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乐天,1999年1月生于杭州余杭,现为复旦大学英文系2017级本科生,复旦诗社常务副社长。
一
出高铁站,泥沙注入我们扎紧的裤管。
两条开城的河道,勃起一般高谈。
它们的流速差异,犹如险崖。它们的议题
混杂着翻白的浮萍。我们踩在黄泥石砾上,
不时向下探望,没有飘来任何一具尸体,
一场火灾,甚至只是一把闪闪发光的斧头。
新鲜的波涛,鞭策、幻化出许多个自己。
冥冥的碰撞声中,我说,这河面上定有一片玻璃。
二
空无的街心,唯此一席。
粗糙的竹签戏法急需耐心。
发烫的每一根,都避免着另一根,
木盆之外,唯有清冽的空气。
我是个仰卧朝天之人,
榆钱怎么还不来唇尖?
三
无云,绸缎一般的辰光早已消磨殆尽。
成年后的如今,才知道“遮诠”名号
我们无需搭乘什么,城门自开。
无需掏出证明,就可以挤入人群。
“言他”的本领就像喷水池原理。
许多治水功臣,罗列成超凡的星图。
高阁内,石碑陨黑。山的青郁
喂养一个说法。如此,上下的人群才
永不会被机器罩住。我与山草野兽之间
隐秘的默契,就是约好让一条出路。
五
心如离堆。所以唤你拍照。
泥沙飞溅的时候,我预料到
你们远观的眼神使我愈加坚硬。
枯水期哟,泛滥年。该明白了,
时间只是我无动于衷的两袖。
六
悬桥上布满花团,眩晕后体味喜悦。
我向左甩出了钥匙,向右甩出了
她的卖身契。而你,竟然直接甩出了
书包侧沿的瓶装凉茶……
二王庙下,切勿低头。
上坡几乎像是爬竿,你在上方的腾挪
淋下阵阵冷雨。我知道,小天台的
白壁上镶嵌着:“深淘滩,低作堰。”
这次你没有任何理由反驳,
“旅人就是为了显眼的永恒而来”,
眼前的江水,已被山雾轻易地覆盖。
江鸥停在那宝蓝色凸起的边缘,
峭壁上的枝丫正在充分展开。
话已说多,时光正在发酵。
我像是与一丛旁逸的苞枝
互换了角度。翻土的音效,
不会被轻易收录。也许,
想要抹匀天色,是大错的。
稍作准备,虚无特派员就将
摘取你头顶的红茎果子。而
我。沿着树瘤安于生存的
廊侧,就通往了伪池塘中央。
一队人马正醉心于,伟大的
凿井之术。我凑近,鼻尖快要
抵住满池的蜂蜜。不时就有
植物的小魂完美诞生。让她
前去放哨,使我满盘皆输。
几乎成真的故事,结局都如此。
镂空墙体围住海绵状的假山,
荒废之后,受困的我们目睹了
泄漏的月船。滴落的,细密
又稳常。她终于睡眠后,雕出
一朵苦心孤诣的垂盏木檐花。
“我也是个武状元,解开一枚骷髅梦。
汝若随我西流去,十卷血案天下传。”
关公守门,匾三块。叠起来的重影,
你说得用九八款胶卷。纹理晦暗,
仿佛有夜行小舟,
“我的小舟,是由笋壳所变。”湖面
划过一条黑镖船,“昼寝夜行”,
我佩剑般的他,在腰间滋滋冒汗。
你却静如妖,懂得计算船内人数,
辨识那岸边包子铺的虚假炊烟。
杨柳僵硬,我那战栗不止、通体
失温的他,划拉着你酥白的喉管。苇杆
撑开自己,山的眼眶便泻下清冽的钟声。
当我们前往废弃的阁楼侦查时,你会
替我们望风吗?镂空的墙砖内,竖满了
凛凛的小敌。你说“举起一把青龙刀
就如搓揉桃花蕊”,可我没有盔甲,
只有他。偏偏此时,恶霸的回忆
涌上了生脆的动脉……
“虽说一身断狱术,可我畏古人。
还有那些,常常四顾的仙。清晨禅寺,
你足够敏捷,我随着你的步伐,在大雄宝殿内
绕着圈。我知你定是善类,当你在莲花座边,
脱身如鲤,果敢望向我时。”
……是不是,我们的污血糟践了事发
现场。你若只是小狐妖,怎就忽然
冒出了十面冰棱?我的祖宅門第,
豢养着身不离衣的密客百房,
星斗快要煮熟,你却眼光幽涩。
只在梦中摇曳的身材被你轻易遮诠,
从不知自己磨牙的人,我定杀绝。
1998年的第一个下午,我们很荣幸
重温了久违的暴力。(隐晦的技巧给了
我们更多聚焦的可能,比如即将跨栏的人。
我们还误入了禁区,在里面只见到了些许事物。
可门卫说我们拍了照,要立马删掉,那些明明什么
都没有的底片。哦不。原来真有一条来回穿梭的虚直线。
2018.4.23
“抓住时间,它会绕一个圈。装扮它,供奉它。”
(山)神在水(池)上
我红木一般的吉他
究竟需要多么美丽?
