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珠林
摘 要:宗璞的《红豆》作为短暂的“百花时代”的最后一批绝唱,以爱情叙述为载体,阐明了知识分子自我斗争、艰难成长的心路历程。细读文本,发现作品中隐含着个体立场与集体意识的奇特混合、个人话语与政治话语的交锋以及本我和超我的对峙三对矛盾,这三对矛盾贯穿于江玫、齐虹及其周边“世界”中,展现了作品的独特魅力。
关键词:宗璞;《红豆》;矛盾;细读
宗璞的短篇小说《红豆》作为十七年文学中有着独特意义的一篇,同时作为短暂的“百花时代”的最后一批绝唱[1],时至今日,其誉不衰。细读文本,笔者发现在《红豆》存在着三种矛盾关系,即个体立场与集体意识的奇特混合、个人话语与政治话语的交锋以及本我和超我的对峙。正如作者所言:“在我们的人生道路上,不断地出现十字路口,需要无比慎重、勇敢,需要斩断万路情思的献身精神,一次次做出抉择。祖国、革命和爱情,家庭的取舍、新我和旧我的决裂,种种搏斗都是在自身的血肉之中进行,当然是十分痛苦。” [2]宗璞的《红豆》所表现的就是伴随着种种矛盾与对立的痛苦。
一、个体立场与集体意识的奇特混合
在强烈要求“写中心”“画中心”“唱中心”的文学时代,作家、诗人们在“配合”与“不配合”之间徘徊。“虽然,他们对民族独立欢欣鼓舞,对新政权充满期待且不乏真心的歌颂,但深受‘五四新文化运动教育、影响,他们还是不可避免地与当时提倡的集体主义观念发生龃龉、冲突。”[3]作品以人生导师的形象刻画了萧素这一人物,她多次地给江玫以指引。先递给江玫一本上面写着“方生未死之间”的小书,通过这本书,江玫认识到了当时中国人民的水深火热,“方生未死”,也明白了在自我之外,还有“大家”,还有一群人敢于牺牲自我去为“大家”争取“自由”,这进一步使她对“人为什么活着”进行了思考。她参加的社团是“大家唱”,她喜欢艾青、田野那种饱含深情的诗歌,她因《黄河大合唱》和《火把》而激情澎湃……即使是“一听朗诵诗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因为萧素的一句“愿意多有一些人知道它不?”勇敢上台,化身“举着火把的唐尼”,将光亮照进人们心里,以至于“黑暗从这里逃遁了,哭泣在遥远的荒原”。这一次,她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她懂得了“大伙儿”在一起的意思:大家有一样的认识,一样的希望,爱或恨同样的东西。
江玫的母親很喜欢萧素,并希望江玫能够“多听萧姐姐的话”。反之,她不喜欢齐虹,即使她认为齐虹“聪明极了,也称得起漂亮”,但是“做为一个人,他似乎少些什么”,究竟少些什么,她也说不清楚。江母的认知是自然形成的,她的丈夫,作为“大家”中的一份子,没有杀人放火,应该过上好日子,却“糊里糊涂不见了”——屈死了!江母的心里充满了悲痛,她心里说“大家”倾向的“好人有好报”,在现实中却完全相反。
在充分提倡集体主义的时代,作为“亟待改造的对象”,江玫“生于小康之家,父亲做过大学教授,后来做了几年官”,她的大学生活是“白天上课弹琴,晚上坐图书馆看参考书,礼拜六就回家。母亲从摆着夹竹桃的台阶下来迎接她,生活像粉红色的夹竹桃一样与世隔绝”,这些描写是诗意的,甚至带有童话般的感觉,使我们觉得江玫是童话里的“公主”。然而,这安逸的、童话般的生活,与主流意识——集体姿态下对“知识分子”的要求不相符合,因而,她需要被改造。
二、个人话语与政治话语的交锋
(一)英雄式的书写——萧素
写英雄并努力在思想上、行动上向英雄靠拢是时代知识分子在积极响应文艺政策号召的表现。《红豆》的时代背景是由解放前到解放这一过渡阶段,作品中首先让我们致以“英雄”式的崇敬的自然是萧素了。作者积极将其塑造成为一个“为大家、勇抗争、乐奉献”的“大写的人”,江玫总是给予她积极的力量,她积极参与并引导学生运动,做伟大的工作,永远和千百万人联系在一起,有一颗炽热的心。她“想活,而且要活得有价值”,即使知道自己即将“危险的很”,也不忘嘱咐江玫“你还是要走我们的路”,这不禁让我们想到革命志士夏明翰的就义诗“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自有后来人”[4]的那种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精神。
(二)隐含的政治话语——江母
仔细品味《红豆》中的细节,笔者发现还有一些隐含的政治话语,主要是通过江玫那个生重病的母亲来表达的。这个“母亲”可是一个双层意象,既带有政治层面含义的“祖国的象征”,又是江玫真实的母亲。江玫与萧素送钱回家给江母治病,看见病榻上衰老病弱的江母,江玫感到“不止有一位母亲躺在床上,她还看见千百万个母亲形销骨立心神破碎地被压倒在地下”。在另一个夜晚,在摇曳的烛光下,江玫心里一阵发痛,无声地唤着“心爱的母亲,可怜的母亲”,以至于“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江母的哭诉更使江玫感到“衰弱的母亲,心里埋藏了多少悲痛和仇恨”,一种强大的力量更加坚定了“她走自己选择的路”。这几处的“母亲”,便不仅仅是江玫那个瘦弱多病的母亲了,更多的是生灵涂炭、积贫积弱的祖国母亲的代名词。
(三)个人话语与政治话语的矛盾冲突——江玫、齐虹
