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雪
一只黑色的鸟平贴着水面,轻盈地飞翔,瞬间便消失于我的视线中。隐隐的狗叫声从更远处的村庄传来,间歇时,布谷布谷的叫声忽隐忽现;近处,鸟儿呼朋引伴,吹出滴溜溜滴溜溜的口哨声,轻脆悦耳。时有喳喳的鸟语,啾啾的叫唤,唧唧的鸣叫,咕咕的喉音,温软润滑,又带着欢悦,我看不见它们隐匿的身影,但是敏锐的听觉在告诉我有多少种鸟类栖身于河岸边,隐身于我身边的这片丛林里。没有危险,没有催促,它们自自在在地飞翔。
我走近这条河流时,是春天。河就在村庄的南面,紧贴着村庄,从远处迤逦而来,以一个柔软的弧度摆正身姿,稳稳地横在村庄的前面。河面宽广,水静波平,河面上有大片丛生的水草,还带着冬日的枯黄,虚虚地飘浮着。河的对面是丛生的树,空空阔阔,只有一棵柳树,枝条稀疏,如烟雾一般飘渺。更远处,是大片柔软的麦田安卧在春风里。
河的这岸,房屋临水而建,一字排开去,直到我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也有一些人家,提前做好规划,建好的房屋距离河岸还有几十米远,一小片菜园,一处竹林,几棵含苞的桃树杏树,还有一条条通过河底的小路,清静、幽然。
我循着河岸线走,河岸对面风光旖旎如画,偶尔一两个垂钓者安静地守着渔竿,全神贯注,那一方小小的水域就是他们的风景,心无旁鶩的他们又成了对岸行走的我眼中的风景。无路可走时,我就迂回包抄,或贴着后墙,或穿过菜园,或翻越鸡笼,有时狼狈地被狗追赶。
漫长的历史中,无论是自然形成的河流,还是人工开挖的河流,最初都是安静而寂寞的,但是人类喜欢逐水而居,依赖河水的泽被,依河修建房屋,繁衍生息,演变成了村庄或城镇,那些河流开始欢快而热闹,有了繁杂的声音,有了忙碌的身影。生活是人们的第一要素,依河而居的人,建一处房屋,里外洒扫;辟一处菜园,辛勤侍弄;栽几棵花树,平添几番情趣。此外,忙忙碌碌地活着,柴米油盐、饮食起居,家长里短、亲戚琐事,相夫教子、妇唱夫随,生活的底色丰富而有序。
行走在这条河流身边,我看到了生活最本真的底色,鸡鸭鹅的热闹,狗的吠叫与忠诚,几头山羊在吃草,看到我走过,一头最小的山羊一脸呆萌地目送着我走远。还有到处都弥漫着的村庄气息,有香气有浊臭,这都是生活的烟火味道。
沿着河边走,随处可见时光的印迹,有许多泥土夯筑掺杂着青砖修筑的老房子,境遇不一。有的完好,门前青砖地面干干净净,一把新锁表示还有人居处,而有的已经大片坍塌,破落不堪,屋顶颓然倒地,砖瓦泥土麦秸杆挤作一团,主人不修不拆,任凭风残雨蚀。是怕麻烦,还是想保有一份旧日的回忆?主人是去了远方,还是另建新房,选择了遗弃?村子里这样近于毁坏的房屋还有不少。房屋与人相依相存,人是房屋的灵魂,一旦离开了灵魂,房屋就会迅速衰老。