我指尖嫩肉的血管
积攒着血浆,足够我
为你演奏一曲了吗?就像有
一座必要的高山,坚硬如
碎石。我恢弘的草木已足够
为你们采好几卡车的矿物了。
可你的心,你的心。(我忍
不住在此扛着锄头起舞)
魂魄,在蓝色的夜晚就已
勤奋地上山,着手松根。
当那句(低氧的)誓言降落(在我的小区)
曾经那片沧海,正在我的窗前震荡,
波涛黏稠又果敢。当路灯的光束,乌鸫
刺眼的喙,搅拌在一起时,我就会向你
索要几根发丝,裹上新摘的玉兰瓣,
这一切都像是一个器官——
那时的你,远在十几公里外的六楼。
九堡到临平的地铁,冻成了遇难的船骨。
我扶正那快要朽烂的门牌号:
602。幸好我们那时就遇见在
同一个海平面。我随手指认的鱼群,
你都能见到。
(通信)工人的布鲁斯(尾声)
飞奔的高速公路,不如父亲
载着我的速度。车窗外,下弦月
緊紧钓着沿路村庄的眼皮。
“你终将回来,像一个孔子那样。
像一位阳明先生。懂得治国安民的核心,
然后办一个乡野私塾,为万家题字。”
白桦削尖了自己的皮,才从反光涂料中
挣脱出来。音控旋钮偏左了一些,
我敲敲父亲的肩,他说他困得
像是一头在雾中垂死的猪。我变换了
无数种轻重缓急。沪杭甬高速上空,
隐现一渠窄窄的天河。
(嫩黄的)地平线以上
落日余晖下。一辆油亮的Passat
载走你的全家。这壮烈景观的熔点,
全系于你那更加乌黑的眸子。
我从药房出来,透明袋的内里,
全是轻巧的妙丹。将你交给你的表哥,
所以我,走上了荒野小径。
(来到临平的)内蒂·摩尔
摸摸你的发髻。并告诉那对
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小耳蜗,
关于铁轨的故事。
“老钟在一个清晨走上了那颗
斑驳陆离的鹅卵石。清冽的风,
吹散了在空中比划着的红塔山。
小姐姐用煤炉烧水。妈在
观音面前,细数前一晚钻出来的,
放着镁光的白发。”
他说了好几页的爱情。总之,我希望
你可以听见。我的小女孩,等在
夏日的草丛中,涨起来的小河边,
——列车还是带走了他。
(双林)大坝将(怒)开
饥渴无比的正午。我啃食
翘起的唇皮。废弃水塔上的爬山虎
也馋着嘴。我替你拍的风景照中,
一排整齐的安置房就这样竖立。
当时就羞愧不已。我们像兄弟一样,
搭上彼此粗糙程度不尽相同的肩胛骨。
仔细望去,每扇仍未清洗过的落地窗
都渗出了指数般浑圆的水滴:
广袤的中间地带,幸好有
一大片枯死的瓜田。
这回真的不是
玩笑。大水,
将来。
(与我为伍的人们)才不走(那些路)了
第五医院的农田。围墙上嵌满了
亮晶晶的玻璃片。我们钻过小桥洞,
上方就是闹哄哄的硬座火车。(真不巧,
我迄今都没有坐过它。它的确可以载着我,
去我心灵上任意一座堡垒)石路边
有辆小型三轮车,胎上挂着几根
蔫了半截的红茎菠菜。咸猪头气味,
直勾勾地投射到你跟前,那些倒置的萤火虫。
(有个傻蛋正经说着什么忠诚,他总会找到
另一个同样的傻蛋。女孩子你哭了,我也
体会到脸颊上每一层皮都有盐分在缓缓地蒸腾)
马上就走到了人民广场。家长
的讯息被“江南水乡博物馆”的大铜门
一一反弹了。夜中喷泉,仍然啜泣不止。
小滑坡上堆满了孩子放弃的护膝。
我感到我快要走到了广场的深处。
舰长冰淇淋店的招牌下,沈括的
膝下,也许那浅浅的甬道通往花之心房,
那个,曾经安置我们的街心公园。
可你竟然找到我。水泥早已
扯住了我的下半身。你说等等。
周乐天的这几首诗,多以地理和回忆为轴心,语言的褶子围绕着它们缓缓展开。在《现代时》一诗中,有些语言花样有过于矫饰之嫌,但在语言能指铺设的磁场中,回忆和空间感又占据了上风,就像文本那过于光滑的绸缎上的露出的线头,阻止着命名行动朝向语言深渊的盲目滑行,而“描述性的元素在诗歌中安置得好像词语和它们的声音都成了颜料”(斯文·伯克兹),事物渐渐散发出有温度的光晕而不是冷冰冰的“现代时”概念块。对于周乐天来说,有些早熟的语言“平衡木体操”有时能有效唤醒读者身上的多重经验,而有时又让诗歌场景趋于涣散,诗歌像是未燃尽的煤球,被置于寒冷的空气中,过快地冷却下来。作为“虚无特派员”的周乐天,写得最好的时候,词语能突破矫饰,不仅能唤醒我们的经验,还能让人反身去凝视诗歌是如何激活我们的经验的,正像艺术家伊夫·克莱因所说,“首先存在着一种虚无,然后存在着一种深度的虚无。深度,却是由形象和物质的界标来映衬和显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