江玫第一次看见齐虹就“一见钟情”,这有点儿古典戏剧的味道——身居闺阁弹琴读书的小姐遇见了正当青春年华的公子哥,这与小说的题目“红豆”所蕴含的古典韵味也是符合的。第一次见到齐虹,齐虹并没有正眼去看江玫,以至于当晚江玫“不知为什么,觉得很遗憾”。而后,江玫和齐虹在共同的兴趣爱好的基础上,建立起他们的“二人世界”。文学和音乐将两颗炽热的心联系在一起,他们都喜欢贝多芬和肖邦,都很喜欢苏东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值得注意的是, 苏轼这首悼念亡妻王氏的《江城子》,可谓是古今悼亡诗中的绝品,它表现了苏轼对亡妻深切的怀念和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即使江玫最后与齐虹坚定分别,嘴上说“我不后悔”,心里却是“天旋地转”“好像有千把刀插在心头”。多年后,江玫已成为“好的党的工作者”,当她面对着受难的耶稣后面的两颗红豆时,依然是“泪水遮住了眼睛”。如此种种,都说明她对与齐虹的爱情是充满期待的。
然而,她的身边有一个道德标杆,一个人生导师——萧素。手臂上的一块橡皮膏建立了她们之间深厚的情谊,乃至死生不渝的感情。她影响着江玫对学生运动的热情、对革命的热情、对党以及共产主义的信仰。并且,她开始向往“飞翔,飞翔,飞向自由的地方”,开始关心物价,开始走出家门,走向游行队伍,开始了对共产主义理想的追求,开始渴望新社会、新秩序。
多数评论者单一地认为在《红豆》中齐虹的形象是自私自利、反面的,在作者的描述中齐虹“身材修长,穿着绸缎长袍,罩着蓝布长衫,半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前面三寸的地方,世界对于他,仿佛并不存在”。而江玫的脑海里,齐虹“有着一张清秀的象牙色的脸,轮廓分明,长长的眼睛,有一种迷茫的做梦的神气”,他沉浸在音乐、诗歌和物理里。但是,他没有因自己是银行家之子而对江玫弃之不顾,他的身上也没有富二代、公子哥儿的诸多恶习。但是,在当时的政治话语的影响下,为了使江玫顺利“改造”,齐虹被刻画成一个自私自利、凶残冷酷的人。在崇信“爱与善”“爱大家”的江玫面前却坚定他“恨”的哲学,在“大家”为了解放而艰苦奋斗的时候却要江玫和他抛弃祖国和母亲远赴美国……作家宗璞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当时的主流创作思想,反之,如果摒弃政治话语的影响,江玫和齐虹有理由最终走到一起。
三、本我和超我的对峙
弗洛伊德认为,人格包括本我、自我、超我三个部分。本我是人格结构的基础,由许多原始的、与生俱来的本能或欲望(如饥、渴、性等)组成的;自我表现为对本我需要的控制和压抑;超我是社会教化的结果,代表了人格结构中的良知、理性。[5]江玫遇到齐虹,并与之坠入情网,这是其内在的、自我的情感需求,是本我的体现,即使齐虹身上的优雅与主流意识形态相悖。
萧素是江玫的引导者,是超我层面“社会教化”的体现。萧素告诉她 “人生的道路,本来不是平坦的。要和坏人斗争,也要和自己斗争”。这成了江玫克服困难的指路明灯,她积极参与反美扶日游行,充当救护队员,在男同学提出帮其背药包时,果断拒绝,“一个兵士的枪,能让人家代他背着吗?”并坚定永远“要做一个兵”。在民主广场听演讲时,她想起齐虹,并“自己暗暗责骂自己,在这样的场合,偏会想到他!”在萧素被捕后,她心里说“逮走一个萧素,会让更多的人都长成萧素”,同时,江玫想到“在死者里面有她的父亲;在生者里面有母亲、萧素和她自己”,所以她要 “为死者申冤,为生者请命”,而不能“跟你走,什么都扔了。扔开我的祖国,我的道路,扔开我的母亲,还扔开我的父亲!”都是来自超我层面的要求。
小说有一个光明的结尾,江玫没有成为英雄,只是一名普通的“党的工作者”,但作品结尾渐渐健康起来的母亲的话语、“有多少人来看你啦!史书记,老马,郑先生,王同志,还有小耗子——”的安排以及“江玫刚流过泪的眼睛早已又充满了笑意”都表现出对这种超我层面的肯定。
宗璞的《红豆》之所以被多数评论家赞赏,是因为“它在短小的篇幅内可贵地表达了知识分子自己的叙事视角,虽然浮光掠影,却隐晦地表現出知识分子在大痛苦与大欢乐交织在一起的时代洪流中所面对的人生选择和内心矛盾”[6]。笔者认为其“人生选择和内心矛盾”正是在上述三对矛盾塑造的“世界”里具体展现的,也正因为矛盾着的“世界”,使得这部作品独具魅力。
参考文献:
[1]丁帆.中国新文学史(下册)[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67.
[2]宗璞.中国女作家小说选[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
[3]丁帆.中国新文学史(下册)[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13.
[4]何新阳.革命烈士诗抄[M].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2007:19.
[5]姚本先.心理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210-211.
[6]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第二版)[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86.
作者单位:
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