在河流的一处,我遇见了几条船。岸上的铁船锈迹斑斑完成了岁月的使命,已经退休;水边,红漆的铁船,一头带着锁,一头被一根粗绳系在岸边的一根木桩上,船上还放有水桶与水盆,主人不在,我试着踩了一下,船瞬间滑动,心生紧张,我赶紧放弃。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平日里村民载着一条船,辛勤捕劳,维持生活。一艘小船在风里雨里飘,从青春到暮年,沉默的河流也见证着船与主人的忙碌时光,与千年万年无语奔流的河流而言,人生真是太过短暂。
我曾划过这样的渔船,是在十七岁时的一个周日下午。一个我喜欢的男生带着我走了五六里路,去了茨淮新河,那条河的河面也和眼前的一样宽。我们偷偷地解开了渔船的绳子,拿起了船桨,坐在船里一人一支划动着水面。我们掌握不了行船的方向,只在河边的水中原地打转,又被风裹着飘得再远一点。那天的阳光如金子一般穿透了水面,又飞进了他的眼睛里,我被粼粼的水面晃得脑袋发晕,像在过山车上旋转。我不会游泳,他也不会,可是青春期里的人都有那样傻子一样的孤勇。
那是肆无忌惮的青春,年少轻狂的青春,无知无畏的青春。后来,和他在分手的那天,已经相约终老不复相见。那段由无知酿的痛,也随着时间埋葬在那条河里,而今,我们未老,也不复相见,那条河也不复相见。偶尔惊醒的梦里,还会忆起那段青涩的岁月,还有那条河边的我,傻过。
眼前的河水平静无波,可是谁也不知深处有多少暗流在涌动,有多少水草多少游鱼在其间穿梭。生活啊,永远不会像表面一样简单平静,如若曾经踏错了河流,必定会用一生来弥补曾犯过的错。
沿河前行,我穿越了好几个村庄,村庄大同小异,只是沿河居住的大都是老房子老人。我在同一个地方遇见了上次见过的老人。应该都有八十高龄了,夫妻两人都很消瘦,古铜色的脸上,有着深深的沟壑,他们用和上次一样的目光打量我,呆滞而木然,又带了一点探询,在这条行人稀少的路上,一处老旧的房子前,突然闯入的我已经成了他们眼中的风景。
这一次,他们开口问我,“你找什么?”我什么也不找,只是路过,可是我得回答啊,于是顺口问了村庄的名字,老人告诉我是王沃子,是李沃子刘沃子的沃子。我渐渐走远,偶一回头,两个老人的目光如钉子一样直直地钉在我的身上,在他们的身后,大块塑料布下盖着的是一个已经做好了等待上漆的棺材。两个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旅程,相濡以沫相伴相生,平静地等待着最后的终点。只是这个棺材,当有一个人先行躺进去的时候,另一个老人的日子将会格外难熬起来。而眼下,有人陪你立黄昏,有人问你粥可温,就是生活的一种最真实的幸福,
河流绕出了村子,河面瞬间变得更为宽阔,风景自然不同。所走之处,高树林立,大都是寻常的白杨、梧桐、榆树、桑树等,有合抱粗的,也有胳膊粗细的,枝桠光秃,还没有迎来它们的返青时节。树根虬劲,在丛生的野草野花落叶间裸露着,我寻一处树根坐下,坐在河流的一侧,看水,看树,听风,听声。
在这个别人都忙碌的时刻,还好,有这样一条河流,有一处静地,让我有处可逃。静,是前所未有的,一瞬间我恍如隔世。我们的一生中会遇到许多条河流,有时我们穿桥而过,有时会顺流而上,或逆流而下,此刻,我是怎样的?
