然制造了视觉奇观,但却不切实际。热兵器的出现,是武术的实用价值大打折扣。传统的武林规矩与坚守自己的理想之间格格不入,不能再用明规则来实现理想,只能运用潜规则的智慧。柳白猿和陈识都是如此,他们在克制与反抗中不断平衡,最终形成了不悲不喜的样子。
坚守规矩是一种属于徐皓峰的民国武林观念,我们既看到规矩的有价值,又看到坚守的无价值。
《箭》一开始的基调就是枯藤老树昏鸦的残破之感,暗示了武林的现状,呼应了冷兵器将要退场的民国年间。有几个空镜头都有一种武人在乱世之中的迷茫,是人皆是棋子。柳白猿下山入世重新做人,却一直也没忘记过去,在长时间自我反抗之中,找到自己的内心和自由。
徐皓峰的民国社会中充满着克制的规矩,但是总有着反抗的恶趣味。徐皓峰的民国是充满可能的时代,有怎样的结局在他的电影中都不会突兀。《师》中郑山傲带着陈识去看跳舞的白俄女人,最后不体面的失败了也没有气急败坏,而是娶了白俄女人去巴西种可可。虽然过程的不体面,可也算让他体面的离开,这也是一种潜规则。
他的电影都有着混血或者外族女人的存在,《箭》里的二东、《师》里的茶女和白俄女人,他树立起精英观念等同于“混血观念”。一个良好发展的社会就像优良品种的混血儿一样,众所周知混血儿都漂亮,因为与异族通婚。开放的、优秀的社会需要容纳一些不被主流接受的人,民国在规矩中的反抗和创新是接纳异己,不用判定那么多所谓的异端。
《师》中的陈识北上想去开武馆,明规则行不通。对于天津的武林来说就是异端,北派武术接纳南派武术就是异端到天津主流的过程。不仅仅只是武术上的打赢,更多是人事方面的博弈,要遵循天津武林的规矩。最终博弈的结果不是两全其美,而是各退一步。只有妥协才能遵循规矩被容纳,天津武林最后给陈识的选择是“可以开武馆,但是徒弟要离开天津”。保全面子作为惩戒,这是主流社会接纳异己的过程,免不了在克制中进行反抗,一定要按照规矩办事。陈识想要开武馆,就一定会进入天津武林界这个体系,怎样进入体系这是一种潜规则的手段。
徐皓峰的民国依靠规矩不断的克制与反抗,有自己的潜规则,其精神面貌和现在也不一样。这是不是真实的民国武林也无从得知,他是基于他了解真实的民国武林来构建自己的武林世界。徐皓峰并不是完全真实的武林,他只是营造一种真实的状态来借古喻今,认为当代社会也是礼乐崩坏的,可是却没有了礼乐的规矩。如电影行业,大多人只知道投机关注市场,没有很多人关注电影本身,应该学习电影中的民国时代把人事的规矩上升到哲理层面,潜移默化现今的生活。徐皓峰拍的是他认为的真实武林,他的这套规矩放在什么时代什么行业都是如此,在讲究普世的文化价值观。
徐皓峰试图通过民国武林的武学文化来解构近现代的文化史,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都围绕着民国武林的架构展开,借武人的气节和命运,在武学中看人生,在人生中看武道,以武入道阐述他对儒释道文化的理解。儒释道文化是指儒家文化、佛家文化和道家文化的三者结合,其核心是伦常、人生和救世,其主张分别是实践理想、主张出世和以避世去入世。徐皓峰对人性极其的不信任,民国武林的边界是分寸感的掌握。
徐皓峰从《倭寇的踪迹》到《师》有为了商业化和市场化妥协的转变,但是分寸在于尊重规矩和保持气节。传承的不是旧规矩,而是气节。新规矩如何建立成为传统,需要诞生一代又一代的柳白猿,需要想要开宗立派的陈识,新时代的主角和旧时代的主角都有同样的气节,这个气节不会随着时代的不同而改变,先破规矩再立气节,在不同的时代掌握如何运用传统文化的分寸感。
注释:
1.徐皓峰.刀与星辰(徐皓峰影评集)[M].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 2012:10-23.
2.徐皓峰.刀与星辰(徐皓峰影评集)[M].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 2012: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