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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来深圳时,几个朋友相约去看碉楼。我当时有点诧异,深圳不是现代化城市吗?怎么还会有碉楼?结果不仅有碉楼,碉楼旁竟然还是桑野农田。农田后起伏群山。我在惊讶中站住了。我忽然觉得,深圳的确现代,现代却不等于失去淳朴。这里田间无人,远处山边还有薄雾,近处水塘中水鸭游走。不需要问,这里的居民就住在我们身后的房屋之中,我不禁有些羡慕他们,似乎他们远离尘嚣,依然过着耕田而食、凿井而饮的生活。
像是为了提供证明,我在农田旁发现一口水井。走过去看,水井旁的墙壁上写有“围肚水井”四字。水井内圆外方,井沿是六块长条麻石砌成一个六边形。在一切都被机器控制的今天,它仍在使用,因为就在井旁,蹲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她时不时将手中塑料绿盆沉入井中舀水,往井沿上的衣服上洒去,将衣服揉搓几把后,又舀水洒上。围肚水井有多深我不知道,井水清澈,竟然将碉楼的倒影整齐地投在里面。此处和碉楼还有相当距离,碉楼的顶端倒影仍可进入,足见碉楼高大,也足见当年凿井人的匠心。我的确觉得,当年的凿井人一定是计算好尺寸,才在这里凿井,也似乎只有在此处凿井,才能使碉楼的影子齐整整地映入其间。将古人和今人相比,我总觉得今人远远不如,最大的理由是,今人建筑,基本上只求华而不实的外观;古人建筑,天然与多层次的艺术挂钩。要不然从古开始,世人又如何会将手艺人称为匠人?韩非子说,“夫匠者,手巧也,而医者齐”。这句话告诉我们,在古人眼里,能与匠人相提并论的,只有配药医生,足见匠人功夫,确有巧夺天工之妙。如今除了僻远山村,城市很难再需要凿井了,即使有,恐怕也难有如此匠心让我们看到。仅看这口井,我就有理由说,在深圳的现代外观之下,被忽略或被沉淀的事物还很多。
我忍不住问那妇人,是住在这里的吗?她边揉衣边答,是住这里的。我再问,是当地人吗?回答意外了,她说她是四川人,女儿嫁到这里,就跟了过来。我再问,是否喜欢这里?妇人又笑了,说更喜欢这里,天然的生活环境。我内心一动,无论多少人说深圳是工业化城市了,还是有人在这里过着怡然自足的生活。这种生活真的脱离时代吗?我无法这么看,无论什么时代,总有人留恋更淳朴的乡土生活。这里是深圳,这里依然有人在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原因就是这妇人说的,这里有天然的生活环境。她说的天然是顺口而出,却无意中道破天机。在天然中,人会更懂得生活的深处应该有些什么——有什么呢?我忽然理解到,人在生活中,最大的渴望不就是回家?不就是栖居的唤醒?想征服世界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的渴望是在生活中找到相伴终生的泥土。泥土上有四季、有鲜花、有草木、有井水、有安静、有祥和、有归宿……这难道不正是生活与文明追求的方向?
见我不再说话,那妇人继续洗着手上的衣服。她又用绿盆到井中舀了盆水。我看见水盆将井中的碉楼倒影打碎、弄乱,只片刻,井水又安静下来,那幢碉楼的倒影晃动片刻后,回到了平静。我退了几步,才转身离开。我很怕我会打扰这口井水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