对岸,柳色如绿烟,安静地立着,柔软的枝条,硕大的树冠映在清凌的水中,自成一幅画。河水清彻,两条大船泊于对岸,船上是简易的铁皮房屋,还有晾晒的衣服,主人不在,一条狗大叫着向我示威警告,我又不会凌波微步,飞不过水面,这条狗也真是忠心。这是一种别样的枕水而居而眠,与乌镇的水上客栈的风情相比,这种枕水分明带着生活的苦涩与无奈。
这条河流也是原生态的,没有刻意的治理、清扫以及除去污杂,甚至河边还有一些生活垃圾,两岸及河水都是它最本真的样子。更多时候,河流以及它身边的树与鸟,生与灭,来与去都归于自然。如依水生成的树,时间到了,被人砍掉,烧成草灰,或做成家具,或变成一具棺材,以另一种样子在河边的土层里长眠。根还会存在更久,以一种决绝的力量牢牢地抓着那些土不松手。
时间在这里定格,寂寞又欢喜。我只是坐着或站着,与这里的一切互不打扰,不带侵略的目的,甚至我不会取走这条河流的任何一个臣民与朋友。这是我生命中的又一条河流,我在这里寻找安静,驱散乡愁,消除疲惫。每个人的心里都深藏着一条河流,可以安放悲伤或喜悦,我们有着各自的疼痛与艰辛,有着自己的孤独与委屈,只是太过忙碌,没有时间去顾及他人。河流也是,它的孤独与寂寞,我们也无暇顾及。它亘古如斯地奔流几百年几千年,我们这些芝麻粒般的委屈,倒进水里,就不见了。河水大爱无声,以自己的宽厚滋润着两岸的植被,哺育着依它而生的村民,沿着这两条河流的几百个村庄,在祖祖辈辈的生活中,曾受过它的多少恩惠。
它曾经以它独有的水运功能,让无数的船客绕临涣而过,或在临涣停下歇脚,在那个曾经的码头,促成了许多简易的茶铺,以它独有的四大泉水浇灌了来来往往的行人,让棒棒茶在临涣诞生并一举成名,让这个镇子的饮茶习俗延续后世,茶香氤氲了六百年的时光,让临涣成为全国有名的古茶镇。河水幽幽,昔日的三大名泉陆续消失,唯一的龙须泉又被它提升的水位淹没,人们从浍水的身体深处以一根水管继续抽取龙须泉的支流水,冲泡着茶棒,冲出了茶的红艳,香甜。大爱无声,浍水成就了一个茶镇,滋养了这个镇子无数的居民和游客。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知道,我踏进的这条河流叫浍河,亦名涣水,从河南商丘分流而来,穿越了临涣镇的土地,又向远处奔去,等待着另一个名字的汇聚。深冬落雪时,我曾走近它,静观它落雪时的样子,但与今日波平水静的浍河已不是同一个時间节点的河流。河水流过,时间走过,永不复返。河水深处暗流涌动,我们也还在时间的漩涡里挣扎着。
我不想为这条河流立传,日子重叠着,我们都是彼此的过客,在有限的几次时空交会时,我们都是彼此时光的见证者,我坐着或者站着,笑着或者哭着,用心静观它的博大、宽广、平静,它用它的沉默听我诉说,安慰我的失魂落魄,或者烦躁无助,然后等我自己修复平静,再目送我离开。
还能和它相见,如此凝视吗?我说不清楚。或许我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将它遗忘,或许在心里找一处柔软的地方将它安放。也许有一天像那些傍它而居来过又离开的人一样,选择在它身边长眠,那时它就是我永远的河流,我就是它岸边永远的风景。
我不问这条河流的前世和来生,只是今生的某一日或某几日,我走近过它,看到了她春日里的模样,它更多的样子,比如落花时的情态,风起时的样子,冰封时的样子,干枯的模样,丰盈的模样,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个长久的谜。在漫长的时间之旅上,她曾怒气冲冲、大发雷霆,也曾水平波静,温柔安闲,这些曾埋藏在深处的秘密,让我用生命中余下的时光一点一点去探寻吧。
成群的鹅和鸭子在远处的水中嬉戏,嘎嘎嘎,发出毫不掩饰的欢笑声。水草的气味,鱼的腥气,草木的味道,充盈于我的鼻间。一只灰鸟落在不远处的水草上,觅食,散步,我静观不动;不时有鱼跳出水面,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待我去看时,却只剩下打着圈的涟漪,又复于平静。这个阴冷的下午,阳光隐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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