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埋藏在心底里的爱

2018-07-11 16:48夜阑
西部散文选刊 2018年6期
关键词:祖母新生孩子

夜阑

从接二连三的莫名其妙地昏倒在地,到最后查出肺癌,父亲生病已经整整两年了。两年来,从家到外地求医的这条路,来来回回,南下北上,风里雨里,我和弟妹三人轮流陪着他,已经走了不下几十次。其间的艰辛和无奈,加之疾病的折磨,让我每每想起的时候,心里总是一阵阵发酸。

北方的冬夜,一向冷得让人揪心。赶火车的时间往往是在后半夜。站在月台上等车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条冰棱子,一不留心,就要断掉。可当我回头时,却看到父亲整个人竟像水里浸过一样。从进站口到月台,他向来坚持自己走,不要轮椅,不要搀扶,在吵杂慌乱的脚步声中,我听到他一直在咳一直在喘,却半步不肯停下来。那长长的没有边际的黑夜,那一闪一闪的微弱的火车灯光,那灯光下轻飘无助的雪花,那逶迤交错的冰冷的轨道,狗吠,人语,呜咽的北风,遥远的气笛,啊!多少次了?记不清了,父亲或者和他的儿子或者和他的女儿,在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站台上,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等待着,等待着南下的列车,周而复始地奔波在这条求医之路上。

伤心之余,我也在想,不幸的父亲其实也是幸运的。幸好他的三个不怎么成气候的孩子,还都是孝顺的,还都是温柔敦厚的。从来都是争先恐后地陪他去看病,想法设法地让老父亲开心,悄悄地塞钱给他,给他买这买那……孩子们,对我都好,我很满足。父亲对我们说赞美的话并不多,但看上去很欣慰,他是真欣慰。

可是,现实是冷酷无情的。看着自己的亲人被病魔一天天折磨着,却只有眼睁睁的份儿,那种感觉是想说也说不出的。倘若痛苦可以分担,我情愿经过亲人身体的痛苦,先从我的身体过滤一遍。然而,即使如此,父亲心理上的压力,又有谁可以承担得了呢?我常常在想,一个被病魔牵着走的人,该是多么无奈,多么孤独啊!他的内心一定充滿了无助和恐惧,因为这是一次艰难的行程,是一条孤单之旅。它的终点在何方,取决于命运的最终安排。对于有的人来说,也许会是人生的一次坎坷遭遇。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也许就是一次永无回头的死亡之旅。所以,很多人会变得怨天忧人,悲观失望。然而,我从来没有听到父亲说过一句埋怨的话。相反,他非常平静地接受了命运对他的不公,不争是他向来的人生态度。他总是说,你们一个个都担心这担心那的,这个病,我还真没当回事。只有一次,他在电话里对母亲说,你看看,我这病把孩子们也拖垮了。放下电话,他哭了。

我也是做母亲的人了,我完全能够理解,子女的不幸在父母那里,一定会是加倍的不幸。而父母对于自己的不幸,看得却又是那么微不足道。子女的幸福,才是父母最大的最不放心的一件事情。

三个孩子当中,我是最不安分的一个。因为不安分,这些年来,也是父亲最操心最惦记的那一个。那年我瞒着家里辞掉学校工作,背上行囊算是一个人闯天下去了。后来,当父亲打电话到学校时,校方告知,您的女儿早已辞职,去向不明。父亲告诉我,他当时就懵了。整整半个月,当我找定工作,气定神闲地联系家里时,父亲正火急火燎地准备南下寻女呢。现在想想,我当时是闯了多大的祸啊!从得知女儿辞职的那一天起,父亲可能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吃过一口安稳饭。在工作中,他是个相当沉稳的人。可是在我这里,哪怕是晚回家一会儿,他都会坐立不安。可我当时只顾着谋划自己的未来了,只顾着一个劲儿地高飞远走了,全然没有想到,父亲整天提心吊胆地守在电话旁,生怕一个错过,生怕一个不测的那些日子,是怎么度过的?我从来没有问过父亲这件事,他也从来没有说起过。但我们父女的心是相通的。

这些年,父亲等我的电话已经成习惯了。他总是在电话铃响起的第一时间抓起电话。无非是天气吃饭一类无关紧要的事,可我们总会东拉西扯呱拉半天,母亲却只有听的份。她对我有意见,有时候会忍不住说,你心里只记得你的父亲。

现在当我终于想要尽尽孝心的时候,父亲却病倒了。

父亲躺在病床上的日子,从早到晚,就是不停地一瓶接一瓶的挂水。树叶由绿转黄,由黄转枯,一天天下来,父亲的血管早已给药水腐蚀得干瘪硬化,我甚至怀疑那里是不是从来就不曾有血液流过。每次扎针,年青的护士都胆战心惊,可是左扎右扎,就是找不准,急得满头大汗。我站在旁边心疼得眼泪直打转,父亲却从来不发火,他居然还一脸笑意,劝她们慢慢来,别着急。这样一个父亲,在他身上,我只看到病魔把他的身体摧垮了,却丝毫没有看到他对自己的亲人,对他周围的人,有任何一丝丝的不满和迁怒。

也许,我能为父亲做点事的时间不多了。化疗方案已经调整了四次,效果一次不如一次。而他身体里的癌细胞总是杀死了又卷土重来。最近一次,在气管下方,又新生出一个肿瘤。这个看不见的杀手,正一天天啃噬着他的身体,也啃噬着我们的心。那位年青的主治大夫对妹妹讲,改放疗吧,再这样化下去,老爷子也受不了。

于是,我们姊妹像接力棒一样,她赶回去照顾自己久已无暇顾及的小家,我又风尘仆仆地坐车北上。

由于医院病床紧缺,我和父亲只好在离医院不远的一座公寓楼里租了一个房间。从住的地方到医院,不过五百米的路程,每天两次治疗四趟来回。对于健康人来说,这完全不成问题。可是对于一个生重病的人来说,五百米却是长长的一段艰难的人生跋涉。而且,他的右腿膝盖还有骨刺,每走一步都如针在扎。一个月折腾下来,他的膝盖骨肿得足有馒头高,他却不吭一声。在记忆的长巷里,我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幕:父亲和他的女儿,在昏暗的路灯下,在呼啸而过的车流里,在喧闹的人群中,在风里,在雨中,在落日下,一步一步地走着,一段路一段路地走着。父亲脸庞耳际流下的汗水,到了女儿那里,会不自主变成难以掩饰的泪水。然而,我不应该这样,在羸弱的父亲面前,我应该像父母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保护我的父亲。我能做到的,就是让他在这个艰难的寻医之路上,走得不那么孤单,走得贴心暖心。从小到大,也许这是我陪父亲走的最长的一段路了,也是我最有耐心最想陪他永远走下去的一段路了。

说真的,生病后的父亲变得像个孩子。在医院里,他听大夫的话。回到家里,他听孩子们的话。他和我们配合得十分默契,像一个体谅父母辛苦的孩子,绝不给他们多添一份操心。化疗期间,他的胃口很差。可每次不要我们多费口舌,他会主动把各种补汤补药吃下去,有几次都差点呕出来。但他的确也老了,眼门前的事,总会忘得一干二净,过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说起来又滔滔不绝。我小时候是个逃学大王,为这件事,不知道挨了父亲多少打。有的细节,我压根儿想不起,可是给父亲一说,竟然恍如昨日。

父亲的家法是从祖母那里传下来的。祖母曾经卖给一家大地主作丫环,跟着主人识得一些字,懂得不少规矩。后来,碰到我那个逃兵祖父,两人一起从河南私奔到甘肃,又从甘肃到宁夏,一路辗转从事小本生意,慢慢定居下来。祖父后来在县供销社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祖母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而她对子女又相当严厉,动辄以家法论处。这套家法,据父亲说,就是那姓万的地主惩罚下人的一种方式,后来被祖母用到了自己孩子身上,而我的父亲又延续到了我身上。

岁月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在我的记忆里,年轻时的父亲,和年迈的父亲,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那时候,也许是因为家庭压力大,他总是心急气躁像个暴君。而我因为逃学成习,三天一小打,两天一大打,简直是家常便饭。父亲惩罚我的方式就是呵斥我一整天一整天地跪在冰冷的地上,头上顶一块硕大无比沉重不堪的青砖。为了防止砖块掉下来,我不得不高高地举起双手扶稳。太阳的影子,什么时候从墙角移到了窗户边,又慢慢地消失了,我都浑然不知。我只知道,我的头已经沉重得不能再沉重了,而时间却什么也不知道,和我的血液一起凝固了。我心里的委屈和怨恨却一天天在潜滋暗长。那年,我七岁。等到我十五岁,也就是父亲当年担起家庭重担的那个年龄,我开始知道反抗了。父亲打我,我就拼命逃。打急了,我就吃药自杀,这个方法果然奏效。也许,他突然意识到孩子大了,再这样打下去,不是个办法。父亲对我好起来,也是从我上高中开始的事。可是,一旦他对我呵护有加,我竟然会把从前对他的怨恨一下子丢到九霄云外,甚至还觉得父亲过去那样做,自有他的道理。事实上,现在看来,这样的教育方式的确过于粗暴简单,可是如果没有当年父亲的棍棒教育,我发奋图强的力量又从何而来?父母这种恨铁不成钢的爱,只有在儿女自己为人母为人父之后,也许才会懂得。所有的父母,在手掌挥下去的时候,他们的心,一定会和孩子的呻吟同时叫出声的!

夜,已沉沉睡去。黑暗中传来孩子均匀的呼吸。睡梦中,他的一只手还紧紧地拢着我的脖子,我感到踏实无比。生命在一代人又一代人身上延续,爱也在血脉相连中延续。一个人,只有含辛茹苦,经历了风雨的洗礼,经历了岁月的拷问,经历了挫折的磨难,他才能一层层蜕掉稚气蜕掉霸气蜕掉狭隘蜕掉自私,新生出宽容新生出善良新生出仁义新生出良知。终有一天,他会明白,原来父母给他的爱,是他这辈子永远也偿还不清的。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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